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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四刻,狐妖留在徒羡鱼体内的情毒总算清除干净,她再无不适之感。
但不妙的是在水中待了太久,徒羡鱼几乎要被泡发了。裴眠雪捞她上岸时,她一个没站稳差点儿跪下去,不得不劳驾裴眠雪将她带回。
青华峰比她初醒时静了不少。
重回方才的小院,饮下一杯热茶,再换上自己的衣裳,徒羡鱼终于定下心神思索自己来到寒山这件事。
离任务目标又近了一步,比预计快不知多少,如果系统有机会诈尸开机,想来不会再给她打“任务消极”的评价。
不过这也极可能是任务的最后一步了。多少精英执行者在那位岁熄剑尊身上铩羽,她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等系统开了机,摆烂一定要小心才行。徒羡鱼捧着喝空的茶杯做下决定,心情舒畅。
这座小院有一厅一寝屋,徒羡鱼和裴眠雪同在厅中,在正中央的方桌前对坐。茶是裴眠雪泡的,明前的顾渚紫笋,轻抿一口唇齿留香。但徒羡鱼是牛饮,喝空一杯又给自己倒上一杯。
等水变温的过程中,她往裴眠雪衣衫上瞅了一眼。这人打从第一次见面起,就没换过衣裳,而她眼下换的这一身和先前那身一样,刺绣都是棠花,也同样是青色打底。
“好巧,我们又撞图案了。”徒羡鱼拨弄着茶杯说道。
她走进厅室时裴眠雪便注意到这个细节,闻言笑了声:“你喜欢棠花?”
“主要还是刺绣和配色好看。”徒羡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摆,回答说道。
徒羡鱼有些犯困,但裴眠雪还不走,正事也没说完,便趴下去,拿下巴尖抵着桌案。
“现在可以说之前的事了吧?狐妖死了,我昏过去了,机缘也跟着没了吗?”先前已经有了开场白,这会儿徒羡鱼直切主题。
裴眠雪的回答和上一次相似:“这事等会儿再说。”
徒羡鱼皱起鼻子:“你在等谁?”
“师父。”
“他也要到寒山了?”徒羡鱼惊讶直起身,片刻后想起裴眠雪将她从青瑶山带到这里也没花多少时间,又趴了回去。
“逛山下的夜市去了。”裴眠雪道。
徒羡鱼“哦”了声,感到这一次等待或许遥遥无期。
她醒后就有些饿,可那时注意力很被转移了,此刻闲下,那感觉又涌上来。而这座小院空空如也,她唯有用一条压缩饼干果腹。
任务局细节处理得妥当,这饼干是拿油纸包的,很符合这个时代的特征。徒羡鱼拆开纸包:压缩饼干长条形,外表黄扑扑,闻之无味,观之粗糙。自然,食之难以下咽。
裴眠雪扫了一眼,露出嫌弃的神色,在徒羡鱼犹豫数次终是选择将饼干送入口之前道:“这里有膳堂,十二时辰都开着。”
“膳堂?”徒羡鱼眼神变亮:“我现在在入门未满三年的新弟子待的青华峰?”
“你了解得倒不少。”裴眠雪啜了一口茶,语气散漫。
任务局虽然将岁熄剑尊的相关信息列为保密,但寒山派的资料是开放的,系统往她脑子里塞过好几次,想不了解也不行。
寒山十三峰中,只有新弟子们居住的青华峰有统一膳堂,其他峰上的弟子若有进食需求,要么来青华峰,要么自行解决。
徒羡鱼把压缩饼干重新包好、塞回乾坤葫芦里,对裴眠雪露出乖巧讨好的笑容:“师兄呀,可以劳烦你带我过去吗?”
