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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有那么一瞬间,许焰怀疑自己伤的不是翅膀而是脑子,以至于出现如此荒诞的幻听“你在开玩笑吗”
束放认真摇头“我从来不开玩笑。”
他的眼神像他的发色一样,漆黑幽深,仿佛不可抗拒的旋涡,使每一个与之对视者都深陷其中,难以脱身。
许焰发怔许久,只从对方瞳孔里看见一只蠢毙了的火烈鸟,呆呆愣愣,失语失声,像飞在半空突然被利爪擒住的倒霉蛋,亦或浅滩散步猛然听见天敌鸣叫的不幸者。
束放沉默着,坚定而耐心。
许焰深深吸口气,冷静下来,仿佛有了某种决断“给你两个选择。”
束放眼睛泛起一丝亮。
许焰“要么关灯闭嘴,要么关门滚蛋。”
就在火烈鸟以为漫漫长夜都要用来对付负隅顽抗的猛禽时,束放干净利落选择前者。
关掉的灯,下一个夜晚还会亮。
但闭嘴的猛禽,那可真是相当诚实守信,一连三天,天天来医院报道看护病人,日日谨记诺言沉默是金。
起初许焰想得开,你不说话我就把你当空气,看谁先憋不住。
谁成想束放沉默归沉默,照顾伤患可谓尽职尽责。
许焰想玩手机,手机被无情没收。
许焰想吃海鲜,海鲜炖成土豆粥。
许焰心说没得吃没得玩,找医生学姐聊聊天总可以吧,结果被学姐告知“我还有很多病人要照顾,非常忙,你不要添乱,好好休息好好养伤,别像小孩儿似的那么任性,我看天天来照顾你的那个学弟就很不错,又沉稳又懂事,你多跟人家学学。”
被“捧一踩一”的火烈鸟,回到病房后低落了许久。
最后认命叹口气,抬眼看向某个坐在床边、举着一本低温土壤改良的理论与实践看了半个上午的家伙“喂,你不让我看手机,自己倒在这儿看得嗨。”
束放从书中抬起头,似乎有点惊讶许焰主动搭话,但还是晃了晃书本,示意我没看手机,在看书。
许焰快让他气死了,谁关心到底看什么东西“你不觉得这个病房里过于安静了吗”
束放定定看了他几秒,大概领会粉红小公主的意思了,但“前情提要”得再强调一下“你说的,关灯,闭嘴。”
时隔七十二小时,再次听见猛禽那该死的声音,火烈鸟竟然觉得还挺顺耳。
窗外日光晴朗,病房内自然没有开灯。
鉴于“关灯闭嘴”,自己说过的话,咬碎牙也不能往回吞。
许焰直接下床,走到墙边开关处,愣是大白天按亮病房灯,然后理直气壮看向猛禽“开灯了,你可以说话了。”
束放也起身走过去,将刚刚打开的病房灯按灭“不要浪费电。”
仿佛被打了一个巴掌,许焰心底蹭蹭冒火,正要发飙。
束放“故意不说话是我幼稚了,我就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烦我。”
许焰“”
火烈鸟不烦束放,虽然他讨厌一切凶猛的、会飞的科属,虽然鹗在火烈鸟天敌榜上可以傲视群雄,虽然一万只鹗里许焰会远离九千九百九十九只。
但束放例外。
说不清原因,而这种说不清才更让人心烦意乱。
束放静静看着许焰,明明是对方让自己说话的,可自己真说了,他又没声了。
“你如果真不想看见我,”猛禽停顿几秒,声音微微放低,“我现在可以走,以后都不来打扰你了。”
许焰错愕,完全搞不懂怎么就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了,几乎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我什么时候说不想看见你了,我要真不想看见你,还能让你天天来医院”
束放纠正“不是你让的,是我自己来的。”
“我赶你走没”许焰问。
束放“那倒没”
许焰“没赶就是默许,默许就是我让的,懂”
束放“所以你不讨厌我来。”
许焰“废话。”
束放“四舍五入,你不讨厌我。”
许焰“勉勉强强吧。”
束放“再四舍五入,你也有可能喜欢我。”
许焰“你这个四舍五入法,地球都是你的。”
9
许焰的翅膀在一周后就基本痊愈了,但医院非说康复速度太快,还要再留院观察一周才稳妥。
