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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廷玉在家里认认真真地编写奏折制度。
各地方都统将军严查八旗将士醉酒, 严格训练将士近战体能,争取自己的兵在考核中获得好成绩。
胤祥紧锣密鼓地装修皇宫。
与此同时, 新皇下达一系列任命。
封太上皇后为母后太上皇后, 太上德妃为圣母太上皇后。鄂伦岱、隆科多分别承袭其父一等公爵位。封乌雅家舅舅博启为一等公散秩大臣。将镶皇旗包衣佐领内圣母皇太后之亲族、及阿萨纳佐领内圣母太上皇后之亲族,合编一佐领,以博启管理, 抬入正黄旗。
封胤祚为庆亲王,授国子监祭酒, 胤祥为怡亲王,已废太子胤礽之子弘皙为理郡王, 弘曣为穆郡王。原直郡王胤禔之子弘昱为直郡王,诚亲王之子弘晟为世子,恒亲王胤祺之子弘昇为世子。
封固山贝子苏尔金为多罗贝勒,其弟勒什亨升领侍卫内大臣, 升广东巡抚杨宗仁为湖广总督, 以原任安徽布政使年希尧署广东巡抚。
驻防西部将军富宁安回京,任武英殿大学士。提被罚在家的王剡为文渊阁大学士。提刑部大牢的原广西巡抚阿克敦,与傅尔丹出发驻防青海巴里坤防线。任命僧格和马喇为驻藏大臣, 立即启程。
漕运总督施世纶退休养病, 接任的是陕西人兵部左侍郎张大有。
满朝皆惊。王剡是已废太子二爷党, 勒什亨是八爷党, 其他的都乃人人皆知的保皇党清官能臣。四爷真宽大之人也
朝堂乌云散太阳出、风平浪静。文武百官都以为皇上真变了皇上三天一次朝会每次脸上带笑儿, 大臣们上奏事情尽量朝皇上喜欢的方向妥协, 皇上也越发亲切。如此这般君臣互相体贴, 越发和谐。皇上孝顺长辈们、友爱兄弟姐妹,使唤啊不用心教导皇子公主们看折子,讲究养心殿装修, 领着皇子皇女们出宫游玩好些日子没见皇上抱着老猫儿晒太阳了。
日常上朝见大臣、使节的服饰穿的特严谨,完全符合正式礼仪要求,每一个扣子都扣的板正
满朝震惊。但是呀,用太上皇和老臣吐糟的话说“你们皇上啊,还是能偷懒就偷懒的。昨儿还抱怨说,瓜皮帽比冠帽轻便,端坐久了累想歪着,命令所有的椅子上都加坐垫椅披,坐垫椅披也要好生设计,和靠垫抱枕一样重要。”
老臣们听得愣怔,四爷真勤快“不”起来
年遐龄在椅子上挪挪老腰身体凑近一点太上皇,谨慎地问“皇上,臣听说,我们在广州的坐垫椅披作坊,接了西洋好几个大单子。是不是”
“是啊广州为了他专门研究的花样款式,西洋商人都看中了。”康熙在炕上动动坐不住的身体,背歪在靠垫上,一脸嫌弃“他呀,现在是全世界出名的,会吃会玩会穿会折腾。”
啊哈哈哈真的太好了老臣们在心里闷笑,菊花老脸上强忍着,露出来只有几颗牙齿的“恭敬笑”。
坐在康熙炕边第一排的法喀老眼一闪,放下青花斗彩十月芙蓉花花神杯在手边小几上,“与有荣焉”地问道“太上皇,臣听说,皇上最近喜欢研究出来,新的粉瓷工部的新床研究,也有进展了”
嘿康熙乐了。
“昨儿内务府的人来和朕哭啊,说太上皇啊,我们可算做出来皇上满意的粉瓷了。光养心殿的几副对联,他就折腾到现在还没定下来。”
这倒是真的,皇上对养心殿装修,那是吹毛求疵到令人发指讲究好啊讲究好啊我们大清有钱,养得起一个“吃喝玩乐的皇帝”
暖阁里气氛略奇怪,就连靠墙站着的两排小太监都低了头。康熙的昏花老眼瞅一眼,无声地笑。
三个小太监端着托盘来送点心,康熙示意“尝尝,皇帝要膳房新研究出来的西洋馒头,听说在四九城的番菜馆卖得好,还有什么空心菜,西洋人叫蕹菜”
“臣等敬谢太上皇赏赐。”老臣们颤颤巍巍地起身行礼。李德全上前两步扶起来王剡,王剡迷迷瞪瞪的,发觉自己睡着了,赶紧跪下请罪。
“哎。无碍无碍。都坐下。”康熙摆摆手。一抬眼瞅着王剡无精打采的,知道他年迈体弱,眼神示意别人都别笑话他,李德全在炕上小桌上摆好碗碟筷子,康熙当先用了一口这传说中的“北郭外,多西洋人菜园。有一种不识其名、形如油菜而叶差巨,青翠可人,脆嫩异常。冬时以沸水漉之,入以醯酱,味颇甘美。”
“西洋人在大清越来越多,饮料作坊开在大清,菜也种在大清了。”康熙咽下去一口,细品品,赞赏地点头曰“此异方清品,非肉食者能领略也。”用一口“西洋馒头”,笑了。
“怪道西洋传教士们都说,大清的面包师傅们不断改良面包的口感,变化糖、奶油跟面粉的比例后,强调自然、原味、淳朴、紧实比他们自己制作的面包还好吃。”
提起来这事儿,在场的老臣其实都不大痛快。现在西洋传教士的衣食住行,都占据四九城的五分之一店铺了。可见人之多。皇上提过的“欧八旗”长剑,还悬在他们头顶上闪着寒光那。
年遐龄倍感荣幸地用了一筷子蒜蓉空心菜,细细品,听法喀笑说“如今四九城的几家西洋馒头店,生意火的不得了。太上皇,臣还听说八皇子当年在四九城开的酒楼,出来一道新菜叫红酒酿白蘑菇,颇为美味。西洋传教士、文人公子,都喜欢去。”
年遐龄想着十六公主福宜、十九阿哥福沛,他们也快要出来开店学习了,自家要不要偷偷帮着点儿,又听到康熙心情颇好地嘿嘿直乐。
“弘曦啊”康熙无奈地摇头笑得见牙不见眼“他前儿颠颠给我送来,我尝了尝,味道还行。这小子和他阿玛学着会吃。”
话音一落,一个青衣小太监进来行礼“太上皇,科尔沁三位王爷请见。”
“这么快从老四那回来了要他们进来。除了奶汤,这点心再上来三份。对了,前儿弘曦送来的红酒酿白蘑菇方子,要膳房照着做几份出来。”
“嗻。”
康熙退位、新皇登基,各地方大臣前来拜见道喜,各部落王公贵族们也纷纷进京。康熙的精力不足以见很多人,但科尔沁的王爷们,他必然欢喜见的。
小太监出去传旨。门口站岗的,提水浇花的老中青太监们,好似都和康熙一样,进入养老状态,年纪轻轻长得肥胖,慢悠悠地晃着步子,去清溪书屋前门廊传话,心里头嘀咕法喀大人等老头子满八旗王公,年遐龄等老头子汉八旗代表,王剡等老头子江南士绅代表,这马上又来了蒙古老头子代表。
偏偏太上皇用西洋美食招待。
嘿
小太监领着三位老王爷进来,三位老王爷一脸喜气地给康熙行礼。在座的老臣们赶紧站起来,李德全再次扶起来王剡。老臣们和老王爷们见礼寒暄,清溪书屋东暖阁里头其乐融融,一群老头子们不服老的笑声传到窗外的竹林上,随风飘荡。
里头李德全领着八个老实懂事的小太监专心伺候,外头站班清扫的小太监们听着笑声,齐齐跟着开心地笑。养老了好啊,再多的争斗和他们也没大关系了。只求太上皇活到百年,他们跟着余生有靠。
清溪书屋其乐融融,太上皇兴致起来,还领着人去漱芳斋,吩咐宫廷艺人上演学院年轻人编写的新戏王宝钏,老头子们一边批评年轻人追求什么自由爱情,哪知道挖野菜的苦;一边夸夸年轻人有才华且努力,猜一猜明年恩科,哪个省份学子夺魁折桂。
戏台上,王宝钏对父唱词“姜子牙钓鱼在渭河上;孔夫子陈蔡绝过粮;韩信讨食拜了相;百里奚给人放过羊;把这些个名人、名相、名臣、名将,一个、一个人夸奖,哪一个,他中过状元郎老爹爹莫把穷人太小量,多少贫贱做栋梁。”
蒙古王爷们嗑着瓜子,喝着奶汤,还有嘴巴输人不输阵地声音豪迈“这戏曲听着有味儿,女娃娃聪明,知道选一个有前途的好儿郎先嫁了。我们不和你们比八股,我们的博学鸿儒科也有恩科。我们办学越来越好。”
法喀笑眯眯的笑而不语,抓过来青花矾红描金花卉碟里一块萨其马用着。
年遐龄端起来茶杯,抖着白胡子满脸期待道“王爷,这是最近我们做长辈最头疼的恋爱。自古婚嫁,除了皇上指婚,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门户的也有好儿郎。这次恩科,估计是北方了。”
“年兄的话老朽赞同。”王剡立即醒困了,迷瞪的老眼也睁开了,手抚白胡子谦虚道“老朽家愚孙女说王宝钏痴情敢于反抗父母,王爷却说这女娃娃聪明会选。细思量,确实如王爷所言。这次科举呀,还是南方。”
看戏的大佬们气氛一变,台上唱戏的几个艺人脚步错,嘴上错了一个音,周围伺候的太监们浑身气息一变,宛若泥胎塑像。
“哎”坐在长桌中间的太上皇摆摆手,笑道“朕的孙女儿说,她要是王宝钏,一定跟着薛平贵去打仗,要不多挖野菜百车去送军粮,朕才是惊讶那。这次科举啊,不管东西南北,都有好成绩,一代人比一代人好嘛。”
众位老头子齐齐颤颤巍巍地答应着,嘴巴上夸太上皇和皇上仁德,上天广降人才脑袋里瞬间想到十长公主。脸上什么颜色的都有难道皇上的哪个公主,将来又是一个十长公主
紧跟着,法喀咳嗽一声,十长公主是亲外甥女啊。蒙古王爷们咳嗽一声,我们早就看中皇上的公主们了,要联姻其他老头子们嘴歪眼斜。
康熙歪在软椅子里,又笑笑“坐不住了,朕歪一歪。王剡,没长大的小女孩的一句话,不必担忧。少年慕少艾,很美好嘛。朕听说一个事儿。弘晖今儿说的,你们皇上,要西洋人参加博学鸿儒科、八股科举说是之前加入大清户籍的西洋人。”
在座的所有老头子脸上松弛的老肉颤抖。
“对了,还有南海各部落人、伊犁那边、库陆的人。”
老头子们咬牙呼哧呼哧直喘气,互看一眼,得嘞都别争了,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几方老头子们组团来找太上皇,询问皇上到底什么态度啊是不是皇上做皇帝后,知道管理一个国家的难处了,所以变得温和体贴了还是皇上孝顺您老人家暂时克制杀心呢
哪知道,什么也没问出来,反而要太上皇“提醒”的,一起防备上新加入大清的西洋人、南海人、伊犁人、库陆人了。
