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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确认了燕时洵和李乘云的关系之后,老人对待燕时洵的态度,立刻就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他虽然不再戒备燕时洵但也对燕时洵没了好脸色。
“你骗我一个老头子的时候我就该猜到的,能做得出这种事情的,也就李乘云那家伙了,现在再多加个你”
老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在本来就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转圈走,每一脚都踩得很用力,大有把地面跺碎了的架势。
他憋着一肚子气,加上想起来从前李乘云明里暗里坑他的事,新仇加旧账,气得他脸都快紫了,但偏偏就是没办法讨要回来。
想了想,更气了
燕时洵将老人的反应看在眼里,轻笑着摇了摇头,很是熟练的上前开始哄人。
“老人家,做我们这一行的,防鬼之心不可无,更别提您还是酆都鬼差,比寻常鬼怪更加厉害,自然会在和您不熟悉的时候有所防备。”
“但是和您接触了之后我就发现了。”
燕时洵直视着老人,眼神真诚极了“您是个令人尊敬的好鬼差,一定不会伤害我。”
老人愤怒的指责戛然而止。
他在原地停住脚步,扭过身狐疑的看向燕时洵“真的”
“小子,这是不是也是唬我的”
老人发誓,自己做鬼差也做了这么多年了,就没见过李乘云和燕时洵这对师徒一样的生人
嘴里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但偏偏听上去哪句都很真诚,唬得他一愣一愣的,总要过去好久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是被骗了。
从李乘云离开之后,老人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憋气又无处撒的感觉了。
燕时洵帮他重新回忆起了这种痛苦。
谢谢你,诡计多端的生魂
在意识到燕时洵是李乘云的弟子后,老人不免用狐疑的视线来回打量着他,努力想要从他身上找出破绽来,连对刚刚燕时洵说的所有话都保持怀疑态度,不肯再轻易相信他。
被骗了太多次,还是连他自己都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的那种,所以老人拒绝再相信燕时洵。
但是问出“真的”的时候,老人骄傲得都要翘尾巴了。
燕时洵努力克制住了自己情绪的外露,但眼眸中的笑意依旧渐渐堆积得浓郁。
虽然老人说自己怀念旧酆都却不希望旧酆都重立,但燕时洵同样看得清楚,老人对旧酆都时期,是有感情的。
就像是在人间,迟暮的老人追忆自己青春时代的意气风发。
哄人,当然要顺毛捋。
燕时洵将鬼差的正反弱点都看得分明,自然手到擒来,三言两语就让老人忘记了刚刚的愤怒,又重新得意了起来。
老人心情颇好的仰着头,一副想要骄傲的炫耀,又要努力克制得意笑容的模样。
“如今您已经是旧酆都唯一仅剩下的鬼差了,对于这一千年来,甚至数千年的因果,您是唯一知情的。”
燕时洵郑重的道“请您一定要帮助我,我们一起,阻止鬼道彻底颠覆大道。”
“能做到这件事的,也就只有您了。”
老人没想到燕时洵对他的评价会这么高,一时也不在房子里绕圈圈了,就直愣愣的看着燕时洵,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这还是刚刚那个说话能气死人的小子吗转变也太大了吧
不过老人转念一想,更高兴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确实很重要啊就算这小子再不情不愿,说话不好听还不尊重老人,不也只能对着他说好话求他
