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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又初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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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雨了。

    往年干旱引起的灾情在近两年也逐渐好转, 可天空落雨也不见如此频繁,连续三日的大雨之后,又是淅淅沥沥的十几天小雨, 不曾放晴过。

    因为有雨, 所以许多人都不曾出过门,连续大半个月的浇灌下,深林里的灵也跟着一起复苏。

    阿箬就在木屋里,哪儿也没去, 时不时还能看见从那片以前死去的森林里飞出来的灵, 沉沉浮浮十几点星芒, 再钻入地缝中消失不见。

    天气渐冷,何桑的身体愈发地差了。

    他以前还能出门寻药, 现下多日的阴雨天让他的左手疼到浑身发麻, 他的手曾受过伤,即便阿箬改变了他们人生的一些轨迹,却也不是事事都能避免的。何桑疼起来便忍不住哼声, 何时雨会些药理, 只能让阿箬烧些热水,用巾布打湿了敷在他的手腕上,让他得以好过些。

    可这也只能起一点作用罢了。

    何桑的身体,他自己知道, 因为阴雨天疼的是左手, 却有其他的疼痛是因他年事已高。

    灾情祸乱之下, 能与他一般活到六十好几的人屈指可数,眼看着两个孩子长大,他也当满足了。

    只是人一老便多愁善感,他瞧见阿箬蹲在门前的药炉上守着水开, 又看向坐在身侧的何时雨。何时雨拿着热毛巾捂着他的手腕,眉宇间透出些许担忧来。

    “你将阿妹照顾的很好。”何桑突然开口,说出这话后,何时雨怔怔地望向他。

    何桑的声音很低,还没有屋外的风声雨声大,沙哑地传入何时雨的耳里。

    他道“我捡到阿妹时,便察觉她与寻常人不一样,她有两颗心,或许便是那多出来的一颗心,让她自幼便不同一般孩童成长。她从小显得老成,沉默,心思深重,做任何事都进退有度,从不添乱,我本以为你们俩中,我最不用担心的便是她了。却也正是如此,我不见她有过几次快乐,到了如今岁数,再来看她,我又实在太担心她了”

    “她的眼里有你有我,我感受得到,阿妹虽不常说体己话,心里却对你我十分信任依赖的。时雨,你不说,我也知道些许”何桑忍不住低低咳嗽了几声,何时雨将他扶起帮他拍一拍背。

    又听见他伏在自己耳边低声道“我见过你拿走了她一套衣裳丢了,那衣裳上有血迹,我也瞧见不远处的小土坡,这几日连下雨,将新土冲走,露出半截尸体来,你没发现,我都发现了”

    何时雨心下震惊,他以为何桑对阿箬的事并不知情,现下看来,他不是不知,他只是不想拆穿。

    “你将阿妹照顾得很好,我也放心你们,便是今日我躺下就再也睁不开眼了,亦不必担忧你们会吃亏、受伤”何桑说着说着,眼角湿润了些。

    长满皱痕的脸上露出一抹苦涩又释然的笑,何桑又发出一阵咳嗽,他的手轻轻拍着何时雨的手背,对他道“别敷了,等阿妹烧好热水,我们都喝两口暖身子吧。”

    何时雨收掉逐渐冷了的巾布,转身朝离门口不远的阿箬走去,他站在阿箬跟前,望着她。

    她坐在小木板凳上,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下巴磕在膝盖上,歪着头看向屋外的雨。天灰蒙蒙的,乌云之上透出几抹暗蓝色,深林中也不再是一片死寂般的灰,门前被雨淋透了的路泥泞不堪,如干渴将死之人要一口气饮足了水般,这些雨水把往日龟裂的地面都给填补了。

    阿箬察觉到何时雨过来,她抬头朝他看去,鹿眼弯弯,细眉舒展,露出一抹自然的笑来。

    何时雨也对她笑。

    大雨之后的天像是被洗干净了,成了多年未见过的淡淡的蓝,就连偶尔飘过的几朵云都是纯澈的白。

    深林里逐渐长出些许嫩芽,那些枯死的树被雨水泡烂,最终腐朽于土地之上,为即将要长出的花草树木添些养分。有人瞧见了新长出来的嫩叶,也有人看见了枯树开花,有人欢呼雀跃,有人又饿怕了连忙将那些新嫩的枝丫折下来赶紧私藏吃了。

    几十年的悲惨世道,不是一夕之间就能更改的,好在沧州大地上的灵都在慢慢恢复,那些莹莹的绿光,早晚有一天会填满整片土壤。

    又过了一年冬,这一年的雪尤其厚,足有小半个人高。

    阿箬许久没见过落雪了,下雪后的第二天何时雨还在木屋前堆起了三个小雪人,小小瘦瘦的那个是阿箬,高高瘦瘦的是他,而中间牵着两个小雪人的是已经躺在床上两个月不能动弹的何桑。

