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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乘云在纵身跃进白纸湖之前, 就对白纸湖底隐藏的秘密,多有猜测。
尤其是在郑树木流着泪对他说起往事时,说起自己眼睁睁看着母亲怀着妹妹沉湖时是如何的悲痛, 又眼看着母亲死不瞑目的尸体浮上来, 李乘云就意识到,白纸湖湖底,恐怕就是旧酆都的藏身之处。
鬼婴的力量来源, 也是那里。
在确定了自己的目标所在之后,李乘云就立刻开始布局。
他让故友留在荒村后山荒废的神庙里,借由鬼婴因为厌恶神明连带着捣毁了神庙,不肯靠近的事,让故友逃过了鬼婴对村子掌控的探查,进而遮掩住了故友的存在。
李乘云嘱咐故友, 一定要提前在神庙中布好阵法, 以便在他寻到镇物的第一时间, 就可以立即将镇物摆入阵法中, 镇压鬼婴。
接着,李乘云又来到了白师傅家中, 主动向白师傅提出,要看皮影戏。
白师傅虽然一开始没有听懂李乘云的话,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李乘云的真正意思。
李乘云已经发现了白师傅用皮影戏,帮助鬼婴一起欺瞒天地的事。
白师傅在反应过来之后,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颓然的垮下肩膀, 向李乘云垂下了头颅, 已经做好了被当做邪祟杀死的准备。
毕竟白师傅祖上所传, 便是鬼戏。他对于驱鬼者和鬼差的行事也多有了解, 知道对于驱鬼者而言, 他的所作所为,已经称得上是罪孽。
可李乘云却没有如白师傅所想那般,对他动手。
白衣居士从容在皮影戏台下面坐下,笑吟吟的告诉白师傅,他想看的,是一出新剧。
讲的,是居士和木匠谈话,没有任何存在能够发现他们的故事。
李乘云轻笑着问白师傅,能演吗
白师傅原本颓败的面色,一点点重新红润了起来。他疑惑的看向李乘云,没有想到身为驱鬼者,对方竟然会轻轻放下协助邪祟的自己,并没有杀了他的打算。
而李乘云的那番话,白师傅一回味,也品出了不对劲。
他惊愕的看向李乘云,李乘云却只是笑着闭了闭眼眸,向他微一点头。
一副“你知我知”的默契感。
白师傅没有想到,李乘云不仅没有因为自己过去帮助鬼婴的事生气,反而要借助他的皮影戏,请他帮忙。
他看得出来,李乘云静静看着他的时候,眼眸里的神情,分明是对他的理解。
李乘云知道他所有的愧疚和悔恨,知道他对于郑木匠一家的亏欠感,足以驱使着他为郑木匠一家做任何事。
即便那些事,伤天害理。
从郑木匠夫妇死亡那天起,就没有一个人像李乘云这样理解并包容他,白师傅泪湿了眼眶,向李乘云连连点头。
他清楚,李乘云愿意主动进入他的皮影戏,又何尝不是对他的信任。
否则,一名以驱邪捉鬼为己任的驱鬼者,又怎么会将所有的主导权都交给一个会帮助邪祟的帮凶
为了这份信任,白师傅甚至愿意赌上性命,也要保证李乘云的平安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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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师傅的皮影戏中,李乘云得以彻底绕过鬼婴的探查,与郑树木促膝长谈。
郑木匠夫妇死的早,在郑树木还是个小少年的时候,就离他而去,还在死亡时让他看到了那样触目惊心的场面,给郑树木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
当他逃出白姓村子时,又一心只想要复仇,完全没有其他想法。所以即便他曾经被很多人帮助过,却也因为萍水相逢,并未真正触及郑树木的内心。