虽然老人隐约觉得,燕时洵话里的意思带给了他过于沉重的责任感,让他稍微仔细想想,都觉得压迫得他直想翻白眼。
但是燕时洵前后形成了鲜明反差的尊敬和看重,让老人很是受用。
只要一想想自己要是拒绝了燕时洵,就看不到这小子堪称变脸的态度,他就有种舍不得的感觉。
老人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他咳了一声无视自己的心虚,硬着头皮道“那当然你这个后生,现在才知道尊敬老人了现在知道了吧,我可是很厉害的。”
燕时洵做出一副心虚接受指点的模样,只有在点头的时候,唇边勾起了一点笑容“那就拜托您了,我现在能够依赖的,只有您的帮助。”
“我相信,您一定不会让我失望。对吧毕竟您是这么厉害的人物。”
老人心虚的弓了弓腰,有些气短。
但他马上就直起身大声道“那是当然的了后生,你看不起谁呢”
燕时洵轻笑出声。
如何说服本来固执的对手
肯定他,赞美他,将他高高送上高台,摆在无人可及的地位。
然后告诉他,这是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做得到的重要之事。而如果他做不到我会很失望,于是就连那些赞誉,我也要统统剥夺走。
看,这不是很简单吗。
燕时洵漫不经心的垂下眼睫,整理自己的衬衫袖子。
有了老人的承诺之后,就相当于所有的关键信息和人物,都站在了他这一边。
现在整个旧酆都城池里,除了城池本身,已经很少有和城池神智站在一方的了。
旧酆都城池诞生的灵智决计想不到,它不过是想要在第一层地狱坑燕时洵一把,却反而被他敏锐的拽住了尾巴不说,还在战斗没有真正打响之前,就轻而易举的瓦解掉了本来站在城池那一方的力量。
无论是被燕时洵以帮助它们复仇和投胎的许诺打动的恶鬼,还是被他掌控着节奏强制拉到自己一方的鬼差,所有存在,都有它们自己能够做的事情。
从恶鬼口中得到的有关鬼差和李乘云的情报。
以及,将要从鬼差那里得知的,有关旧酆都的真相和李乘云的去向。
“我如今也不知道李乘云去了哪里。”
提起当年的白衣居士,老人嘴边的笑容渐渐收敛,变得严肃起来。
“曾经旧酆都没有出事之前,我就在这一层地狱看管鬼魂。后来旧酆都陷落,我九死一生回到这里,为了防止城池神智发现我,也就一直待在了这里,没敢离开。”
“一旦进入被它掌握的地盘,因为我与旧酆都的从属关系,它可以轻而易举的看透我在想什么。那样一来,保存在我脑子里的计划和情报,就全都曝光了。”
“我只能被困在这里,守着秘密,寻找那一战的真相,等待时机的到来。”
鬼差曾经也并不知道,他所等待的时机,到底是什么。
在告别了白姓先祖之后,鬼差漫无目的的走在西南的土地上,不知道自己是再确认什么,还是单纯的想要用旧酆都在这片土地上曾经存在过的证明,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聊以慰藉。
作为酆都鬼差的时间太过漫长,使得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生前的身份与记忆,唯一接受的,就只剩下了鬼差这个身份。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一切存在的意义都与酆都紧密相连。
酆都在,他是鬼差。
酆都亡他什么都不是。
鬼差浑浑噩噩的走在西南的大地上,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得救的稻草,想要寻找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可是他看到的,却是千里饿殍,群鬼哀哭。
这片大地上,到处都是死亡后迷茫徘徊的鬼魂,人间与阴间,乱成了一团。
旧酆都坍塌时,很多鬼差死在了与新酆都十万阴兵的战场上,还有更多的鬼差逃离旧酆都城池,仓皇潜藏人间。
它们的存在,扰乱了西南安定的生活。
这些从旧酆都城池里搜刮了法器后逃离的鬼差,有着远远比人间的驱鬼者更加强大的力量,和居高临下的轻蔑漠视。
