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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朱标和朱元璋回京还差五日的时候,京中情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真的是翻天覆地,感觉这大明的天和地都快翻了。
杨宪坐在茶馆里,对同僚侃侃而谈“标儿说,百姓的舆论很好引导。”
“比如女性贞操这事,刚经历过乱世,就是官宦女子,为了逃命哪有不抛头露面的”
“如果这时候突然严格要求女子贞操,女子和女子的家人就会惶恐,会疯了一样否认自己之前的事,迫害被推出来的人。这就是他们现在想对常将军,进而想对马皇后所做的事。”
“但如果这时候有很多人站出来,起领头作用,告诉她们和她们的家人,这世上大部分人都和她们一样,她们无需惧怕,让她们惧怕的才是敌人。那么她们就会选择一个能让她们过得更轻松的事支持。”
“当然,这其中最重要的是利益。”
杨宪慢悠悠喝了一口茶。
“在秀英夫人和常元帅、常将军,以及所有推行井田制的人的努力下,国内大部分女子都已经分得了田地,特别是主公最先控制的地方,女子已经全部分田完毕。”
“标儿曾经讲过一个故事。有人问农人,为了给皇上修皇宫,让每户豪商都献出一千两银子,这事好不好。农人肯定会回答好。但如果你问他,可不可以把他家里的牛献出来,他就要挥着锄头砸你了。”
“因为他真的有一头牛。”
杨宪想起朱标那些奇奇怪怪的小故事,嘴角不由上弯。
“大部分男人甚至女人,对一个女将军是否受到公正对待并不在意。但如果把这个女将军和他们家中女眷分得的田绑在一起,他们就很在意了。一家人得到的田,都是一家人一起种,粮食是一家人一起吃。他们家里真的有女眷分得的田啊。”
杨宪放下茶杯,看向茶楼下。
勋贵家的夫人穿上了自己的诰命衣冠,举着抗议的旗帜,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在勋贵家的夫人身后,是身穿女子科学院“校服”的女学生们;
女学生们身后,是普通官宦家的女眷;
之后看衣服,应该是地主士绅、豪商、普通百姓家的女眷
杨宪脑海里冒出一个词,“阶级分明”。
这是主公和太子都不喜,但现阶段只能维持的东西。
但分明的阶级,现在走在同一个队伍中,哪怕有前后之分,她们也成为了一个整体。这是不是就是天书中所说的,牢不可破的阶级观念正在逐步崩塌
“杨宪,你真可怕。希望你能走在正途上。”李善长目光矍铄。
杨宪笑道“我这都是从标儿那里学的。只要标儿能当太子、当皇帝,我哪敢班门弄斧”
李善长“”言下之意,若标儿不当太子、不当皇帝,你就要翻了天了吗
你对主公的忠诚呢
不过李善长也知道,如果标儿不当太子、不当皇帝,恐怕主公也凶多吉少了。
这天底下还有比主公更护着标儿的人吗那可是在标儿一岁多的时候就让其当“家主”的奇葩褒义词。
“汉时便有太学生上书,现在换成女子上书,将来还会有谁”匆匆赶回来的宋濂道,“我担心他们也会来这一手,引起混乱。”
“不会,标儿早就想到这一点了,所以已经提前立法。”杨宪好奇,“宋先生,你没看到过”
宋濂愣了一下,然后不好意思道“我不主修律令大明立律令太多了”
刘基想了想从自己手中制定的法令,也不由点头“确实太多了。许多法令和现在的大明都没关系。”
“现在不就有关系了”“在家养病”的叶铮笑道,“这下他们可不能说什么不教而诛谓之虐了。”
刘基磨牙“是啊。”