戏台上唱到王宝钏花园赠金“听他言来自思忖容貌不像受苦的人两耳垂肩贵相品,他龙眉凤目帝王尊。夜梦红星是有准,想必应在了花郎的身”各个老头子无不感慨万千姑娘啊,你看中薛平贵有帝王之姿,我们也看中皇上天生帝王相。可你不知道你只做十八天皇后。我们不知道皇上会“纳妾西洋蛮子”嘤嘤嘤。
四爷“”四爷并不知道,他已经是帝王界的负心大渣男。他的老父亲鼓动大臣们,要和他争斗,作为“原配”高举“新大清人没有资格参加博学鸿儒科、八股科举”大旗。
后园里,两位太上皇后在各自的殿里,接见跟着进宫的福晋格格们。听说她们路上遇到公主进京的大队人马,脸上的笑容热情饱满,一颗心火热火热的想得慌。
出嫁的公主们、郡主们也要进京了。这几天,不光是畅春园天天有亲戚家人回来,四爷也在瀛台天天开宴会。还有南海、四川、云贵的土司贵族们,各国使臣队伍,整个四九城开始又一轮热闹庆贺。
有一天傍晚四爷喝醉了,在瀛台露面一会儿就溜了出来,躲到畅春园清溪书屋的西暖阁榻上打盹儿,康熙得知后,对身边围着的王公贝勒老臣们一摊手,取笑道“你们皇上呀,坚持忙了这么多天,可真不容易了。”
众人跟着赔笑儿。
要不说心里想什么听什么都是吗康熙明明是吐糟儿子以前的懒,如今的勤快,但老臣们听着心里直打鼓难道皇上勤快一阵子,真要开始懒散了太好了
当然,我们要先专心应对万一皇上发布圣旨“新大清人参加考试”
他们等啊等。有的王公大嘴巴,康熙的话传出来,满朝大臣们表面上大义凛然地表示要劝谏皇上勤政,夜里一个人躺床上,不知道怎么偷着乐那皇上忙过这一阵子,就懒散下来了哦哦哦
压抑了一个多月的战战兢兢开始消散,又好像有新的紧张,举国上下美好和谐的,就连四九城的顽童、乞丐都传唱“家国传承万万年、吉祥如意”的曲子。
皇上甚至不着急册封后妃皇子公主们。
皇上在一次小朝会上,很是谦虚和善地询问“诸位卿家,有关明年恩科,新加入大清户籍的人,有什么提议”
而不是直接下圣旨
自觉皇帝好脾气了胆气略壮起来的大臣们麻利地喷唾沫星子,啊不,慷慨激昂地陈词这些日子反复打腹稿的123456等等不合适理由。就差直接说皇上您数宗忘典,有了西洋人不要中原人关外人,对不起“苦守寒窑正室原配”,您见到“西洋蛮子聪明能干”要纳妾就算了,您还要“宠妾灭妻”
口干舌燥撸袖子的一顿唇刀舌剑,眼巴巴地等着皇上的生气,或者发火。好进行第二步诉委屈哭求死谏
皇上全程耐心地听着,最后只说再考虑,一点没有生气哦
坐累了翘着二郎腿,二郎腿也累了起身在丹陛上走走,抱着溜达进来的老猫儿捏捏猫爪子撸毛脖子
大臣们有点傻。
准备了万钧之力,挥舞拳头了,结果对上一团空气,力道过猛收不住摔趴下自己。
皇上您怎么了
众臣真懵了。
悄悄地互看一眼,是不是皇上之前提“改革”,可能只是知道太上皇有心,故意提出来讨好的呢毕竟要竞争上位的时候必须拿出来姿态,等上了位,当了皇帝嘛嘿嘿嘿,李自成喊着“均田地”当了皇帝后还不是一样爱美色要享受陈胜吴广当了皇帝,保证改喊“宁有种乎”为“有种乎”
四爷检查老猫儿指甲、嘴巴都健康,放了心。琢磨冬天要到了,该给老猫儿做两套皮马甲,一抬眼看见他们猥琐的表情,眨眨眼。
皇叔们、皇子们都乖乖的隐形的,坚决不冒头。
嵩祝、萧永藻、白潢、王顼龄、富宁安几位相臣、八旗议政王大臣们,依旧在太和门外的内阁处理日常政务。王剡被流放的长子也要被召回京了。之前风光无限凌驾于内阁之上的南书房大臣们,都照旧在乾清门西侧办公。
差点就以为,江山不改但皇上性子要改了。
有一天傍晚,天降小雨,四爷起来雅兴,带着孩子们来请安后陪同长辈们赋诗赏雨,散步到了听风轩,在姐妹侄女们的起哄下弹一曲秋风词,康熙听着满意,却当着老妃嫔们的面儿取笑他
“胤禛啊,朝野流传,马上你要因为不想早起更改早朝时间了,全世界都知道你不光讲究雕刻瓷器,还喜欢吃喝玩乐晒太阳睡大觉。”
四爷搓搓脸,很是无奈“汗阿玛,儿子忙到一天睡两个时辰做好皇帝。”康熙给他一个大白眼。四爷无赖地嘻嘻笑。
公主们郡主们不明所以。孩子们低头装乖。老妃嫔们却是看傻了眼,老四当了皇帝还是这么懒圣母太上皇后这段时间因为胤禵和娘家的事心里对皇帝别扭不满,可她听到皇帝可能要懒得过分引起康熙不满了,又忍不住担心了。
圣母太上皇后左手捏右手,疼的她眼里眼泪出来,一抬头,红着眼睛鼓起勇气小声道“太上皇,皇帝,慢慢适应”
她对面的母后太上皇后歪着身体在沙发软椅子中,示意身后的大宫女给扶正歪掉的金镶宝王母骑青鸾挑心和老花眼镜,环视一圈对她嗤笑“他就是打小儿懒。一岁的时候,他拼积木,积木被狗狗叼到他汗阿玛面前,他啊啊喊,小胖手一把拽住他汗阿玛的辫子,疼的他汗阿玛眼泪都出来,他却指着积木啊啊。就没想着自己爬过去捡起来。”
当着这么多人啊皇额涅四爷心痛地望着皇额涅,表示伤心了。
母后太上皇后在黄地绿彩云龙纹瓷碟捏一颗话梅含着,不搭理他。
圣母太上皇后真有眼泪出来了,她觉得,就因为皇帝幼时不养在自己跟前,皇帝和亲弟弟胤禵不亲。
其他人纷纷惊讶地表示没想到啊,皇帝皇上阿玛这是天生的懒啊,不对,是天生帝王相会使唤人啊。
康熙也回忆起来这一遭儿,伸手摸摸脑后花白稀疏的小辫子,思念当年年轻乌黑浓密的粗辫子,对熊儿子气得黑脸哼哼“朕现在的头发少,就是被你拽的。皮小子也不知道随了谁我们家祖祖辈辈就没有这么懒的孩子。”
四爷“”四爷不能说汗阿玛您故意要狗狗叼走积木,儿子才故意拽您辫子的。四爷是乖宝宝。立即欠身乖巧表示愧疚“汗阿玛,儿子刚谱了一首新曲,弹给您听,您给提提意见。”
“难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养大你容易吗”康熙白他一眼“我就勉为其难听一听吧。”
四爷乖巧且孝顺地笑“儿子谢汗阿玛指正。”
四爷施施然起身,小太监上前卷袖子伺候净手,四爷缓缓走到自己喜爱的鸣凤琴边,一掀袍子悠然自得地在长凳上坐下,快意抚琴。只见清溪书屋的各个门上小太监挂起来灯笼,橙黄的灯火透着红纱灯笼映衬弹琴的人,雨停云现,月初山小,青色宽袍大袖,独坐在一棵古树下,效仿魏晋人士的风流,做一个隐士对着青山绿水,红叶黄花,在月下松涛中自我陶醉对月轻弹。
弹一曲鹤啸九天再应景不过了。
康熙和老妃嫔们、公主郡主们渐渐端正坐姿,沉浸在这清远空旷、超然尘外之趣。
弘晖示意弟弟妹妹画画,再暗示李德全,要跟随的画师画行乐图“阿玛的帽子画成魏晋飘逸款式。”李德全“嗻。”
龙吟兮九渊,鹤唳兮九天。白云兮坌谷,飞泉兮鸣筑。
等第二天傍晚,大臣们面对皇上指着书房墙上的新画儿和他们分享行乐图,图上皇上戴的居然不是瓜皮帽众大臣只觉得不认识皇上一般。这画上就差直接说湖光山色走一遭,西山园林,亭台楼阁都逛一逛,在芭蕉下静静地听着蛙鸣和潺潺的流水坐一下午,放空自我什么政事奏折都别来打扰朕,此刻朕就想做个安静的美男子
这确定是皇上啊。赏雨要特意穿了道袍的人,当然是喜欢装扮的皇上啊原来昨儿一个傍晚您都赏雨弹琴扮魏晋风流去了皇上我们理解您以前就是这样懒啊。可您现在是皇帝了啊。
格斯泰真担心了,皇上这是出来偷懒的苗头了国字型紫棠脸上愁云密布,浓浓的一字眉紧皱,一躬身行礼“皇上,最近除了日常政务外,马上开始秋审。”
其他大臣们紧跟着躬身行礼“皇上,秋审明天就开始了。”
皇上您要坚持忙起来,您不能玩物丧志不管心里咋想的,愁的乐的,作为大臣,有劝说皇上勤政的责任和义务
四爷装没听懂,一眨眼“明儿秋审”
“秋审”富宁安直觉,皇上不是吃“素”的人。明朝皇帝做木匠不上朝等等,那是被内阁相臣逼的。皇上但富宁安也担心,万一皇上自己犯懒呢不沉迷美女美男木头疙瘩,却沉迷琴棋书画瓷器啥的呢“皇上,臣观皇上所弹之琴甚好,鸣凤乃是大清的绕梁仙琴。”
楚庄王也是五霸之一,他就是那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君主。相传,有人进献四大名琴之一的“绕梁”给楚庄王,绕梁的音色实在太好,楚庄王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沉迷,很长时间都沉醉而不能自拔,底下的大臣看不下去,进言声色误国,雄才大略的楚庄王不得已,击碎绕梁。
四爷一听自己的仙琴要不保果然恼了,怒瞪富宁安,分享好画儿的心情都没了。可是富宁安耿直不变通,弯腰行礼的老身板雕塑般一动不动。格斯泰还说“皇上,您要听琴,偶尔要宫廷艺人演奏即可。”您是皇上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诗酒茶的,您要喜欢有的是随时伺候您的
“朕是皇帝,朕还不能弹琴了岂有此理”四爷强词夺理,还气得一人踹一脚,踱步到窗边伸个懒腰。
背负双手,临着寒凉的秋风,冷冽的目光望着窗外经过一场小雨越发清凌凌的松竹,好似老虎打盹儿醒来,在寻觅猎物。
格斯泰和富宁安瞅着衣襟上的鞋印子,这是荣誉,皇上的龙足踹的。大臣们无端端的打个寒战,心里琢磨冬天要来了,果然是冷了。
十月中旬的四九城,天气开始寒冷,西风渐起,刑部衙门的梧桐树上,最后一片黄叶依依不舍地从枝头飘落,进进出出的官员衙役穿了厚衣服,抓来了一队伍披头散发有男有女的犯人。
看衣服举止,是大户人家的男女。
本来这样的案子最是吸引四九城百姓谈论围观,但最近是每年的秋审时候,各地方的重大犯人押送进京,老百姓天天看热闹,对于京城本地的案子,并没有多大的关注。
安徽怀宁,小叔子张大有和嫂子通奸,被仆人发现,仆人答应隐瞒要求三人行,嫂子却看上年轻有力的侄子,恼羞成怒的小叔子一刀一个,杀了嫂子、仆人、侄子。
