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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浮拖拽着乔叔的手, 在风雪中疾行。
他们和涌向玉延山的甘州百姓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逆着人流,乔叔看到韦浮侧脸清玉一样, 泛着冷色。
乔叔起初挣扎“你要带我去哪里老子哪里都不去就算你是小主人,我说了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便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韦浮和他身后跟着的卫士一起堵住了乔叔可能逃跑的路, 韦浮平时总是噙笑的眼瞳中此时跳着阴郁的火焰。涌出城的百姓们扫过他, 见他今日没有去找观音堂的麻烦,他们便不再在意韦浮。
乔叔看到人流涌出城, 看到细雪在空中飘落。他其实心中已经明白百姓们为什么要出城, 但表现出来的只是迷惘“这雪越下越大,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去”
韦浮“找死。”
乔叔“”
他张大嘴, 脸上的皱纹更加沧桑, 在风雪中几分麻木。他最终叹口气,嘴里嘟嘟囔囔着旁人听不清的话,他没有再反抗韦浮。
韦浮将乔叔拖入了一个院落,乔叔本不明所以, 但进入庭院后,他便呆了。
他看到雪落在凉亭飞檐上, 光线很暗, 亭中有两个人背对着他们而站。一男一女,风骨铮铮。
他听到韦浮带着几分嘲意的话“你告诉我,当年黄昏天降暴雨,你从外面忙完回来,看到我娘在凉亭中和一个人说话。我对你说的话深信不疑, 暴雨之日一般在夏日, 我一直在查卷宗, 找各种讯息,看天历二十一年的夏日,有哪位大人物来过甘州。
“但是这两天我突然意识到,你骗了我。天历二十一年冬,南蛮一部进犯南国,当年的大将军歼敌千余,取得大胜,朝廷嘉奖。我娘身为女相,她要出现在甘州,要和人争吵,这桩争吵影响到她日后的仕途与命运那么那场争执就应该与天历二十一年的年末事迹有关,根本不是什么夏日。
“夏日和暴雨都是你给出的障眼信息,都是假的。
“那天没有暴雨,没有黄昏。就应该如此日这样,天光昏昏,风雪交加,我娘在歇脚院落的凉亭中等来了一位贵客”
乔叔如同没听到韦浮说的话一般,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迈步,弓着的背努力挺直。他陷入混沌状态,恍恍惚惚中,他好像没有当年,看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韦兰亭。
韦兰亭在雪日凉亭中,接见一位客人。
此时此刻,凉亭中扮演真人的两个人,开始说话
女子“甘州大将军没有那么大的胆子篡改战绩篡改军情,甘州根本没有人进犯,被杀的是南蛮平民甘州杀错了人,这种错误理应得到纠正,不然会影响两国关系。”
男子“糊涂甘州战事不只是甘州的,封赏嘉誉从上到下,都因为这场大获全胜的战争。甘州没有废一兵一卒,就歼灭敌军,甘州高高兴兴地向朝廷请功,太子羡已经下了赏赐,这件事从朝廷的兵部尚书到户部尚书,文武百官全都得到了封赏,有人因此升官,有人因此发财,你如今却说这事错了,要纠正你让文武百官情何以堪,让太子殿下情何以堪你要让太子殿下承认他错了,要让百官承认自己高兴得早了,根本没有战胜一事吗”
女子声音激昂“太子殿下为何不能承认自己错了,百官为何不能因为错误的判断而反省南蛮这一部都是无辜平民,他们中许多人和甘州子民都有亲属关系,甘州百姓很多人认识前来投奔的南蛮平民。甘州胡汉混杂,这件事根本不可能瞒住南蛮也不会善罢甘休,这是一笔糊涂账”
男子声音冷冽“杀光知情的人,处理掉那些知道不对劲的百姓,这件事就可以瞒住了。朝廷永不会错,这件事已经不独独是甘州之事,已经事关朝廷颜面。你问问天下人,有谁愿意把已经得到的升官恩赐和奖赏荣誉还回去,这不符合人性你根本说服不了世人。”