直到李乘云在荒村看到郑树木,意识到郑树木与鬼婴有着实质上的不同,他感受过人间温暖,因此也对人间众生怀有不愿被他自己承认的留恋。
于是李乘云知道,想要保白纸湖平静,郑树木会是最重要的一个突破口。
鬼婴没有弱点,可帮助她的白师傅和郑树木,在为她的复仇便利的同时,也成为了她的弱点。
从外部进攻,永远没有从内部瓦解的效果,要来得好。
李乘云语调温和平静,将自己所看到的未来中的一部分,说给郑树木听。
他告诉郑树木,如果任由鬼婴继续任性下去而不加阻止,最后的结果,就是整个西南所有生命,都会被波及而痛苦。
包括那些在郑树木垂死时,救了他的人们,以及每一个帮过他的人,都会间接因他而死。
李乘云眉眼平静,淡淡的向郑树木问,这是你想要的吗
为了复仇,卷上所有无辜的生命这是你惨死的父母想要的结果吗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那郑树木的所作所为,又与将父母的魂魄拉下地狱有什么不同
“你最开始想要的,明明只是一家人在一起,幸福平静的生活。”
李乘云轻声问他“不是吗”
郑树木心神大恸。
这个咬着牙硬生生踩出了一条复仇血路的汉子,可以撑过所有艰难险阻,即便被所有村民攻击也能放声大笑。
却只因为李乘云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在他面前逐渐塌下了肩膀,捂着眼睛泣不成声。
李乘云知道,因为心中愧疚,郑树木绝不会轻易背叛鬼婴。而他也没有一蹴而就的想法,因此,他只是让郑树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不会伤害鬼婴,只是让鬼婴被困在白纸湖,无法走出这里半步。他不希望鬼婴影响西南,也在这个大前提下,保住了鬼婴和郑树木相依为命的生活。
而郑树木,也会对李乘云的所有动向视而不见,不会阻拦李乘云。
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郑树木答应了李乘云。
只是,他犹豫着向李乘云询问,能不能找到他父亲的魂魄,送他父亲去投胎。
李乘云抱歉的摇了摇头,言明自己要去往的旧酆都凶险未知,他这一去,可能就会身死于旧酆都,无法再帮郑树木。
“不过,我有一个弟子,他是我生平所见最优秀的孩子。”
提起燕时洵的时候,李乘云平静的眉眼也柔和了下来。
他轻笑着道“在几年后,他会循着我的足迹,找到这里,继续我没有做完的事。到那时,树木兄可以请他为你找寻你父亲的魂魄,他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树木兄,如果你有一天见到了我家小洵,请像信任我一样信任他。”
“并且帮我转告他抱歉,我失约了,没能陪他一起度过今年的元宵节。”
李乘云起身离开后,郑树木坐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他被李乘云所震撼,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人物,向死而生,为万千生灵甘愿赴死。
在心神震荡间,郑树木突然很惭愧。
当人长久的待在黑屋子里时,是无法意识到自己身周的黑暗的。直到有光透了进来,他才忽然发觉,自己竟然已经身处黑暗如此之久,甚至忘了自己最初的模样。
那一刻,郑树木觉得自己即便成功复仇,却依旧渺小如蝼蚁,为了自己的幸福,甚至会害死所有曾经帮助过他的人,乃至整个西南。
可他坚持到最后,幸福也依旧没有到来。
他和妹妹,依旧生活在地狱中。
当郑树木从皮影戏离开后,他变了。
首先发现这一点的,就是白师傅。