湖北麻城,妻子嫌弃婆婆病重,跑去情人家里厮混不归,丈夫涂如松去岳父家找,大舅子知道实情,因为害怕暴露出来,去官府告妹妹不见了,妹夫杀了妹妹。县令打的涂如松屈认了杀人罪,押送进京。哪知道半路上大活人妻子冒出来了,说自己没死还跟着进京求情。
稀奇事儿多得很,四九城老百姓忙得很。这桩人命官司简单地结案,却引起新皇的注意。
四爷最近顾着秋审,每天有空余时间,就在朗吟阁东偏殿和群臣研讨案子,恰好看到这份判决文书,在商讨休息间隙,手上端起来御案上的青花压手杯,随口问刑部尚书讬赖“这件案子,判决依据是什么”
坐在下首第二排,出身蒙古镶蓝旗的讬赖,闻言,紫棠脸上露出一种颇为难以启齿的愤怒“皇上,这案子,是刑部众人商议出来的判决,没有先例查看。写的有点模糊,实在是侮辱人伦。臣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案子。”
“哦你说说。”四爷真有点好奇了,略困倦的眼睛望着讬赖。
讬赖粗中有细发觉了,劝说道“皇上,午时了,我们今天的案卷已经看一半了,您先去午休臣下午和您说”
萧永藻也关心地说“皇上,您先去午休吧。今天的案卷,下午一定能看完。”
四爷俊秀眉眼在茶香袅袅里朦胧可见,微微低头抿一口茶,笑叹“朕呀,看了一上午的案子,和你们说说话换换脑袋,再去午休。这案卷你们没在意,是真有点古怪。”
再强大的人,看了几天的人命案子杀人细节,也有点伤心神。在场的大臣们都了解皇上为何要“换换脑袋”。嵩祝恭敬地笑“皇上说的臣等也好奇了。讬赖,你说说。”
讬赖大幅度摇头,对皇上恭敬道“皇上,臣简单说说。涉及家事,臣不说具体名字。”感兴趣的,你们自己派人打听去。“这件事呀,要臣痛定思痛,该多关心好生教导子女。话说苏州昆曲戏班演小生的名伶叫杨月楼的,演技扮相俱佳而名噪一时,时誉赞其玉立亭亭艺兼文武。”
杨月楼每次在苏州最有名的金桂园上大戏,倾倒苏杭男女,尤其年轻男女不为看戏只为贪看杨月楼。那杨月楼最喜欢上表现男女之情的梵王宫等剧,一广东茶商籍韦姓女名阿宝年方十五,对杨月楼心生爱慕,经常私下相约,且有了夫妻之实。阿宝的父亲走商离开苏州,但被叔父所知,以良贱不婚之礼法坚予阻拦。
阿宝自觉负心情郎,便私底下偷了家里银子送了杨月楼,两千两黄金。其叔父得知后,与在苏州广东籍乡党绅商以杨月楼拐盗罪公讼于官。杨月楼被押解公堂,此案一出立刻传遍街衢舆论轰动。杨月楼是红极一时,人人皆知的名优,犯了这样的偷窃案自然格外引人注目。同时优伶一向被视为贱民,而韦姓茶商则不仅属良家且捐有官衔的商人。罪名很快定下来,盗窃数额如此巨大,这官司一看杨月楼就没有生路了,死刑一定了。
但是,杨月楼没死。和他交好的官员、公子哥儿等等,花钱买通了一位急需用钱愿意替他死的人,被执行死刑了。送他来到北京了。
杨月楼来到北京,进了一个官家,变成家养戏子。哪知道,当家老爷的姨娘看上了他,亲家老爷新收的扬州瘦马居然是他的老相好,偷偷和他约会。这不,两个女子借着上香的由头去了一家小庙,和他大玩三飞。两家的当家主母看准了时机,带人抓了一个“赤身、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三人连体婴。那场面闹的,简直不能描述,想象一下都觉得刺激。
本来嘛,这是家务事,该沉塘的沉塘私了了。可是那扬州瘦马发疯地举着庙里的菜刀要杀人,杨月楼和家丁厮打要逃跑,衣服都没穿,伤了三个人,一个庙里和尚没救治过来出了人命,周围一片人家尽皆知,不得不报官。
萧永藻也累得有点精力不济,正在喝茶提神,哪知道听到这里,真是动怒了。
“有伤风化当严惩”萧永藻很是生气。
四爷醒了困,惊讶地半睁开迷瞪的眼睛“居然有如此事发生。为何只判决流放”
只判决流放在场的人都惊住了。
“皇上,诸位同僚,这乃是有那两家的家主,主动给求情说轻判。庙里庙祝也收了银子,不告了。”讬赖很是难以启齿。对皇上道“皇上,臣不好说案卷里涉及的两家人名,臣也不齿。可那两个老爷,一个说他万分不舍那扬州瘦马,一个说不舍得杨月楼,还打算花银子,要他们一路上不受苦地去流放。”
被戴了绿帽子还要保其一条命,这确是被美色所迷不是失心疯
坐在御案下首第一排的富宁安,不禁放下茶杯,皱眉“臣早就听闻,“大同婆姨”、“泰山姑子”、“西湖船娘”“扬州瘦马”的名声,这位亲家当家如此表现,可能也不奇怪。”
格斯泰性格豪爽,最是不理解这些玩乐“扬州瘦马被人怜惜,难道杨月楼一个男子,也总是被人怜惜会不会有其他原因”
格斯泰无法理解,“怜香惜玉”是不分男色女色的,重点是,色。萧永藻等人多少理解,可他们哪里敢说
四爷纳闷“朕刚看案卷,那位亲家,朕的记忆里,他家里财富不多。这样的顶级女子,估计价格很高他何来银子买人还是谁送的”
在座的齐齐一个激灵睁大了眼睛
四爷这是天赋型反贪啊这都能发现官员收入问题
讬赖也傻了眼。
偷情案变成杀人案,牵连出来贪污案
因为是见熟悉的大臣,只穿了一件靛青镶边淡青绸面箭袖长袍,腰间束一条淡青缎面褡包,大红织金荷包。御案下方露出来的藕荷色裤脚,淡青缎面靴子,宛若闲散大家公子,人端坐在御案后品茶的手停顿一下,用目光微乜了讬赖一眼。
讬赖一惊。瞬间收敛散漫的心神,浑身紧绷端正。随即他又放松下来。可能因为,皇上这几日在他们面前不做正式打扮,他们知道这是皇上“能偷懒就偷懒”,却有点儿自己“被皇上划进亲近人范围”的优越感。要他们觉得活阎王皇上,不是那么可怕。
讬赖苦笑道“皇上,奴才去查。”
“去查查。希望是有原因,还他清白。”四爷起身,很是随意的语气,走到窗边抱下来跳到窗台上不敢下来的老猫儿,望着窗外的秋日美景。在座的人望着皇上放松惫懒的气息,齐齐松一口气皇上还不知道最近因为各地方王公大臣进京,四处走动送礼的事情。
讬赖也认为,这件事,就当是小小的贪污案来办吧。犯案人因为痴迷扬州瘦马,贪污公款一万两银子购买。哪知道他一查下来,惊住了 。
这位吏部考功司负责考评的亲家官儿的扬州瘦马,是江苏巡抚吴存礼送的。
吴存礼也给他送过大礼啊
可讬赖不敢隐瞒,淡化吴存礼给其他人包括自己送礼的原因,只说正常礼尚往来。给吏部官员送礼,乃是为了年终考评。如此这般,他写了章程上报。
四爷最近朱笔勾决犯人,心情有点沉重,正在听胤俄手脚比划地说唱“皇上,四九城菜市口天天砍头,老百姓天天拍手称赞,臣弟想要写一个新剧本有关神探破案的,”因为讬赖面色凝重,惊讶地从案卷里抬头,接过来折子打开细看。
这一看,乐了。
眯眼笑着一眼讬赖这个老滑头,看得他额头冒细汗,惴惴不安。
“继续查。”
“嗻”
讬赖听出来皇上话里的严肃,心里哀鸣一声,眼泪差点淌出来他就知道糊弄不住皇上,可他还是心存侥幸。
胤俄一手托着下巴,望着讬赖眼露异光奸臣阻扰皇帝惩罚贪污情节有了四爷继续看案卷,屋里的其他人奇怪地望着胤俄和讬赖。讬赖有泪往肚子里流。
吴存礼是汉军正红旗人,康熙晚年,他先后担任四川布政使、云南巡抚,江苏巡抚等职。官运如此亨通,除了吴存礼会装清廉外,并非是吴存礼有什么过人之才,而是他一次次在大清官场上疯狂送礼换来的。
据讬赖接连查到的,吴存礼管家王国玺,ta娘的忒机灵他居然还留了账单他到了刑部大牢见到刑具不用问全抖落了王国玺开出的馈送清单,接受吴存礼贿赂的官员多达227人,这其中既有大学士、督抚等高官,也有康熙诸子、宫中太监等身边人。
为了结交这些实权人物,吴存礼可算是下了血本。据讬赖查到的统计,吴存礼馈送他人的银两数目高达443700余两,而馈送的官员更是遍布朝堂内外,就连以清廉著称的张鹏翮与已逝的李光地,也分别接受了吴存礼馈送的1000与2560两。
要知道,大清官员的俸禄一直不高。一个七品知县,俸禄只有45两银子,就是总督、巡抚等朝中大员,每年俸禄也不过150两至180两。
理论上来说,大清的生活花用也不高。普通人家一年20两银子。住在京城有奴仆的官员,一般过日子一年也就100两银子,一座四合院也才300两银子左右。还有衙门各种福利待遇、下面常规孝敬、火耗免税田地收租等等。但是,这样的收入,真是一个清官,够用却存不住大额银子。
而吴存礼随便送个礼就是44万多,贪腐程度由此可见一斑。这个数字是触目惊心的。因为这只是送礼银子。吴家人的日常花用银子呢
不过,虽然吴存礼花钱如流水,可送礼的效果却十分显著。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子,为吴存礼搭建出一层层关系网,以至于连自诩“总督、巡抚提督等一切事皆无敢隐匿者,如有隐匿,朕即知晓”的康熙,也在吴存礼的各种保护伞的蒙蔽下,评价吴存礼“居官好,亦有才干”。
能够靠着一本账单成功瞒过康熙,意味着吴存礼馈送礼金的行为,已然将满朝风云人物都牵扯了进去,而吴存礼账单更具爆炸性的信息,则是这本账单惊人的时间跨度。
从吴存礼在康熙年间做官开始,他便每年记录馈送清单,年年送礼年年记,一直记录到如今,日积月累下才有了这本将大清朝堂上下腐蚀个遍的超级账单,以杀伤力来说,那真是能引发新皇登基第一把火的热度。
满朝堂官员恐惧万分都盯着活阎王皇上是不是要开始杀人抄家流亡子孙还债一条龙了。满天神佛保佑啊,活阎王皇上真变了性格了吗
四爷压着火气,面对满大殿里,牵连其中,跪着求饶的诸位大臣,下了圣旨。
江苏巡抚吴存礼、相关关键人等革职押送刑部候审。
刑部尚书讬赖被革职,内阁学士宗室佛格,出任尚书。