    也不知是否受曾经历过的事迹影响,即便重来一次,阿箬也还是保留了过去的能力。比方她照样会设阵,照样能看见浮于空中的灵,五觉照样灵敏,也照样能看见人脸上的死气。

    何桑没多少时间了。

    他的印堂黑漆漆的,嘴唇也是苍色干裂的,人在年迈时不能不服老,即便他一生行善积德,救人无数也更改不了身体随时间衰老,逐渐步入死亡的结局。

    阿箬有些难过,却也没有特别难过。

    她经历过一次何桑死去了,那一次还是她亲自动的手。

    阿箬知道这一世的何桑没有遇见寒熄,也没有做出任何背叛她的事,他便是个善良又不太会变通的老头儿,眼里除了何时雨与阿箬,就剩下两本医书了。

    这一世的何桑一生经历过太多曲折起伏,但他不必自责于连年的噩梦之中,祈祷于那株活了两百八十七年的生命树下,他也算有孩子伴于膝侧,也算是寿终正寝。

    第二年春,雪还没完全融化时,何桑便于一夜中安然地离开了。

    那一夜是阿箬趴在床边陪着的,她握着何桑的手眼也没眨,她能感觉到他的生命在急速流逝,她也能看见老人的那双浑浊的眼空洞地盯着木屋顶上。他的嘴唇动了动,阿箬凑过去,听了许久又抬头看向他望的方向,才懂了他人生最后一刻说的话。

    他道“屋顶有一块漏了,记得让时雨补上,天寒地冻,别病了。”

    屋顶的确有一块漏了,那是很小的一块发霉的木头,因为大雪融化而起了水珠,正缓慢地朝下滴落。那是一块以何桑的眼神,不应当能看见的小小缺口,可他还是看见了,他与阿箬记忆中活了几百年的老头儿一样,便是临死前想的还是她与何时雨。

    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痛彻心扉的离别悲痛,可阿箬还是酸了鼻尖落了泪,她如以往半夜睡不着起来偷偷哭时一样,在这个深夜里将为何桑流的泪,全都落光。

    何时雨听见了动静,醒得很快。他瞧见阿箬趴在床边哭,又瞧见何桑干瘦的身躯深深吸下去的腹部,手脚发寒地拉起了阿箬,用屋子里最厚的那床棉被铺平地盖在了何桑的身上。

    如何桑自己所说,他说他大约是看不到这个世界柳暗花明的那一日了,而他正死在了雪融之前。那一年春来,大雪融尽后,入目所及满地都是柔韧的青草,柳树抽芽,杏树开花,一切都变得欣欣向荣,是如阿箬这般年龄长大的人,都不曾见过的缤纷的色彩。

    阿箬与何时雨找了个当时花草长得最茂密的地方将何桑埋下了,二人合力寻了块石头,自己刻字,寥寥几笔,也未写下何桑行医生平,只是立碑人那里,刻下了两个人的名字。

    这便是不曾遇见过寒熄的,何桑的一生。

    而阿箬与何时雨,也将沿着这一条与过往完全不同的路,走完此生。

    从她决心不入岁雨寨,决心不再遇见寒熄时,她与寒熄的一切缘分,似乎就断在了岁雨寨分崩离析的刹那,断在春暖花开之后,断在她将与何时雨离开此地,寻一个人多的城镇,自此安心生活之时。

    应当不会再遇见了。

    阿箬与何时雨临行前,一并到了何桑的墓前,答应他他们不会走远,必定逢年过节回来陪着他。

    阿箬望着墓碑上的字,每一次看见,每一次提醒她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何桑了,没有那个从小将她带大的老人了。

    应当真的不会再遇见了吧。

    神明大人。

    这一次的结局,是阿箬拼尽一切换来的,即便她有不舍,有痛苦,有求而不得,可是她没有不甘心,也没有遗憾了。

    离开何桑墓前的小路旁,各长了一株桃花与杏花,正在盛放,小小的枝丫上也没开几朵,可风一吹,飘零的花瓣却如雨下,纷飞过阿箬的眼前。淡淡的香味传来,有些熟悉,熟悉到她心尖传来刺痛,可味道终是差了些许。

    何时雨说,他前几日碰见了几个人,那些人都要再往南走。他们说南边的小镇多,南边的花草树木也多,沿着青云江便能瞧见许多城镇,城镇里还有一些百年氏族,他们可以暂住那些人死了又空着的房屋。

    皇帝早些年就没了,如今又有人推了一些世族大家,只要能说出治世之道的,便可奉为王位。

    那些都太遥远了,也与阿箬无关,眼前她与何时雨只需找个有人气儿,有烟火的地方,重新开始。

    离开枯林的何时雨是鲜活的,他也从苦难中过来,如今终于有熬出头的趋势,他亦起了期待,期待未来更好的未来。

    “他们都有名字,我也有名字,以前是看不到世道的尽头,眼前一片大好,阿妹是否也要起个名字”何时雨问阿箬“你想如何起还是要阿哥帮你想”