上次空印案,因为刘基没有当过有实权的大官,不知道这个“潜规则”,制定律令的时候没有涉及这一点,结果被人抓住漏洞,说“法无禁止就能做”。
刘基将其视作一生的耻辱。
季仁寿又老了许多,但精神一如既往的好。他怔怔看着楼下,想着朱标曾经说过的“致良知”,人人皆可成圣的话。
无论民族国家,无论男女老少,皆有成为圣人的潜质。圣人不看血脉不看传承,圣人就在百姓中。
现在这些人只是在争取自己的利益,其实离圣人很远很远。但季仁寿不知为何,就是想起了这一席话。
他想,自己的著作中又可以添一笔了。
所有大儒在老年的时候,就会开始著书立说,将自己的思想记录下来,留给后人,期盼后人能完善他的观点,将他的理想实现。
朱升看了表情激动的季仁寿一眼,知道季仁寿满脑子都是他的书。
当时为标儿记录言行的人,记载的标儿训斥孔希友的话中,就有类似“孔圣人看到你们以人不能超过圣人、师长为借口,一代不如一代,他会不会生气”之意。
朱升想,每一个在晚年著书立说流传后人的人,都会与这句话共情吧。
他们正聊着,楼下出现一阵骚乱。
几个老臣探头,客串过记载起居录史官的王袆惊讶道“那个中途冲进队伍的人,是不是大公主”
没探头的老臣也立刻从窗口探头。
朱元璋的大公主叫朱镜静,是孙贵妃的女儿。朱元璋和李善长透露过,等大公主再大一些,就招李善长的长子李琪为驸马。
李琪是李善长长子,也是李善长近四十岁才得到的“老来子”,和朱镜静岁数只相差五六岁。
现在李善长让李琪修身养性,等候尚主。
“大公主我听闻孙贵妃因为不想让大公主出宫,特意派人关着她,她怎么出来的”李善长对准儿媳非常关心,自然知道大公主的情况。
王袆从怀里摸出一个望远镜。
其他人都十分羡慕地看着他。这是王袆在云南立了军功后朱元璋送的,他们都没有。
“大公主一身戎装,裙摆还有破损,或许是翻墙逃出来的。”王袆道,“李公啊,你这儿媳妇不简单。”
李善长一瞬心梗,然后拍着胸口道“没事,没事,我儿子脾气好,一定没问题。”
还好他儿子在众多姐姐的教导下,脾气很好
王袆失笑“她还带着一个小包袱,当场从小包袱里取出校服外套披上准备充分啊。放心放心,百姓不知道她是公主,她很低调。”
李善长“嗯。老夫先进宫,孙贵妃可能需要请御医。”
李善长匆匆拱手离去,杨宪笑得前俯后仰。
老成持重的章溢叹气道“你啊,这件事就是你闹出来的,你不怕孙贵妃记恨你”
“不怕。”杨宪道。
章溢苦口婆心道“就算你有太子护着,你也该收敛一些,别给太子惹麻烦。”
“我不会给太子惹麻烦。”杨宪道,“只要皇上还信任我,她不敢得罪我。至于孙家那群外戚,等皇后的儿子回宫,他们不蠢,就会尽可能低调。太子虽仁善,但其他皇子可不是好脾气。他们被隐瞒了这么多年,心里正窝着火。”
朱升想起朱标的四个弟弟,也觉得头疼“希望没人会不长眼来挑衅标儿,标儿四个弟弟的脾气确实不太好。”
马皇后的五个儿子,除了长子朱标性格更贴近马皇后,其他四个人,哪怕是看似最安静的五皇子朱橚,骨子里都和皇上一个模子印出来。若惹了他们,这南京城可就不安稳了。
“谁来招惹标儿,被嫡皇子们折腾,是他们活该。”王袆收起望远镜,“现在第一步计策已经实现,是不是该做第二步了”
众人理了理衣冠,轻声笑着颔首“该第二步了。”
“你说,杨宪这家伙先挨个敲勋贵的门,让诰命们上街抗议;然后李善长和赶回京的徐达率领文武百官,去皇宫门前哭”朱元璋傻眼,“我都不在京中,他们向谁哭”
“就是做个样子给百姓看,顺便让报纸中能多写些东西,制造一种朝中良心未泯的大臣被压制,需要清君侧的假象。”朱标抖了抖报纸,翻了一面,“杨叔叔真厉害。爹,以后杨叔叔还是交给我管,我怕别人管不住他。”