“有什么好观察的,就不能是我身体素质完美,伤口愈合效率感人”许焰百无聊赖坐在床上,宽大病号服松松垮垮,还不是粉红色,在这儿多住一天都感觉闷,何况还要多住一周。
傍晚来查床的医生学姐,正在记录火烈鸟今日的身体各项指标,头也不抬道“你如果少说点话,没准出院日期还真能提前。”
许焰深深叹口气,满眼幽怨“一个人待在这里已经够闷了,再不让我说说话,没等出院我就得从外科转心理科。”
“一个人”学姐环顾空荡病房,再看一眼墙上钟表,“平时这个时候,你那位学弟不是应该已经带着爱心晚餐过来了吗”
“不用加奇奇怪怪的定语。”
学姐被火烈鸟一副恨不能划清界限的表情逗乐了“我看那位学弟人不错,性格老实,脾气又好,真要是吵架了就赶紧把话说开,兄弟能有什么隔夜仇。”
“你哪儿看出来他老实不对,”许焰忽然反应过来,“谁说我跟那家伙吵架了”
“没有”学姐意外,“我看你这几天一直别别扭扭的,说话都不敢正眼看他,还以为你们那可能是我想多了。”
必须想多了,再说“什么叫我不敢正眼看他”
学姐“就是做贼心虚、心里有鬼那种感觉。”
火烈鸟“”
10
“对不起,跟导师讨论了一下重建试验田的事,来晚了,”束放一进病房就赶紧支起小桌板,把打包好的红烩海鲜和奶油土豆泥放上去,人来得晚,食物却得烫嘴,“等饿了吧。”
“谁等你,”许焰看都不看,往后一仰,舒舒服服靠进床里,“晚饭我早在医院食堂吃完了。”
“咕噜噜”
肚子仿佛是掐着时间打主人的脸,卡点儿准准的。
束放弯了下嘴角,但不习惯笑的猛禽又习惯性收敛“那就当提前吃夜宵。”
许焰借坡下驴不对,借风飞鸟,重新坐直,舀起一勺土豆泥,吹一吹凉气降温,忍着大快朵颐地冲动,故意慢条斯理往嘴里送,那叫一个优雅。
束放没再说什么,而是马不停蹄忙活起来,见水壶空了就去病房外接满新的热水,见床边柜上物品杂乱,就重新摆放整齐,要不是病人还在吃饭,许焰怀疑这家伙都能开始扫地擦灰打扫病房了。
自从上次“破冰”,两人重新开始“说话”,日常相处就是这种模式,极简交流为主,各忙各的为辅。
许焰搞不明白束放到底什么意思,要说已经放弃了吧,人家还天天来,要说锲而不舍吧,偏偏再没主动提过喜欢不喜欢的事儿。
所以说猛禽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的科属
暗自开科属炮轰击整个猛禽群体的火烈鸟,很快收到了来自科属之神的惩罚被一口忘记吹凉气的土豆泥,烫了舌头。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许焰当即放下勺子,看向仍在忙碌的束放,这事儿必须有个了结“那个”
猛禽在火烈鸟的声音里抬头,疑惑看过来。
许焰“你刚才说跟导师讨论重建试验田”
凡事得有个铺垫对吧,这样才会显得比较自然。
“嗯,”束放点头,“奥斯汀知道试验田被毁,愿意再捐一笔资金帮忙重建。”
许焰微微挑眉,还真是慷慨。不过猛禽那么在意的试验田能够重建,倒是好事。
心里这样想,嘴上说的却是“你这运气也没谁了,那盒子都不知道在地下埋了多久,偏偏就让你挖着。”
“还好是让我挖着,又有你们三个在,”束放说,“换其他人,说不定当时的处境更危险。”
猛禽语气平静,目光真诚。
火烈鸟却从对方的回答里,猛然醍醐灌顶“我明白了”
束放“”
许焰“因为我从变色龙手中救了你,所以你才有了喜欢上我的错觉,本质上只是对救命恩人的盲目崇拜。”
束放思索片刻,严谨道“准确讲,第一阶段是你们学校的老师从变色龙手中救下了我们,第二阶段是佟小南、聂冰原联手兽控局,从巨型变色龙手中救下了整个第四大。”
许焰“”
束放“但是你的确在变色龙袭击我的时候,替我挡住了。”
许焰“你怎么不等到世界末日再但是。”
11
最近被某只猛禽搅和得七上八下,许焰也开始反思这段“孽缘”。
按理说,束放的科属立在那儿,他俩就绝对没可能成为朋友,更别说进展到眼下这种乱七八糟的局面。
所以最初自己到底是怎么鬼迷心,非往试验田跑的呢
