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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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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可净空于刚结了他二人姻缘的姻缘树下,说走就走,辞了阿饶。

    乌云倾顶而来,注水如洪,望着乌压压的天,阿饶才晓得,昨夜的那场雨,只是前奏。

    悲欢离合常有,月明星稀不再,贫巷里的桃花还没开就败了。

    人都走了,后院的荒池,荒就荒着吧她再也不想回去,也再也不想来这儿了。

    骗人的。

    什么姻缘树,这些寺庙里的花样都是骗人,骗香火的。

    他便是那骗子窝的头,阿世盗名,真真演得一手好戏。

    阿饶捂着脸,“呜呜”声掩在雷雨里,头埋在浅浅的臂弯,泪目苦不堪言。

    她盼一抬头,那人还站在原处,方寸不移,顶起她的一片天,声声入骨地唤她“阿饶,阿饶”

    冬日的树总是要萧索些,方显得满枝的红绸茂盛起来,末端尾枝的位置果然不好,离天太近,天佛一看,便发现这姻缘犯了六戒佛规,岂能容它再滋生长大呢

    “阿饶,阿饶。”

    猛地抬头,像是一幅朦胧的山间雨寺图,雨线密得紧,盖住了视线,可阿饶还是一眼就看清了前头的人“花姐”

    。

    这夜,因暴雨不歇,花姐带着阿饶在灵沅寺的客堂等了一夜。

    客堂无炭,无火,冷得紧,又是单单薄薄的油灯。

    “寻亲是件伤心事,阿饶,听过就忘了吧”花姐已劝了数语,她当阿饶那一地的泪全因困在自己的生世中。

    阿饶哑了嗓,两颗眼肿似饱含汁水的桃,只时不时闻得抽泣低吮。

    “世间,唯和尚最可恶”花姐重手拍在茶桌上,叫骂“从那个厚谆把那么一丁点儿的你交与我时,我便晓得了,什么佛心善念,僧寄厚得,皆是骗世人的鬼话,他们也不打听打听,我是做什么的,我可是江都”

    话说一半,客堂上的那尊木雕小佛,眉目越来愈严。

    花姐小心低瞥了一眼,即刻封了嘴。

    阿弥陀佛,财源广进

    “那你为何要我呢”阿饶最想不通这一点,她知道彼时的花姐乃江都名妓,要一个拖油瓶,纯属得不偿失。

    然花自怜心里藏的故事,藏了快二十年,说出来并不光彩。

    谁年轻的时候没有被风光霁月的少年下过汤,花自怜多情苦命,自不例外。她不到十岁,便被表舅卖了身,从此颠沛烟花地,闻声作浪至桃年。江都名花,艳冠四方皆是惑她在声色场卖命的噱头,可既在虚情假意的烟池中,也总有擦枪走火的时候。

    林家公子的那一张巧嘴,不多时便哄得她钱财散尽,许身相随,待人携财卷逃后,她才发现自己已兰梦之征月余。孩子当然没有留,花自怜可是妓,从她肚子里托生的孩子能有什么福分,全当是噩梦一场,梦魔缠了身。

    而那位潇洒的林郎,也只痛快了一年,变遭了报,他拿着花姐的钱发了家,可还没享上几天富贵日子,便恶疾附体,阳寿殆尽。

    死之前,他回来寻自己的血脉,花自怜便决定领个假娃娃去继承了那份本就是她的家业。机缘巧合下,她上灵沅寺,收养了一个叫“阿饶”的女婴,可她抱着阿饶刚回江都,林家就已出了殡,家产自是落到了林郎的新妇手里。