“哦哦哦,当然。”朱元璋也继续看报纸,然后傻眼,“大公主翻过宫墙,上街加入游行,还公开身份,上台演讲”
朱标手中力气一大,差点把报纸撕成两半“那个大公主是谁厉害”
朱元璋虽然知道自己不应该心虚,但他的语气就是有点心虚“孙贵妃的女儿,和李善长的儿子定了婚约,很快就嫁出去”
朱标瞥了朱元璋一眼,道“嫁早了不好,女子早生孩子伤身体。”
朱元璋点头如捣蒜“好好好,你说了算。”
朱标好奇道“她居然能从宫墙上翻出去南京的宫墙这么矮吗”
朱元璋道“可能夸张了些,应该是偷偷溜出去。她就仗着宫里侍卫发现了她,也不敢抓她。”
朱标按压了一下太阳穴。虽然他做好了和庶弟庶妹们见面的准备,也没想到刚到长江口,庶妹就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还好是惊喜。这样的妹妹,他不讨厌。
“叔叔们和先生们虽然因为没料到对方这么不要脸,被痛击了一下。现在他们已经反应过来,胜负局面立刻倒转。”朱标笑道,“其实想想也知道,他们是辅佐爹你当上皇帝的人,只要爹你给予他们足够的信任,他们怎么会输给那群败家之犬”
败家之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知道拖宋元后腿,现在又来拖大明的后腿。
但败家之犬就是败家之犬,如果家中主人足够清醒,就算“它”们能拆家,给家里造成很大损失,也不会影响大局。
“可不能让那群老小子占尽了威风,标儿,我们怎么做”朱元璋摩拳擦掌。
朱标道“爹,这次你可要尽可能低调了,要高调的是我和常姐姐,你乖乖给我们当背景板吧。”
“哦。”朱元璋表情古怪。
自从朱标抱着常葳安慰了一番后,这家伙在别人面前也开始称呼常葳“常姐姐”了。
甭不要脸,不知道学的谁。
“唉,爹你要是不高兴,我下次找个机会让你威风威风。”朱标会错意,安抚自己幼稚的老爹,“下次你领着我和弟弟们一起去祭天祭祖,我们身穿皇子服饰在你身后,每人给你领一支仪仗队,我再给你编个军乐队敲锣打鼓吹号角,保准威风”
朱元璋“这倒也”
朱标问道“不需要”
朱元璋想了想那个场面,热血沸腾“需要”
朱标笑道“好,回去就给你准备。”
朱文正在一旁一边擦刀一边小声逼逼“标儿哄孩子呢”
李文忠低声跟着逼逼“哄爹和哄孩子有什么区别”
陈英想抽出刀鞘反手砸向这两个兄弟。怎么连李文忠嘴里也不把门了
到了南京城郊时,船队暂时留下修整,准备亮相。
朱樉、朱棡、朱棣、朱橚四人赶来,隔着老远就朝朱标扑。
朱标大惊失色“别啊”
他被四个熊一样壮的弟弟挤在一起,差点背过气。
朱元璋和三个哥哥赶紧上前,一人拉走一只熊弟弟。
“英哥,你也回来了”朱樉和朱棡惊喜道。
朱棣和朱橚好奇地看着陈英。他们年纪小,和陈英相处时间不是很多,只听说陈英是与大哥关系最好、唯一不会给大哥惹麻烦的“便宜哥哥”。
“嗯,我回来了。”陈英看见四个义弟,也很高兴。
他最疼标儿,但其他人也是他的义弟,他也很关心。
“以后再慢慢叙旧,先过来商量怎么随我回京。”朱标揉着被弟弟撞疼的胸口,有气无力道,“对了,给你们介绍”
四个弟弟中气十足“大嫂”
站在一旁,想帮朱标顺气,又不好意思上前的常葳“”
朱标看了一眼脸红得快晕过去的常葳,好心肠道“我和你们大嫂还没成亲,叫大嫂不好,叫姐姐。”
四个弟弟中气十足,和常葳同窗过的朱樉和朱棡还非常坏心眼的挤眉弄眼“姐姐”
常葳身体一晃,差点晕倒“别、别像以前那样,叫名字行不行”
朱樉和朱棡把着对方肩膀,笑作一团。
常葳很想冲上去给这两个同窗一拳。
你们俩故意的吧
