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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空之地四方都是白茫茫一片, 寒熄置身其中,这已经是好几次了。
他的脚下踩着浮云,只要拨开云雾, 便能看见正在缓慢流动的星河,那一场罕见的星雨已经结束,但漫天的星光未灭, 仍在闪闪烁烁,照亮浓夜。
金光化作一面镜子, 可以叫他看见里面的自己, 也能看见镜子另一边神明界长者的轮廓。
“你已经做好决定了”长者问。
寒熄腰背挺直, 从未有过这般清醒,即便将来未定, 却也充满了期待。
他道“已经做好决定了。”
金光镜面里的人叹了长长一息, 他问寒熄“你是否记起了一切”
这一句一切, 与寒熄真正回忆起的不同, 寒熄知道他想问什么,他抬起双眼, 仔细在虚无之地打量, 他的确已经来过这里不止一次,时光倒流对苍生的祸害也不止发生一次。他也并非什么都记起来了,只是在触碰到自己留在阿箬身体里的那颗心后,连带着一些与阿箬相遇之前的记忆也一并找回了。
只是回忆得不完全。
“劳烦长者多次为我善后,今后也不会再有人随意倒转时间, 叫你们为难了。”寒熄说完这话,长者便是一阵沉默。
他知道该说的已经说了,如何做是寒熄自己的决定,可见这世上并非人人都想成为神明, 阿箬不想,寒熄也不想。
“寒熄拜别。”寒熄对着金光镜面鞠起一躬,转身便走。
他拨开了脚下云雾,看见了星河,也看见了星河中与阿箬依偎在一起的自己。他们靠在毛笔峰的巨石平台上闭上眼小憩,寒熄没真的睡下,阿箬却是睡着了。
毕竟她丢了一颗心,即便不痛,这段时间却也是会时常疲乏困倦的。
金光中人影绰绰,那些曾与寒熄在神明界有过接触的都知道,他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此次离开,怕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他的身体里,有一颗凡人的心。”
“纠葛几回,最终还是逃不过宿命”
但至少,这一回不会有人强行破开时空之境,再使生灵涂炭。每一次寒熄入凡尘前,长者都会给他叮嘱,但每一次他都将他的叮嘱抛之脑后,一切不论重来几回,皆是大梦一场,若他自己能够放下,才是真正的化劫。
但此刻去看,也没有什么不好,有人愿意清醒,有人愿意入梦。
繁星之下,毛笔峰山巅上,魂归身位的寒熄慢慢睁开了眼,阿箬已经靠在他的肩头发出微微鼾声,想来睡着的姿势不太好受。
寒熄将阿箬抱起,搂在怀中,少女睡得很沉,连一丝清醒的意识也没有,任由寒熄为她遮蔽了夜风。他抱着阿箬站起身,再抬头看了一眼无尽星光的苍穹,一步跨出,右足上无线环绕的三颗银铃随风化作云霞,飘至毛笔峰外。
他再也回不去了,这一回,是他有路可选后的决定。
虚空之地散开的云重新遮蔽星河,遮蔽凡间的一切,金光逐渐淡去,这一场万物复苏后的星雨,像是吉祥的象征,载入了沧州大地史册。
夜已过,初晨来临。
清明后的天还是有些凉的,入夜后雾浓露重,春来镇边缘的小屋前百花盛放,花香扑鼻,晨光乍现,透过门前方亭檐下的铜片风铃照在了门前一角,正好落在了靠在门框上睡过去的何时雨脸上。
他的怀中还捧了个碟子,里面有一块没那么焦的面饼。
寒熄抱着阿箬回来时带起了一阵风,风吹风铃叮当作响,些微声音惊醒了靠着门框睡着的何时雨。
何时雨睁开眼,瞧见一席白衣背对晨光,怀中抱着阿箬的寒熄,先是发愣地眨了眨眼,随后又猛然站起,愤慨道“你把我阿妹拐到哪儿去了一整夜都没回来”
他靠着门框睡了一夜,脚都缩麻了,站起来后愤怒地走向寒熄却没站稳,一层台阶跨空,险些摔了下去。
寒熄见状,搂着阿箬的手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对空抬了一下,扶着何时雨没让他摔倒。
