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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明月高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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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幼清在裴眠雪给的时间内带着一只野兔回到宅院。

    这是这座宅院的厨房第一次迎来开火,裴眠雪用岁熄剑给兔子剐了毛,再以术法点火,将兔子烤上。

    他对火候的控制很精准,外皮烤得焦而不糊,满室酥香,然后找出这里最好看的一只方盘,仔细装盘,配上小刀和筷子,端起卧房。

    徒羡鱼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听见了门扉开合的声音,闻到了烤物的香味,也没探出脑袋。裴眠雪摆了张矮桌到床上,将烤兔放上去,坐到徒羡鱼身旁,把人一点点从被子里挖出来。

    矮桌移到徒羡鱼身前,裴眠雪从后方圈住她,用小刀切了一片肉下来,送去她唇边,轻声说道:“我在厨房弄了许久,尝尝看?”

    “闻着味道不怎么样。”徒羡鱼别开脸。

    “要尝过之后才知道味道。”裴眠雪道。

    “你尝过了吗就端过来让我吃。”徒羡鱼小声嘀咕。

    裴眠雪往她后颈上蹭了蹭:“我想和你一起吃。”

    神仙下凡了,竟然说要吃东西。徒羡鱼腹诽。

    她早就饿了,竭力控制着才让肚子没发出咕咕的叫声,瞟了一眼面前被竹筷夹起的那片肉,又一扫整个方盘,语带嫌弃:“这兔子被你烤得丑死了。”

    “下一次肯定会更好看。”裴眠雪作出保证。

    徒羡鱼小声嘟囔了句“要是不好吃可不会给你下次机会”,向前微倾,用审视的目光细致地看了一遍裴眠雪送来的那块肉,张口咬住,然后一嚼——

    徒羡鱼脸色变了,眼睛猛一下瞪大,低头呸的一声把肉吐到桌上,回头道:“是盐不要钱吗?你这放了多少盐!”

    “很咸?”裴眠雪不大相信,割了一块肉送入自己口中,吃完后表情也变了。他搁下筷子,把兔子和方盘一起抹掉化作灰,道:“算了,下山去吃。”

    徒羡鱼从他手臂底下钻出去。

    裴眠雪察觉出她对自己的嫌弃,转身抓住她的手,低声问:“你还愿意和我出去吗?”

    又是那种失落受伤委屈的语调。

    你就装吧,徒羡鱼在心中说道。可她终究是个凡人,需要五谷杂粮,就算不想心软,嘴还是得软。她去到窗户旁,探头往外看了看,道:“你说这里有祭典?”

    “嗯。”

    “那就去看看吧。”徒羡鱼跳下床。

    天光更暗,停雪之后阴云未散,天空里不见星辰。

    连绵的灯火照亮了歇夜城,行人如织,喧嚣锣鼓。裴眠雪带徒羡鱼坐进一家临江的食肆,抬头一瞥窗外,便能看见小巷上空挂着一支又一支彩色绸伞,在灯色映照下犹如盛开的花朵。

    “这里好漂亮。”徒羡鱼不禁赞叹。

    她仰着脸旁,眼底淌着细碎的光芒,如同流光溢彩的明珠。裴眠雪在她对面斟茶,见之笑问:“喜欢这里?”

    徒羡鱼晃了晃脑袋:“那得看这里的东西好不好吃了。”

    他们点的吃食都还没上。好在食肆颇通生意之道,客人落座,便有小二送来瓜果和小食,数量虽少,但能垫肚。

    上菜的速度不算慢。歇夜城的菜以咸鲜为主,猪小排烤得酥脆,牛肉粒甚鲜嫩,虾是白灼,每一道菜肴都摆盘精致。徒羡鱼吃完之后,对裴眠雪说,她喜欢这里。

    饭毕,徒羡鱼绷不住对裴眠雪的冷淡了,和他一块儿步入街巷,漫无目的地随着人潮向前。

    道旁的树都装点着彩缎,可有的挂得不太牢,给风吹落。徒羡鱼手里的那根便是如此得来。她不会编织,一番缠来绕去,彩缎变成一个圆坨,说丑但也不丑,就是形状奇特。

    她有点儿不想要了,塞到裴眠雪手上。裴眠雪把这坨东西放进袖中,扣住徒羡鱼的手,目光掠过一盏又一盏街灯,问她:“要放河灯吗?”

