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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桌上静静放着的书卷, 仿佛在嘲笑燕承诏。
燕承诏既不翻看书卷,也不恼怒,而是举起那坛酒, 拔开了坛盖,道“喝酒。”
裴少淮不再逗燕缇帅, 将记载的后半段道出“宋景公自省修德,怀仁天下, 星司道, 上天必闻君主之高德。果不其然, 当夜荧惑星退避三舍,预兆宋景公延寿一十一年。”
燕承诏倒酒的动作顿了顿, 明白了皇帝的深意, 他瞧向裴少淮, 张了张嘴没说出声, 大抵是觉得这“史书”写得像话本子罢, 随后摇摇头,一边继续倒酒,一边怨道“一句话的事为何不明说”还要他带一本书来。
“燕缇帅好大的胆子。”裴少淮打趣道。
倒了两盏酒, 燕承诏转向吴见轻问“小郎能不能喝”
“凶神恶煞”的镇抚司缇帅亲自给他斟酒吴见轻先是愣住,面露犹豫,很快又点了点头。结果满满一盏酒摆在他跟前,吴见轻才抿了一小口, 就辣得直吐舌头。
燕承诏端起酒盏, 由此又想起一事,他道“险些忘了,皇上说,你送他的白瓷茶盏不小心摔了, 问你家中还有没有。”
有倒是有,有七个那么多。
但裴少淮想到府中家人、想到妻子在殿外跪到半夜,心中直生闷气,应道“没了,绝无仅有,只此一个,摔了就没了。”
燕承诏看出了裴少淮的情绪,不好劝慰什么,只好陪着他多饮几盏。自古忠孝难两全,若想成功设局,知晓的人越少越好,属实无奈。
纵是金波玉酿也不除忧,裴少淮只想尽早拔除“稗草”,早些回家。
两人边饮边谈。
“饶州府的人马,快入京城了罢”
“已经在河间府外停下了,只等皇上传召。”燕承诏道,“人还未到,给众位高官的拜帖先到了。”可见燕承诏对这位淮王的印象也不甚好。
裴少淮的目光并不在淮王身上,但他知晓,淮王入京祝寿必定是个契机。
他算了算时日,黄青荇入职宝泉局已数月,遂道“银币之事,也该到收线的时候了。”
燕承诏“南直隶周边各府,都安排人暗中盯着了。”
就等对家露出马脚了。
“对了,裴大人明日可能要受些皮肉之苦。”假戏也得做全了,燕承诏道,“吏部尚书奉天子之命,要入牢审讯你。”
“谁”
“你的叔祖父。”
“裴珏,他竟回来了”裴少淮有些意料不到。心想,裴少炆跟少津同年入仕,五六年过去,听闻他在裴珏的指点下,在成都府的功绩可圈可点,这么一算,确实到了回京考满的年份。
皇帝安排裴珏入监审讯,既让群臣们猜不透心思,又是在打首辅的脸面,甚至可以看作是考验裴家只要放弃裴少淮一个,还可继续得到圣眷。
这是一步帝王驭权的好棋。
半个时辰后,酒坛空空,燕承诏离去。一直坐在旁边的吴见轻,听着没头没尾的谈话,只得一知半解,疑云满腹,茫然不解。
这间牢狱小院高墙围着,只露出了一方夜空,像是井内观天。
抬首望去,星河垂影压井口。
“你的祖父至死都守着观星台,既是守这万颗星辰,也是守天下万家灯火。”裴少淮拍拍吴见轻肩膀,惭愧又坚定道,“我们一起替他讨回公道。”他用的是“我们”。
“不早了,早些回屋歇息,今日惊吓不小吧”裴少淮道。
吴见轻收回眺望星辰的目光,问“大人方才说的话可作数”
“什么话”
“收小子当学生。”
裴少淮看到星光映入吴见轻眼眸,复得清亮,应道“作数。”
吴见轻立马跑到石台前,台上无茶水,他就端起那盏没喝完的酒水,回到裴少淮跟前跪下,道“请先生受学生三叩首。”
正想说敬茶,忽想起敬茶敬酒不一样,敬茶是裴少淮喝,敬酒是自己喝,吴见轻改言道“学生以酒代茶,先干为敬。”
咕噜噜一口饮下,呛得直咳嗽,裴少淮想拦都拦不住。
这可是燕承诏带来的酒,怎么可能不烈
结果,先一刻还是感人至深,下一刻变成少年郎晕晕乎乎,走步子都打摆。
想来日后,吴见轻这拜师礼是终生难忘了。
南镇抚司副官挥得一手的好鞭子,鞭子啪啪响,落在裴少淮身上,立马血染白衣。
看似好不凄惨,但裴少淮知晓,这鞭子只伤了他的皮,没伤到肉,更没伤到筋骨。
但一桶冷水冲到身上的时候,裴少淮还是疼得咬破了嘴皮。
裴珏进来的时候,裴少淮被铐在架子上,身上素衣变作血衣,血水嘀嘀嗒嗒。天窗的光束照下来,正巧映在他的身上。
白纸在审讯案上摊开,裴珏坐下,面无表情问道“这便是你坚持所守落得的下场”并无戏谑之意。
昔年裴珏离任,御书房前,裴少淮曾说“永远不会割弃所守”,他守的是百姓。
裴少淮缓缓抬起头,散乱青丝下笑了笑,道“原来是裴尚书回来了好久不见。”
裴珏一边研墨一边道“我还等着看裴郎中有朝一日功成名就,没成想,等到的却是裴郎中自己败给了自己。”
“叫裴尚书失望了。”裴少淮道,“裴某兴许是败了,但这败给了自己从何说来”