何时雨愣怔,再看寒熄,又道“你别以为你帮了我一下我便会放过这件事,哪儿有你这般无赖的男人,随意将别人家姑娘带出去整晚,你非得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何时雨一瘸一拐地朝寒熄走来,又看向阿箬“阿妹怎么了”
“她睡着了。”寒熄的声音有些轻,说完后何时雨也放低了声音“究竟干什么去了”
“我带她去看星星。”寒熄笑道。
何时雨看着他的笑,总觉得他好似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可他终究也只认识寒熄短短几日而已,也不了解他
“看星星需要看一整夜”何时雨质疑。
“那里有些远。”寒熄实话实说。
何时雨又道“我自家院子里看不得星星”
“”寒熄见他实在无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他的心情有些好,便是面对何时雨的刨根问底,也没半分嫌烦。
甚至妥协“好,日后我便与阿箬在院子里看。”
“这才对”何时雨说完,又愣了一下,他是不是被寒熄绕进去了
再回头看去,寒熄已经抱着阿箬回到房间,小门没关,他能清晰地看见寒熄将阿箬放在软床上,小心翼翼地为她盖上了被子。阿箬还在熟睡,可一只手仍抓着寒熄的袖子没松开,寒熄也不急着走,他甚至没有扯开袖子去搬一个板凳坐,就这么站在床边,眉目温柔地看着阿箬。
何时雨揉了揉发麻的腿,再看向门前那块早就已经冷透了的面饼,对着小屋内问了句“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儿”
寒熄本想说他不会感觉饥饿,可见到何时雨那半分嫌弃他,又半分出于善良的本能而关心他的模样,胸腔刚生根的心脏不受控地迅速跳动了两下,像是在为这世间任何善意的感情而动容。
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变成了一句“劳烦何公子了。”
何时雨抿嘴,他又往厨房去了一趟,这回坚决不烤面饼了,就煮点儿热水泡开吃。烧水的过程中,何时雨再想起寒熄,想起他昨天坐在方亭内啪嗒啪嗒流眼泪,今早抱着阿箬出现后又对他笑得如沐春风的模样。
真不像个坏人,甚至行动间对他颇为照顾,言谈还挺讲礼貌。
何时雨的早饭还没烧好,阿箬就醒来了。
她一睁开眼就能看见站在床头的寒熄,对上了他的双眼后回想起了昨夜发生的事,脸上忍不住浮上一层红云。
昨晚寒熄带她去毛笔峰看星雨,那场因为遗憾而没见的星雨,在昨夜下了漫天,星光璀璨,耀眼夺目,当真很漂亮。
他们在星雨下亲吻彼此,寒熄的手搂着她的肩膀,而她靠在他的胸膛,在那一瞬,他们成了这世间最亲密的两个人。阿箬慢慢松开了抓着寒熄袖子的手,实在有些丢脸地捂住了自己的脸,搓了搓,想将热度搓下去,却越搓越烫。
昨天的吻叫阿箬心潮澎湃,便是回想她也觉得丢人,她居然会因为一个吻而闭气昏睡过去。
炙热的呼吸在鼻尖缠绕,温热的嘴唇互相摩挲,舌尖勾起的濡沫缱绻缠绵,阿箬根本不知道要怎么交换呼吸,寒熄似乎也是,她现在都能记得他当时沉重的呼吸声,急促地环绕于她的耳畔。
“怎么脸这么红”寒熄慢慢蹲下,睁大了双眼看向阿箬。
阿箬猛然从床上坐起,她将脑海中的回忆挥开,再看向寒熄的脸,问“我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不久。”寒熄朝她笑了笑“阿箬脸红,是因为热吗”
阿箬刚想点头,却想起如今的时节,清明后才落过几场雨,这样的天气不会热的。
于是她又摇头。
因为阿箬摇头,寒熄笑意更深,他从阿箬那欲言又止的眼神中猜到她大约想的是什么了。寒熄伸手,轻轻在阿箬的额头上敲了一下,低声道了句“来日方长。”
什么来日方长
阿箬睁圆了双眼看向寒熄,眨了眨,她觉得这话越说越远了,便只能解释“我我是在想我昨天睡过去的事。”
寒熄若有所思后又是一笑“嗯,熟能生巧,下次我争取不让阿箬早早睡着。”
阿箬“”
这说的都是什么啊
“阿哥呢怎么不见他”阿箬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她以手作扇扇了扇风,将脸上的热度降下去后才装模作样地朝门外看去,正好看见厨房里飘出来的烟。