从来见到他只会怨恨仇视的郑树木,竟然也对着他露出了复杂甚至理解的眼神,还会不经意般提醒他,记得看医生吃药。
白师傅愣了很久,然后,泪流满面。
而回到家的郑树木,则以雕刻新木雕为名,将妹妹留在自己的工作间里,不让她出去,更加不让她离开村子。
因此,李乘云得以顺利潜入白纸湖。
他任由湖底数不清的腐尸将自己拖向更深的湖底,默默忍受着利齿撕扯皮肉之痛,静静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就在他的阳气降低到临界值,而白纸湖的鬼气缠绕他周身的时候,他终于动了。
李乘云用腐尸作为挡箭牌,混淆了旧酆都对他的判断,然后一鼓作气冲进了城池中。
从旧酆都里的恶鬼口中,李乘云得知了一位鬼差逆流而行,在所有鬼差逃离旧酆都时,反而回到了这里的事。
他立刻就意识到,恶鬼所说的鬼差,就是千年前被白姓先祖所救,并且传授白姓先祖以鬼戏的那位鬼差。
李乘云没有急着去找鬼差,而是颇花费了些时间,在旧酆都里转了转,几个照面的功夫,就与数量庞大的恶鬼成为了朋友。
恶鬼哭诉自己的悲惨和冤屈,李乘云充当最好的倾听者,然后不动声色的从它们口中的叙述,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有关于千年前酆都一战。
以及旧酆都苟延残喘,却依旧想要伺机复起。
即便是旧酆都城池诞生的灵智,也决计想不到,它本想要将这个胆敢探寻旧酆都的生魂引入城中杀死,关门打狗。
却反而被李乘云探知了所有真相。
放任李乘云这样惯常与三教九流接触,朋友遍天下的人物,与旧酆都内的万千鬼魂接触,就是旧酆都所做的最错的决定。
只要让李乘云听到与真相有关的三言两语,他就能抽丝剥茧,从中推算出整个真相。
一如现在。
在旧酆都没有发觉到的时候,李乘云就已经探听到了鬼差的所在地,并且前往。
李乘云与鬼差进行了一番“友好”交谈,并且在鬼差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就已经从鬼差那里得知了乌木神像的存在。
那尊印刻下了作为新酆都之主的鬼神,身为凡人最后一刻形象的木雕,拥有作为凡人能够拥有的力量的极限,以及能够掀翻天地的执念意志。
最重要的,是乌木神像拥有旧酆都对它无比深重的畏惧,和仇恨。
如果想要镇压住被旧酆都操控的鬼婴,乌木神像无疑是最好的镇物。
但唯一的问题是,在千年前乌木神像化身战将,扫清所有逃亡鬼差之后,幸存下来的这名鬼差,就珍而重之的将乌木神像收好,藏在了连旧酆都也发现不了的地方。
李乘云不得不在鬼差家中多留了数日,被鬼差“热情”的招待。
无论鬼差被气得如何啊啊啊大叫,白衣居士都拢着衣袖,笑眯眯的看着鬼差。
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大发脾气满地打滚的熊孩子。
对于李乘云而言,优哉游哉逗鬼差的那段时间,可以算得上是一段轻松快乐的体验。但很显然,对鬼差而言,就并没有那么快乐了。
地狱里没有日月轮转,不分白天黑夜,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对于鬼魂而言,这也同样是一种折磨,在惩罚它们生前所犯下的罪孽。
鬼差本就看守地狱鬼魂,因此早已习以为常。他本以为,这名从外面来的白衣居士,应该很快就会受不了而离开。
却没想到,李乘云不仅适应良好,还兴致勃勃的开始了在鬼差家中的寻宝之旅,常常为发现几张早已散佚的经籍残片而惊喜笑出来。
每每气得鬼差吹胡子瞪眼,觉得自己都快要被气活过来了。
但也正是那段时间,鬼差发现,李乘云将他搜集起来的书册,全都浏览了一遍,并且立刻就从他所写的批注和勾画中,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不需要鬼差说,李乘云就已经自己从蛛丝马迹中,猜出了属于酆都的更迭历史,并且知道了新酆都之主的来历和身份。