朱樉和朱棡确实是故意的。他们为了给同窗“大嫂”使坏,提前和弟弟们约好了,否则以他们四兄弟毫无默契的默契,怎么可能异口同声
朱标纵容弟弟们“欺负”自己的未婚妻,见因这个“使坏”后,常葳与弟弟们的相处中的扭捏尴尬迅速褪去,恢复了以往自然的模样,松了一口气。
弟弟们都是小仙童,真贴心。
“别皮了,准备准备,赶紧进城。”朱标道,“我们第一次以皇子的身份进城,都给我精神点。”
“哦,第一次呵。”毫无默契的四兄弟再次默契地异口同声,并同时将视线投向朱元璋。
朱元璋被四个坏儿子盯得毛骨悚然。
朱标立刻上前挡住弟弟们不友善的视线,道“相师说我弱冠之前不能归位,你们是被我连累了,抱歉。”
挨个摸摸脑袋,乖乖乖,别瞪爹。
弟弟们心中积攒的怒气一下子泄掉了,低着头乖乖被摸头。
“我们不稀罕什么皇宫。”朱棡嘀咕,“跟在大哥身边,比皇宫舒服多了。”
朱元璋摸摸胡子“这倒是。还是标儿会享受。”
朱标“”
弟弟们“”
担心皇上和四位气势汹汹的皇子起冲突的众人“”
朱标担忧了“皇宫这么差”
朱元璋叹气“能多好我想多种点树,结果他们拿什么礼仪说事,除了一个破花园,一棵草都不能有,全是光秃秃的石板。我想弄条河钓鱼,他们又说宫中只能挖很浅的死水池塘,如果河流和宫外联通,会有刺客。要河啊就只有宫墙外面一条护城河是活水。我总不能每天去护城河边泛舟钓鱼吧百姓都看着呢,好蠢”
朱标听自家爹抱怨开了,连忙在娘不满神色累积到临界点之前,拉了拉爹的袖口,让他闭嘴,别在迎接的众心腹面前丢脸“古代皇帝都喜欢住园林别宫,很少一直待在宫城中。为了不劳民伤财,虽然我们没修什么别宫,但我们家原本的宅子很漂亮很舒服,爹在宫里住得不高兴就出宫住。”
朱元璋得意道“我和你娘确实经常出宫住。还是你让人修的宅子舒服。”
朱标道“那就好。别亏待自己。”
朱标的弟弟们和朱元璋的心腹们都无奈极了,也心疼极了。
标儿脾气太好,对皇上也太孝顺了吧对于皇上瞒着他这么多年,导致皇宫修了这么久他都没享受过的事,标儿居然担心的是皇上和皇后在宫里住得没有在宫外舒服
这么好的孩子成为皇上的儿子,真是天生祥瑞,皇上注定是皇上啊
朱标哄好爹后,与许久不见的叔叔伯伯们依次见礼,然后和他们商议此次亮相之事。
他会尽量高调,高调到京中所有人都为之震撼。
可惜时间不够,他不能重新编排仪仗队。否则他训练一支礼仪兵出来,吓坏那群满嘴“礼仪礼节”的迂腐文人,让他们知道何谓真正的礼仪。
朱标的学生们也会一同出场。他们侧耳听着,然后逐渐开始忍笑。
常葳脸色铁青“我我装重伤为什么我不能威风地出场吗”
“你这个钦差在两广和两位侯大战一场,差点死掉,身体哪那么容易好还有你的亲兵们,不身上挂点彩,怎么能显示出你们的悲壮对了,这次牺牲的人的骨灰盒上都盖着军旗,一同抬进京。”朱标道,“他们值得。”
常葳本想说,骨灰盒和皇上御驾一个队伍会不会晦气,但她嘴唇翕动,说不出来。
朱元璋拍了拍常葳的肩膀,道“我以前经常亲自扶着老兄弟的骨灰盒回应天。”
常葳迅速擦掉眼角快溢出的泪水,使劲点头,说不出话。
常遇春也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心中对朱标十分感激,好感更深。
标儿是大明将领中第一个给普通军士立纪念碑,而不是给值得尊敬的敌将修墓的人。
常遇春是将领,也是从最底层的先锋兵爬起来的曾经的士卒。他对敌人一向很残忍,但对士兵们却很好,否则他领兵作战不会那么厉害。
朱标的学生们看到这一幕,不由陷入沉思。
他们又被老师上了一课。
“好了,开始准备吧。”朱标和以前一样,迅速占据了主导地位,开始指挥人干活。