烧热水也能将炉灶上的火烧得烟熏门窗,假以时日,何时雨定能将厨房给烧毁了。
阿箬对外喊了一声“阿哥,我来弄。”
寒熄看穿了她在逃,伸手便抓住了她的手腕,阿箬回眸看他,低声道“他会把厨房烧了的。”
“烧了我再帮你盖一间。”寒熄道。
阿箬抿嘴“你这么闲吗”
“嗯,现下无所事事,的确很闲。”寒熄甚至还点了点头。
阿箬顺着门边小矮桌上随意拿起一本以前何桑留下来的医书塞进寒熄的怀里,挣了挣手腕道“你若闲了先看书,我、我等会儿来找你。”
阿箬的脸又红了起来,她的心跳很快也很响,寒熄能听到。
“阿箬。”寒熄叫了她一声,阿箬抬眸看向他一眼,寒熄似乎只是想叫她,并没有任何事要说。
晨光透过方亭琉璃瓦照入阿箬的房间,穿过窗棂落在寒熄的眉眼上,他的眉目很温柔,眼神像是一汪漫出来的春水,直把阿箬吞没。
他能听见阿箬的心跳,也能感受到自己胸腔里的跳动,在每一次触碰阿箬之后,那颗心都在疯狂地撞着他的胸腔,牵动他所有因爱而生的情绪,叫他舍不得放开她一时半刻。
可寒熄的手还是慢慢松开了。
他伸手招来了一把凳子,就坐在阿箬房门前,甚至有些乖巧“我就在这儿等你。”
如会心一击,阿箬没忍住伸手揉了揉心脏的位置,意外感受到了掌心下的跳动似乎不再是无法重叠的两道。
她想起昨夜寒熄说,将心给他,所以他已经把他的心拿回去了吗
寒熄看见了她揉心口的动作,有些担心“我的心让你不适了”
“你的心”阿箬又感受心口下的跳动,她确定,只有一颗心“什么你的心”
无需寒熄回答,阿箬立刻便想到了一种可能,她的目光落在寒熄的心口,不可置信。
寒熄的手指慢慢贴上了自己的胸膛,他对阿箬道“阿箬的心,在我这儿。”
“我们”阿箬两只手一起捂着心口的位置,她甚至不记得他们什么时候换过心,一点也不痛,也不难受,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她又想起寒熄昨天晚上对她说的话,他说,能不能把她的心给他。
原来他问过她的,只是阿箬以为那颗心,是他自己的。
“我回不去了,阿箬收留我吗”寒熄略歪着头,声音很轻,像是在故作委屈。
阿箬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脚踝上,仙踪消失了。
“你”阿箬的心里有许多疑惑想问出,寒熄统统猜到,都在她惊讶到失声时为她解惑。
“你不是说,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吗不是说想要我永远都能喜欢你”寒熄对阿箬道“如此我们便能永远在一起了,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不分开。”
“那阿箬收留我吗”寒熄眨了眨眼,他说这些话很轻松,甚至脸上带着笑意。阿箬能看穿他一切表情,她也能感受到他一切情绪,他是真的不难过,他做的决定向来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当初将心给她是如此,隐瞒他灰飞烟灭是如此,如今也是如此。
他原来与阿箬是一样的,一样不顾后路,一样只能看见对方。
“你不会后悔吗”阿箬如何会不留下他她只是为他不值“云峥曾说过,三万年成仙,三万个三万年也未必能成神,何况你是神明,只为我如此值得吗”
“值得啊。”寒熄慢慢起身,他牵过阿箬的手,低声问“阿箬在虚无之地,拒成神明,挖心祈愿时,值得吗”
阿箬的心口猛烈地跳动着。
寒熄道“你若觉得值得,便能明白我的值得。”
他对阿箬的爱意并不比她的少,既从心而选,便不问值不值得。
“寒熄”阿箬有惊讶,有感动,有震感,也有心酸。她抬头看向寒熄,慢慢伸出手贴向他的心口,掌心下柔软的衣料染上了体温,在他的胸腔之下,是一颗鲜活的跳动的心脏,那是她的心。
