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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章
康熙病了。
他今年六十九岁, 年近七十,于别人来说,他已经算得上是长寿了。
年前他生了许多场病, 许多人都说他撑不过这个冬天了,事实上也没撑过。康熙躺在床上双眼模糊, 病得起不来身,还有心思说笑“老天爷这是不想叫我过整寿。”
过了一年便长一岁, 如今是十一月初七。
他叹着气, 想着自己原来是要去祭天的, 祭天完了就要开始准备过年了,可惜一下子病倒了,终究落下了,还得找个人替他。
魏珠在旁边站着, 和个幽灵似的不出声。
康熙唤他“去把老四叫来。”
魏珠轻轻应了一声,正要出去, 却听身后的人犹豫了一瞬, 还是说“再把德妃请来吧。”
他年纪大了以后一直住在畅春园,园子里头是有伺候的人的,往常他病了,不会轻易叫宫里头的高位嫔妃过来侍疾, 反倒是让园子里那些小答应伺候着。
别人不清楚, 魏珠这样的太监最清楚,主子是在忌讳, 也在害怕怕自己一病没了,那些伺候在他身边的人会做伪诏。
他心里的想法多,面上却没说什么,出门吩咐了去请人。
胤禛和云佩来得很快, 两个人还在门口碰上了,互相对视一眼,没说话,进去了。
康熙已经叫人伺候着起身了,他不肯在自己的儿子们面前露怯,把自己收拾得妥妥当当,没说别的,只叫他替自己祭天。
胤禛领命而去,就只剩下了云佩。
康熙望着她,半晌,拍拍自己身边“过来坐。”
云佩不敢坐他身边,在脚踏上坐下了,错过了康熙的僵硬和惘然“皇上既然病着,就好好躺下吧,吃药了不曾”后半句是问的魏珠。
魏珠看一眼康熙,见他不说话,多半是默许了,就细细说了“皇上喝了两碗粥吃的药。”
宫里头生了病都是净饿的,御膳房不敢让皇上饿着,就上一点汤汤水水,这也是老黄历了。
云佩吩咐“虽然病了也不能饿着,叫他们再做点软烂些的东西,蛋羮或者别的,一直预备着,一天多吃几回。”
魏珠一一应下。
等他出去了,康熙才说“你一向体贴。”
从前亲如夫妻的两个人,如今竟也没什么话说。
气氛不能干僵着,云佩找了话题聊“也不知道老十四在外头怎么样了。”
提到老十四,康熙脸上就带了笑“这小子这些年长进不少,我昨儿还看见他的折子,提起他和年羹尧在外头赛马,还赢了。”
“那是年将军让着他,不然以他的技术,怎么可能能赢”
康熙反倒说“年羹尧比他年纪大,十四还年轻,不必太过苛责,他这些年也算稳重许多,朕仿佛还记得他小小一个的样子,人厌狗嫌的。”
云佩也笑了,这回是真心的。她一共个儿子一个女儿,老四和老六一向沉稳,小小年纪就知道该做什么,哪怕是看似闲着的胤祚,这几年也在琢磨着想去海外,只是她不同意,女儿呢嫁了个好人家,还是在京城里,总能见着,这就够了。
唯有十四最让她头疼,这孩子叛逆期太长,脑子里头也不知道装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前些年嚷着要练武,以后要做大将军。
十四很是吃了一番苦头,她听他福晋说,十四这些时候一直在家里练武场上折腾,夜里背上腿上都疼得不行,躺在床上嗷嗷叫着让福晋给他擦药。
这样努力,自然也是有成果的。两年前西藏叛乱,十四被封了抚远大将军,去青海了。
临走的时候,沉稳了许久的十四哭得像个傻子似的,他怕自己有去无回,哭着和自己额娘说了心事这臭小子总觉得自己是兄弟里最没用的那个,一点也不能替额娘分忧,这么多年一直让她替自己操心。
原话是说“额娘在宫里头吃苦,儿子还一向不着调,叫额娘头疼了。”
不知道谁跟他说了些什么,他总觉得自己额娘每天都在宫里头偷偷地哭。
到底是个孝顺孩子,云佩把他揍了一顿,送他去了青海。
那段日子也是这么多年以来她和康熙最和谐的时候,儿子去了青海总要送折子回来,他怕军中的人笑话他是个离不开额娘的人,所以鲜少给云佩写信,那点子思念就都写在折子里头寄回来了。
康熙笑着骂他不把折子当回事,扭头却叫人去永和宫请了云佩过来一道儿看折子。
为了多知道一点十四的动向,云佩对康熙还算温和。
如今提起十四,她还忍不住想笑,也有点想他。
康熙低着头,不叫她看见自己的脸色,安慰说“没事儿,青海战事已平,十四过段日子就回来了。”
云佩一怔。
从前线下来的将领们并不是立时就能回来的,都要走流程,等流程走完,估摸着就要年下了。
十四真要回来,那也得好几个月。
除非宫里头有什么要他不得不回来的事情。
云佩也低下头,心里有点莫名的感觉。
知道他要死了,但是摆在明面上说还是头一次。