    他的名字是何桑起的,因为他与何桑遇见时已记事,知道自己也姓何。

    他想他与阿箬是一家人,便一同姓何,姓氏倒是不用想,只是名字还得好好斟酌。

    阿箬又被叫了十多年的“阿妹”,这一回却要拥有名字了。

    她轻轻眨了一下眼,望向前方与灰暗交接的青绿色,轻声道“我叫阿箬。”

    “箬”何时雨问“哪个箬倘若之若还是弱水之弱”

    “箬叶之箬。”阿箬抿嘴。

    “何箬”何时雨问。

    阿箬顿了顿,她此刻脑海中闪过许多片段,那些凌乱的、纷杂的、却又清晰的充斥着她的脑海。她想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是不是还能再贪心的求一点只求一点点

    她甚至尚未下定决心,说出的话却比心意坚定。

    “寒箬。”阿箬道“我想姓寒,寒月之寒。”

    若她也能有个姓氏,便叫她再胆大妄为一回,她的名字是他起的,姓氏也不做他想了。

    何时雨突然想起了三年前,阿箬深夜未睡,独自坐在木屋前的小院子里,身上披着暗淡的月光,小声抽泣,手指于地面写下的那个名字。

    那个她从未提过,却像是被她印在了心上的人。

    “寒箬也挺好听的。”何时雨道“阿箬可想过我们若找了个安生的地方长居,今后要做什么”

    阿箬好久违的名字,好久违的称呼,好久违从别人的口中,又一次提起。

    阿箬想了想,片刻后她道“你不是从何桑爷爷那里学了医术吗不如我们开一间医馆吧虽说今后或许不会再闹饥荒了,可人总会生病,总需医治的,况且药物上山采摘,也不太费钱。”

    “好啊,只是我医术不精”何时雨还有些紧张“我原打算做个小生意的。”

    “你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料。”阿箬道。

    “你又如何知晓”何时雨撇嘴。

    阿箬一怔,她抬眸朝何时雨望去,两息后才道“生意人多心眼,否则难挣钱,你没那么多心眼,做生意会被骗的。”

    一个连梧桐与红枫都分不清的人,又无人指导,再无银钱启动,做生意怕是要吃大亏的。

    何时雨也不多纠结,只略思忖后便笑道“也是”

    他的怀中揣着何桑的两本医书,肩上背着阿箬收拾的几件衣裳与干粮,二人走过一长段安静的小路后,终于见到了零零散散却排成长龙沿着大道往南而去的队伍。

    眼前长叶下挂着一个弯弯的月亮结,是碧绿的青草色。

    阿箬接过,何时雨朝她笑了下,停了几年不曾见过的野草,又在短短几个月内重新长出来了。

    远方的天看上去还是灰色的,可近处的天空却是澄澈的蓝,脚下的路也有几朵俏丽的爬地野花。

    阿箬深吸一口气,嗅到了风中万物死而复生的味道。

    她心中酸涩,又有些说不清的怅然若失。

    阿箬想神明大人,您看啊,一切都回到正轨了。待天地彻底苏醒后,您也该回到神明界了吧那里会记上您的名字,您不认识阿箬也没关系,阿箬还记得您,阿箬会永远记得您的阿箬爱你。

    雨后天晴,就在阿箬与何时雨离开后没多久,杏花与桃花纷飞的小道上风止了,花瓣铺成的小路一路延伸到了何桑的墓前。

    墓碑是新的,上面还有未干的雨迹,围绕在墓碑周边的是从草木之中纷飞而出的灵,莹莹绿光闪闪烁烁,带着一股清幽的花香。

    一片白衣银纱遮住了墓碑半边,露出了何桑二字,又恰好挡住了立碑人的名。

    那是两排小字,并排刻下,左为何时雨,又为阿妹。

    没有一个是他想找的。

    银铃声响起,纯白的靴子往后退了半步,正要离去时,却见墓碑上的字迹剥落,小小的“阿妹”二字消失,又重新被另外两个字覆盖。

    一笔一划,是熟悉的字迹,却在对方并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她与何时雨寥寥几句定下自己从今往后的姓名时,连带着她过去存在过的一切痕迹,都被这个新赋予的名字掩盖了。

    寒箬。

    桃花眼微睁大,剑眉略挑,那双眼便定定地望向墓碑上更改的字,反复去看“寒箬”。

    寒是他的姓,箬是他要找的字。

    纤云绕袖,银纱上的云纹仿佛从天空飘下般,如烟似雾地顺着微风波动,右手抬起,白皙修长的五指轻轻压在了心口的位置上。

    那里空空荡荡,并无心跳,却有一股灼热在看见这两个字时,沿四肢百骸燃烧。

    他叫寒熄。

    过往记忆模糊却也还算完整,唯有一点似有印象,却想不起分毫。

    他的心丢了。

    他是整个儿神明界,唯一一个没有心的神明,不是没长过的,在那些缥缈的岁月里,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只是不知在何时何地,又被他拱手赠人了。

    必定是赠人的,因为未长心脏的胸腔下,没有被掠夺后的痛感。

    真奇怪,他没有这段记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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