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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有小孩在哭,高声尖叫着“我不要读书”
这哭声太熟悉,雪里睡梦中挣扎着想起身,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春信肯定又挨打了。
这家人真是见了鬼了,孩子这么大了还要打、还要打。
她没看见她,却满脑子都是她的样子,要么就死咬嘴唇眼神怨恨而屈辱,要么就咧着嘴嗷嗷大哭,或是蜷起手脚埋着脑袋默默低泣。
咒语幽吟般的哭声在脑海深处不住回响,这哭声曾伴随她一整个童年,雪里满心焦急,却似身陷泥沼,怎么也醒不过来。
她忍不住大声喊“你跑啊”
“我要告你们”打孩子犯法,雪大律师满世界找纸,“我要写诉状,我要报警,我要告你们”
温暖柔软的触感覆盖在额头,女人悠远空灵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冬冬,你要告谁呀,谁欺负你啦”
如从万里高空急速坠落,身体失重感倏地袭来,雪里惊醒,眼前一片血红。
“冬冬,是不是做噩梦了快起床啦,今天要上学呢。”
艰难睁开涩重的眼皮,眼前又蒙上一层耀眼的金色,雪里眨眨眼,视线渐渐清明,光芒散去,女人年轻温柔的脸庞映在她漆黑明亮的瞳孔。
“妈妈”
这熟悉的眉眼,是妈妈,又不像妈妈。
“妈妈。”
是妈妈,妈妈变得好年轻,是照片上的妈妈。
雪里被拉起来套上衣服,妈妈麻利给她梳了个双马尾,一左一右团两个坨坨,再套上粉红色的花发圈,她迷迷瞪瞪被牵着进了卫生间,手里塞进来水杯和牙刷。
“快点,不然上学要迟到了,你都已经是大孩子了。”
脑子还一团浆糊,行动已经不受控制开始刷牙洗脸,擦香香,背上小书包,系上红领巾,妈妈牵着下了楼。
一楼门口的水泥地上,小女娃哭得撕心裂肺,被高瘦的老爷爷连拖带拽用小竹条赶着往前走。
她一路走,一路哭,嘴里含糊着“我不要读书,我不要读书”
赶孩子的老人无奈朝抱孩子的女人笑一下。
“小娃不听话得很。”
“好好跟她说嘛,孩子还小呢,打坏了。”
老人音调陡然拔高,一脚把孩子踹翻了,“说不听,犟得很,跟她爹一个德行。”
孩子脸着地摔倒,飞快爬起来又要往回跑,被老人一把拽回来,脸上挨了一巴掌,直打得她坐到地上去。
后面又一个奶奶追上,把孩子拉起来,热毛巾糊在脸上,按住后脑勺结结实实搓了两帕,把着她肩膀推到爷爷身边。
“去,读书去。”
小女娃“呜呜”两声,抬起头,哭咧着嘴,雾蒙蒙的一双眼望过来。
雪里瞳仁震颤。
春信尹春信
她想伸手,双臂却有千斤重,妈妈握紧她手腕,几乎是拖拽着往前走。
心中的震惊无与伦比,她不住地回头,与小小的春信遥遥对望,最终消失在转角。
步行两三分钟就到学校,进了大铁门,周围全是小孩,到处一片鬼哭狼嚎,广播站大喇叭播放运动员进行曲,各种声音一股脑灌进耳膜,来不及消化心中的狂喜和震撼。
雪里回头,看见春信也被竹条赶着进了大铁门。
她站在门口好奇往里瞧,鼻涕泡忽大忽小,眼睛钉在小卖铺门口的零食摊子上,不动了。
雪里想叫她,却无法张口,被一双又一双手接过,安排站在小学一年级新入学队伍的末端。
北方丫头来了南方,成了种在萝卜地里的油菜花,细溜溜一长条,老远就看见那个炸毛的花脸小猫也被牵过来,鼻涕擦干净了,站在她这列队伍的第三个。
多少年了,雪里无数次渴望梦到春信,都只能在一扇又一扇的门前徘徊、寻找她。
常常不是在找门就是在找钥匙,好不容易打开,门内赫然一块黑色墓碑,她被吓醒,蒙在被子里止不住流泪。
九月白露,女贞挂果,此时的春信触手可及,雪里反倒不敢轻举妄动。
大人的灵魂被困在小孩子的身体里,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靠近她,无法呼喊出她的名字。
这也许只是梦。
一颗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不安分在眼前晃来晃去,其中有个脑袋格外大,短而蓬松的卷发咋呼着,连头发丝都透着股不服管束劲儿。
之后被老师带着进教室,雪里还是坐在最后一排,小春信站在讲台上,抓了两根粉笔揣进衣兜里,背着小书包绕教室行走一圈,停在她面前,打了个哭嗝。
雪里屁股往里挪,春信挨着她坐下。
“你老看我干嘛。”
头发乱糟糟,嘴巴小小,唇珠天然上翘,嗓子哭哑了,沙沙的,奶奶的。
好可爱啊。
雪里已经不受控制开口。
“你住在我家楼下啊,我之前看到你了。”
小春信晃悠两下腿,爪子挠挠脸蛋,“哦。”