“我家小洵,命盘里所提到的鬼神,大概就是这位吧。”
李乘云笑着向鬼差道“那位酆都之主既然放你活下来,就说明你本身早已经因果抵消,并无罪孽。既然如此,为何又要守着马上就要沉没的旧酆都不肯离去”
“我相信,以你的实力,只要去往人间,就会成为所有门派的座上宾。不论你想要名声地位,或是功德珠宝,都不过轻而易举。无论怎么选择,都好过你在这里慢慢死去,没有人知道你做过什么。”
鬼差撇撇嘴,对李乘云的话不屑一顾“我还以为你和人间那帮驱鬼者不一样,看来也没什么不同。你说的那些,和粪土又何异常”
“凡人一生追求功名利禄,金银财宝,却可有半分能够带到酆都来”
鬼差嘲讽一笑,指着乱葬岗对李乘云说“还都是以功过罪孽论处有罪者下地狱,魂魄曝于此,直到灰飞烟灭为止。”
李乘云静静听着鬼差的嘲讽,却没有半分恼怒之意,甚至赞同的点点头,像是听不出鬼差话语里讥讽的对象,是他刚刚的那番话一样。
等鬼差气呼呼骂得口干舌燥,不得不停下来满地找水的时候,李乘云却拽着鬼差,带他来到了乱葬岗边缘,让他看这数千年间积攒了多少的鬼魂腐尸。
“有些魂魄有罪,所以入地狱,承酷刑。可你来告诉我,安安稳稳活着的普通人,他们何错之有”
李乘云平静的向鬼差问“凭什么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因为别人的仇恨而承担死亡”
鬼差诧异“你疯了吧你说什么呢”
“我看到了未来。”
李乘云微微垂眼,清贵沉稳的面容上一片平静,可说出的话,却震动天地“我窥见了大道。”
鬼差瞠目结舌,愣愣的看着李乘云,好半天都没找回自己的舌头在哪。
“窥你踏马的是疯子吗我活了几千年,就没见过有哪位鬼神敢窥视大道的,更遑论你一个小小居士。一个生魂,活腻了是吗”
鬼差气得满地乱转,差点揪秃了自己的头发“下次我再见到你,是不是你就真的死了快滚快去看看谁还能救你”
李乘云却只是微笑,对自己的生死满不在乎“如果不能得证大道,生与死,又有何区别”
“更何况,你可知鬼道将生于世,天地大乱,恶鬼侵扰人间,生人将永无宁日。”
李乘云语调淡淡的反问鬼差“如果是你,你在预感到会有如此祸事发生之后,会放弃一丝窥见大道和未来的机会吗”
“你会,眼睁睁看着拯救生民的机会,从你手中溜掉吗”
李乘云微笑着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声音铿锵有力“我不能忍受,我有机会阻止祸事发生,却什么都不做。”
“如果我真的那样做了,那才是我的地狱。”
鬼差被李乘云掷地有声的回答震撼在当场,他愣神的注视着眼前的白衣居士,像是第一次见到生人一样新奇而惊叹。
李乘云颠覆了他对人间的认知。
而从李乘云口中,鬼差得知了他曾经看到的未来。
最重要的一点,是鬼道生于旧酆都。
旧酆都从诞生了神智开始,就一直没有放弃挣扎,一边将自己沉入白纸湖底以逃过天地探查,苟延残喘,一边勾动西南千百年的鬼魂,想要集合全部的力量,打造出足以对抗大道的底牌。
不论是大道还是新的酆都,旧酆都都深深怨恨着。
它想要颠覆乾坤,让旧酆都重现人间,立于万物生灵之上,重获超然地位。
哪怕代价,是整个人间大乱,无数生命悲惨死去。
“你想要看到那样的场景发生吗”
李乘云俊美沉静的眉眼间带着温和笑意,眼神却坚定锋利“你我提前看到了未来,并且有改变未来的能力即便如此,你也不想做些什么,避免那样的未来到来吗”
“视而不见,冷眼旁观。”
李乘云微笑“这会成为你的罪孽,鬼差。当你坠入悔恨的地狱日夜饱受折磨的时候,你要记得,是你的不作为,造成了万千生命的死亡。”
“而他们,本来应该幸福生活下去,直到自然死亡的。”
“而不是因为鬼怪作祟而死。”