哦对,想起来了,第一次是佟小南、聂冰原非拉着他过去,说要看看束放讲的在这里搞试验田到底是真是假。
后来原本打定主意再不去了,结果野性之力课上跟角雕一对一,在天敌感应里起了应激反应,思来想去只能找某个埋头刨地的家伙进行“克服训练”。
都怪南北极。
还有大角雕。
火烈鸟在下午独自一人的病房里,一边给“罪魁祸首们”盖章,一边忍不住心虚。
因为只有他自己清楚,为香香脆土豆排队和费劲巴力寻找购买旋耕机,实在很难再跟什么见鬼的天敌反应扯上联系。
他就是想看见束放。
想让那个傻了吧唧就知道埋头刨土的家伙省点力气,提高效率。
想试验田能真的成功。
想猛禽收获所希望的,麦苗茁壮,麦穗金黄。
短促信息提示音,打断许焰思绪。
转身去拿手机时,不经意看见窗外天空,乌压压的云层深处,透着仅剩的微光。
预报说今日有雷电天气,大雨。
妈妈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出院
类似的短信已有若干条,许焰几乎不用思考,娴熟回复跟昨天一样,能吃能睡,其实早就已经好了,医院非不让走,不过再观察几天也就差不多了。
妈妈好的,多注意休息。
许焰看了一会儿,退出信息,手机丢到旁边,没再回。
因为回也无非就是一个“嗯”,实在没什么意义。
就像母亲自入院打过一个电话之后,每天都是照例短信关怀,形式大于内容。
至于亲爹,在第一通慰问电话过后,则连这一点短信关怀的形式都省了。
不过这对已经拆伙的前夫妻,在给他打钱这件事上倒是意外默契,这才一周多的时间,他已经有好几笔大额入账了。
都是沉甸甸的爱啊。
两相比较,许焰就稍微有点愧疚。
曾经一家三口还很幸福的时候,父母一心希望他能继承两人衣钵,读医学院,将来治病救人。虽然三口之家散得早,但许焰一直记得,哪怕对医学毫无兴趣,也逼自己努力学习,考了进去。
医科大学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他特地将通知书拍照发个那两个人。
父亲当即就给了他一笔丰厚“奖学金”。
母亲说以他为骄傲,然后让他在电话里与并不熟悉的弟弟妹妹们分享学习心得,鼓励他们也像自己一样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心仪的大学。
从成绩下来到去医科大学报到,整整三个月的寒假,他连父母的面都没见着。
有时候许焰会想,如果当初那两个人中哪怕只有一个来见见他,为他庆祝,也许读到大三最难熬的时候,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
闪电在天边掠过,夺目耀眼。
雷声稍后而至,沉闷轰隆。
转瞬之间,雨水倾盆而下,砸在窗户上劈啪作响,很快便连成一片,犹如小型瀑布沿着玻璃不断冲刷。
许焰无事可做,索性搬张凳子坐在窗前看雨。
坐累了就趴到窗台上,继续看。
医院这栋建筑比第四大那些危危险险的老楼“年轻”些,但也年轻得很有限。
雨水顺着窗框缝隙渗进来,临近墙壁已被晕湿一小片。
昨天猛禽说今天下午学校那边没什么事,他会早点来。
但许焰看这雷电交加的架势,估计悬,没准等一下他就会收到来自猛禽短信,理由充分地告知因为天气原因,考虑到安全性问题,今日不宜出行。
挺好。
许焰心不在焉看着玻璃上的水幕,想,自己早就被那家伙烦得要命了,正好趁机清净清净。
又一道闪电映亮天空。
许焰错愕,猛然起身想要打开窗户,不知是心急还是窗户太旧生锈发涩,手忙脚乱半天才弄开。
雨水一下子倾泻进来,打湿了火烈鸟的粉毛。
但他全然无觉,怔怔望着远处积雨云中飞出的身影。
从云层的背面而来,灰褐色的羽翼冲破阴暗,将雷声与闪电甩在身后,沿着乌云缝隙里仅透的几束日光,那么自由,那么明亮。
12
飞近病房窗口,束放才发现窗户居然开着,许焰赫然站在窗前,头发上、脸上都是水珠,病号服前襟也被雨水打湿不少,仿佛早早就在这里迎着风雨等他。
落进病房的猛禽来不及收翅膀,第一件事先转身关窗,不料被火烈鸟阻止。