“青华峰膳堂用灵石做交易。”裴眠雪给了一句提醒。
徒羡鱼在三眼蛇妖的洞穴中收获了一些灵石,可这话让她立刻想起她没拿到打狐妖的战利品,表情逐渐痛苦。
虽然她对成亲一事无感,也没有真的和狐妖成亲,但还是做出了牺牲,不是吗?徒羡鱼又生出点儿委屈。
这时白逢君的声音从院外飘进来:“铁柱啊,你怎么把你师妹带到这旮旯来了,叫为师一阵好找。”
他人也飘进来,白衣束腰,戴紫玉发冠,模样依旧十足十的可爱,但比起华京城里的初见,少了稚嫩青涩,多了几分意气和清朗。
徒羡鱼无心观赏他的新模样,幽幽抬眼,给出解释:“师父,这里寒山派是安顿新入门弟子之处,新人入门满三年、通过了琅华试,才能择去其他地方。”
“寒山这鬼地方,规矩就是多。”白逢君嫌弃道,行至桌前,拂袖而过,在桌上放出两个食盒。
“徒徒,为师从夜市上给你带了吃食。”白逢君笑起来。
“谢谢师父。”徒羡鱼声音低低的,已是没有太大的进食欲望了。
“怎么了?还没恢复好?让为师看看。”白逢君瞧见徒羡鱼的模样,眉头一皱,走到她那一方,伸指搭上她腕脉。
然后对裴眠雪道:“铁柱,你顺便把青瑶山上的情况说一说。”
“狐妖垂死挣扎,你掉进了裂缝,但没多久……”裴眠雪正饶有兴趣地欣赏徒羡鱼的表情,抬了下衣袖,三言两语讲清发生在徒羡鱼身上的事。
徒羡鱼神情大变,越听越惊,从惊讶到震惊到震撼,“不可置信”一词都不足以形容她的表情。裴眠雪说完后,她迟疑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那一架子法器,都被我吃了?我还长出了翅膀?”
“嗯。”裴眠雪应道。
“真的?”
“嗯。”
“可我没有感觉到我身体有任何变化!”连狐妖下的毒都留在体内,徒羡鱼觉得这件事难以理解。
裴眠雪笑了:“很巧,我也没有。”
“那我不就吃了个寂寞?”徒羡鱼再一次趴到桌上,表情变了又变,最后两眼茫然,“可我为什么会这样?”
“和你在花间秘境里唤出昭天印一样,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你自己找寻。”裴眠雪道。
白逢君坐在徒羡鱼身旁,托着下巴稍作思忖:“或许徒徒你身上有什么远古血统。”
徒羡鱼开始细翻沈惊枝的记忆。
沈惊枝外祖家不太涉修行之事,只是俗世里的富商家族。寒江沈家倒是出过极厉害的修行者,但和徒羡鱼所表现出的并无相似处,当然,也可能是相似处没有被记载下来。
此刻徒羡鱼特别希望系统能开机,将这种复杂的问题交给外置大脑去解决。
“也或许是没到时间。”裴眠雪端茶欲饮,但杯中茶已凉,茶香也稀,遂又放下。
“别想太多,身体没出毛病就行,明日之事明日再愁。”白逢君轻拍徒羡鱼肩膀,把食盒推到她面前。
裴眠雪有了离开的打算,站起身来。徒羡鱼忙问:“狐妖的法器都被我吃了,那武器呢?”
“在你的葫芦里。”
徒羡鱼拔下壶塞、将意识投进去,发现果然多了一个如山的武器堆——她先前拿放压缩饼干都是凭记忆为之,并未细看葫芦内,也没想着要检查。徒羡鱼心情变好了,露出笑颜,又问:“那山洞里的夜明珠呢?”
裴眠雪:“自然是在山洞里。”
徒羡鱼:“……”
她好心情不再,痛苦扼腕:“铁柱,夜明珠很值钱的。”
裴眠雪被她这模样逗得笑了声,眼眸垂下掀起,将她仔细端详一番,手往虚空里一抓,抓出一颗比脸盆更大的夜明珠。
他把夜明珠丢向徒羡鱼。
一颗完整的大夜明珠,可比零零散散的小珠子加起来更值钱。笑容回到徒羡鱼脸上,她一把抱住夜明珠,甜甜说道:“谢谢师兄。”
“啧。”裴眠雪应得不咸不淡,振袖转身,走出这间不大的厅堂。
“师兄慢走。”徒羡鱼挥舞手臂欢送。
裴眠雪的身影转瞬不见。
白逢君心情很是复杂。他揭开徒羡鱼迟迟不动的食盒,拿起筷子夹起一只炸虾,蘸酱后吃下,感慨道:“二丫,你和你铁柱师兄处得挺不错啊。”
徒羡鱼上半身转回去,收好夜明珠,拿起食盒里的另一双筷子,也往嘴里送了个虾。
“他很难相处吗?”她边吃边问,话语清晰,带着笑意。
“一般人都没法和他相处。”白逢君摇了摇头,似是想起什么,神色充满回忆。
尔后话锋一转:“眼下都到寒山了,你不好奇你师兄的身份?”