    “要!”徒羡鱼大力点头。

    她扫向沿街的商铺,瞧见前方不远便有一家灯笼铺子后,拽起裴眠雪往那处走。

    放河灯是歇夜城祭典上的重要习俗。眼下时辰不早,灯铺里的灯剩得不多,徒羡鱼挑来挑去,没挑出喜欢的,最后在裴眠雪的指点下,买了几套做灯的材料自己做。

    河岸挤满放灯的人,若从远处看,漂流在河上的灯如同一条长长的火龙。

    落脚之处难寻,裴眠雪把徒羡鱼带到某个视野开阔的屋顶上,清掉檐瓦上的雪,并肩坐下。

    做河灯不难,搭好骨架、糊上彩纸,再放上一小截蜡烛即可。徒羡鱼能将一根彩缎编成坨,裴眠雪可不敢劳驾她动手,只允许她看着。

    徒羡鱼在一旁看天看地看远处的人群看近处看裴眠雪,看来看去甚是无聊。

    “我们应该多走几家店,说不定就能买到好看的。”徒羡鱼晃着腿小声说道。

    “好看的已经被别人放河里了。”裴眠雪无情戳破她的幻想。

    “哎——”徒羡鱼往后倒下。

    裴眠雪偏头观察她片刻,低下头继续编竹篾。

    岁熄剑继剐兔毛之后,又屈尊纡贵开始削竹子。裴眠雪糊灯笼纸不需浆糊,甚至连裁剪都不必,法诀一掐,纸和骨架便服服帖帖。

    他把做好的灯丢到徒羡鱼怀中。

    这是个兔子灯,懒洋洋的躺姿,巴掌大小,煞是可爱。徒羡鱼翻来覆去看这灯,满眼惊喜:“你的动手能力很强啊!”

    “这又不难。”裴眠雪哼笑说道。

    “可好看是好看,怎么把蜡烛放进去?”徒羡鱼把兔子灯举到裴眠雪面前。这盏灯上下都封好了口,压根塞不进蜡烛。

    裴眠雪食指一点。

    刹那间,兔子灯里腾起火焰。

    徒羡鱼:“哦。”

    徒羡鱼扯起唇:“呵,作弊。”

    灯火将奔流的河照得透亮,火光倒映在水中,水里便也燃起了火。

    风将远处的说笑声吹来。晚风寒凉,但人声鼎沸,将辽阔的世界充盈得渺小。

    徒羡鱼坐了起来,把兔子灯托在掌心里:“你把它做得这么好看,我都舍不得放了。”

    过了会儿又说:“这灯也不适合放,底下也没个托,放到河面上就沉了。”

    “再给你做一个。”裴眠雪笑了声。

    裴眠雪立刻开始做第二盏灯。这一盏是适合放到水中的荷花灯,用了浅红色的灯纸,花瓣一层又一层。

    徒羡鱼把兔子灯收了起来,捧着这盏荷花灯,却不提什么时候下去,就这样和裴眠雪在屋顶上坐着。

    时间流逝得悄然无声,她偶尔晃一下腿,好似才过倏忽,竟已夜色深沉,人影稀落。

    “柱柱。”徒羡鱼轻唤。

    “嗯。”裴眠雪应道。

    徒羡鱼冲他弯起眼:“我们去放灯吧。”

    裴眠雪说好,将徒羡鱼带起,眨眼一瞬来到河的上游。

    河面上没了灯火,漆黑得如同稠墨。徒羡鱼仗着夜视力好,又有裴眠雪相护,踩着石头走到有水流之处。她问裴眠雪借了个火,把荷花灯上的蜡烛点燃,弯腰一送,这盏灯便飘摇着游向远处。

    徒羡鱼目送它离去,那点火光逐渐零星如豆。

    “这是我第一次放河灯。”徒羡鱼说着,回过头冲裴眠雪伸出双手。晚风舞得肆意,她身后的发和抬起的衣袖在虚空里不住翻飞。

    裴眠雪上前拥住她,替她拢好被风吹乱的发。

    “好像很多第一次都是和你一起做的。”徒羡鱼道,“第一次打怪,第一次被带着飞——物理意义上的飞,第一次被困在秘境里,第一次过年……”

    裴眠雪垂低眸光:“你还说过,我是你接到的第一个任务。”

    “对。”

    “以后的任务,你也会和别人这样吗?”

    “我只想和你这样。”徒羡鱼小声道。

    裴眠雪笑了一笑:“如果有办法长久地停留在这个世界,你会选择留下吗?”