    花自怜身无长物,两手空空,反要要为多养一个吃奶的孩子不遑启初,再无遐宁

    她该怎么同阿饶说呢说自己想借阿饶骗取钱财不成,才将计就计把她养大了,等着再大捞一笔说阿饶是她的捞钱手,一出山便赚了自己一辈子也赚不到的钱

    是阿饶该谢谢她,还是她谢谢阿饶呢

    雨嘀嘀嗒嗒,又生出了骂人的节奏“你个小没良心的我若是不要你,你就得死在这穷乡僻壤的山寺里,一回来便闹着寻亲,老娘养你十几年,不比你亲老子娘的功劳大吗”花姐本想先发制人,谁料愈想愈气,转而真的开始骂起阿饶来“这人心啊,怎么就捂不热呢”眼也跟着孕了珠。

    是啊,这人心怎么就捂不热呢阿饶想。

    “我的小娇娇,实话与你说吧,李公子给的那五万金,花姐是一分也没花,你,你留一些给花姐养老,其余的都给你做嫁妆,好不好”

    阿饶拿着一方帕子,盖在面上,即刻,两个眼珠子的地方,又湿了窟窿“不嫁了,你都留着吧。”

    花姐闻话看哭,愣了好半天,好像才是明白了。

    哪有什么人愿意真心待娶她们这样的女子呢更何况是自命清高,脱世不俗的僧。

    阿饶的手又冷又僵,花姐放在自己的手心揉了又揉,像哄宝贝似的叹气“哎我的好女儿改明儿我就上宓宗,找那掌佛的尊主,好好告一告他莲下这些佛僧的恶状,让那掌佛尊主把这些败坏佛家名声的东西都逐出空门,在世,再世,都不得为人”

    天雷过境,阿饶的眼更疼了。

    。

    清早,马车停在如归阁的门前,花姐落脚回了后,车又去临街绕了两圈,方停在如归阁后巷。

    一夜疲惫,花姐在折梯上立了立,养神片刻才回了房。刚进屋,便去妆台前卸下了珠钗,钗带银钩,刺破了她的指,心事又重了些。

    她又起身往床榻的方向去,掀起三层被后,在枕下的位置,扣出一个盒子,盒子带锁,钥匙藏在自己的贴身抱腹中。

    直待盒子打开,心才落了地。

    还在。

    房门有异动,进来的人手脚虽轻,可像是同花姐商量好的。

    “我也好生劝了你一夜了,你与我细说说,你惹的麻烦,五万金能不能摆平”盒子里装的票子本就是阿饶挣的,然花姐说完此话后,肉割得生疼。

    进来的人老远就看见那手里的一层厚票,直叹“江都果然富庶,看来是我此行带少了”

    声音陌生,是个男人。

    花姐来不及捂被,即刻转身站了起来,将盒子若无其事地藏在身后,她定睛一瞧,风袍雪亮,在暗天的屋子里,还有些刺眼。

    想是个江湖人。

    “这位爷,来得太早了,怎么着也得让姑娘们多睡片刻啊”花姐奉上笑,两手在后的动作,均是探着把钱盒藏入袖中。

    那人也笑,只不过两眼阴气弥漫,眉宇不纯。

    “我等了花姐一夜了。”他说“只问几句话便走,前日有位姑娘来过,你与她说过什么,或是还有什么没说,也与我说一说。”

    如今这银子这么好挣了花姐想皆是来问几句话便挣得比如归阁一月还多

    可话后,他竟指了指花姐藏在后头的手,阴惻恻地眨眼“告诉我,那盒子,我就不动。”

    贼人无赖花姐在心底叫嚣,哪个旁门左道来的比四海盟差远了。

    “哎呀,我差点忘了,四海盟那位大小姐嚣张跋扈,仗着自家走商赚了些银子,定也是出手阔绰吧”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两手放在面前搓了搓,作苦状摇头“可她定没告诉你,四海盟是在天影的裆下讨的饭吃,她要是让天影不高兴了,即便是佟淮天,也得沿街讨饭,与狗争吃食。”

    花姐的瞳,惊变了色。

    天天影,武林六派之一,富可敌国的财力,羡煞四洲。花姐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与这样的人物打上交道。