鬼差被气歪了鼻子,从未觉得有谁能够笑得如此可恨,他指着李乘云大骂,骂到嗓子都冒出了青烟快要着起了火,哑得不成样子,只剩下气音了。
李乘云却依旧只是微笑着看着他。
鬼差“你才是恶鬼吧”
他眼神复杂的看着李乘云,看懂了这位居士所坚守的道,还有肩上的重担。
鬼差的心理防线全线坍塌,终于在剧烈动摇中,毫无悬念的倒向了李乘云。
“我会帮你。”
鬼差叹气“你想要的,是那尊乌木神像,是吗”
“即便你在拿到神像之后,就会无可避让的被大道发现你的作为,并且,你本身也将死于大道追查的因果之下,你,你也不后悔现在的决定吗”
李乘云敛眸轻笑“求之不得。”
话音落下,鬼差重重一跺脚。
顿时,大地碎裂,乱葬岗的所有尸骸全都被狂风吹裹着卷向天空。
血水倒灌,阴云旋转怒吼。
数千年来所堆积的庞大数目的尸骸,足够将整片一望无际的大地彻底覆盖。
但是现在,那些尸骸全都在鬼差的动作下离开了大地,同时,也露出了被那些尸骸掩埋的东西。
李乘云下意识看向大地,随即屏住了呼吸。
在那些尸骸下面掩埋的,分明是一尊乌木神像。
没有神台,没有神龛,更加没有香火供奉。
但是乌木神像不需要那些外物的装饰,也足够让所有看到它的人,在第一眼就认出,它就是神像无疑。
神像通体乌黑,所有光线落在它身上也只剩下被吞噬的份。
它不似寻常神像一般慈眉善目,悲悯众生。相反,它对人间怒目而视,诘问天地,锋利得好像光是看一眼就能被割伤。
属于鬼神的威严在整个乱葬岗席卷开来。
李乘云双手作揖,向那神像躬身行礼。
然后,他迈步向前,顶着猛烈吹刮的狂风所带来的阻力,缓步走向那神像。
白衫被狂风扬起,烈烈翻飞在李乘云身后,如云鹤展翅欲飞。发丝缭乱了他的眼眸,可他唇边,却始终噙着笑意,丝毫不曾畏惧神像对旁人靠近的警告。
狂风中,李乘云轻声问道“白纸祸事,酆都作祟,您,镇还是不镇”
话音落下。
时间都好像停滞了一瞬,整个乱葬岗死寂无声。
李乘云却只是静静注视着乌木神像,等一个答案。
然后,狂风消失了,再也没有阻力阻挡李乘云向前靠近乌木神像。
神像在原地矗立,目光沉稳的看着李乘云一步步走向自己,似乎以行动在回答着李乘云。
凡是世间邪祟,无不可镇之物。
扫清一切魑魅魍魉,镇人间凶恶,还生灵安宁。
李乘云眉眼动容,良久,他笑了起来,恭敬将乌木神像捧起。
鬼差站在原地,眼神复杂的注视着李乘云的背影。
半晌,终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前有酆都之主,后有白衣居士,人间始终有有义之士,远超于寻常人看到灾难,并且代替他们坚定向前,将所有灾祸挡在宁静的生活之外。
以身殉道,在所不惜。
鬼差在拜别李乘云的时候,心中就已经对李乘云的结局无比清晰。
千年前的那位战将,是数千年历史中,唯一一位以凡人之身反抗天地甚至诛杀鬼神大帝的存在。
乌木神像又与战将真身何异。
一旦乌木神像重新现世,大道不可能发现不了乌木神像,也因此会连带着看到持有神像的李乘云。
到那时,大道势必会清算李乘云所有的因果。
包括窥视大道的沉重因果。
那是凡人无法承受的因果,唯一的结果,只能是身死道消。
也就是说,只要李乘云手捧乌木神像离开旧酆都,回到人间,他就会立刻死在大道之下。
但相反,如果李乘云愿意留在旧酆都,或者放弃乌木神像,结局又多有不同。
鬼差想要劝李乘云留下来,但当他看到李乘云温柔却坚定的笑容时,想要说的话却尽数消失在喉咙里了。
对于一名坚定的修道者而言,让他放弃自己所坚守的道,无异于羞辱他。
李乘云看出了鬼差的想法,但他一句都没有提及,只是笑吟吟的嘱咐道“看来我的旅程很快就要结束了,后面的事,只能交给你了。”
“拜托了,鬼兄。”
鬼差疯狂眨眼逼退泪水,囔声囔气的一扬手“快滚吧。”
在鬼差的帮助下,李乘云得以通过隐秘的道路离开旧酆都,重新回到人间。
就在李乘云重新现身人间的那一刻开始,窥视大道的因果开始生效。