“你明知只要退一步就可自保、稳稳当当往上走,却还要踏出这一步,这不是败给自己是什么莫不成有人逼着你走这一步”这一句句听似剜心窝的话,莫名透露出一丝丝惋惜来,裴珏道,“有的功劳可以要,有的功劳是不能要的。”
“下官愚钝,不知裴尚书说的是哪一步。”
“哪一步”裴珏道,“剿灭倭寇开了海,你便应该退一步,你却急着灭三大姓。回京入了考功司,手握京察大权,你也应退一步,你却强行改新策这些难道不是一意孤行吗”
“没想到裴尚书辞官后,还这么关注裴某,裴某受宠若惊。”裴少淮喃喃道。
墙角里,一窝老鼠钻出洞口,叽叽喳喳,在牢狱里大胆横行,丝毫不惧。
裴少淮侧头看着这些肮脏的鼠辈在架子周围窜行,道“裴尚书看到了吗暗无天日的天牢里面,硕鼠不惧人。”
“为何如此”裴少淮声量放大,“因为身陷囹圄者无力自救,又哪有心思和鼠斗因为守监的狱卒,只负责看守犯人,他手里的刀不会砍硕鼠。愈是无人管无人顾,硕鼠愈是猖狂。”
因为太过用力,架子上的镣铐铁锁哐哐响,裴少淮咬破的嘴角又开始渗血。
他继续道“开海之后若是退一步,双安州只会变成另一个泉州港,成为权贵敛财的工具。大庆连年长冬漫漫,北地的田亩年年短收,有的地方遇到旱灾虫灾,甚至颗粒无收,若是不开海,若是没有粮食运回来,若是运回来的全是白银是会死人的。天灾至,人相食,幼童活不过三岁,究竟是天灾还是,难道裴尚书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在朝堂上,能说话能做事的,却选择缄口不言。京城外,想说话、想做事的贤臣能臣,却只能对着满地荒荑、百姓流离,欲哭无泪,无措可施。为官者要听的,不应该是阿谀奉承,而是百姓的声音这样的京察不改,庸官奸臣当道,大庆还能挨多久”
“挨到铁骑踏破城楼,挨到敌船轰炸大庆港口,天下百姓退到南墙下,任人烧杀掳掠,我们还能再退一步吗”
“若是裴某退一步,天下与自己皆可两全,裴某岂会不退可若是退了这一步,硕鼠肆意妄为、横行其道,裴某又岂敢退这一步人人都想着退这一步求自保,则永远不会有人敢往前一步。”
不停的铁锁铛铛响,老鼠有些害怕,悠悠地靠近洞口。忽的一声拍案,吓得老鼠抢作一团,争着入洞。
裴珏被说得乱了心绪,只能拍案而起,他道“西北饥荒,自有千千百百的地方官在,再不然,还有陕甘巡抚在。京察不公,庸人当道,自也有吏部、内阁去管。若是救不了灾,治不了官,则是他们入狱受罚,而不是你你为什么把所有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你有什么能耐能揽得住这些事”
与裴少淮的对视中,裴珏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赶紧端了端官帽,重新坐下,恢复平静的语气,说道“只想着被人歌颂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因为心善则手软,手软则有短处。一旦被人抓住了把柄,最终只会锒铛入狱裴郎中不觉得自己是大放厥词吗”
他觉得裴少淮缺了些心狠手辣。
“一个身陷囹圄的人,什么都做不了,一个魂断刀下的人,更是什么都说不了。”裴珏道,“没有什么事比保命更重要,活着的人,才能成事。”
“裴尚书的成事是自己一个人的成事,我的成事,是千万人继而往矣,只要最后有一个人成了,都算成事。”
“裴少淮,你太过猖狂,也太过自大了。”裴珏评价道,“为臣子就当有为臣子的觉悟。”
裴少淮锁在架子上,居于高,裴珏坐在案前,微微仰着头。
裴少淮问道“何为君,何为臣何为臣子之心”
裴珏自知身为“黑刀”,是以被天子所重用,他道“臣子为帝王手中的利刃,生铁所制,不应有心没有臣子之心,谁强谁便是吾君。”
裴少淮轻蔑笑笑,又问“倘若敌杀你亲友,诛你族人,困天下百姓于愚昧当中,以万家之苦难成一家之尊贵,裴尚书也能认所谓强者为君吗裴尚书做不到的。”
“与死于屈辱相比,我更愿死于猖狂。”裴少淮道。
裴珏无言以对,他确实做不到。
砚台里的墨已经干了一半,裴珏终于执笔蘸墨,开始他的所谓审讯,问“可有什么要向皇上交代的”
“臣无罪。”
裴珏没有继续问下去,长长一卷白纸上,亦只写了“臣无罪”三个字,道“那便画押罢。”
当裴珏亲自拿着朱颜与审讯文书来到裴少淮身前,把着裴少淮的拇指摁下手印,那一晃神间,他敏锐发现裴少淮的手光洁无伤。
裴珏陡一下侧首望向裴少淮。
白挨了一顿打,还是露馅了,裴珏的眼神太尖了,裴少淮心想。他只能笑笑掩饰,道“侄孙没输,对不对辛苦叔祖父过来一趟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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