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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懿惨白着脸,冷冷地抬眼看向来者。
那人将铁面摘下,露出被遮住的俊逸脸庞。
他本应该是个很英俊的男人,眉目间较旁人更点缀着几分异域风情,可因为他的目光实在过于阴狠,以至于让人第一眼看去都无法注意到他原本的俊朗。
“愣着做什么呢”裴向云用乌斯话缓缓道,“扶我的老师起来。”
他周围的几个乌斯士兵噤若寒蝉,立刻上前要将江懿扶起来,可江懿却拍开那几只手,扶着车厢慢慢起身。
虽然他现在很狼狈,但背依旧挺得笔直。雨滴将他散落的墨发打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却像是在流泪的。
裴向云有些恍惚。
他从未见过江懿落泪,眼下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心中少见地针扎般绞痛起来,连忙下马,快步上前,一时心急用乌斯语道“师父”
江懿的目光动了动,毫不留情地抬手向他脸上扇去“谁准你用乌斯语和我讲话”
他这一巴掌用了力,扇得裴向云偏过头去,一个五指印迅速地在他侧脸浮现出来。
旁边的士兵看得心惊胆战,几乎要肯定下一刻这不知死活的中原人也会横死在主帅的枪尖下。
可令他们震惊的是那平日疯狼般嗜血的主帅此刻拼命掩住眸中厉色,缓声道“师父教育得是。”
江懿靠在车厢上,微微抬起下巴,看着眼前表面上对自己言听计从,实则怀着狼子野心的人,眸中满是憎恨和失望。
是他的徒弟。
也是毁了大燕江山的敌首。
六年前他从陇西漫天风雪中将快要冻死的小狼崽捡了回去,授之诗书礼乐,教他骑术枪法,到头来都报应在了自己身上。
想到这儿,江懿不怒反笑,轻声道“裴将军好本事。”
“裴将军”三个字在他唇齿间碰撞着轻轻吐出来,滚进裴向云心坎里,如同狠狠地扎了把刀子。
这三个字像是在喊什么不相干的人,让裴向云感到痛苦而陌生,比冬雨还冰冷,几乎让他难受到疯魔。
他急促地呼吸片刻,声音有些颤抖“师父,你的头发散了。”
江懿撩起眼皮,所答非问“我什么时候死”
“我”
裴向云的目光粘在江懿的脸上,扫过他因为方才打斗而凌乱的衣领,以及下面露出的锁骨。
他伸手,将老师的衣服整理好,而后慢慢抚过江懿的脸颊“我不会杀你的。”
“那你是要如何”江懿忽然觉得有些疲惫,“如此大动干戈地找我,只是来和我叙旧”
雨不知何时停了,更浓重的雾气与月色静静地照着这片遍体鳞伤的山河。江懿疑心是霜降了,不然为何一股又一股的寒意向他的五脏六腑逼近着。
他忍不住轻咳了几声,换来裴向云更为急切的询问“师父,可是旧伤复发还是路上着了凉”
江懿以手抵着唇,刚要说话,一道嘹亮的哭声骤然撕破了宁静。
马车门被打开,一个矮小的人影跌跌撞撞地从车上下来“江懿哥哥”
江懿面色一变,瞬间挣开裴向云的手将太子护在身后,握着那柄断刃便向他喉间割去。
断刃在半路上被人狠狠捏住。江懿抬眸,看见了一双烧着怒火的眼。
“师父,你是想杀我吗”裴向云轻声道。
江懿咽下涌到喉间的血,背在身后的手死死地捂着太子的嘴。
裴向云轻而易举地从他手中将断刃夺走,伸手粗暴地把太子从他身后拖了出来“为了这个小孩,你舍得对我下手”
太子在他手中挣扎着,也不知怎的福至心灵,居然朝着裴向云的手腕大口咬了下去。
九岁的小孩刚开始换牙,就算是咬也不会咬得多疼。
裴向云伸手捏着小孩的下巴,强迫他将脸露出来“我当是谁原来是大燕朝的太子殿下。”
小太子吓得要死,但却也有着铮铮傲骨,脸涨得通红,带着哭腔喊道“卖国贼洋狗子王八蛋”
裴向云面上一冷,将太子猛地举高,正要狠狠地摔在地上,却听江懿怒喝道“裴向云,你敢”
他的动作倏地顿住,看见师父的脸色更白,一缕血丝从唇角落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似乎生了好大的气。
他闭了闭眼,将胸腹间突然燎起的暴虐和烦躁勉强驱逐出去,慢慢松开了掐着太子脖颈的手。
太子又躲在了江懿身后,裴向云恍惚间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那个时候他还不是乌斯帝国的裴将军,而是陇西军营中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孩。陇西军营的中原人因为他番邦人的样貌而忌惮他,只有江懿愿意对他好。
但是江懿现在对他不好了。
为什么