“我”阿箬有千言万语想说,可到了最后却不知要说什么好,百转千回,一句“我爱你”卡在了胸腔里,正要吐出,又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
“干什么呢贴那么近。”何时雨从厨房里走出来,他手上还拿着个勺子,一双眼在寒熄与阿箬身上流转。
他上前抓住了阿箬的手腕,将她拉远了些,道“注意分寸,寒公子,我家阿箬还不是你的人。”
寒熄垂眸看了一眼空了的手,再看向阿箬,他抿嘴笑了一下“嗯,迟早会是的。”
“有我在”何时雨话还未说完,却被寒熄盯了一眼,又听他轻飘飘道“八十七,如今算来大约只有六十几年,也很快。”
何时雨“”
可恶
阿箬被他那句“迟早会是的”惹红了脸,她拽了拽何时雨的袖子道“阿哥,你别凶人。”
“我凶他他咒我短命”也不算咒,八十七很长寿了。何时雨舔了舔嘴唇,蹙眉“你跟我来厨房。”
阿箬轻轻哦了声,再抬眸看向寒熄,抿嘴要笑不笑的样子。
寒熄也笑,他问阿箬“我就坐这里,你何时来找我”
何时雨替阿箬回答“把你手里的书看明白了她就来。”
那本医书很厚,何时雨是故意为难寒熄的,谁让他拐了阿箬一整夜,大早上又与阿箬拉拉扯扯的,瞧着轻浮得很。
寒熄也不恼,却笑着坐下了“好。”
何时雨拉着阿箬走到厨房,瞥了一眼坐在小屋门前迎着太阳看书的寒熄,他低声问“你可想好了你要与他拉扯被旁人看见,日后便难有其他选择了。”
“我不做选择,从始至终,我想要的也只有他一个而已。”阿箬对何时雨笑道“阿哥,你不知道,他是我遇见的最好最好,最温柔最温柔的人。”
“是吗”何时雨挑眉“那我这个阿哥又算什么”
“他自然比你好多了。”阿箬一句谎言也不肯说出来哄何时雨开心,涉及寒熄的,她绝对偏心,且偏得明目张胆。
何时雨被寒熄那“八十七”堵得胸闷,又被阿箬这句“比你好多了”堵得哑口无言。
他气恼,伸手敲了一下阿箬的头,说了句笨丫头,便听见寒熄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阿箬。”
厨房窗门被推开,阿箬甩开了何时雨探出半边身子朝外看,迎着阳光对寒熄露出笑容“我在”
寒熄看她青绿衣裙在暖金色的阳光下透出了几道竹叶纹路,看她长发在晨风中飞扬,看她脸上明艳灿烂的笑,心头一酸,又觉得分外温暖。热烈的感情奔涌而出,寒熄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泛黄的纸张。
一声轻飘飘的话顺着风吹向了阿箬,寒熄似乎只动了动嘴唇,但阿箬听到了他的声音,只有她听到了。
他说我爱你。
这句话,阿箬未曾对他说过,她将最炙热的爱意掩藏心底,鼓起勇气也只能说出喜欢而已。阿箬突然有些可惜,可惜自己当初还是不够有勇气,可惜何时雨突然出现,不然,必是她先表白寒熄。
寒熄说完这话后,才想起自己原先喊她是要说什么的,他扬了扬手中厚厚的医书“我看完了,你可以来找我了。”
“好”阿箬知道,寒熄学什么都快。
何时雨本想质问,真这么快就看完诓小孩儿呢吧
可当他看见阿箬推开厨房门朝外走时脸上的笑,那是他从不曾见过的笑容,就像是这十几年,阿箬都在期盼着这一刻,她将一生的喜悦,都写在了此时此刻的眉目之中。
何时雨突然觉得,若寒熄能总让阿箬这样笑,那寒熄便如阿箬所言,比他好得多了。
他没跟出厨房,只是看了一眼已经煮沸的一锅水,心想做饭真难。
院前方亭下,风铃阵阵,颜色各异的花朵上晨露未干,小厨房内薄烟几缕。
阿箬一袭青绿衣裙,冲散了厨房窗口飘出的烟,衣袂扫过廊下嫩草,她的笑容,的确是何时雨不曾见过,也是寒熄后来很多年都不曾见过的模样。
在他们初初于枯林中相遇,在她第二次、第三次走入神明的结界之后,后来的她每一次握着箬竹根在枯林里寻找结界入口时,都是这样带着愉悦的小跑,冲散深夜的雾,迎向星月的光,露出发自内心的纯澈的笑。
晨光拂面,花轻摇,阿箬提起裙摆、踮起脚尖朝寒熄而去。
奔向了她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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