女子“难道滥杀无辜就符合人性了吗难道将错就错就对了吗是你教大将军把冬字改成秋字的吧,这件事一开始就让你心动了吧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教甘州大将军如何撒谎,来年我们就会迎来南蛮的反击”
男子“那就打甘州和南蛮本来不就一直在打仗吗这一次和以前有什么区别你实在忧心得太多了,这件事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就是南蛮的主动侵犯你忘掉你看到的”
凉亭中扮演韦兰亭和陌生男子的对话,只进行到这里。
这是韦浮的推演,韦浮的猜测。
他希望这些可以唤起乔叔的良知,加深乔叔的记忆。
韦浮幽幽道“乔叔,你说甘州的百姓们可不可怜什么也不知道,就为主将的冒失承担了后果。什么也没做,主将就可能杀掉他们,因为要隐瞒一个秘密。
“我想得很清楚,为什么我查了这么久,甘州百姓没有人知道那年年尾的战争是怎么打起来的,他们都支支吾吾,迷迷糊糊。我起初以为大家不相信我,隐瞒我,后来我才意识到天历二十一年后就是天历二十二年,就是甘州百姓大批死亡的时间段,就是太子羡意识到不对,一定要亲自来甘州看一看的时间线。
“可是知情的、怀疑的,都死光了。
“而今,我竟然要依赖南蛮的云延王子来给找证人,来还原发生过的事。
“你欺瞒我,哄骗我说要找出朱老神医才肯告诉我真相。乔叔,真的有老神医这个人吗这是不是也是你编出来的另外一个谎你知不知道如今、如今”
韦浮眼眸冰凉,一步步走向背更加佝偻的半百老人,他拽过乔叔枯瘦的手,紧盯着乔叔,怒到极致反而生笑
“乔应风在一个个杀人,这些年他要把当年受到的委屈全都还回来。我们知道他已经疯了,杀人游戏开始的时候他的良知就没有了,而你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
“你从头到尾什么也不说,看着乔应风发疯。你是不是还觉得愧疚可是现在甘州的百姓们被哄去玉延山,他又要大开杀戒你在做什么呢
“下着雪,我们逆着人流,你看着百姓们出城,你明明知道他们在找死,你却沉默。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你讳莫如深,让你看着凶手逍遥法外,你只躲在这里不知道做什么
“你是我娘的仆人吗还是说我娘托付错了人,你根本不是我娘的人,你是那个与我娘对话的陌生男人的人你留在甘州,是为了误导谁”
乔叔摔倒在地,坐在薄薄的雪上。
他仰头迷离地看着韦浮苍白而阴郁的面容,看着韦浮眼中丝丝怒极的笑。他好像记得那个纯然干净的韦小郎君,在深渊泥沼中越走越远。
乔叔掩袖大哭起来。
他惨然万分“不、不不我说,我都说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我确实是你娘的仆从,我没有投敌过,没有背叛过女郎老朱、老朱是存在的哇我不敢说,只是因为、因为那个人位高权重,我怕说出来害了你啊”
韦浮眸子微顿。
他轻声俯问“那个人,是林承吗”
乔叔瑟缩。
韦浮在他耳边声音清幽“我早该想到的,林承是外祖父的学生,是我娘的师兄。天历二十一年他尚不显赫,尚在为当今皇帝的前程而殚精竭虑。只有他有这种心机,这种狠心只有他会用大义困住我娘。”
乔叔嚎啕大哭。
老人跪下来给韦浮磕头,“笃笃笃”的声音中,洁净雪地上染上斑红血色。
韦浮向后跌靠在廊柱上,出神地看着天地飞雪,看着哽咽连连的乔叔。
乔叔抬头“小主人小郎君,你可曾听过一句话,行归于周,万民所望”
徐清圆无法从观音堂堂主这里得到更多的讯息,因这人实在木讷呆滞,每一句问话,他都要想很久才能答出来。
而他们已经没有时间。
徐清圆问堂主“玉延山有什么,是不是可以杀害人的东西”
堂主过了片刻,呆呆回答“那里有浮生梦,这是一种可以杀人的毒”
徐清圆不等他解释,就打断他“我知道浮生梦是什么这种毒可有解药,解药是否在你这里”
堂主“解药在叶诗手里”
徐清圆“你杀了这么多人,犯了这么多错,但我无官无职,此时竟然不知该拿你如何是好。眼下玉延山更为重要,你能否跟我上山一趟,帮我说服那些百姓们离开,不要再祭拜那杀人的圣母观音像了”