这些日子他不知是如何度过的,只知道无论睁眼闭眼,入目的尽是尸山血海。自己枕着人骨入眠,吃的是人肉,喝的是人血,厮杀的叫喊声缭绕在耳边没有一刻消失,似乎他生来就是为了杀人的。
但他又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每当他感到空虚和迷茫的时候,乌斯帝国的君上总会褒奖他你做得很好,好极了,就应该这样屠戮这些道貌岸然的中原人,你是新帝国的功臣。
只是真的如此吗
他想寻个人问问,但那些人不是怕他便是畏他,根本不会与他讲话。
所以他格外思念江懿,又将这份扭曲的想念凿刻入骨髓,在每一个辗转反侧的深夜细细密密地痛着。
他想像小时候一样将头埋在老师的胸腹间,听老师讲那些晦涩拗口的之乎者也,解答自己的所有疑问。
无数个惊悸的日日夜夜诉说着一个不可争辩的事实他需要江懿在身边,一直在身边。
想到这儿,裴向云似是终于醍醐灌顶,伸手攥住江懿的腕“师父,随我回去吧。”
“为何”江懿问,“在这里死和回去死,有区别吗”
裴向云喉头一哽,连连摇头“我不会杀你的,我怎么会”
我怎么会伤你我怎么舍得伤你
但不知为何,心脏又刺痛起来,让他生生将这句话咽了下去,只垂眸看向自己攥着的手腕。
老师的手向来如此好看,可以拿笔著诗书,也可挥剑动乾坤。
江懿被他这么攥着,不知是没力气还是不想反抗,轻声道“我跟你回去了,这孩子呢”
“我不管他,我只管你,”裴向云像个赌气的小孩,“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江懿忽然觉得疲惫极了。
他曾自以为卓有成效的教导如今在这飘摇江山中粉身碎骨,明明白白地嘲笑着他之前的心血无论是对大燕,还是裴向云,全都不值一提。
裴向云依旧流着乌斯的血脉,依旧是那头根本养不熟的狼崽子。
也许他真的错了,江懿想,本就不该奢求驯服一头满是野性的狼,当年就理应放任他死在陇西的风雪中。
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腕上的手又多了几分力气。
“师父,随我回去吧,”裴向云说,“弟子的兄长是现在的乌斯国君,定然不会让你受苦。”
江懿偏过头“裴将军,你不觉得你说的话很好笑吗”
裴向云怔愣地看着自己的老师,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亡国之臣,居然还妄图靠敌人的庇护而活”江懿轻声道,“我是大燕的罪人,怎么有脸活下去”
裴向云有些不安地摩挲着他的皮肤,察觉出一丝惊人的冷意,这才意识到他已经让江懿穿着一身湿衣服站在冷风中许久,声音更为急切“师父你跟我走吧,不然你们能逃到哪去”
江懿伸手抚过太子的头发“逃到一个能容得下他的地方去。”
太子懵懂地抬起哭红的双眼。
裴向云顺着江懿的目光看去,似乎终于恍然。
他的老师很在乎太子。
若是拿捏了太子的性命,老师是不是也会妥协
他当即心中一喜,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若师父执意不走,那我便只能依着律法将他处置于此。”
可哪想到江懿却轻嗤一声“你能杀他,我便不能自杀吗”
裴向云原本泛起喜悦的心倏地一沉。
“裴将军,若我想死,你拦得住吗”
江懿微微抬起头,一双好看的眼中满是挑衅。
而不知为何,听到江懿提及一个“死”字,那原本被压制住的戾气再次撒野起来,让他几乎要失控地将那手腕捏碎。
凭什么他的老师要为别人而死
难道在老师心中,自己居然连一个亡了国的太子还不如吗
他赤红着眼看向江懿,试图在那张古井不波的面庞上看出几分破绽,却一无所获。
“那你要如何才跟我走”裴向云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
江懿垂下眼“放了他们,我跟你走。”
“我跟你走”这四个字如同一块石头,轻飘飘地落在他心头,却实打实地砸出一片皲裂的细纹。
裴向云沉默半晌,有些艰难地开口“您说的可当真”
纵然江懿对太子的关注浸得他心口发凉,妒火烈烈而起,让他烦躁得恨不能立刻手刃了那碍事的小孩。
明明师父的偏爱和关心只应该给他一人才对。
但他忍住了。
“师父,若我放他们走,你真的会跟我回去吗”
江懿微微阖眼,近乎痛苦道“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狗子这么嚣张以后有他好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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