他没走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那样疼痛,呼吸间都能嗅到浓重的血腥气,就连周围的空气都在排斥他的存在。
天地广阔,却不肯再给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剧烈的疼痛沿着经脉迅速在体内蔓延,每一束肌肉都在颤抖,几乎无法支撑起身躯的正常运转。
但李乘云却丝毫没有显露出自己的艰难,他依旧笑得风轻云淡,掩盖在白衫下的身躯看不出半点异常。
唯独他咬紧了的牙关,泄露了痛苦的真相。
李乘云能够感觉得到,自己的生命在迅速流失,但他却依旧咬着牙,硬生生靠着意志力撑了下来。
他手中高举着乌木神像,一步,一步。
走向早已荒废的神庙。
在那里,他的故友早早等在那里,只等乌木神像的出现,阵法生效,镇压白纸湖邪祟。
驱鬼者在看到李乘云的时候,焦急的心终于落了地,他长舒一口气迎上去,想要向李乘云询问一路艰险有无受伤。
但是他在靠近了李乘云时,却蓦然发现了李乘云迅速灰败下去的脸色。
于是最开始看到乌木神像的喜悦,全都转化为了惊恐的错愕。
“乘云兄你”
李乘云却只是轻笑着将手中神像,亲自安放在阵法中央。
符咒声一声声落下,神庙内顿时有风平底吹刮而起,轻轻卷起了李乘云的衣摆。
阵法生效。
李乘云的执念,也终于散了。
一直坚持着咬牙不肯放弃的顽强意志,也缓缓化作一口气,呼了出来。
李乘云在笑,连眉眼都柔和了下来,眸光涟涟如水光,笑意渲染开来,美不胜收。
“我就要死了,剩下的事情,只能交给你来完成了。”
他笑着垂下眼睫,朝故友微微躬身致意“我的旅程结束了,以后,白纸湖的安定,就由你来镇守了。”
故友大恸,咬破了嘴唇血液流淌,勉强将哭声憋回嗓子里,眼含热泪的看着自己引为一生挚友的乘云居士转过身,一步步离开神庙,不让大道的因果连累到神庙中的阵法。
白衫烈烈翻飞,衣带当风。
李乘云能够感觉得到,自己体内的生机已经下降到一个可怖的最低点,甚至自己眼前都一阵阵发黑模糊,几乎快要看不清这个灿烂人间。
他喟叹般仰起头,看向春日里高远的天空。
然后,他阖了眼,摔倒在地。
天空晴朗,群岚如黛,没有一丝阴霾的明亮灿烂。
李乘云长长的眼睫颤了颤,终于还是唇边噙着笑意,彻底闭上了眼睛。
他在坠入黑暗前最后的意识里,除了挂念天地大道之外,就是闪过脑海的,燕时洵的面容。
元宵节,落雪梅花。
他向那孩子承诺,一定会学会做元宵,然后他们一起过一个团圆的元宵节。
可惜,他做不到了。
他失约了,小洵
李乘云停止了呼吸。
晶莹的雪花落在了他的鼻尖,落在他唇边的笑容。
那一刹那,白纸湖周围的山花齐齐怒放,生机盎然。
像是李乘云的死亡,拯救了万千生灵,而草木有灵,山川同悲。
浅粉深红的花瓣盛放,枝头横斜。
而后,所有花瓣又瞬间衰败,从枝头落下,纷纷扬扬落了李乘云满身。
山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
反复三次,阴阳生死循环。
只留生机。
落在白衫上的花瓣剔透柔软,可那惊才绝艳的白衣居士,却再也不会睁开眼看看了。
察觉到什么赶过来的郑树木,只看到了李乘云葬于繁花之下安然入睡的景象,那一刻,他心神大震,呆呆的望着李乘云,很久也无法回神。
而春日的西南,下了一场大雪,覆盖了所有通向李乘云的路。
以身殉道,天地动容。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1
天地终究没有忍心让李乘云落得个身死道消的境地。
李乘云为天地争一线生机,天地,也留给他一线生机。
他的道,有后来者继承。
而他在离开旧酆都时遗留的一缕残魂,得以重新睁开眼眸,继续守护着他的人间。
李乘云在最底层地狱死寂的黑暗中,不知度过了多少个岁月。