她虽然说得温柔,用的是疑问语气,但是她轻轻看眼身后的卫士,示意他们无论这位堂主的回答是什么,都要将堂主绑上山去。
甘州的百姓们太相信观音堂了。
只有观音堂堂主可以说服他们。
没料到这位迟钝的堂主竟然抬了头“我可以帮你劝百姓离开。”
徐清圆怔忡。
她不禁喃喃“你真的很奇怪,我现在开始怀疑你的动机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卫士们冲过来,将堂主抓起来。徐清圆没指望得到这位堂主的回答,但是他们临去前,堂主竟然回头,深深地看徐清圆一眼
“徐娘子,你说,善与恶能否相互抵消做尽一百件好事,能否抵消一件坏事做尽一百件坏事,可最初的无辜,谁来偿还
“这善与恶的距离,我至今看不懂啊。”
徐清圆怔愣。
什么意思
不等她细细琢磨,有卫士到她耳边低语“徐娘子,林娘子失踪了。跟着她的卫士也没有回来”
徐清圆不禁咬唇。
她心急如焚,却只能当断则断“我没时间在这里找人了,我得带着这位观音堂堂主去玉延山救人。林娘子的事留几个人在这里找,派人通知韦郎君吧。他若忙完了,让他帮忙找人,告诉郎君不必担心,我必不负他所托。”
当甘州下着一场皓雪的时候,遥远的长安城,也披上了一层薄雪。
宰相林承负雪而行,在皇城内出了中书省后,拢着衣袖,跟随内宦进入皇宫。他已年过五旬,雪染斑鬓,腰背却笔直刚烈,一身紫色官袍朗朗,傲骨如是。
路上接二连三有官员停下俯身,向林相请安。
吏部刚刚通过了新一年增加女科的决议,提案已送到中书省审批。陛下已然披了红,只等中书省的印章,新一年的科考便会迎来新的变化。
但中书省迟迟未批,众臣众说纷纭,意见不完全一致。
林相便为此事而去御书房见皇帝。
皇帝暮烈在御书房的偏室召见林承,殿中烧着炭,开着窗。暮烈坐在窗前赏雪,林承到来后,他很有兴致地让林承坐在他对面,不必拘礼。
林承入座后,一板一眼“增女科的事,臣认为不妥。臣不懂陛下为何要效仿南国南国已经证明了女子入仕的失败。陛下”
暮烈摆手“朕意已决,子继不必再劝。”
林承沉默。
暮烈想到最近收到的甘州案情的折子,都是那位徐清圆写的。徐固的女儿,确实非同凡响
他由徐固,不禁想到了韦兰亭。
他心中略有些遗憾。韦家出了那样厉害的才女,大魏初建后,他也想过让韦兰亭回来帮自己韦兰亭却早逝。
暮烈和林承说“朝中走了两个人,少了年轻人的意气,朕整日和你们一群老头子面对面,真觉得寡然无味啊。”
林承“陛下说笑。”
暮烈笑一下,幽深的眼睛凝视着自己的宰相“他们在查一桩旧案,涉及南国灭国真相。朕也很好奇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朕突然想起来,天历二十一年的时候,你是不是去过甘州你当年好像跟我说”
林承回答“臣只是和师妹,韦兰亭见了一面罢了。是老师有东西让我带给师妹,我便多走一趟。”
暮烈“唔,对,是这样。韦家啊韦兰亭死了有些可惜,幸好韦浮出来了,你身为他老师,他母亲又是你师妹你们这关系已经如此深了,朕让你多教教韦江河,都像是外人班门弄斧一样,有些多虑。”
林承“陛下又说笑。”
暮烈“朕是喜欢说笑啊倒是你当了宰相,日渐沉默,越来越不和朕说心里话了。子继啊”
他沉默下去。
林承静了半天,说“臣老了。”
暮烈“哦,圣人也会老”
林承一怔,然后想到暮烈这样说的缘由当年,林承傲气满满,以圣人为目标,雄心壮志,不负山河不负君恩。
孟子说,五百年必有圣人出。
圣人将带领所有人,行归于周,万民所望。
林承曾以为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圣人。暮烈也相信过他这种志向吧。
君臣二人静默不语,不约而同地扭过头,都看向窗外的飞雪。
暮烈想到的是天历二十二年上元节长安城的火树银花,那戴着英武面具的少年太子羡俯望百姓,让他心生敬仰。
林承想到的是天历二十一年冬日雪,自己和韦兰亭的争执,自己背负的使命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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