它们见多了死亡,习惯了人间那些大师们对它们顶礼膜拜,诚惶诚恐的恳求它们的帮助。
它们还以为自己依旧是酆都的鬼差,有着北阴酆都大帝赋予的力量和地位,可以在人间横行无度。
酆都鬼差,即便是有官职在身,却毕竟早已经是鬼魂,并不属于人间。
在它们身上缠绕的鬼气,使得它们所过之处,百姓生病农作物凋零,人间找不到原因,只以为是天灾。
当西南的大师们开坛做法,想要像以往那样,向鬼神寻求帮助,驱除邪祟重还人间平静的时候,却骇然的发现,情况变了。
他们再也无法请来鬼神相助。
反而惹怒了逃离到人间的鬼差们,让它们在愤怒之下,对百姓出了手。
就连白姓先祖都没有放过。
因为白姓先祖帮助过鬼差,本身又被新酆都之主所救,所以平日里寻常邪祟莫不敢近身,使得他所在之处,竟然成为了方圆百里中最为平静安全的地方。
不少白姓族人活不下去,都从原本的居住地迁徙,投奔了白姓先祖。
在鬼差离开之后,那里形成了白姓的村落。
白姓先祖毕竟与鬼差打过交道,在那些心怀恶意蔑视生命的鬼差们靠近村子时,他就已经有所警觉,并且在祭坛前燃起了香,向离开的鬼差求助。
鬼差一日千里,终于在白姓先祖被伤害之后赶到。
然后他看到的,就是昔日同僚们一张张狰狞的脸。
当他身处于旧酆都之中时,也曾经是众多鬼差中的一员,没有作为生人的记忆,没有对于死亡的怨恨,他和其他鬼差一样,因为拥有力量于是连视角都高高在上,从来无法理解亡魂的怨恨,也不曾在乎过那些生命。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鬼差走遍了西南大地上每一个角落,看够了新丧鬼伏尸哀泣,不忍再见亲朋为亡者哭到昏厥。
他重新落回了大地,将自己摆在了与所有生灵一样的高度,与他们感同身受。
当他经历过这些之后再看到昔日的同僚,竟觉得那一张张脸,如此可憎。
那些鬼差们在叫嚣,也有驱鬼者和门派觊觎鬼差们的力量,以及他们手里从旧酆都搜刮出来的法器,因此跟在鬼差们身后,为虎作伥。
原本应该保护生人的驱鬼者,反而成为了加害者。
那些倒戈的驱鬼者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离最开始出事的邺地太远,也不曾与远方的驱鬼者们互通消息。
他们并不知道,酆都已经易主,大道有了变化,天地巨变。
他们的眼睛中只能看得见鬼差们的强大和富有,流露出想要据为己有的贪婪。
鬼差看到了那些人人鬼鬼的面孔,只觉得可笑。
酆都曾经维持生死之间的秩序,守卫的人间,竟然是这样。
而那些本应该守在阴阳之间的同僚们,却是如此嘴脸。
鬼差依旧满心迷茫,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是什么身份。
但是他却做出一个决定。
没有任何人神鬼知道,他在战场上,见到过新的酆都之主登位鬼神的那一瞬间。
鬼差看到了战将到鬼神的转变,无意间窥见了鬼神真身。
即便非他本来所愿,但对于天地而言,这已经是沉重的因果。
哪怕只是匆匆一眼。
鬼差依旧被那份窥视鬼神真身的沉重因果反噬,因此而垂死,失去了所有力量,倒在了白姓先祖的家门口。
不过也正得益于此,鬼差知道,他找到了应对昔日同僚们的方法。
他将那匆匆一眼间看到的战将形象,苦思良久终于成功雕刻在木材上,使得鬼神登位前一瞬间的形象,被留在了人间。
鬼差或许没有看清战将的脸,但战将那时敢与天斗问鬼神的惊人气势,却被他牢牢记在了心里。
并成功的在木雕上复原。
数千年形成的珍贵乌木在鬼差手中木屑纷飞,神像没有一丝柔软慈悲,怒目诘问,锋利得像是一柄永不归鞘的剑。
当鬼差终于完成这尊神像时,连他自己都惊呆了。
他看着神像,浑身颤抖如筛糠,不敢有丝毫冒犯之意,只想跪倒在神像面前,将自己一生的善恶因果悉数说出,乞求审判。
明明是由他雕刻的神像,可他却如此畏惧,连神魂都在震颤。
当这尊神像现世的瞬间,天地垂眼向西南大地,所有逃离旧酆都的鬼差都无所遁形,暴露在神像和天地面前。
暴雨的夜,乌木神像睁开了眼,手中长刀寒光凛冽。
鬼差们惊恐喊叫,慌不择路的奔逃。