命涉案之人大学士萧永藻、尚书凯音布、陈元龙、刑部右侍郎周道新、原任侍郎穆尔泰、都统马三奇、石文英、副都统胡必图、谈巴、领侍卫内大臣宗室敬恒、散秩大臣伍格、巴渣尔、内务府总管董殿邦、李英贵、翰林院揆叙等,往马兰峪,护视陵寝。
原两江总督噶礼失察,从牢里提出来,同往马兰峪,护视陵寝。
得嘞
“吴存礼”们钓名沽誉的皮被扒下来一层。
皇上只诛首恶。
朝堂小地震,下去一批,上来一批。而内务府缺了两个总管,暂时没有合适人选顶上,空着。
直隶总督赵弘燮病重不治身亡,四爷赏赐丧葬银子2000两,赐谥“肃敏”。原配吴氏,诰赠一品夫人。另,跳三级升直隶守道李维钧,为直隶总督。李维钧是谁的人听说和年羹尧有关系
年羹尧上疏,请求朝廷赈灾。四爷询问山西巡抚德音山西受灾的情况,德音回复山西没有灾害。等到田文镜从华山回到京城,进宫觐见,毫无保留地说出了山西受灾的情况。四爷嘉奖他直言无隐,令田文镜前去山西负责赈灾,即命他署理山西布政使。
八爷党田文镜被破格提拔,也是跳了三级。
好嘛。面对皇上的惊人判决和任命,凡是自觉有面子能开口的,都想给去守灵官员求情,但谁也开不了口。无他,皇上处理的太、太温和了。温和的要他们不敢信了。皇上居然能对原八爷党的人也连升三级重用
皇上真改性子了吗还是温水煮青蛙慢火炖肉了呀才是第一等大事。天天期待皇上变得仁慈体贴,虽然有人猜到皇上可能是顾着太上皇的面子,可活阎王老虎皇上真吃回素了,吓得他们都不敢吱声了。
有幸还剩在朝堂的官员们矜矜业业地办差,好生表现。
就算是刚进京的六长公主,面对太上端嫔的哭诉,想要为叔叔董殿邦说情,也是为难的。
“董家虽然没有怎么照顾我,可好歹也是照顾了。”太上端嫔坐着抹眼泪。“我知道他犯了事,能不能交上受贿的银子,早点回来”
“额涅,我也想帮忙说情。可是,皇上处理的已经很是仁慈了。只是罚去守皇陵,没有罚去刑部受审。”六长公主跟着抹眼泪。“我倒是心疼皇上,这样克制脾气。如果是以前,额涅我说出来不是吓唬您,今年菜市口的血河,就有董殿邦的。可能还要抄家”
太上端嫔吓得脸发白。
“真的”
“我还骗您”六长公主红了眼圈。“昨儿我见汗阿玛,汗阿玛还嘱咐我,这几天多陪陪皇上,要他心情好一点儿。九弟十弟几个兄弟,都收过吴存礼的银子,您是没见,每个人主动捐给了户部五万两银子,这几天乖得来。”
六长公主焦躁地在屋子里踱步。
太上端嫔吓得身体摇摇欲坠,眼泪哗哗的。
“那怎么办我叔叔在内务府,收过的银子不知道多少我去告诉娘家,要他们主动还银子给户部”
六长公主一个转身,郑重地看着她“额涅,若董家来人求你,你只问他们,董殿邦老了他们可以不管,他们自己那他们若不表态,将来还有前途吗”
太上端嫔只管呜呜地哭“好好的,谁能想到那三个偷情的,牵连出来这么大的事。要皇上也为难。我真是呜呜呜”
六长公主唯有叹息。
那三个该沉塘却判流放的,被两个当家主母毒死在流放路上,一死百了了。那两个官儿连同吴存礼、苏州知府等人,都在刑部受审。不知道咬出来谁。余震大着那。
年已四十的六长公主,和刚出嫁时候一样美丽,更美丽。皮肤白皙,五官端庄。因为岁月的流逝脸上肉肉少了,线条显得略硬了一点儿,却为眉宇间添上几分豪爽之气,使她的面孔更加生动。
她站在屋子中间,仰头望着头顶的百花藻井,雍容大方,天家公主尊雅的气度中沉淀了大草原的广袤、权利的高贵,眼里的稳重和盘衡,看得太上端嫔忘记了哭泣。
当年小小的公主长大了,大不一样了。是皇女,也是皇姑了。
通身满蒙贵族女子家常打扮,身着片金花纹的褐色袍,外加浅绿色镶黑边并有金绣纹饰的背心。襟前挂时辰表、香串等小物件。头上大髻压着点翠凤凰纹头花、银镀金点翠串珠流苏,珠翠华耀。三对金嵌珠宝点翠盘长式耳环在耳朵上摇曳生姿,衬托着保养宛若少女白皙修长天鹅颈明媚生光。门口站着的八个侍女着黑领绿袍,金纽扣,头上饰翠花,珠珰垂肩,和普通宫女一样,身上却透着朝中官员才有的精明和强健体魄带来的力量感。
这是一个实权公主,一个成熟政治家。她身边的侍女,也是官儿将士。此刻她脑中想的是朝中局势变化,喀尔喀的未来,还是她能不能升为一个固伦公主实至名归的亲王公主
太上端嫔怔怔地望着自己养大的女儿,女儿的身上,有着太上皇和皇上共有的“君”的高高在上。
“妞妞,”苍老的太上端嫔下意识地呼唤女儿的乳名。
“妞妞,”又是一声呼唤,原来是六长公主的亲生母亲太上贵人来到门口。
两个母亲一起担忧地望着女儿,六长公主急忙回神,小跑到亲娘身边,扶着她进屋坐下来。
“额涅”看看这个母亲,看见那个母亲,不明白她们怎么了。
“长公主”太上贵人欲言又止。
太上端嫔含泪笑道“长公主,您在喀尔喀过得好,安全康健,我们都很满足。长公主,喀尔喀是你的家,北京是你的家。都是你的家人”
六长公主一愣,随即笑了开来,安抚尊贵。
“母亲的教导,女儿记住了。两位母亲请放心。”一个侍女搬来一个绣墩,她在两个母亲身边坐下来,胳膊拢着两个母亲的膝盖,脸上的笑容甜蜜幸福,依稀还是当年在两个母亲身边撒娇弄痴的小小女娃。
两个母亲互看一眼,眼里担忧稍减。孩子们成家,各自有自己的小家了,都顾着自己的小家了,顾着自己的子女了。可根还是一样的啊。根好,一大家人才能好。
六长公主自然知道两位母亲的忧虑。老父亲为了打压夫家土谢图部,扶持九妹妹的夫家掌权喀尔喀。土谢图部有一位能干的叔叔,将来自己的儿子不能继承土谢图部。儿子随了夫婿只能守成,女儿的指婚呢六长公主顾着娘家,顾着小家,更念着自己的野心想再上一步做固伦公主自从回来北京,一家团聚的热闹亲近之后,便是绞尽脑汁地争。此刻在两位母亲的身边,获得片刻安宁。
最爱的皇上四哥呀,三哥这个文人清流代表、八弟这个士绅勋贵代表,真能给予保全吗对待喀尔喀,会和对待青海西藏一样吗到底要将这次地震于波,蔓延到什么程度那
这一天休沐日的上午,董殿邦的儿子董郝善,在母亲进宫求见太上端嫔,听了太上端嫔的话,因为在战场上打仗的情谊,来找大阿哥弘晖。弘晖猜到他可能会来,听到小太监通报,立即请进来书房。
“奴才给大阿哥请安。”董郝善声音洪亮,透着从战场上下来的儿郎的杀气硬朗。
“起来。”弘晖放下书信,俊脸上带笑,出来书桌,双手扶他起来“张居翰,上茶。坐下来说。”
董郝善没坐也没动弹,固执地看着弘晖。
“大阿哥,奴才惭愧。今天是有事求大阿哥。奴才刚确定要送还父亲收的银子,大阿哥可方便告诉奴才,该怎么还”
弘晖皱眉,抬手拍拍同袍的肩膀,瞧着他明显黑瘦下来的面堂“作为捐送银子,送去户部。别太担心。”
“好”董郝善狠狠地松了一口气。作为捐出去的银子,至少父亲不会在史书上落下一个受贿的名声。
他双手握拳,红着眼睛道“大恩不言谢。奴才”董郝善不知道怎么说,脸上肌肉狠狠地抽搐。“大阿哥,奴才去皇陵看了父亲。父亲说,内务府总管位高权重,但牵扯的人、面对的诱惑更多。有人送来了,你看入眼里了,你不收,你不舍得。你不收,是不给人家面子,当人家不是一伙人。稀奇这做人的事情,比我们打仗还复杂。”
“想的什么那”弘晖一扬眉,洒脱一笑。笑到一半收敛表情严肃地盯着他的面孔“董郝善,你可是战场上的杀神,从死神手里逃出来的人,你难道还怕了这朗朗人间”
“大阿哥你不怕吗”董郝善猛地一抬头,死死地盯着弘晖的眼睛。“大阿哥,奴才冒昧。皇上会册封皇子们吗”
弘晖瞳孔一缩。
这是董郝善的个人意思还是跟着自己的将士们的意思他们,都想要自己去争皇太子之位,迫不及待地想要从龙之功吗
“你认为那”弘晖盯着他的眼睛。
“奴才不懂。”董郝善咬牙。“大阿哥,兄弟们跟着你,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皇上要吾等钦佩。”
弘晖暗暗松了一口气。
“董郝善,你以大臣子选为銮仪卫整仪尉,这是六品。你战场立功回来,如今是历治仪正云麾使,四品。你办差用心,很有可能升任冠军使,三品。你是大清的臣工,办好你的差事,朗朗乾坤,什么也不要怕。阿玛明察秋毫。”
“有大阿哥这句话,就好。”
董郝善望着弘晖。四目相对,依稀是战场上生死相依的信任和厚重情谊。
董郝善行礼告退了。
弘晖转身,站在书房窗边,出神地望着窗外花坛里的各色菊花烂漫,一朵朵盛开的红的黄色紫色的菊花,变成一个个弟弟妹妹的笑脸。
“阿玛,儿子有十个手指头,还有十个脚指头,儿子会有很多弟弟妹妹”年幼刚会数数的自己兴奋地期盼更多的弟弟妹妹们。
阿玛当时好似愣了一下。
阿玛,其实是不想生很多孩子的。玛法想要更多的孙子,额涅安排府里女子生娃计划,有了很多弟弟妹妹。
阿玛特别宠着妹妹们,不知道该宠着哪一个儿子好,干脆都扔给自己养。
阿玛要自己养着弟弟妹妹们,是故意的。
弘晖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来一抹笑,这张俊俏立体的俊脸,和他阿玛越长越像八九分相似的面孔,唇角微挑浅浅懒懒的笑儿,迎着深秋上午慵懒的太阳光,幸福灿烂。这是只有被充盈的爱滋养长大的孩子,才有的从容自信宽宏。小风起来,花儿摇曳生姿。窗户上的蓝色烟霞纱飘荡,飘在弘晖的脸上,宛若儿时阿玛的亲亲面颊,柔软爱护。
灿烂阳光下,弘晖脸上的笑容,和花坛菊花里的每一个笑容,都有六七分相似,好似照镜子,显示一个父亲同根生的血缘,相同的天真烂漫、亲近信赖。
大福晋抱着闺女八十二,领着一队侍女来书房,一眼看到窗户里夫婿修长挺拔的身形,深邃深不见底似笑非笑的目光,笑容干净清朗。大福晋不由地脸上微红爷越发招人了。胖闺女在怀里摇着拨浪鼓欢呼“阿玛阿玛”
“八十二今天喊的阿玛清楚。”弘晖在窗户里对闺女笑着,宠溺非常。