哪怕他已经知道自家爹是皇帝,行为也没有丝毫改变。
朱元璋也没有改变,乐呵呵凑上去给朱标添乱,被马秀英瞪走。
朱元璋的心腹们不知道为何,眼眶有些热。
标儿知道自己是太子,他的父亲是皇帝了。但这一切,和标儿不知道的时候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李叔叔,身体不舒服吗赶紧坐着休息。”朱标扶住身体微微颤抖的李善长。
李善长摇摇头,道“我身体还好着呢。”
说完,他甩了甩拐杖,大步离开。
朱元璋凑过来“我看他拐杖不离身才让他致仕,他老小子难道是在演我”
朱标立刻给了他爹下巴一个上勾拳,让他爹闭嘴。
爹,你把李叔叔从满头黑发压榨到满头雪白,你还想继续压榨下去,要脸吗良心被狗吃了
朱元璋的心腹们都暗暗点头。
对,照准了揍主公就是该揍
马秀英笑着摇摇头,上前把儿子快归位就得意忘形的朱元璋拽走,不让他打扰儿子干活。
朱家四个弟弟用眼神交流。
朱樉这样的爹居然能是皇帝
朱棡这大明真的没问题吗
朱棣爹能当皇帝,我感觉我上我也行
朱橚大哥好可怜。
四个弟弟叹气。
朱标瞥了表情丰富的弟弟们一眼,心中也在叹气。
朱标的三个兄长也用眼神交流。
朱文正四个小崽子一点都不省心,对吧
李文忠看好他们
陈英其实我觉得还好
朱标的学生们“”为什么他们的表情都变来变去,他们在干什么感觉融入不了,但好想融入进去
老臣们看着这活泼的一幕,都不由捻须微笑。
在朝堂争斗中积累了再多疲惫,看到这一群年轻人,他们都感觉心中充满了希望,又有了十足的干劲。
洪武八年正月,本应该在正月祭天的皇帝不在京城。
又因为朝中争斗延续到了朝外,南京城中几乎没有新年到来的喜庆气氛。
正月初五,皇帝终于回京。
南京城门打开,通向宫城的主道被打扫干净,甚至用水洗了一遍,一点灰尘都看不到。
禁军驻守在道路两旁,但不禁止百姓在一旁观看,只是不准上楼。
在两边楼中,也有禁军驻守,以防刺客。
文武百官本想在城外迎接,但被要求只在宫门前列阵迎接,不可离开。
许多人都心中忐忑。
他们看向李善长等人。
李善长等人昨日出城,很明显已经见过皇帝。没有诏令,他们不敢跟上去,只能猜测他们与皇帝有何交流。
六部中许多人人心浮动。
参与了攻讦常葳的人,六部皆有。两广能瞒住朝中相公和大权独揽的皇帝,显然六部都有人为其保护。
利益动人心。
为何古代一个知县就可以贪污巨款而不怕钦差来查当然是因为他贪的大部分钱都送入了朝中的诸位大官们。
现在也差不多。
这时候,大部分开国最高的那批勋贵手中倒是最为干净。
这不是所有开国勋贵都能控制得住贪欲,而是还没找到一个隐秘的潜规则通道。如果他们要贪,就要像六安侯和永嘉侯一样,成为台面上最显眼的人,成为真正的大贪放在前面的棋子。
他们知道朱元璋的性格,暂时还没有这个胆子。不想拼命得到的地位,因为贪污而竹篮打水一场空。
同时,朱标给予他们的利益,也是让他们不贪的原因。
朱标是活财神,只要有朱标指点,他们不贪污,只跟着朱标身后老老实实做生意,就能得到优渥的生活,让他们不会在面对因贪赃枉法而日子好过的同僚心理失衡,走上同样的不归路。
但既然出现了六安侯和永嘉侯,其实许多勋贵心中的防线也已经松动了。
两广大案和这次南京的“闹剧”,让他们心中的弦重新绷紧。
“李公,皇上这是什么意思,为何不让我们去迎接”礼部尚书赵瑁小声问道。
闭目养神的李善长懒懒抬眼,道“什么叫皇上是什么意思你在质问皇上”
赵瑁神色大变,立刻道“下官不敢。”
李善长再次闭上眼,不再理睬赵瑁。
赵瑁讪讪退下,和旁边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都忐忑不安。