康熙显然也并不怎么在意这件事,反倒说“这些日子朕的身体朕一清二楚,都不用听那些太医胡扯,只知道说些好听的话,实际上没一点儿屁用。”
他自己是看医书的,久病成医,都能自己开药了,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吗
只是到底有一点不甘心“朕其实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要做,却来不及了。”
海禁没有彻底放开,听说西方已经开始什么革命了,他倒不怕,只是想着从前云秀和胤祚说的,外头也是有很多好东西的,怎么也要把它们都弄到大清来才合适。
再者,他刚登基的时候打击八旗,这些年也一直在努力,可到底不能太损了他们的颜面,所以这两年又有点松泛了,他不想让自己的身后名太难听,也想着要给下一任皇帝铺铺路。
古往今来都是这样的,前一任皇帝总要给接班人留一点政绩,不能把那些人收拾得太死了。
他的政绩已经足够多,他自信自己的名声不会太难听,所以要给儿子铺路。
他说“老四的性子你我一清二楚,他脾气一向急,也硬直,不喜欢的人面上就能带出来,嫉恶如仇是好事,可也不是好事。”
当皇帝的不能把自己的喜恶表现得太过明显,容易叫底下的人投其所好,老四刚直,却也太刚太直,过刚易折,他总担心他的名声不好听。
云佩却说“这些年都过来了,老四的名声也没好到哪里去。”别的不说,就催债那事儿,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更何况他一直对八旗不假辞色,被明里暗里造谣了不少回了。
虱子多了不怕痒,随他去吧。
康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老四名声是不好听,却是他这些儿子里唯一一个干实事的人,老唱得比说的还好听,也太过亲近汉人读书人,想要博一个好名声,却不知道这样太软活,容易被人拿捏,老五憨厚,学问不好,满语学得也不怎么样,老七腿疾,老八
想到老八,康熙就头疼。
以前他总是和八旗混在一块儿,后来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割裂开了,整个人就像是换了作风一样,叫他刮目相看,从前他觉得老八不堪大用,后来改了,倒还算是得用,可惜,太晚了。
更何况再改也改不到哪里去,仍旧是个慈和的人,而要接下他这个摊子的,注定不能是个慈和的人。
后头的那些孩子就更不用说了。
他叹口气,希望老四能够争气一点儿。
身体到底有点差,说了这么多的话,他就觉得身上一阵阵的眩晕,不得不重新躺下。
年纪大了,整日里看折子,用眼过度操劳,双眼都模糊了。
他躺在床上,微微眯着眼去看旁边的云佩,只觉得模糊之中看不分明,恍恍惚惚的时候他好像看见了年轻时候的云佩。
依旧那样的年轻漂亮,一双眼睛浸着水,不像后来的德妃,眼里都是沧桑和沉默。
她那样年轻好看,关切地看着他,问他怎么了。
他想说话,嗓子眼却像是堵住了,怎么也说不出来。
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他总是沉睡或是清醒,偶尔也糊涂,清醒的时候就把她叫来说一会儿话,聊聊孩子们,糊涂的时候他记不清楚了。
他记不清楚,伺候的魏珠却一清二楚,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伺候着,皇上病了,不肯叫别人伺候,也不敢,所以只放了他进来。
有时候皇上糊涂了,总拉着德妃娘娘说话,不让她走,说的话也乱七八糟的,魏珠静静听着,却不大明白说的都是什么。
他一会儿说永和宫院子里的树老了,一会儿说想皇祖母了,一会儿又沉默着说其实孩子们没有错,是他错了。
有一回皇上糊涂的厉害,他紧紧地拉着德妃的手不肯放开,这个威严了一辈子的帝王,在那一刻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云佩啊,以后你不要进宫了,宫里不好,一点都不好,你去大草原上,去骑马,去笑。
你穿红色的骑装最好看了。
魏珠低着头,心里想,德妃大约也是难过的吧,她沉默了很久,任由皇上拉着自己的手,没有挣开。
过了很久,皇上累了,快要睡着了,她才静静站起来,逆着光看不清脸色,声音却轻轻的“皇上,您糊涂了,臣妾已经进宫四十五年了。”
时光已经不能重来了,他们亦然。,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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