“阿玛”八十二又喊了一声,举着小拨浪鼓“咚咚咚”,对着阿玛伸着两只小胳膊。大福晋摇头失笑,快走几步,进来屋子,将闺女给夫婿,略气恼道“这是爷的闺女,闺女的阿玛,我那”
“你是爷的福晋,闺女的额涅。最重要。”弘晖朗声笑着,抱着八十二,贴贴脸蛋儿,亲亲额头面颊,咯咯的,一个屋子都是父女两个魔幻笑声。
大福晋看着,又气又笑的。爷是真宠孩子。可爷过了孝惠章皇后的重孙子九个月孝期,爷还不进后院,孩子哪里来大福晋不管那对玩起来变成一对孩子的父女两个,自己坐下来用茶,脑袋里琢磨婆婆的嘱咐,两个太婆婆的教导。
董郝善回到家族,召集一大家子商议拿银子的事情。可想而知,花银子的时候抢,掏银子的时候缩。可又不敢不掏。董郝善是董家这一辈,最有出息的一个。说话已经有了董殿邦的威严。更何况,活阎王皇上查出来了董殿邦去守灵,家族势力一下子下去一截
董家人互相指责吵的乌鸡眼似的准备银子,想要“赎”回来董殿邦。
董家人认识到罪行愧疚万分地行动了。其他被派去守灵的人家,不外如是。家家如丧考妣。董鄂氏的噶礼家除外,欢天喜地。
噶礼家作为开国功臣,底气十足,噶礼老爷子出来大牢了,这是好兆头。而噶礼是被押送出京的人中,唯一开心的,真当成去看护皇陵一般地欢喜兴奋,站在守陵村里即将入住的院子,对一同前来的一群人“大度”道
“你们先选房间。对了,萧兄年纪大了,先选。”
萧永藻年近七十了,最讨厌谁说他的年龄大。弓着的老腰,黑漆漆的一张脸,还透着几天做马车赶路的疲惫,被贬斥的颓废,松弛的老眼皮无力地瞪他一眼。
噶礼哈哈哈大笑,笑声开怀,全然不顾其他人“江州司马青衫湿”的苦楚。
我从牢里出来了皇上要银子给银子,从牢里出来了。
从不言放弃的噶礼,认为这是一个机会。可能自己还能起复那。他选好了一间向阳的屋子,指挥跟来的侍卫们、迎接的范时绎等人,搬马车,打扫屋子,进进出出的在村子里闲逛,宛若状元郎打马游街一般,可高兴了。
康熙听说噶礼家人兴高采烈地筹措银子,噶礼在皇陵休养一般每天钓鱼散步欢欢喜喜的唱着小曲儿,被本就伤心难过看不惯他的萧永藻等人群殴一顿,大大地翻个白眼。
此刻听老四说江南曹家和李家进京请罪,长长地叹口气。
“我最后一次见曹寅,曹寅代养曹宣诸子,尤偏爱四侄曹頫,当着我的面儿有诗曰承家望犹子,成才在四三。我知道,他终究是放不下曹家,求我呢。他对曹頫期望颇高。去年你皇祖母驾崩,曹家老仆随曹頫进京见朕,欢喜地流泪说曹頫为人忠厚老实,孝顺主母,主母也疼爱他。”
四爷“汗阿玛,您放心。儿子只是嘱咐他几句。”
“他呀,”傍晚夕阳的光辉落在康熙苍老的脸上,照的脸上的泪意清晰,悲伤难言。“你还记得,有一次南巡,我们在曹府,曹寅和我们说话,他年幼,在跟前玩耍,和弘晖比赛戏水”
康熙四十四年,康熙南巡。车驾至南京,驻跸织造府。一日,织造幼子浑身湿透嬉而过于庭,康熙以其无知也,曰“儿知江宁有好官乎”曰“知有陈鹏年”。这个“嬉而过于庭”的小孩即是曹頫。
曹寅顾着曹家,亲自教养侄子们,故意要曹家的孩子和皇家后代玩耍。康熙也乐见其成。
得知曹寅的死讯后,康熙万分伤心之下,为保全曹家的江南家产,免遭搬迁的损毁,特命曹颙继任江宁织造;两年后曹颙病故,康熙又亲自主持将曹寅的四侄曹頫过继过来,接任了江宁织造的职务。同时康熙又让曹寅的大舅子苏州织造李煦代管两淮盐差一年,用所得的银子补齐曹寅生前的亏空。
康熙心里难受得紧,起身,出去清溪书屋,在湖边散步。
四爷跟着他。
康熙脚步沉重,比平时更为缓慢,腰好似更弯了,怀念道“曹寅以前说,曹頫好古嗜学,绍闻衣德,识者以为曹氏世有其人云。又说天性醇淑,似乎也是个桀骜不驯的天真烂漫孩子。如今曹寅一支只遗老母孤孀,朕本来很是高兴,曹頫能孝顺曹寅遗孀李氏。”
曹家子弟虽然有读书的天分,却没有管理织造事务的才能。也可能,曹家在江南时间太久了,所以完全觉得吴存礼的事情不需要汇报了,互相送大礼互相包庇是官场正常交际往来了。
不管哪一种,都要康熙心痛。
康熙站在湖边,举目望着入冬湖面上的寒凉,似乎能感受到风吹着湖水,湖水的冷浸入心肺。
“胤禛啊,总要顾着曹玺和曹寅。”
“汗阿玛,您放心。目前侄子侄女们在无逸斋学习,儿子打算将宗室子弟也选一部分进来学习。讷尔苏家的长子福彭,长得很好。上次瀛台宴会,宗室孩子们都去了,儿子见过一面,很像曹寅。”
康熙狠狠地一闭眼。
讷尔苏和曹佳王妃的第一胎孩子,因为讷尔苏被老二胤礽关押到宗人府,一系列事情闹得,孩子生下来,到底是没有养住。等有了第二胎孩子,生下来,两口子当成宝贝疙瘩宠着,偏孩子随亲娘长,那长的俊俏灵慧的,很有曹寅当年的风采,不说曹寅见了,康熙见了都欢喜得不得了。
“福彭,那小子,我也见过,养在宫里好。曹寅、容若,我记得呀,当年你和他们家的女儿还有娃娃亲,过去的事情不说了,你看看,下一辈的孩子们,结个亲。也是圆了遗憾。”
四爷“好。”
曹寅女儿嫁得好,即使上辈子四爷抄家曹家,有做姑母王妃的照顾,曹家后人落魄但日子可以过。当然,一家人几代都不擅长经营,书生气重。
这辈子,四爷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仰头望着初冬傍晚的蓝天。蓝天如此浩渺高远。
四爷一个命令下去,各家不舍又倍觉荣幸地准备送孩子进宫,孩子们却是兴奋得很。皇上呀,四爷呀,四九城最好的阿玛,当了皇帝还是最好的阿玛,喜欢
恰逢怡亲王胤祥紧锣密鼓地装修好了皇宫,四爷一家搬进宫里。被选中的孩子背着小包袱,兴冲冲地跟着嬷嬷丫鬟小厮太监,进宫了。类似住宿制学习,日常和皇子公主们一起吃住。其中福彭因为和十四阿哥弘历、十五阿哥弘昼年纪相仿,一起住东三所的一个院子。
弘历、弘昼被大哥弘晖宠着,被十三哥哥、十四哥哥照顾着,要照顾下面的四个弟弟,弟弟们还有伴读跟着,富察李荣保家的傅恒、将军阿克敦之子阿桂。因此常常有十七八个锦绣少年顽童一起唱着歌儿,蹦蹦跳跳地逃学玩乐在四九城,斗鸡斗鸟斗蛐蛐儿打架撒欢。
跟着他们的侍卫,满汉蒙八旗包衣旗的年青一代,年羹尧和容若长女之子、揆叙嗣次子皇叔胤禟的女婿永福、隆科多和赫舍里福晋长子等等,跟着一起玩耍。
更有公主们都高兴有了玩伴同学,经常一起出门参观诗会画展,跑马西山打猎烧烤。正当小少年年纪的十三公主小布丁,十四公主小泡芙领着妹妹们堂姐妹们同学们,偶尔在街上遇到弟弟们,便一起去斗鸡场。若是一起被皇上抓住,便一起被罚抄书关禁闭。
孩子们的眼泪和欢笑,给这几百年的红墙黄瓦紫禁城增添色彩,当然这是后话。现在,他们还在兴奋于住到宫里的新奇生活,处于激动的睡不着的摸索适应中。
刑部审讯吴存礼等人,江苏本地官场,牵扯出来一大串。
蔓延到临近的浙江、山东官场。
山东登州知府李元龙,被曾经给吴存礼行贿的一个商人咬出来,家私上百万,而仍贪酷不已而四爷派去登州的尚书佛格查到,李元龙除了行贿受贿,更要管家在外放高利贷,祸及人命。
李元龙属于地方中级官员,他的祖父是顺治朝进士,父亲又在康熙朝当过河南布政使、河南巡抚,一个典型的官宦子弟。家底子厚实。如果他日常是正常官场花用,银子完全够。但他不光本人奢靡无度,十五位姨娘每个姨娘养成奢靡富太太,孩子们连同奴仆们都锦衣玉食。
初冬上午的太阳淡淡的慵懒,悄悄探进窗户来,落在伏案看折子的人身上。
四爷看完山西巡抚德音与田文镜发来的折子,拿起山东送来的,清查李元龙整理出来的家产清单、行贿受贿名单,面对“李元龙曾送给三皇叔诚亲王13300两、房一所”沉吟。
继续看下去,山东摊丁入亩后,鼓励百姓开荒,本是好事。可有些地方官,百姓开荒一亩报十亩,上为了政绩欺瞒朝廷,下为了随意增收税银。百姓怨声载道。
山东从康熙45年至53年的8年间,以存贮粮食为名,累计收银312多万两,但这些国家的钱只有93万两被用来向百姓采购粮食,剩下超过六成的银子就被各级官员私分了。以时任山东巡抚的蒋陈锡拿大头,登州知府李元龙分得最多。
自从康熙52年康熙二废太子,四爷一家被流放南海,几年战争,吏治一直没有整顿过。官员体系冗杂臃肿,贪污,也冒头了。
四爷拿起放置一边的,山东巡抚谢赐履的请罪折子。清流谢赐履是人人皆知的诚亲王亲信,官声清廉,为人灵活不得罪人。而山东作为人地矛盾最尖锐的省份之一,官员虚报夸张报百姓田地亩数等等乱象,刑部侍郎黄炳性格偏强势,更适合山东目前的情况。
朱笔落在奏折上好的宣纸上,四爷做出批示升谢赐履以佥都察御史巡视两淮盐政。黄炳调山东巡抚。
蒋陈锡已经去世,但银子要追回来。
蒋陈锡有个亲弟弟蒋延锡,四爷正打算重用,等蒋家补上来银子若蒋陈锡因为已经去世无法定罪,李元龙一个大活人,该怎么定罪呢
苏培盛进来通报“皇上,张廷玉请见。”“要他进来。”四爷头也没抬。
张廷玉进来,行礼“奴才给皇上请安。”
“衡臣先坐。苏培盛,上茶。”
张廷玉是来送扩大奏折制度章程的。他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了一个屁股边儿。一个小太监进来上茶点,他大着胆子看一眼皇上。
皇上通身没有岁月走过的痕迹。
光看侧颜线条,就还是给人少年郎感觉的那张明朗俊脸。
果然认真中的男人最有魅力,专注的神情,深邃的五官,偶尔皱皱眉,书房里静得只听见毛笔在纸上的沙沙声,时光安静的美好,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