却被天地尽数拦截于西南之中,然后,死在了神像的长刀之下。
战将本就满心愤怒,诘问大道与所有鬼神,就连北阴酆都大帝也死在他的刀下。
而鬼差以乌木为载体,记录下来的,是酆都之主作为战将的最后一刻。
愤怒到达了极点,杀意撼动天地,诸神震撼莫不敢拦。
这尊神像作为战将的缩影,它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杀灭一切扰乱人间的邪祟,守卫身后的生命。
暴雨如天倾,暴涨的河水汹涌拍击着堤岸。
无人的旷野上,只剩下瞪大了眼睛横倒在地的逃跑鬼差,似乎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如蝼蚁一样死在这里。
鬼差眼睁睁看着那些被战将杀死的同僚们,逐渐化为了一把灰烬,被暴雨冲刷后,什么都不曾剩下。
而因为鬼差曾经被白姓先祖所救,又亲眼看到了战将的形象并雕刻了下来,也与战将有了间接的因果。
即便是曾经在旧酆都时期,鬼差也一直都守着地狱的恶鬼。
他并非负责战斗的鬼差,也从未踏入过人间羁押鬼魂,所以,不曾背负这份罪孽。
震耳欲聋的雷鸣声响起,闪电撕裂天空,雨幕中光影错乱。
照亮了乌木神像怒目的脸,和手中的刀。
乌木神像看到了最后仅剩的鬼差,却漠然转过了视线,没有杀死他。
没想到自己能捡回一条命的鬼差,在暴雨中愣了很久,才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被乌木神像和西南的现状所震惊,为了验证心中的疑惑,他回到旧酆都城池,寻找真相。
“后生,怎么样我当年也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来着。”
老人坐在人骨打造的椅子上,一边抠着脚一边得意洋洋的反问道“现在你知道我有多重要了吧,还想骗我不知好歹。”
“我可是”
老人的声音低沉了一瞬,从刚刚的欢快转变成不可探知的厚重“杀了所有的同僚,让旧酆都的鬼差,彻底死绝。”
“旧酆都的历史,彻底终结于那一个暴雨夜。”
老人重新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堆积成一层层褶子,看不清他眼底的光“我成为了旧酆都仅剩下的,唯一一个鬼差。”
燕时洵愣在了原地。
他虽然猜测过乌木神像的来源,也怀疑那尊神像在海云观失踪后回到了白纸湖,并且从邺澧的反应来看,很可能现在就藏在旧酆都之内。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那尊乌木神像,是由眼前这名鬼差雕刻的。
那是就连邺澧本身,都不知道神像的存在,甚至惊诧于千年前的战将形象竟然能够流传下来。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人间的驱鬼者留下来的。
而是旧酆都鬼差的亲眼所见,亲手雕刻。
为此,他甚至差一点身死,而且是两次都与死亡擦肩而过。
但是燕时洵也因此而能够确认了另一件事。
当年镇压了白纸湖邪祟数年的乌木神像,确实是李乘云寻来的。
无论是鬼魂还是鬼差口中,都只有李乘云一人在旧酆都出现过,所有叙述中都没有其他人出现。
能够进入旧酆都,谈何容易。
也唯有李乘云那样卓绝的天资,才有可能从一片混乱的线索中抽丝剥茧,找到旧酆都的所在,并且成功进入。
还把唯一的旧酆都鬼差忽悠走了。
燕时洵怀疑,西南千年来一直都有酆都传闻,就是那些逃亡鬼差传出去的。
而见过那些鬼差的驱鬼者们,也因为觊觎它们手中的法器而对这件事念念不忘,所以才会演变成了传闻,流传开来。
但不论是邺澧这个真身,还是传闻中,都没有乌木神像的存在。
甚至如果不是此刻,作为参与了全程的当事者的鬼差,亲口将千年前那一战的后续讲给燕时洵听,燕时洵也不会知道有关于乌木神像的来龙去脉。
所以燕时洵猜测,那尊乌木神像,是被鬼差带走了。
李乘云来这里的目的之一,恐怕也是那尊神像。