他静静在心中数着日子,记着又是一年复一年的元宵节,也笑着在想,不知道小洵有没有交到很多朋友,身边有没有爱他的人,会不会觉得孤单寂寞。
而元宵节的时候可有人,陪小洵吃一碗元宵。
李乘云垂眼温柔,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依旧坚守着自己的神智清明,挺过了寻常人无法忍受的黑暗死寂,静静等待着。
当人有了坚强到可抗天地的意志力,心中有值得期待的未来,那么好像再难熬的时间,也变得轻松起来。
李乘云在黑暗中一遍遍诵咏着经籍,将曾经被他搜集到小院书房里那些浩如烟海的藏书,全都倒背如流,以此保持心智清明,不曾紊乱。
然后,他就惊讶的等来了一位访客。
酆都之主,邺澧。
“我家小洵虽然嘴上不说,但他其实是个很害怕寂寞的孩子。毕竟在他还小的时候,他的父母将他遗弃在了集市上他不喜欢孤单一人,可他又不愿意让其他人发现这一点。”
李乘云笑吟吟的向邺澧道“不知道你厨艺怎么样我答应了小洵要为他做一碗元宵,只可惜多年未能成行。”
本来在专注倾听着的邺澧,在李乘云问及自己的厨艺时,被黑色长袍包裹的高大身躯微不可察的僵了僵,眼神难得有些漂移。
他想起了以往每次试菜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井小宝,难得有些心虚。
但在李乘云的注视下,邺澧依旧让自己保持住了毫无破绽的完美形象,看不出半点心虚的沉稳点了点头“和时洵在一起之后,我一直在积极学习厨艺,进步显著。”
李乘云看着邺澧,慢慢觉得有些眼熟。
说起燕时洵小时候在集市上的事,曾经的记忆翻滚,他忽然觉得,自己那时在集市上见过邺澧。
“你。”
李乘云眨了下眼眸,摩挲着下颔沉吟了片刻,道“你当年是不是,也在那集市上”
“我好像看到过你一眼。”
那个时候,李乘云是根据卦象,前往集市寻找生机,却意外发现了燕时洵这个恶鬼入骨相。
他也自然而然的认为,燕时洵就是卦象中显示的那一线生机。
不过此时,李乘云才迟了十几年的意识到,或许卦象中显示的生机,不仅仅是燕时洵。
而是当燕时洵和邺澧在一起的时候,方是生机。
邺澧微笑,点头承认“当年在集市,是我与时洵的第一次见面。他将天地间最珍惜之物馈赠予我,所以,我还他一片晴朗山河。”
那颗苹果糖,已然胜过人间无数。
“我也并非第一次见到您。”
邺澧回忆起那时的事情,轻笑着摇头“那时,我没有料到与时洵的姻缘,只想还了因果,就离开人间。所以,我是看着您带走时洵的。”
那时,他以为他做的很正确,将小燕时洵交给了足够可靠的人来养育。
可他没有想到,自己也会后悔当时的选择,没能亲眼看到小燕时洵十几年间的成长。
李乘云闻言挑了挑眉,笑着眯起了眼,唇间却吐出几个重音“想得美。”
“小洵是我家弟子,做出了选择就不能后悔啊,酆都之主。”
邺澧轻轻摆手“虽有后悔,却并无此意。我很感谢您,您给了时洵一个家,您将他养育得很好。”
李乘云正准备说什么,却忽然听到从地狱上方的天空,传来了轻微的震颤感。
同样感觉到地狱在颤抖的,还有邺澧。
他立刻仰头看去,却见黑红色的天幕从最开始的轻微摇晃,很快便愈演愈烈,就连他脚下踩着的大地都在剧烈摇晃,好像下一刻就要天塌地陷。
轰隆隆巨大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伴随着清脆的碎裂声,像是旧酆都之内的层层阵法,被谁迅速破开。
而那声音,直冲向地狱而来。
邺澧的唇边勾起笑意,心中了然。
李乘云也在最初的惊愕后,立刻反应了过来。
“看来,是小洵来了。”
李乘云笑吟吟背手而立,在昏暗天幕的狂风下如乘风归去的谪仙。
他侧眸看向身旁的邺澧,微微点头,也轻声道“谢谢你,陪伴小洵。”
大地在颤抖,血红到沉重的乌云疯狂旋转咆哮,云层在狂风的裹挟下迅速下压,形成的龙卷风从低沉云层一直连接向大地。