之前京中妇人上街,伤风败俗,他们多次请中书省相公们同意出兵镇压。结果一群粗俗不堪的武将挥舞着拳头上前咆哮,问他们是要打杀谁家夫人。
武将们只是咆哮,毕竟他们担心一拳头下去,要跪求对方别死。
一些最早跟随朱元璋的粗俗不堪不像文人的文臣们就没有顾虑了,袖子一撸就冲上来拳打脚踢,说你要杀我家妻女,我就和你拼命。
他们自然会反击。
然后朝堂上文臣们打作一团,武德充沛;武将们在一旁瞠目结舌。相公们就在堂前冷冷看着这荒谬的一幕。
幸亏皇上不在,否则真是满朝文臣颜面尽失。
丢脸啊
在众臣忐忑不安时,朱标骑着高头大马,身后两侧依次是四个弟弟,然后是朱文正、李文忠,再是按照爵位排行的随行武将们,学生们在最后。
朱元璋允许百姓们仰着头看他,所以百姓们都能看到这一幕,看到朱标穿着太子服饰,他身后四个弟弟皆穿皇子赤色蟠龙盘领窄袖袍,威风凛凛。
大明前期皇子和王公贵族的衣服多是窄袖,到了大明中后期,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普通官宦,衣袖才越来越大。这也能看出大明的风气从尚武逐渐尚文的转向。
现在,朱标和弟弟们皆窄袖佩刀,浑身充满肃杀之气。
百姓们窃窃私语。
“那是谁穿着龙袍呢”
“能穿龙袍的除了燕王,只有皇子了吧”
“为首的难道是太子”
“等等,为首的有点眼熟,是不是我看错了”
“是有点像,像陈家标儿”
“是朱标,他早就改名朱标了。”
“是朱知省我在北京做生意的时候见过朱知省,他就是朱知省”
“朱知省怎么穿着太子的衣服难道皇上收朱知省为义子”
“收义子也不可能当太子啊”
“标儿的堂哥都能当燕王,标儿怎么不能当太子”
这人话一说出口,所有人都用无语的眼神看着他。
“或许燕王也不是义子”有一位脑袋更灵活的老读书人道,“如果陈家朱家标儿是太子,朱文正大元帅是标儿的堂兄,他是燕王,就理所当然了。”
众人皆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他们倒吸一口气。原来如此怪不得标儿这么厉害,原来标儿是太子
对百姓而言,已经在他们心中被神化的朱标成为太子,他们不会质疑,也并不想质疑。
他们用灼热的视线追逐着身穿皇太子冠服的朱标,仿佛是看着一个不愿意醒的美梦。
不知道从谁开始,有人大喊“皇上万岁,标太子万岁”。
然后百姓们都这么喊。
还有人跪下磕头,喊着感恩的话。
他是被“陈家”救济过的流民,曾亲眼看到还很圆润可爱小小一团的陈家标儿对着他笑,给他指着流民营,指出一条生路。
现在南京城中许多百姓,都是陈标救下的。因为陈标率领的“豪商陈家”,专门负责给朱元璋搞后勤,盘活朱元璋占领的城市。
百姓们健忘,百姓们的记忆力又很好。
即使是十几年前的事,即使他们现在许多人都依托南京的富饶过得很好,他们脑海里此刻都浮现出战乱时自己的颠沛流离,浮现出豪商陈家打着朱大帅的旗号帮助他们活下去的一幕。
“标儿是太子标儿是太子”
“标太子万岁我们的标儿是太子”
“皇上万岁太子万岁”
“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标儿绝对不是普通人标儿是太子”
百姓们狂热地欢呼着“万岁”,一点惧怕也没有的直呼朱标为“标儿”。
没办法,朱标还是陈标的时候,就是整个南京城的“标儿”。老南京人都习惯了。
朱元璋悄悄拉开窗帘,对身边马秀英乐呵呵道“他们都叫我家标儿万岁呢”
马秀英欲言又止。
从常识上来说,百姓只能叫皇帝万岁,叫太子万岁就是太子僭越了。