阳光香茶香点心甜香钻入鼻孔,茶几上还有一碟清洗干净的水果,有苹果、桔子、葡萄、红枣。窗台上一盆帅旗开的正好,菊花中的奇品,枝条灰绿色,花型肥美、威武雄壮,花瓣正面是紫红色,中心筒状部分是黄绿色,整个花体的色泽显得十分明快,看着就很舒服。
张廷玉不由地微笑开来。
上天厚待。这么多年过去,皇上还是曾经的少年郎四爷。
思及这段时间,皇上处理吴存礼一案的手法,可能是顾忌太上皇的面子,也可能是当皇上了,不能和以前做皇子时候明晃晃地喊打喊杀了。张廷玉心里叹息,有点心疼皇上的隐忍。
太上皇是千古最有人情味的皇帝。
皇上,可能是最严苛的皇帝。
四爷处理完手头的奏折,放下朱笔在童趣满满的胖虎笔架上,用目光示意张廷玉。
张廷玉起身,麻利地从袖筒里掏出来准备好的章程折子,弯腰双手奉上。
苏培盛走到跟前接过来,回转捧给皇上。
四爷打开,仔细翻阅。
张廷玉拟定的章程奏折按其内容分为奏事折、奏安折、谢恩折及贺折四类,以奏事折为主。无一定规则与程式,不列入国家的正式官文书之内。京内外官员,不论官职大小,对凡属宜守机密或应速递上闻的国家庶政,都可以用密折先行奏闻,然后再用题本正式奏请批示遵行。
奏折送达宫中,由皇上用朱笔批示后,称“朱批奏折”。朱批奏折在发还具奏人遵行之前,照例由内阁文书官抄录一份,以供有关衙门传抄执行和存案备查,称为“录副奏折”。也有少数奏折,皇上不加批示,以原折交内阁存档,不再录副传抄。还有个别事关机密之件,或因具奏人的请求,或皇上认为不宜公开,即留在宫中,不发交军机处抄录,称作“留中”。
而只要得到皇帝的特许,即使是微末之员,甚至寺庙的主持和尚,也可以上折奏事和谢恩。
张廷玉起身鞠躬行礼,面色凝重“有关奏折管理,奴才建议,凡皇上的朱批奏折及他本人批过之折,在发还具奏人遵行后,必须于年终汇总缴还皇宫保存,个人不得私自留存和抄录,并且从此成为定制。此前,太上皇也曾有过缴回“御批”的规定,但未严格执行。然太上皇和皇上的亲笔朱批,当作为国家文件妥善保管,不应留存民间。”
四爷放下折子起身,从御案后走出来,拍拍张廷玉的肩膀。
“衡臣说得对呀。这次,和以后,要严格执行奏折回收。还有吗”
“有。”张廷玉思及这段时间皇上的忙碌,鼓起勇气“皇上上午批复内阁转奏的国家大事奏折,晚上批复直达奏折,除了日常政务早朝外,另有其他事情要处理,比如这段时间的秋审,皇上您的时间若直达奏折越来越多,臣担心您休息时间不够。”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有孩子们帮忙看折子,四爷要花的时间更多,因为他还要教导孩子们。
君臣四目相对,四爷皱眉思索,领着张廷玉出来散步,正好小太监来通报“怡亲王请见。”四爷便笑“朕记得你们好久没见了,正好见见。”张廷玉略感激道“皇上,臣也想念怡亲王。”
小太监去隆宗门通报怡亲王。胤祥大步流星地朝养心殿走。
养心殿是一座小小的院子,对比巍峨气派的太和殿,精致威严的乾清宫、慈宁宫、宁寿宫,养心殿,是紫禁城中的城、皇宫中的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出自孟子的“养心莫善于寡欲”,以此来修心养性。位于乾清宫西北方位,距离南书房、“御门听政”乾清门不远,方便上早朝、处理朝政;又距离后宫近,不耽误家庭生活。
他从隆宗门走过长长的大理石甬道,拐过西华门向西,便是一条长街夹道,迎面一座琉璃随墙门遵义门。进来遵义门直走几步,一座正朝南开的门,便是正对养心殿膳房和侍卫值班房所在的养心门。院子里古松苍柏高大茂密,枝叶探出墙来,满汉两个文字的匾额高挂门上,朱漆红木的正门、左右侧门,以及门口两个威风凛凛的鎏金铜狮,铜狮边新装修的“落地路灯”。
门口两个小侍卫打千儿行礼,胤祥点头含笑,从侧门跨过门槛,迎面便是一座镶嵌在汉白玉石基座之的八龙圆形大玉璧屏风,从屏风中间的圆形孔洞,正好看见皇上四哥今天穿的袍服的黑色团龙刺绣,恰是九龙。
胤祥眉眼一起笑了开来。自从皇上正式搬到养心殿,人都传说进门能看见九龙,是好兆头呢。
绕过屏风,一眼便在一众站班小太监中,看到皇上和张廷玉观赏西暖阁梅花的身影,胤祥几步上前,“啪啪”打着马蹄袖行礼,朗声道“给皇上请安。”张廷玉在他到来的时候便站到一边默默行礼,四爷扶他起来,笑道“胤祥,你来的正好,朕正和衡臣看院子。”
胤祥打量周围环境,略兴奋地问“皇上,您住了几天可方便吗养心殿装修,还有什么地方要添补的吗”
四爷无奈地笑“有。你生怕冬天住在园子里冷,急哄哄地要搬进来,现在里头需要增补的多了去了。”
胤祥便笑“皇上,您想要什么,尽管和臣弟说。”
“来来来。朕和你说说,衡臣也来听听。”四爷拉着胤祥,先到西暖阁外指着红木围墙“这里加木板围墙高度正好,既不遮挡视线,使得室内光线明亮,又能很好地保证西暖阁开窗的。朕最喜欢的就是这间书房。小小巧巧一间,冬有暖炕,夏有凉席。坐在炕上,读书写字之余,还可闻窗外的四季花香。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还有书房里的摆设,胤祥一定是和朕心有灵犀一点通也炕上雕漆条案一张,上设淳化阁帖等书籍、青玉兽耳双环扁瓶、青花白地铜口梅花瓶、木根鹤鹿仙山等陈设,还有红漆琴匣一件,内盛明洞天仙籁琴一张”
“胤祥在正殿给朕一个如此美丽的私密地方,附带一个小园林,朕真不知道怎么夸你。最要朕惊喜的是,琴套、琴桌、琴垫的制作,琴套用“织造处织宋锦”,俱用紫色,不画花卉,将琴名绣在套上,真雅致也”
“再有西暖阁里用屏风隔开数间,朕和大臣们商议事情的一间,用的是似门的固定屏风,保障屋里私密。”
“还有东暖阁。东暖阁,作为朕的休息间,灯光、桌椅、色彩布置的非常合朕心意也朕都没想到的细节,胤祥都想到了”
胤祥没想到迎来一顿夸夸夸,听得心花怒放,极力克制自己要谦虚,嘴上说着“都是皇上的设计好,造办处首领赵昌领着诸人用心,”却是抑制不住的嘴角上挑用心被看见,付出被认可,成果被赞赏,胤祥心里美的冒泡泡。
四爷一看弟弟高兴,自己更高兴。拉着他大步进来高悬御笔“中正仁和”匾的正厅明间,指着盘龙藻井、宝座、御案,宝座后面的书架用数座屏风分隔半敞开式的整个前殿,本就清亮的眼睛好似发光,面带惊喜。
“东西暖阁加上正厅,开间尺寸达36尺,昨儿汗阿玛来看后说,比太庙和太和殿的开间还宽。显得亮堂,光线足。朕听说整个养心殿的取暖,光线,胤祥都亲自体验过。胤祥啊,朕要怎么赏赐你好你的宅子装修怎么样了”
“回皇上,臣的宅子刚决定好设计稿。”胤祥心头一跳,偷瞄身边的张廷玉。他极力瞒着,装修新宅、搬家,都是悄悄的。
正亲身体验皇上怎么宠爱怡亲王,张廷玉正震撼那,面对一群太监低头忍笑的架势,发挥最好的面部功夫控制表情,与有荣焉地恭敬一笑王爷,您就当臣是木头柱子。
胤祥不自在地咳嗽一声,偷瞄四哥。
四爷心满意足地炫耀赞美一顿十三弟的好儿,环视一圈自己的新住处,和记忆里的养心殿一样,又不一样的地方。恍惚间是自己和肱骨大臣们在这里的十三年时光,曾经的人、曾经物、曾经事,即便有一些给自己留下痛苦的回忆,也在不复往昔的遗憾中越发沁香。
四爷一转脸,看着年轻健朗的十三弟,这才想起来正事,好似分享糖果给弟弟一般的欢喜语气“胤祥,刚衡臣送来奏折制度章程,你也来看看。”
四爷对山东登州李元龙的批示送达下去,第一个跳起来的是诚亲王胤祉。
无缘无故的,调自己的亲信谢赐履离开山东,可能就是因为自己啊。皇上四弟可能已经知道自己收银子的事情了。
胤祉拔腿就要去找皇上四弟说清楚,跑到府邸门口,脚步顿住了。他到底是不敢这个时候去见皇上,思及皇上见到自己可能会有的冷脸,他缩缩脖子,骑车去了老九胤禟府上。
胤禟曾经收了吴存礼五千两银子的礼,还给户部五万两银子。这些天也是躲着不敢见皇上。
胤祉到了胤禟府上,守门小厮殷勤地给通报,胤禟迎接出来,拉着他的手大步进去书房,跨进门槛便是神神秘秘地问“是不是你也被牵扯出来了”
胤祉一愣“你猜到了”
“还用猜看你脸色就知道了。”胤禟上下打量这个书生三哥,浑身上下压抑的古怪气息,好似愤怒,憋屈,还有点理屈。“你想做什么”
“我”胤祉词穷。嘴巴一张一合的,好一会儿,在胤禟等得着急的时候,憋出来一句“山东登州知府李元龙,他的父亲和我有交情。他的同族李树德,做过山东巡抚,修订傅山先生的医书,我”
胤禟白眼一翻“你没想到,四哥会做皇帝。做了皇帝了,还能查的这么细。你说天底下当官的,哪个不是为了财极少数几个为了名吧。这么多人拿国库的银子,我们做皇子的,收了一点银子,不是应该的孝敬怕的什么可就是怕呀。”
“你怎么知道我收了银子”胤祉惊住了你怎么知道我害怕
“我前些天,就你的心情。”胤禟撇撇嘴。“遇到我们四哥,能怎么办反正四哥之前也管着我们严格。”
胤祉张嘴要反驳,他想说,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皇上三哥。我是哥哥。说不出来。
胤禟替他说下去“你可别认为,你是哥哥,就怎么着了啊”胤禟黑胖脸上的小眼睛斜着胤祉。“你看大哥二哥弘昱做直郡王了,大哥还是光头皇叔那。二哥还被圈禁着,弘曣、弘皙能出来郑家庄参加祭祀大朝会,可还没有差事,还不能随意出来那。”
胤祉顿时气得脸发红,抬手给胤禵脑门一巴掌。
“胡说什么呸呸呸”胤祉很是生气。“大哥和二哥,是汗阿玛罚的要不是皇上重情义,他们的孩子哪里能封王”