    “会。”徒羡鱼眨了眨眼,夜色太深,看不清她盈在睫上的泪。

    游人散尽,风冷得凄清。

    四野沉寂,天地唯他们二人。

    裴眠雪手扣住徒羡鱼肩膀,抬起眼,漆黑的眼眸望着漆黑的河流。

    “任务局有规定,执行者的任务积分累积到一定数额就能申请退休,我可以退了休再来找你。”徒羡鱼说道。

    裴眠雪花了片刻时间来理解“退休”这个词,问:“我要等多久?”

    徒羡鱼皱起眉:“你也知道我是新人,没太多经验,运气差的话,得等几十年吧。”

    裴眠雪“啧”了声,似乎嫌弃徒羡鱼的效率:“那我是不是该立刻带着你修行?”

    徒羡鱼猛地抬头:“干嘛!”

    “提升你的能力,让你早日退休。”裴眠雪一本正经回答。

    “你放过我吧!”徒羡鱼用力捂住耳朵。

    “放过你?想都别想。”裴眠雪微眯起眼。

    然后将徒羡鱼提溜到岸上,替她调整好方向,微微一笑:“小师妹,跑着回去吧。”

    “当真?”徒羡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裴眠雪点头:“当真。”

    徒羡鱼表情变得苦涩,心道苦瓜都没有我苦。不过苦了一会儿,她朝裴眠雪丢了一对白眼,迈开腿大步流星往前走。

    “好啊,那你以后别想和我睡觉了。”徒羡鱼道。

    “哦?”

    徒羡鱼:“我白天修行,晚上休息,没功夫和你闹。”

    说完这话,她捏碎一张传送符,从裴眠雪面前跑没了影。

    裴眠雪让她跑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找过去。

    这世界漆黑,徒羡鱼则是他唯一的灯火,他找到她,不费吹灰之力。

    他到底没让徒羡鱼一路跑回去,归程依然御风。

    回到山中宅院,花厅里灯火通明,等候在此的不仅是系统和幼清,还有白逢君。

    白逢君只是为了亲眼看看这两人,看完之后便挥挥手让两人两猫散了。

    而从歇夜城的祭典回来之后,裴眠雪不曾再做过失控之事,这并非好征兆,因为与之相伴的,是他陷入一次比一次更长的昏睡。

    白逢君给出的解释是,他希望自己醒着的时候是清醒的,这是他在和归渊的力量进行对抗。

    徒羡鱼问,我们能做什么吗?

    白逢君的回答是他什么都做不了,言下之意便是,徒羡鱼可以做到。

    徒羡鱼还没有将半神遗留下的“核”吸收掉——系统检测过,这个核残存着半神的绝大部分力量,只要徒羡鱼把力量消化,就能将裴眠雪体内的污染转移到自己身上。

    系统催促过多次,但她心中有个声音在阻止她那样做。

    回归任务局的权力掌握在系统手上,一旦她任务完成,它会立刻打开回归通道,将她送回任务局。

    没有完成任务后依然逗留于任务世界的选项,她要么完成任务离开,要么看着裴眠雪痛苦。

    过了正月,下雪的的日子变少,山野渐覆新绿,新绿之上渐生姹紫与嫣红。

    这一日天气晴朗,庭院里的杏花开了,满树浅红,娇而不艳,清丽婉约。

    阳光自东窗洒进屋室,在裴眠雪眼睫上轻盈地跳跃,但唤不醒他。

    已经数不清这是裴眠雪第多少次昏睡,徒羡鱼把这人搬到轮椅里,推他出门赏花。

    轮椅是白逢君的那把,镶了各色的玛瑙翡翠珠玉。数日前徒羡鱼第一次用轮椅搬运裴眠雪,不巧这人半途醒来,被他好一阵嫌弃。

    可后来再也没碰上过这人在半途中的嫌弃。

    白逢君和幼清在庭院中给新种下的花修剪枝叶,是几株茉莉花,品相极好,枝叶青翠。

    一人一猫背对着徒羡鱼。白逢君听见轮椅的声音,问:“这是他睡了多久了?”