    阿饶那小蹄子到底惹了什么滔天的祸事

    见花容惊变,来人顺势加了些猛料“花姐还不知道阿饶勾引宓宗掌尊,天影带行天道,誓必要将其捉拿归洱城,眼下,整个江湖都在寻他们,去往宓宗长隐求正佛法的武林众派,已在半路了。”

    “那是宓宗掌尊”身后的盒子落了榻,钱票撒了满地。

    宓宗,六派之首,渡佛之门,宓宗掌尊,刚刚袭了武林尊主,年逾弱冠的旷世奇才

    雨影见其有破防之势,大笑声震抖了整间屋子“想必,花姐也觉得净空大师有几分英俊吧”

    。

    “阿饶。”花姐乘四下无人,悄摸入了偏厅“阿饶”又连唤数声。

    她二人原说好,花姐从前门入,阿饶从暗阁回来,可她已等了有一个时辰,阿饶还未现身。花姐便来此亲寻,可她甚至往暗阁里走了个来回,仍无踪迹可觅。

    花姐跌跌撞撞,从暗阁爬回来的时候还喘着粗气,可仍不忘第一时间朝门后的人报了一声“不见了。”

    阿饶根本就没有回来,她在马车里思付良久,决心还是不要拖花姐下水了。反正自己一个人,生死无挂,去哪儿都行。

    人漫无目的地在城中逛着,犹如阴间散魂。不对,她的魂早被牵走了,苦苦兮兮,只余下好看的躯壳一具。

    阿饶想起自己被李承业买下的那一天,如归阁,甚至整个江都所有的姑娘,都说她是极有福气的人。妓馆也就罢了,那些寻常人家的好女儿哪知道什么是福气。

    她们生来就在爹娘的襁褓里哭哭啼啼,喝娘亲的乳汁长大,坐在爹爹的肩头撒娇,要糖葫芦好果子吃,若是还能有几位年长的兄长,那便是一家子捧在手的掌中明珠。

    她们哪里觉得,这才叫福气。

    就好比佟茵茵,一身的骄纵肆意,得靠整个四海盟伺候着。

    而阿饶的“好福气”,是刚出生便遭了爹娘的弃,因在妓馆苟生,即便清白干净,也要贴一辈子为奴为妓的契。她以为上天既已刁难了她的前半生,便恩赐了她一段世间最完满的姻缘。

    在混沌间滚了满身淤泥的她,得天地间怀瑾握瑜,风禾尽起的英魂垂怜

    然梦蝶周庄,一夕破碎,她被弃得彻头彻尾。

    “驾吁”二马驾车急速驶过,阿饶游魂来不及避让,一身青裟被勾破成碎。

    最后的念想也成了尸。

    她决定离了江都。

    只离开前,她为自己寻了回贫巷看一眼的借口换一身衣裳。

    出门的时候是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只余孤身。

    远远地,见柴门开着,阿饶心下漏了一拍,难不成

    不能

    心下即刻有了回答。

    贫巷里都是穷人,一家比一家穷,难免有偷儿乘夜破门而入,寻一些什么。究竟是要寻什么,又寻到什么,也不好说。

    屋檐下挂晒的衣裳,还是润润的,阿饶抱在胸前,用力嗅了一下,好像是明年才盛的桃花气息,既苦又忧。

    沉吟片刻,软软糯糯的手扣着那条晾衣粗绳,痛了指甲,隔空又闻,好似不对。

    太浓了。

    院子无异,可探眼进屋,似有些凌乱,阿饶不敢进去,便绕行至窗边,忽瞧见桌上莫名地摆着一匹鹊纹蜀锦料子,不是她的。

    又踮脚趴上窗檐,恍眼细瞧,眼刚着地,便看见殷红的血坡中,面呈死灰的姑娘,她衣着完整,珠钗犹在,唯口角渗血,仿佛气息全无。

    阿饶惊得跌落在地,顾不上蹭了一脸湿泥,只一眼,阿饶便认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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