胤禟不想和这个文人矫情的三哥多说,哼哼道“我不管你拿了多少银子,反正你看着捐给户部就是。你手里有银子,我知道。还有啊。十三弟最近怪怪的。我听福晋说,十三弟妹好像在准备搬家搬到哪里去你有消息吗”
“什么搬家我哪里有消息”胤祉翻白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注这些你什么时间去见皇上我们一起去。”
“我我不敢。”胤禟瞬间气势都焉巴巴了,哼哧哼哧的语气复杂。“反正我是贝子,不是必须去参加朝会。三哥,你不一样。你可是亲王”
“我”
胤祉又犯难了。
他是真怕面对皇上四弟那双清澈深不见底的眼睛。
你说自己也不缺银子,当初为什么手残要收下李元龙的银子和宅子那真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
“九弟,封王的事情,暂时你不要着急。估计要等下一波。皇上只册封了六弟和十三弟、三个侄子。后面的兄弟都没封。不说你和十弟,十六弟,十七弟,二十四弟,他能不封王皇后娘娘还没册封那。”
这倒也是。胤禟抿了抿唇。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明明自己、十弟,和四哥都是亲近的。可。
那天在畅春园无名居发生的一切,他至今都不敢去回想。
胤禟低头嘀咕一声“你是省心了,世子都定了。”
“我哪里省心了我最近很烦你知道吗”胤祉是真烦,否则他不会和关系不熟悉的胤禟诉说。他揪着保养起来的八字胡,苦笑连连“弘晟啊,自从弘皙能出来郑家庄,他就心思活了,我一直劝说他,他就是拧巴,放不下弘皙。”
胤禟有点懵。
抬头看着三哥。
顿时又有点优越感了。
“三哥,我闺女是不用担心的,三丫头有孕了,我马上要做外公了。其他还没指婚的,有皇上疼侄女儿那。我就担心儿子们的指婚。也不知道,下一个太监总管是谁。”
胤禟是兄弟中和太监们处得最好的一个。以前,除了胤禩,就是他在宫里有很多眼线,喜好打听康熙的一举一动。
胤祉摇头“你的这些举动,还是停了吧。”汗阿玛能容忍你瞎折腾,你看皇上以前治家严格的性子
胤禟一眨眼,看懂了三哥眼里的意味,无端端地打一个寒战。自己敢在四哥家里按眼线吗不敢可现在皇宫就是四哥的家了啊刚入冬的天气,他穿的暖和,但光是一个想法,就要他冷的冻得成冰棍。
这次吴存礼的事情中,被爆出来受贿的,可不光是官员,还有康熙的太监们。赵昌、魏珠这些康熙得用的太监管事,和皇子、官员有联系,互相利用着。只康熙还活着,皇上当然不会狠罚。但是太监总管的人选嘛,总是有影响的。
“我听说,皇上要在汗阿玛用惯的管事里选太监总管。赵昌、魏珠都盯着那。你们都放心,我和他们的来往都少了。汗阿玛越发重用李德全,估计就是看重李德全拿银子有分寸。哎,我有点想八哥十四弟了。他们不知道见到萧永藻这些人去了皇陵,什么感受搭伴儿也好,都熟悉,有个说话的。”
门廊上挂着的鸟笼里的鹦鹉跳着叫着“哥哥”他碎碎念叨,胤祉听了,无端的心里一酸。
转头望着头顶的蓝天白云,中午鸡蛋黄的太阳暖融融地落在身上,又要他不由地心生希望。
这希望,是胤禩、胤禵,更是自己这个唯一年长于皇上的哥哥的未来。
四弟。
皇上。
诚亲王胤祉临告辞,听到胤禟“关心”地问“三哥,蒋陈锡也是一代书画圣手文豪大家呀,他和你,没有关系吧”
胤祉跨过门槛的那条腿一软,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脸色白的,好似胤禟书房里挂的一副蒋延锡的画儿鸾鸟图留白。
皇上的几道命令,要朝野上下惊了慌了,李元龙贪污、谢赐履调回京都是小事,关键是原山东巡抚蒋陈锡啊那位已经去世的蒋陈锡啊,蒋陈锡贪污的数字太大了大到出格大到他们也愤怒了
还有皇上,皇上会怎么操办呢以往皇上经手的贪污案,对于去世的官员贪污,其家人都被勒命清算家产还银子,这次呢皇上就是性子变得温和了,能容得下这样大的贪污案
正好奏折制度颁布,官员们纷纷上折子直接送给皇上。凡是和蒋陈锡有关系的,都害怕这把火烧到自己头上。蒋家在官场的人都在找关系托门路试图求情。
乾清宫里,太上皇再次迎来各方老头子喝茶品菜赏花听戏。
后宫里,福晋命妇们凡是有资格进宫的,陆陆续续的,都来了。求老一辈妃嫔,新一辈妃嫔。
四爷以前潜邸里的管家、侍卫首领等人,都被很多人找。皇亲国戚皇叔皇姑们、皇子皇女们收到消息,俱是沉默。
养心殿里,四爷午休起来,和孩子们一起用了晚膳,散步的时候,听苏培盛说赵昌又来求见,便宣。
赵昌住在太监宫女嬷嬷们的集体住处景山宅子。他焦急等候皇上的答复,生怕皇上今天还是没有时间见他。当他听干儿子慌张跑来说,皇上宣他。吓得他一屁股跌坐地上,双腿发软。赵昌焦急去见皇上,可他越着急越是出错,还急需要去趟更衣间。皇上可是最爱干净的人,太监更衣又不方便,他急得又洗了个澡,才匆忙进宫跑来养心殿。
从午门直奔养心殿。两边高大的朱壁宫墙如赤色巨龙,蜿蜒望不见底。赵昌第一次发现皇宫真大,皇宫里大小殿宇错落,连绵不绝。他跑了约一炷香的时分,站在一座殿宇前。宫殿的匾额上御笔亲书的满汉三个赤金大字养心门。
赵昌看时,见皇上头戴软纱瓜皮帽,身穿蓝色暗花纱便袍,腰系文武双穗绦。把便袍前襟拽扎起,揣在绦儿边。足穿一双嵌金线蓝色靴,个小孩子相伴着蹴毽子。
小孩子一边鼓掌一边喊着“皇伯父皇叔父阿玛里和,外拐,飘洋,过海,一锅底,二锅盖,三酒盅,四牙筷,五钉锤,十打花。”
皇上听到每个音节时用正脚各踢一下,唱“和”时用反脚向内踢一下,唱“拐”时用反脚向外踢一下,唱“海”时打一个跳。循环反复,。
欢呼跳跃的,好不热闹。周围的小太监、侍卫,都来鼓掌围观,渐渐的跟着数数“30、31、32、”
雄鸡的毛做的毽子在空中飞舞,宛若流星划过天空,皇上踢得很是开心的样子,毽子腾空跃起,好似能踢到几百次甚至上千次而毽不落地。
赵昌思及这一个多月观察皇上,瞧着皇上玩得忘乎所以的架势,恍惚间好似看到儿时胖嘟嘟的四爷。皇上小时候看着康熙,从来不是仰视。如今看孩子们,也不是俯视。好像有一种不一样的放松舒展,或者说尽情享受任何时光的童心慵懒。
康熙总是说“你们皇上啊,带着孩子们玩,每次都变成孩子们陪着他玩。”
赵昌忠厚的脸堂上,露出来一抹怀念的笑。那时候,康熙年轻,自己也年轻,整个宫里奴才们面对堪堪养住的几个小主子,当成宝贝疙瘩地护着。
那边孩子们数到五十一,皇上可能是看见他了。停了动作,对孩子们道“时间。”
刷
一群孩子迈开小短腿一哄而散。
“皇伯父皇叔父阿玛皇上我们晚上再一起玩啊。”
“晚上一起玩。”皇上愉快地答应着,接过来苏培盛手里的毛巾,擦擦手,目光看向赵昌道“赵昌,跟着朕来。”抬脚朝西暖阁的小书房走去。
赵昌行礼“嗻。”
赵昌跟在皇上的身后,进来小书房,跪候在一边待四个小太监伺候皇上洗漱净手,整理服饰,待皇上盘做到炕上,一边翻阅小炕几上摊开的书本,一边随意地问“知道朕找你来的原因”
赵昌“砰砰”磕头“奴才该死。是奴才不知分寸。”
“哦”
赵昌脸上肌肉一颤,上下牙齿咯吱咯吱响,额头上的疼痛告诉他,面前的帝王对苦肉计不会有一丝动容。
四爷悠闲地翻书。
一时小小的书房里,静的只有翻书的声音。就连太阳光从窗外探进来,透过蓝色漆纱,落在翻书的人身上,映衬着他俊朗立体的侧脸线条冷峻又柔和,但也是静静的。
一滴汗从额头掉在面前的青色地砖上,赵昌稍稍抬头,说不清是泪水汗水交杂的苦涩朦胧视线里,修长十指骨骼分明如上好的古玉莹润,绣着海水江崖的马蹄袖,手腕处松松挽起,简洁略带华美,又有几分说不出的散漫,就像参加完豪华夜宴后刚刚将大礼服随手扔掉的王子。
是王子的朝气磅礴。不是做了祖父的老气。赵昌偷偷观察皇上,亲眼所见比他这些日子的多方打探,更为要他震惊。
皇上,有一双乌黑明亮年轻的眼睛。这是双奇异的眼睛,竟仿佛是柔和的,仿佛春风吹动的柳枝,温柔而灵活,又仿佛夏日阳光下的海水,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赵昌用力地眨眨眼,试图要自己摆脱皇上的气氛控制,保持头脑清醒。可他知道,皇上渐渐沉浸去书本的世界。而自己再不说话,就要失去唯一的活命机会。
他头上的汗水越来越多,一滴一滴吧嗒吧嗒掉在地砖上,在刚刚磕头的血迹上,晕染开一片水迹。
“皇上,奴才有罪。皇上,奴才要告发八爷和九爷。之前,八爷和九爷一直通过奴才,获取宫里的消息”
舌头和嘴巴不是自己的,好似是机械的,又好似是属于炕上端坐的帝王的,赵昌不想说,却不受控制地说了出来。
可能话一出口了,底线打破了,其他的,也都没有隐瞒的必要了。赵昌哭着,什么都说了。
他哭着一脸泪,发现皇上还在看书,好似没有听见的样子,白皙沉静的眉眼间闪动着书本智慧的愉悦。
“皇上,奴才罪该万死。奴才发现一件事,有关魏珠。”赵昌一咬牙,出卖了胤禩和胤禟,接着出卖同行魏珠。“皇上,自从皇上登基,魏珠看似老实不争,其实他要他的家族都搬迁到皇陵附近。他和太上皇表忠心要世代护佑皇家守陵。其实是听算命的说皇陵附近风水最好,有龙脉之气,连接上就能要家族再上一层。皇上,奴才知道,皇陵附近的村庄布局都有讲究,怎能随便再建设一个村子皇上,魏珠这是要破坏皇陵风水啊皇上。”
最后一声“皇上”出口,赵昌气喘吁吁地瘫软在地上,好似一摊软泥,初冬天半上冻的软泥,庞大的一摊。
四爷手捻一片红枫叶夹在书页上,转头看他。
康熙幼年时非常孤独,父亲顺治帝早年因病逝世,疼爱他的母亲佟佳氏不久也过世了。孝庄太皇太后保护照顾他,却也力图把他给培养成大清合格的接班人,免不了严苛对待。