但朱元璋不管,朱元璋高兴
他恨不得也跟着喊“标儿万岁”
马秀英叹了口气,苦笑道“百姓们都叫标儿万岁,恐怕朝中会有人弹劾太子功高盖主,试图谋反了。”
朱元璋乐道“好啊,标儿谋反,我给他当先锋”
马秀英再也忍不住,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不过很快,百姓的激动和朱元璋、马秀英夫妻俩的开心就被压了下去。
朱标特意临时编排的军乐队开始奏响了哀乐,长长的仪仗队后,常葳身穿一身白甲,带着她同样身穿白甲的亲兵们,护送着一个又一个盖着大明龙旗的盒子入城了。
魂幡扬起,纸钱撒起。为首的常葳头上脸上都绑着绷带,手脚处都绑着木板固定,胳膊用绷带挂在脖子上。她身后的亲兵们也一样。
当所有人都进入了南京城门后,朱标停下来。
他深呼吸,仰头看着天空,从怀里抓出一把纸钱撒向天空,大喊道“魂兮归来”
他身后的人也跟着道“魂兮归来”
这时候,身穿龙袍的朱元璋离开御驾,翻身上马,走到朱标身边。
他和朱标对视了一眼,然后亲自举起招魂的魂幡,声如洪雷。
“屯田将军常葳率屯田兵力挫两广贪官污吏阴谋,战损一百又七同袍。”
“朕以大明皇帝之名,诏令阴曹鬼差放行”
“魂兮归来到京城了,你们可以回家了”
“回家了”
朱元璋的声音太过洪亮,队伍尾端的常葳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众人先是哽咽,之后皆泪如雨下。
百姓们见到这一幕,先很迷惑地愣住。
当朱元璋说出原因,当他们听着哀伤的乐声,当他们看到漫天飞舞的纸钱和随风飘扬的招魂幡,他们都将目光投向身穿素白衣甲的常葳等人。
原来那个伤得很严重的年轻女将军,就是京中被人传了许多污言秽语的屯田将军常葳。
他们想起了最近官学学生给他们读的报纸。
常葳见到两广逃难的百姓,入两广查案,被永嘉侯和六安侯追杀,几近死亡,终于将证据交给了安南行省朱标。
报纸上满篇的文字,他们并未有太多实感。
当看到了盖着大明旗帜的骨灰盒,看到了常葳等人身上的伤和脸上的泪水,他们才明白了文字中所写的功劳,和功劳背后的付出。
这一刻,百姓的心被触动,脸上也不由被泪水打湿。
他们口中的万岁,也换成了“魂兮归来”和“回家了”。现场热烈的气氛变得哀伤至极。
常葳用没有绑着绷带的那只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看向道路两旁为自己这群陌生人哭泣的百姓们,一时心中既感动又迷茫。
“葳葳,好好看着他们。”常遇春陪伴在常葳身边,没有走在护卫御驾的武将中,“爹放不开屯田的事,就是这个原因。”
常葳使劲揉了揉眼睛,在点头的时候,泪水又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索性不擦了。
在百姓的哭声中,哀乐停下,队伍继续前行。
朱元璋没有回车里;一身戎装的马秀英从车里骑马出来,亮出了秀英夫人的旗帜。
皇后马秀英和太子朱标骑着马,陪伴在大明皇帝朱元璋左右;
朱元璋和马秀英的儿子,朱标的弟弟们,大明的二皇子朱樉、三皇子朱棡、四皇子朱棣、五皇子朱棣紧跟其后;
在大明最尊贵的一家人身后,还跟着朱元璋的三位义子,跟着朱元璋的老兄弟们。
一行人,一起迎着朝阳,朝着皇宫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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