她脑袋别过去,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时皱皱眉,好像对这帮小孩都不太满意。过会儿头转过来,摸出根粉笔拍在她桌子上,“给你。”
说完自己捏着剩下那根,开始在桌子上胡写乱画。
粉笔被拍成三截,顺着桌面咕噜噜往下滚,雪里伸手按住,放进铅笔盒里。
小春信眼睛跟着看过来,手指戳在她铅笔盒上,问“这是啥。”
“美少女战士。”雪里矜持回。
“啥是美少女战士”
“就是一个动画片。”
“动画片给我看下吗”她一根手指还戳着,偏头看她,眼睛又大又亮,脸上还有个挠出血的蚊子包。
“你看嘛。”雪里把铅笔盒往她那边推了推。
雪里记得自己是九岁在榕县上的一年级,其实在北方爷爷家已经上了一年,不懂为什么要读两遍。
现在想想,也挺好的,不然就遇不着春信了。
她从小就听话,学习也好,反正大人让干啥就干啥。
春信是反着来的,大人不让干啥,她偏要干。
人之初,性本善,小孩子自身性格是一方面,环境影响占比更大。
不能说谁是生来就听话或是不听话,很多事是小孩决定不了的,他们没办法让自己长成什么样子,不长成什么样子。
春信奶奶说她头顶有两个旋,一旋人二旋鬼,调皮得很。雪里后来看过,是有两个。
她确实调皮,这一点倒是不曾冤枉过她,课前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桌面上布满了儿童版简笔美少女战士。
她作画还很有自己的风格,美少女战士坐在一个大盆里,旁边画了个长方形,下面有波浪,看得出是块帘子,上面安个人脑袋。
这些细节雪里早就记不清了,那时候确实太小。幸而幼年的雪里也相当好奇,问她“这是什么”
她挺挺小胸铺,理所当然说“色狼偷看美少女洗澡。”
雪里
所以这是为什么。
小春信看她表情,吸了吸鼻子,“你没看过电视啊”
不太能联想到一起,但她一向如此,神经跳跃,情绪很容易受影响,爱哭也爱笑。
上午没什么课,就是让小朋友们一个个上去做自我介绍。春信起初还目不转睛盯着看,这个班级里六十多号人,后来也渐渐麻木,雪里上去介绍过,她就没兴趣认识别人了,低头把桌洞全部用粉笔涂成白色。
小雪里瞧不起一年级小学生尽管她现在也是其中一员,满心都挂在春信身上,不知不觉一上午过去,中午放学,妈妈来接她回家吃饭。
春信奶奶也来接了,老人背着手站在学校门口,头发还没怎么白,用个波浪形黑色铁发箍全部梳到脑后,长度到脖子,剪得齐齐的。
这边很多老人都是这种发型,尤其是春信奶奶,几十年没变过,连长度都相差无几。
春信小时候也是短发,用她奶奶的话说,这样省洗发水,节约钱。
老太太个子不高,人瘦,看着很精神,伸长脖子问“看见我们家癞癞没有。”
癞癞是春信小名,她是被妈妈丢进奶奶家的,是硬耍赖塞来的。
春信奶奶管她妈妈叫癞皮狗,管春信叫小癞癞。
春信还有个双胞胎妹妹,叫春莱,当初两口子离婚的时候一家一个,春信跟了妈妈,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妈妈又不要她了,把她丢到奶奶家。
那时候春莱已经不见了,爸爸也不见了,春信四岁就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春信奶奶找春信,雪里妈妈问雪里,“你看见了吗”
那家伙下课铃一响人就窜不见了,雪里本能朝学校花坛边看,春信蹲在那看高年级的学生打乒乓球。
她奶奶杀过去,“小癞癞,你还不回家”
雪里被妈妈牵回家,吃过午饭,果然很快听见楼下在打孩子。
其罪有二,放学不回家蹲在花坛边看人家打乒乓球,书包上弄得全是白色粉笔灰。
二十八岁的雪里的灵魂被困在九岁孩童身体里,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她无能为力。
过了半小时,楼下响起“咿咿呀呀”的唱歌声,雪里跑到窗边垫脚往下看。
那时春信家后院还没搭上石棉瓦棚子,院子布局是t字形走道,靠坎边有条排水沟,剩下的地方都是砖头砌的花坛,她坐在院子正中,翘着小脚端个大碗吃面条。
一大碗面,红红的全是辣椒,她脸上还挂着泪,夹一大箸面塞进嘴里包着嚼,高兴得摇头晃脑,还有心情瞎哼哼。
小雪里两手攀在窗框上,静静看她吃面。
不经意间昂首,她“咦”了一声,歪歪头,“你老看我干嘛呀。”
作者有话要说当然是想你。
春莱的故事在专栏了,我就犯贱,应该是个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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