跟在康熙身边的哈哈珠子、侍卫、内务府奴才、小太监、嬷嬷宫女,陪伴康熙长大,逗着康熙高兴,康熙都拿他们当半个家人亲近。
由于他是在二十几岁才净身做太监的,因此他和老百姓想象中的太监形象不太一样,他长有胡须需要天天刮干净,身材魁梧。他的一生充满故事色彩,是四次考秀才不利愤而阉割并且成功做到高位的太监。
赵昌异常聪明。专门揣摩康熙的心理,他很了解康熙的喜好。当时的耶稣会士冯秉对赵昌的评论“当他初到皇帝身边时,便是宫中业绩最佳者之一。”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也可印证,康熙接见外国使臣时略略多看了一眼朝贡的,赵昌暗暗留心,令人制作了一把镶嵌宝石的华贵送给康熙,圣心甚悦。
赵昌先是做传达圣旨的职务,类似四爷目前的传旨小太监。这是光明正大结交大臣、收红包的机会。这也是赵昌在权力殿堂的敲门金砖,朝中很多大臣都因此和他交情颇深。且赵昌很早便充当了康熙和“老西洋人”耶稣会士之间的联络人,参与了一系列与天主教教会有关的重大历史事件。
到了康熙中期,赵昌被委任为内务府造办处总管,主管养心殿造办处。造办处主要生产皇家笔墨纸砚桌椅等等用具,里面的油水不可谓不大。
赵昌老家的家族,地位类比进士书香知府门第。赵昌富得流油,田地近六十顷,京城房屋近六百间,其他金银珠宝,稀奇珍玩无法细数。
此时此刻,赵昌趴伏在地砖上,等候皇上宣判生死。
“抬头。”
赵昌哆嗦着抬头“皇上”赵昌呜呜地哭着。
他的皇上不说话。深邃的眼眸注视着你,眼中带着难以摸透的复杂。剑眉微皱,薄唇抿了抿,似乎在考虑些什么。
他的皇上指着梅花窗户上的梅纹窗纱说“赵昌,你督造研究的漆纱,很好。正反面皆有相同图案装饰,完全透气透光,精美异常。朕了解道,这窗纱由纱芯层、纸样层、贴金层、打底层、晕染层和勾线层六层组成,保证坚韧耐用,乃是前所未有。”
漆纱再美,也没有皇上的一根手指美。赵昌哭得更悲切,泪水不受控制地流淌到嘴巴里,脖子上,和那一年他第四次考秀才不中要投河自尽却没死成的浅浅小河流。
“皇上,是奴才鬼迷心窍,是奴才自作聪明,罪该万死。”他“啪啪”地打自己的脸,脸很快高高肿起。他为什么要打探皇上行踪,他老老实实的,说不定今天皇上就是宣布他做太监总管了。皇上最是记得人好的人啊。
“皇上奴才该死皇上,求皇上饶奴才一命。皇上”赵昌一生自负,真正死到临头,他才发现,他原来也是怕死的。这要他宛若一只泄了气的肉球,整个人的精神气都瘫软下来。
“起来吧。这处书房外有几棵梅树,你们怡亲王特意让它与庭院相通,以便朕欣赏梅花。在这高墙大院内,身为天下之主的皇帝每天都要与大臣,乃至妃嫔斗智斗勇,朕呀,也渴望能在“斗”的闲暇中找寻到一丝闲适,有一处隐秘的休闲之地。”
他的皇上似乎是感慨,似乎是因为在这偌大的紫禁城里头有这一个小书房而自得其乐,赵昌哭得伤心,真伤透了心。
孤家寡人啊。
当皇帝,都是孤家寡人
坐拥江山君临天下,身处天底下最尊贵建筑三宫六院的皇帝,是天底下最孤独的人。
“皇上”赵昌哭着,嘴唇抖动,终是吐出来一句话“皇上,皇上您是佛,您是天下人的老佛爷”
赵昌说不下去,说了这半句,已经是莫大的逾越了。他只能哭,不停地哭。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面临死罪的恐惧,只有无尽的悲哀和伤痛。他哭得更凶了。
太上皇一生寄情山水,喜欢游玩,就是不喜欢呆在这皇宫。可太上皇接受了现实,选择了宽仁慈爱。如今皇上却在这皇宫中,找到一份,小小的,“乐趣”吗皇上打小儿就是顽皮骄傲的,在泥泞里也仰头望着月亮,皇上和太上皇接受泥泞的宽仁慈悲不一样。
“皇上,仰着头累。躺着,舒服。”赵昌哭得不能自已。
四爷沉默良久,见赵昌眼中也有痛苦之色,他抽噎着低声说“以后皇上是天下人的老佛爷,皇上要注意自个儿的身体”
四爷轻轻一笑,凄微道“起来吧。朕饶你一命。”
“皇上”他猛地抬头望向皇上,浑身那瘫软肉泥好似活了过来痉挛地颤抖,身体伏地,再次“砰砰”磕头,哭叹道“皇上奴才余生积攒功德,只求,下辈子,伺候您”
四爷望向窗外,天色阴阴欲雨。有剧烈的风四处涌动,乌云在天空荡涤如潮,似乎酝酿着一场冬季常见的狂风暴雨。幽幽叹息了一声,再无他话。
雷雨是在夜幕降临时分落下的,潇潇的寒凉大雨激发了不少初冬萧瑟之气。四爷横卧在榻上听着急雨如注,敲得窗棂与庭院中的梅书哗哗作响。他心中烦乱不堪,却又奇异地平静,本来傍晚计划回去潜邸一趟,弘晖好容易才劝住了他“万一潜邸的人见到阿玛冒雨回去都不安,岂不是要阿玛心疼”
闭眼养神一会儿,见弘时满身是雨地跑了进来,慌乱道“阿玛,阿玛犯病了太医院刘声芳和叶桂都着急了。”
四爷一惊,一骨碌坐起问道“他在府邸吗”
弘时满身是水,从衣角淅沥滴落,散乱的头发粘成了几绺粘在雪白的脸上。他急得快要哭出来“没有。阿玛今天下午突然想要钓鱼,现在在西花园。”
“你玛法知道了么”
弘时咬着唇哭道“玛法身体不适早早歇息了,都不敢去告诉玛法。阿玛喊着皇上,大哥帮我照顾着,我骑马来找阿玛。”弘时口中的两个“阿玛”,听得四爷稀里糊涂的。弘时人也急得脸色发青。四爷心突突跳,急急地吩咐苏培盛“叫人打伞备下车轿,取朕的披风来,我们去见西花园。”
四爷换过衣裳,冒雨赶到西花园,胤祚居住的碧琳馆前,正巧其他兄弟们也都到了。给皇上行礼后,一起大步流星地朝正殿走。四爷道“你们都知道了”“听孩子们下学说的。”胤祥一眼看见四哥身边的弘时,眉心一跳。四哥知道了六哥犯病,也知道六哥犯病的原因
七皇叔胤祐皱眉道“皇上,六哥一定会好起来的。弘时,你出来了,谁在里面照顾你阿玛”
弘时正要说话,养心殿小太监王元勋撑着伞赶来,行礼道“皇上,刚传来的消息,庆王福晋和十四贝子福晋在圣母皇太后宫里打起来了。”
四爷大惊失色“拉住了么”
王元勋摇头道“传话的嬷嬷说打的很凶,大力嬷嬷强行拉开了还吵架呢。”
五皇叔胤祺扬眉奇道“朝堂的事情纷纷,怎么她们倒先打了起来”
四爷想起从前六弟妹和六弟因为喜欢互相吵闹的情形,亦是感慨不已,道“又是一场大雨,冬天真要来了。”
胤祺道“十四弟被圈禁,即便十四弟妹怎么闹腾也无有转机,却还要闹,真是夫妻情深。”
此时风雨之声大作,碧琳馆外树木森森,亭阁楼宇大小不一,高低错落,内以游廊相连,并配有山石树木,本是要园林大家夸赞的“不对称美学”,此刻在风雨萧条的漆黑夜里听来似有呜咽之声依稀穿过,伴着冷风凉雨,如孤魂无依的幽泣,格外悲凉凄厉。冷雨斜斜打到蓑衣上,即便打着伞也是无济于事。四爷身上一个激灵,转头叮嘱王元勋“回去宫里,告诉皇后,这件事不要给太上皇和母后太上皇后知道。弘时,派人去吩咐膳房熬姜茶驱寒。”
王元勋领命转身跑走了。兄弟们面露着急,担心长辈们的身体。弘时着急地给身边小太监一个眼神,扶着父亲拾级而上。迎出来的正是四阿哥弘暖,他满面诧异顾不得行礼“这么大的风雨,阿玛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四爷浅笑中带了一抹焦虑“带我去见你六叔。”
弘暖见阿玛的神情便知拦不住,连忙到一侧扶着阿玛,劝说道“阿玛,六叔一定会好起来的”
四爷跟着两个孩子进去寝殿,除去蓑衣木屐进去里间,一眼看到众人围着那张大床,床上的胤祚脸烧的通红,眼神迷糊到好似不认识人了。屋里其他人见他进来,齐齐要行礼,四爷快速吩咐“都安静。”大步上前,抱着胤祚在怀里,伸手一试他额头温度,眉心紧皱。
“六弟别怕。四哥在这里。”
胤祚脑袋被烧的迷迷糊糊的,人浑身热的发烫冒烟,感受到一双冰冷的手放在脑门上特别舒服,闻着熟悉的帝王独有龙涎香的味道,口中只喃喃着“四哥”“四哥在这里呢。”四爷哄着。“六弟,四哥给胤祥搬了家,还以为你今天知道了,去找四哥闹着那。你快好起来。四哥给你好处。”
刷胤祥感受到兄弟们杀人的目光扑向自己,抿紧了唇强撑住没有低头,一副任杀任刮的倔强。
其他兄弟们不敢去瞪皇上四哥,只能继续瞪胤祥,因为他坚持的架势气得呼哧呼哧直喘气四哥忒是偏心胤祚却是真的脑袋不能动了,完全没听懂,动动脑袋在四哥手心里蹭蹭,继续呼喊着“四哥”神色间好似一个刚住进阿哥所的小孩子,无助迷茫愧疚疼痛恐惧,不知道能活多久。
“四哥在这里。”四爷在床头坐下来,抱着胤祚。弘晖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托盘里是一碗汤药。四爷笑道“怎么你去熬夜”弘晖一脸黑灰雨水的脸严肃“叶桂太医说,六叔要喝亲人熬的药,有奇效。”
“这什么奇怪方子弘时,你去换身干衣服。弘暖,你出去看看,要太监宫女嬷嬷们不要乱。五弟七弟你们也喝碗姜汤暖一暖。”
四爷给胤祚调整身体方便用药,看着弘晖端着药碗,坐在绣墩上仔细地喂胤祚喝药。发现胤祚没有力气咽下去,便伸手硬扒开嘴巴示意弘晖硬灌。
眼眸里没有一丝温度。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着皇上。兄弟们也顾不上愤怒胤祥搬家的事情。皇上疼胤祥,但这么多年,皇上对胤祚,那也是真心护着。这次,万一和圣母太上皇后闹起来,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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