    徒羡鱼把轮椅停在杏树下,轻声一叹:“快十二个时辰了。”

    两人的声音很快被风吹散。

    杏树枝头的花才开,风过时不会纷纷如雪,徒羡鱼仰着脑袋看花,忽然纵身一跃,摘下其中一朵。

    这是朵完全盛开的杏花,她把它别到裴眠雪的头上。

    白逢君修剪完一株茉莉,慢吞吞走向那棵杏树。他把裴眠雪的手腕捞起,分别探过两边脉象后,道:“睡太久了……下一次醒来,他是否还是他,难说。”

    白逢君曾预料过这样的结果,裴眠雪的命运缺了一段,他不可能抵抗得住归渊的侵蚀,清醒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暂便是证明。

    “若师兄彻底失控,师父会怎么做?”徒羡鱼问。

    “若他彻底失控,就不再是你师兄了。”白逢君对她摆了摆手,又慢吞吞走回去。

    徒羡鱼垂下眼,手拨着裴眠雪的发,又问:“到那时,师父会亲手杀了他,对吗?”

    白逢君在花盆前蹲下,给出回答:“对。”

    被剪掉的叶掉到地上,然后被风吹起,抛向山野。

    徒羡鱼在庭院里遛了半个时辰裴眠雪,才把他推回寝屋,然后独自下山,去歇夜城里买这一日的饭食。

    她用传送符来去,这花不了多少时间。

    但回到山上,她并无胃口吃饭。她从乾坤壶里找出半神死后掉落的“核”,坐在裴眠雪身旁,从天青云淡,到明月高悬。

    屋中未点灯,可月过高窗,清晖自来。

    系统一直陪在徒羡鱼旁边,难得没有开口催促。

    而徒羡鱼难得主动开口:“上午我和师父说的话,你应该听见了。”她轻轻偏了下头,鬓发掠出一道幽弧。

    “对。”

    徒羡鱼握紧手中的核。

    “你做出决定了吗?”系统歪头问她。

    “我……”徒羡鱼做了一个深呼吸,“我决定了。”

    为了让自己不再犹豫,说完这话,她掌心里亮起银白色的光芒。

    半神已死,吸收他的力量比在魔渊时更容易,但这样的容易仅是相较而言。“核”刚开始消融,徒羡鱼身体就止不住颤抖。

    汗如雨下,抓在手中的床褥几乎要被扣出洞,她手上额上满是青筋,眼眸控制不住地瞪大,眼底光芒不断明灭,宛如异化。

    “你还好吗?”系统跳上床,关切询问。

    “我呃——”徒羡鱼猛然偏头,呕出一大口血。

    以一副寻常人的躯体接收半神之力,比想象中艰难。

    徒羡鱼眼底的光芒越来越亮,如同燃烧的火炬。她又吐了一口血,意识到什么,向着裴眠雪膝行,扣住他手腕。

    银白色的光芒有一刹沉寂,沉寂之后宛如盛放。

    檐外明月失色,屋檐之下,灰黑雾气从裴眠雪体内疯狂漫出,似要充盈整间屋室,但又在盈满之前被徒羡鱼尽数吸纳。

    “噗——”

    徒羡鱼吐出的血不再是鲜红色,那血浑浊深黑,仿佛池底的污泥。这是她在一瞬间将归渊的力量强行拖进身体里的结果。

    她眼中不再有光芒,一双眼变成了空洞,是灼烧之后一切化为乌有,不可再视物。

    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凭着记忆,向裴眠雪在的方向偏首。

    裴眠雪还在沉睡,和之前没有不同。

    “正在提升权限等级,正在进行判定……”蹲在徒羡鱼身侧的幼猫张口,口中吐出冰冷无波的机械音。

    徒羡鱼抓紧裴眠雪的手,可她感觉不到自己是否抓到了,手指僵硬得像石头。

    她已经没有了眼睛,现在还在逐渐失去触觉。

    “执行者1037,恭喜你,任务完成。”冰冷冷的机械音继续说道。

    “正在打开回归通道。”

    “通道已开启,请执行者就位。”

    “执行者已就位,现在开始进行传送……”

    机械音一句又一句说话,猫和人的躯体上同时弹出一团微光。

    传送开启。

    和来时不同,徒羡鱼立时陷入了失重状态。她又能看见了,可周围的一切被告诉拉成色块,天旋地转,完全分不清是正在上升还是正在下坠。

    徒羡鱼并不慌张,这和她在任务局培训时了解到的一样。

    她只是有些难过。

    但很快,她连这样的情绪也没有了。

    她的意识正在被剥离,就如同她正被剥离这个世界。

    便是在这一刻,被月华照耀着的深陷沉睡之中的人猝然抬起手。

    他手背上青筋暴起,五指成爪,向外一抓,用力拽紧漂浮在半空中、逐渐微弱的一团光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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