虽然燕时洵不知道李乘云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不过以李乘云朋友遍天下、能与三教九流把酒言欢的社交情况来看,就算再不可能的事情,似乎也变得可能了起来。
李乘云深知一生有限,他看到了太多东西,除了他以外,恐怕其余人很难挑起重任。
所以在燕时洵成长起来接过重担之前,李乘云争分夺秒的布置自己的计划,不肯浪费一秒钟的时间。
燕时洵在得知了有关李乘云当年所做之事后,也渐渐看清了李乘云的目的。
他很熟悉李乘云的性格,因此他以此为基础,立刻就顺势猜出了李乘云原本的计划,心中了然。
老人等了半天,都没听到燕时洵夸他,顿时不高兴的低下头,恶狠狠的瞪了燕时洵一眼“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燕时洵礼节性假笑“不必了,您继续说就行。”
老人纳闷的打量着燕时洵“这么不求甚解不太像李乘云那家伙的弟子会做的事情啊。”
有了先头的经历,就算老人被燕时洵夸得飘飘然一时间找不到北,差点以为自己比北阴酆都大帝还重要了,但他也算是对燕时洵一句真一句假的行事有了阴影,怎么看燕时洵都觉得这家伙是在谋算着什么的模样。
在老人的心里,燕时洵是最阴险狡诈的生魂。
和他师父一个模样
结果老人都做好准备了,燕时洵却轻轻放下。
这让他有种蓄足了力量却抡了个空的感觉,差点一个趔趄摔下去。
在老人的扫视下,燕时洵淡淡的道“那倒也不是。主要是,您说的话都太好猜了,您起个头,我就知道后面的走向。”
他礼节性微笑“您继续,放心,我听得懂。”
老人“”
可恶,失算了。
这哪里是生魂,分明是个恐怖的怪物
在这一刻,老人的心中不可抑止的涌上一股后怕。
这样敏锐的人物,更何况还有大道的加持,更能随意进入早已经戒严不进不出的旧酆都幸好刚刚他没有拒绝这小子。
如果与这样的人为敌,哪里还有胜算。
老人从未如此感谢自己站对了位置,要不然,很可能千年前的事情又要再一次上演了。
当年那位新酆都之主,掀了整个旧酆都。
如果与这小子为敌恐怕他能把旧酆都的废墟直接扬了。
老人心中剧烈波动,但面上却没有显露,依旧一副骄傲的模样。
他冷哼了一声,嘟囔了两句不知道尊老爱幼的小子,但也再没多说什么。
“你刚刚既然翻过了房间里的名册,自然也应该知道我在这里的目的。”
老人平静道“没错,我是想要找出,旧酆都之所以会败落的真相。”
当年回到旧酆都之后,鬼差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那战将为何能赢得过北阴酆都大帝,还能得到天地大道的认可,就连大道的公正都在向那战将倾斜。
甚至,单单是战将形象留下的一尊神像,都足以引动天地,使得大道垂眼向群鬼聚集之地。
鬼差不认为这是因为战将的力量比北阴酆都大帝强。
曾经为旧酆都效力的他很清楚,天生地养,与天地一同诞生于混沌中的酆都,是如何独立却强大的存在。
从有死亡开始,就有酆都的存在。
可就是这样屹立不倒数千年的存在,却败落于区区一个凡人手中
如果是曾经一直待在旧酆都的鬼差,他就算是想破了头也不会想明白这个原因。
但是他在人间走过一圈,举目皆是死亡的哀泣,也与万千生民感同身受过,当他再回来时,已经隐隐约约有所感悟。
酆都独立而强大。
却也因为强大而自傲,自以为酆都所制定的规则,就是万民所向。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鬼差想,或许,是无数鬼魂对于死亡的怨恨,逐渐了满心愤怒和复仇执念的战将。
为了知道战将的来处,鬼差用尽了手段,在躲避旧酆都残留意识的情况下,拼命搜集那些被当做废纸扔掉的名册。
那些鬼差逃离旧酆都的时候,都只带走了法器和有力量的东西。
至于这些曾经记录着无数鬼魂信息的名册,已经既无人管理,也无人在乎,只是变成了废纸,四散在旧酆都的各个角落。
虽然有关于那战将的信息,鬼差并没有找到。
但是他找到了战场上那十万阴兵的记录。
所有将士都有着相同的经历。
他们死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时间,为了同一件事而死,死后又因为同一个罪名而登上了酆都名册。