阴风怒号如鬼哭。
但无论是李乘云还是邺澧,他们谁都没有被身边恶劣可怖的环境惊吓到,反而仰起头看向天幕,期待着将要到来的那个身影。
终于
“轰隆隆”
闪电劈下,惊雷咆哮。
好像有无形的大手撕裂天空,就连阴沉乌云也被从中劈开。
光线从外面透了进来,照亮了一块土地。
随之而来的,就是从天幕上方裹挟着狂风迅速下落的身影。
青年眉眼锋利,眸光明亮而坚定,像是劈开一切黑暗地狱的利剑,直直的插进旧酆都最深处。
那是,人间的驱鬼者。
为万物生灵而来,为天地大道而战。
邺澧的唇边勾起笑意,上前一步“时洵”
但他话音刚出口,就猛地发现,来的不仅是燕时洵。
在燕时洵身边,还有一道看起来就很烦的身影。
那人身披战甲,寒光凛冽,手持利剑向前的模样,仿佛即便挡在他面前的是天地鬼神,他也可以无所畏惧的一剑斩下,劈碎这天地。
可就是这样冷硬的存在,却刻意的将自己浑身的尖锐收起来,唯恐伤及身边青年,曾经拿剑训马的手掌,此时却极尽温柔,轻轻环住身边青年的腰身。
像是在担忧自己的力道重了,就会伤到青年。
战将环住燕时洵腰身的姿势,彻底激怒了邺澧。
邺澧刚刚看到燕时洵的笑容还没持续两秒钟,就迅速黑了脸,看向战将的眼神冰冷如有实质。
如万箭齐发。
战将察觉到了那道想要杀死自己的阴冷目光,但他只是掀了掀眼睫,视线在下方矗立在大地上的邺澧身上转过一圈,就重新收了回来,仿佛在看空气一样的不以为意。
他的手掌甚至微微用力,抱紧了怀中的燕时洵。
邺澧“”
该死的,粗鄙的家伙
循着战将的目光,燕时洵也看到了站在地狱残骸间,仰头看向他的邺澧。
但是更加吸引去他的目光的,却是和邺澧站在一起的那道身影。
那人面容温润,笑意吟吟,仰头看向他的时候,眼眸中的温柔如水般光华流转。
离别的岁月没有在那人身上留下痕迹,反而更加将那人所有的力量都沉淀了下来,醇厚柔和,风华昳丽。
燕时洵在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时,眼眸不可置信的缓缓睁大。
那分明是他的师父,李乘云。
可是在他师父离去之后,却连入梦来看看他都不肯,让他几乎快要忘记了师父的模样。
但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分明是他师父李乘云无异。
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乘云缓缓上前一步,笑意吟吟的轻声唤道“小洵。”
小洵。
那一声呼唤,和记忆中重叠。
一瞬间,燕时洵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
呼吸不能,言语不能。
视野中,无论是地狱还是鬼魂,全都消失不见。
唯一仅剩下来的,只有笑着仰头看向他的李乘云。
那人长身鹤立,依旧是记忆中那般永远风轻云淡,波澜不惊的模样,好像他们离别的那数年并存在,那人只是出了个远门,忘记了回家。
而他,来这里寻那人,带他回家。
燕时洵的泪水一瞬间冲向眼眶,喉咙哽咽发紧,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平日里能欺瞒鬼怪指使天地的敏锐思维,此刻却连一声呼唤都喊不出。
他有太多想要问李乘云的话,可到最后,所有的巧言妙语,却只汇聚成了一声呼唤。
“师父。”
而邺澧果断上前,伸出双臂迎燕时洵下来。
黑雾化作的凶兽阻挠,将战将和燕时洵分开。
青年在落地的那一瞬间,分毫不差的扑了邺澧满怀。
邺澧收紧手臂,抱紧了怀中的珍宝“时洵,我也在这里。”,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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