徒羡鱼又夹起一个油酥猪肉丸,蘸酱时不小心蘸多了辣椒,吃下后表情一变,赶紧端茶来饮。
稍作缓和,徒羡鱼道:“我更好奇他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铁柱他啊,他有难言之隐。”白逢君抬眼望向厅外,眼神变得伤感,举杯临风长叹息,“他怕你知晓了他是谁,不肯接受他。”
徒羡鱼筷子一顿。
难道是在江湖上臭名昭著的人?寒山派有这样的人?
“他……他身上发生过不好的事吗?”徒羡鱼小心翼翼措辞。
“太多了,多到数不清,什么样的破烂事都有。”白逢君饮下一口茶,低声答道。
徒羡鱼脑海中浮现出父母双亡、家宅被抢、在村口坐着哭泣的少年赵铁柱的模样,想起“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莫欺少年穷”的逆袭桥段,随后觉得不太礼貌,把这些念头从脑中摒去,道:“我还是别问了。”
白逢君听得一愣:“你不关心关心他?”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不提,自然是不想提。”徒羡鱼道,“再说了,你看他现在的样子,需要谁去关心?”
白逢君默然。他开始觉得自己这个小徒弟不一般。
徒羡鱼吃东西速度快,但并非狼吞虎咽,坐姿端正,执筷动作秀雅,看起来斯斯文文。
白逢君给她续了杯茶,待她吃得差不多了,问:“小徒,你当真要住这个小破屋?”
这屋子算破吗?还带个院子,没事能种点花草,比她在任务局住的单人寝室好多了。徒羡鱼摇头:“我还挺喜欢这里的。”
“行吧,院子里那棵树不错。”白逢君撇了下嘴。
“师父你住哪?”
“你住青华峰,我自然也要在这里了。”白逢君说得理所当然。
徒羡鱼不由好奇起他和寒山派的关系。
寒山派是这天下数一数二的大门派,白逢君非寒山之人,却能来去自如,除了赵铁柱那一层关系外,想来和寒山派高层也交好。
可他对寒山派的态度又很微妙,提起时总是嫌弃。
奇怪奇怪,这一师门的人都奇怪。等系统醒了,让它找找狐面书生的资料。
白逢君不知徒羡鱼所想,放出神识往青华峰上一扫,大叫了声“不妙”:“这里竟然没有单独的空院子了!”
而徒羡鱼这里仅能住她一人,她也不想和别人同住。她把食盒收拾一番,道:“师父就去师兄那里吧。”
“可气,可气!却也唯有如此了。”白逢君叹息饮茶,往桌上丢去一道术法,清理食物残渣,然后从椅子里跳到地上。
“亥时了,你累了一日,为师便不打扰你了。这是联络法器,对着它说话为师便可听见。”
他将一截带着三个孔的陈年老木放到徒羡鱼面前,一步便走到厅外,不过就要迈出第二步时又停下,回过头来说:“徒徒,若你好奇你师兄身份,随时来问我。”
“好的。”徒羡鱼不太理解为什么他如此希望她对赵铁柱感兴趣,但还是做足礼数,起身相送:“师父慢走。”
时辰已晚,冬夜本无虫鸣,寒山的夜晚越发清寂。
明月逐渐升上中天,天岁峰的道殿满地皎白。
一只黑猫从墙头跃下,带落些许积雪,脚步轻盈地从月光上踩过,拾级而上,走进殿中。
这是道殿偏殿,亦是峰主寝殿,此间竟引来清泉作池,池中鱼戏莲叶,甚是有趣。黑猫到清池边上洗了洗爪子,走向坐在窗下那一剪月光里自己同自己对弈的人。
这人广袖轻垂,眉目沉静。
黑猫在棋盘前趴下,鼻翼翕动,到处嗅了嗅:“阿雪,你把那个身上有奇怪气息的小姑娘带回来过。”
“嗯。”裴眠雪应得平淡。
“依我之见,她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否则你怎会将她带回来?”黑猫摇头晃脑,拉长语调说道。
裴眠雪不理会这话题,往棋盘上落下一子,说起:“七年前师无涯找我师父算过一卦,你还记得吗?”
“七年前?师无涯?”黑猫甩了一下尾巴,回忆片刻记了起来,“是那个英俊又冷冰冰的少年?”
“英俊?”裴眠雪抬起眼眸,目光转向它。
“自是英俊无双啦。”黑猫坐了起来,尾巴不住摇摆,有些兴奋,“你在这山里,不打听外面的事,那小伙子可受年轻姑娘欢迎了,媒人去他家提亲,都得拿号呢!”