那些追随着主将的将士们,想要为被屠城而死的百姓们复仇。
鬼魂可夜行千里,打上敌人面前,继续生前没有完成的事情。
然后,那些将士们,希望百姓们枉死的魂魄,可以投胎。
可酆都不允。
无论是将士们想要复仇的举动,还是百姓们对于死亡的仇恨,都已经大跨步踏过了酆都的规则和底线。
以旧酆都的判定来算,十万将士连同主将,全都是凶残厉鬼,会危害人间。
当押往旧酆都苦牢,直到魂魄灰飞烟灭。
鬼差通读完当年的记录后,只觉得神魂震荡。
如果是曾经,他一定不理解。
但是现在,他已经在看过人间的悲惨与苦难后,明白了生灵是可以怨恨死亡的。
无故惨死,谁人能不怨,谁人能不恨。
谁人不想复仇
哪怕是一个死后的公正,他们也想要得到。
可酆都不肯给。
在那之前数千年,无数鬼魂哭嚎着却只能认命,被押入苦牢。
即便有魂魄曾经试图反抗,却终究是因为执念不够深重,或是力量太过渺小,最后落得个失败后灰飞烟灭的下场。
但是这一次,道,变了。
战将不肯放弃,咬着牙诘问天地,愤怒誓言定要向大道鬼神要一份公道。
如果天地不肯给
那就他自己来给
十万阴兵昼夜疾驰,如一道裹挟着狂怒的阴风,打上旧酆都,逼得北阴酆都大帝现身。
最后一卷名册从手中脱落时,鬼差愣愣的坐在桌子后面,看着名册上的将士名字,良久无言。
他终于明白,旧酆都败落的原因。
因为万千魂魄所向。
那些魂魄无法自己讨要一份公道,无法与天地抗衡,就将所有的希望和力量,全都压在了战将身上。
便是萤火之光,聚千上万,也可撼动日月
蔑视生命者,自然会被生命抛弃。
北阴酆都大帝的气数,尽了。
而酆都,认可了战将的道,承认战将为新主。
在想通一切的时候,鬼差只想苦笑。
笑他愚钝的傲慢。
身处鬼城,竟然就真的以为自己是天地了,那些同僚甚至满不在乎的肆意践踏生命
又哪里会有胜利的可能
就在那时,鬼差听到了自己的房门被敲响。
那人身如青松云鹤,拢一身白,笑吟吟的站在门外向他问道“做了千百年的缩头乌龟,也该是结束的时候了吧”
“鬼道将生,劫难将起,你要和我同行吗”
鬼差的愤怒还不等燃起来,就被一盆水熄灭了。
他扭着头,愣愣的看着那人,不知道为何会有生魂出现在旧酆都。
但刚刚经历过震撼的鬼差,却只能想到唯一一种可能。
这也是天地的安排,大道默许。
于是他鬼使神差的站起来,应了那人一句“好。”
鬼差没想到,那一句话应下,就交付了所有的生命与精力。
即便那人最后身死,生魂成鬼魂他却依旧继续着和那人的约定,执行着未完成的计划,替那人等待鬼道来临。
“所以我说啊,你师父那家伙,真是个混蛋。”
老人吧嗒了一下嘴,啧啧不满的道“怎么会有人这么会使唤别人我堂堂酆都鬼差,是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他当我是什么呢把我扔在这这么多年,我想走都走不了。”
老人一脸的嫌弃抱怨。
但燕时洵却听得直想笑。
堂堂酆都鬼差,就算是落魄了也比寻常驱鬼者强,更何况占据着身在旧酆都的主场优势,城池也已经开了神智。就算鬼差打不过,大喊一声吸引来城池神智,也足以碾碎任何生魂。
如果老人真的不想帮李乘云,他有很多种选择可以做。
而不是殚精竭虑的帮助李乘云。
即便李乘云死后,也一直在继续行走在他们早就约定好的道。
地狱可没有墙,如果老人想离开,随时都可以。
他毕竟在旧酆都待了一千年,想要糊弄过城池神智,也不是完全做不到的事。
老人满口抱怨,可千年来所践行的事情,却恰恰与他不满的指责相反。
燕时洵歪了歪头,姿态从容的向后靠去,双臂自然的放在扶手的骨架上。
看清一个人,不要听他在说什么。
要看他一直以来,在做什么。
尤其是他赌上了所有的时间和生命,顶着风险在做的事情。
那才是,关于他的真相。
“老人家。”
燕时洵忽然笑着打断了老人的抱怨。
在老人看过来时,他轻轻笑道“您已经不是酆都鬼差了。”
老人“你这小子,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没了官职这件事,就这么让这小子在意吗来来回回的提,以为他会在乎哼