裴眠雪挑了一下眉。
“好吧。”黑猫停下甩尾的动作,语气变得正经,“那一年就来了他一个,是为了寻人吧?好像一开始只是让你师父随便算一算,最后卦象却是个寻人卦,寻他命定之人。”
“现在找到了吗?”
“这我哪知道?应该没有吧,否则那些人也不用上师家提亲了。”
啪嗒。
裴眠雪往棋盘上又落子。
一人一猫不再说话,寝殿里静得落针可闻。
当月影转过一格,黑猫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道:“我想去找那个小姑娘,我对她很好奇。”说完跳上窗台,后足一蹬,就要出去。
“幼清。”裴眠雪喊出它的名字。
黑猫将脸转向他:“你说。”
“在她面前的时候,你要记住你只是一只猫。”裴眠雪不曾抬眼,话语伴随着棋子碰上棋盘的清响。
话微顿,又说:“还有,现在太晚了。”
徒羡鱼将小院熟悉了一遍,用自己的床单被褥重新铺床。白日里睡了太多,她本以为这一夜会很难入眠,不曾想躺下没多久就又睡着了。
一夜无梦,睡得极好,醒来时天光初亮,推开怀表一看,是卯时。
她拥被起身,脑海中响起一个熟悉的机械音:“执行者助手系统持续为你服务。”
“哦,统统,你醒了。”徒羡鱼谨慎地切换到了心音模式,腔调浮夸。
“正在确认位置……”系统给予了公事公办的回应,旋即惊道:“你已经在寒山派了?”
“嗯。”徒羡鱼笑容里带着点儿小骄傲。
“执行者1073,我为你感到自豪!”系统的语气也变得浮夸,可紧接着恢复到了冰冷无情的工作模式:“正在为执行者规划任务路线……”
徒羡鱼一个头两个大,赶紧喊道:“停!”
“比起规划任务路线,我认为还是先给你找个外装机更为妥当。”徒羡鱼思路明确地分析,“那两位一旦出现你就要主动回避的强者,是我的师父和师兄了。”
系统:“……”
系统:“…………”
“这是什么展开!”系统大为震惊。
“来寒山派路上的展开。”徒羡鱼回道。
系统陷入了沉默。
徒羡鱼隐晦地笑了一笑,下床穿衣。
山上冷,徒羡鱼裹上她的毛领披风。
小院里有一棵参天的老树,树下有井,井水清澈冰冷。好在昨晚裴眠雪泡茶的茶具还在,她用他的炉子和壶把水烧开,兑成温水洗漱,随后又烧了一壶来喝。
白逢君的食盒也在,昨日徒羡鱼没将所有东西吃完,眼下打开,食物竟还保持着温度,闻起来很新鲜。
徒羡鱼心情更是愉悦,坐下来大快朵颐。
她吃完一块牛肉酥饼后,系统终于有了动静,干巴巴说了句:“经过计算,我同意你的提议。”
系统之所以会被察觉,是因为执行者是人,而它和执行者属于寄生和被寄生关系,这在修行界中是一大禁忌。如果让系统独立出来、拥有自己的、非人的躯体,就不会被过分注意了。
可有一点,它不得不提醒徒羡鱼:“一旦我变成独立机体,你将无法再使用心音模式与我交流。某些时刻,我无法第一时间将信息传送于你。”
“这种不便利,我们一起克服。”徒羡鱼强忍住欢喜,遗憾又诚恳说道。她巴不得系统早早脱离自己,省得这玩意儿时不时往她脑子里塞东西,叭叭叭催促她做任务。
系统:“我会找一只动物寄生,伪装成你的灵宠。”
徒羡鱼说好,心情甚好地夹起炸虾。
盒中还有三条炸小黄鱼和一个烤鹌鹑。徒羡鱼吃完虾,向着炸小黄鱼伸筷,忽见一只黑不溜秋的猫翻过院墙窜进来,跃到厅中空空的置物架上,轻轻甩动尾巴,黄澄澄的眼睛直视自己。
“猫?”徒羡鱼一惊。
“喵~”黑猫冲她叫道,叫声娇软,讨好意味十足。
下一刻,它看见食盒里的鱼,又唤了一声,眼里流露出渴望。徒羡鱼看着它,眼里也闪烁出光芒。
徒羡鱼搁下筷子向它走去。
她没有捉猫的经验,动作虽然放轻了,但掩饰不了刻意。
黑猫敏锐地察觉到不妙,后足一蹬,狂冲进院子,打哪翻来的打哪逃了出去。
“喵!”
风中余下一声惊恐的猫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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