“那尊乌木神像,在人间现身过。”
不等老人不高兴,燕时洵立即转了话题,淡淡的道“乌木神像甚至不在西南,而是去了其他地区。”
老人一开始像是没听懂燕时洵在说什么一样,眼睛里还有着迷茫。
当他反应过来之后,眼睛缓缓大睁。
“什么”
老人咆哮着怒吼“谁干的我就说,我就说有那位的神像在,不应该这么快才对”
“李乘云的计划万无一失,是我生平仅见的缜密。只要他的计划不出错,一直在执行,鬼道就别想有降生的那一天在那之前,大道就足以恢复到往日的强势,鬼道也自然不足为惧。”
老人的面容上一片肃杀,满是阴冷的怨怼。
直到此时,他才显露出了他曾经身为鬼差的那一面。
很多年前,他和李乘云在最初定下计划时,目的就是尽可能拖延鬼道降生的时间,让大道有足够长的恢复期,寻找到可以支撑起式微大道的强有力存在。
李乘云虽然平日里万事不放在心上,一副闲云野鹤的从容之姿,但是他缜密的心思,难有人及。
也只有成长起来之后的燕时洵,在很多年后做到了青出于蓝胜于蓝。
从算到十几年前的一线生机,在集市上遇到燕时洵开始,李乘云对天地的布局就开始了。
而被保存在旧酆都的乌木神像,则是李乘云计划中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虽然计划是尽可能拖延时间,但以乌木神像的力量来看,只要当年被鬼差当做参照的那位鬼神不死,乌木神像的力量就不灭。
即便是几百几千年,都支撑得下去。
只要大道没有彻底倒塌,那就算是再微弱,也是大道。
也有生机存在。
李乘云计划得很好。
却唯独没有算到,大道自己的意志。
它并不想苟延残喘。
只靠一口气狼狈苟活着,那是阴沟里的老鼠,不是大道。
它想要重新回到曾经的力量。
所以,当燕时洵成长到了足以与天地鬼神抗衡的地步,当酆都之主转变心意,愿意撑起大道,大道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镇守白纸湖邪祟,以及湖下无人所知的旧酆都的乌木神像,被游玩时恰好路过白纸湖的年轻学生拿走。
白纸湖邪祟反扑,鬼婴愤怒想要复仇,整个西南的所有鬼魂和阴气开始向风暴眼中的白纸湖聚集。
而旧酆都以为自己获得了最佳的反抗时机,开始蠢蠢欲动。
鬼气占据了鬼婴全部的神智,扭曲了她本来的意志,让她忘记了自己也曾经被当做珍宝爱护的生人岁月,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了憎恨和复仇。
在鬼婴力量增强的同时,旧酆都的力量也侵入了鬼婴,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了鬼婴,使得她认为,是自己想要颠覆大道。
郑树木和白师傅因为愧疚而帮助鬼婴,遮蔽大道。
可大道在冷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对大道而言,大道也同样是可以被利用的存在。
它感受着自己的日渐虚弱,忍耐着西南的混乱,静静等待所有的时机成熟的时刻到来。
然后,灾祸彻底爆发。
大道才会有机会,快刀斩乱麻,永绝后患,寸草不留。
燕时洵微微仰起头,看着暴怒的鬼差,忽然间福至心灵一般,想通了这一切。
数千年的因果堆积,本就到了一个临界值。
虽然寻常人感受不到这种细水长流的变化,但大道却看得清晰。
大道知道,如果放任不管,将就着忍受这样的混乱,终有一天会彻底无法挽救。
到那时,所有生灵都会横遭毁灭。
唯有一计。
借由灾祸,彻底清空数千年来堆积的全部秽气和因果,让人间彻底清朗。
为此,千年前,作为死亡源头的酆都,败在邺澧手中,新酆都拔地而起,重新审判死亡。
天地的这局棋,也正式开始。
执棋人,一方是邺澧,一方是天地。
最后的目的却是殊途同归。
为了万物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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