束放困惑,转头想正问,就对上一双蠢蠢欲动的眼睛。
“我也想出去飞一圈。”许病号焰破天荒语调柔软,声音动听。
“现在”束放示意他看一眼全身湿透的自己,“飞出去两分钟,你就会变成这样。”
要不是这样许焰还不去呢“看起来很帅。”
束放相信许焰是真想出去了,连这么违心的话都讲得出口。
“不行。”猛禽否得干脆利落,完全没商量,“如果你觉得我的意见不权威,可以再问问医生。”
许焰“”
半小时后。
束放“你不吃点东西吗”
许焰“我这么不听话的病人,饿死得了。”
一小时后。
束放“要不要喝点水”
许焰“不渴,谢谢。”
一个半小时后。
束放“你一直半兽化不累吗”
许焰“我就愿意欣赏自己漂亮的粉红色翅膀,和你有关系”
两个小时后。
束放“你翅膀的伤看起来的确痊愈了。”
许焰“哼。”
束放“再扇动两下看看。”
许焰“凭什么你说动我就动。”
束放“再等一会儿天就彻底黑了。”
许焰“那又怎么样。”
束放“天黑再加大雨,就算我陪着你飞,也没办法保证安全。”
许焰“早这么听话不就得了”
傍晚时分,没人注意到某间病房窗口溜出两个身影。
一抹粉红色,一抹灰褐色,迎着疾风,无惧暴雨,冲进最黑暗的乌云,寻找地平线的最后一束阳光。
13
为什么讨厌全世界的猛禽,却独独对这只例外。
火烈鸟在肆意飞翔的暴风雨中,找到了答案。
因为这个人身上有他最向往的东西。
在束放的眼里,你永远只能看见对目标的坚定。
再艰难的阻碍也不会让他退却,再打击的挫折也无法让他颓丧,就像最寒冷冬天里的深湖,湖面被冰封得再厚,内里依然是沉静流动的水。
许焰向往,羡慕。
又着迷。
“束放”暴雨的天空里,火烈鸟看不清猛禽飞到了何处,却莫名肯定,绝对就在自己附近,“为什么是我”
问得没头没脑,却让那道灰褐色的影子一瞬俯冲到他身边“我朋友很少”
这是什么蠢回答。
火烈鸟“那你怎么不去找佟小南和聂冰原”
猛禽“他俩的组合太坚固,不好拆散”
火烈鸟“你他妈”
猛禽“我开玩笑的。”
火烈鸟“你的性格就不适合开玩笑,把这个爱好给我戒了”
猛禽“好。”
火烈鸟“等等,你之前不是说你从来不开玩笑吗”
猛禽“不要别人说什么你都信。”
火烈鸟“”
猛禽“你飞慢一点”
火烈鸟“别离我太近,我怕忍不住释放野性之力。”
猛禽“你问我这些,是不是代表我有机会了”
火烈鸟“别过度解读。”
猛禽“我知道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但我会努力给你未来。”
火烈鸟“不用。”
猛禽“”
火烈鸟“我有钱有颜又有审美,什么都不缺,你把自己洗干净就行。”
14
一时心动不对,一时冲动答应束放之后,许焰也进行了几番自我说服。
太深刻的先不用思考,就从最肤浅的层面讲,束放比他年轻,长得也不错,身材还很棒好吧他承认偷偷观察过总之,横看竖看自己都不算吃亏。
心理定位一旦调整准确,思想就通了,后面一切就顺其自然、顺水推舟、顺流直下
出院后的某个周末,火烈鸟宿舍。
许焰“本来想带你去酒店的,但本市最后一家酒店也在上个月倒闭了。”
束放“我都行,听你的。”
许焰“那浴室你先用”
趁着猛禽洗白白,火烈鸟又在早已收拾好的宿舍里,布置了一下细节,增添些许氛围。
毕竟他比对方大两岁,平时欺负欺负人也就算了,到这种时候还是应该有一个温柔学长的样子。
三小时后。
没有温柔学长,只有一只灵魂和身体都被掏空的火烈鸟。
许焰“小朋友。”
束放“”
许焰“你以后不爱听什么,我就叫什么。”
束放“好。”
许焰“终于认命了”
束放“别的地方已经占了大便宜,口头上再不吃亏就贪得无厌了。”
许焰“”
束放“还疼吗”
许焰“滚。”
束放“现在喜欢我了吗”
许焰“不想分手就闭嘴。”
最近总下雨,宿舍空气里弥漫着温暖的潮湿。
许焰“喂,你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心怀不轨的”
束放“”
许焰“问你呢。”
束放“你说不想分手就闭嘴。”
许焰“我给你下的禁令多了,你就专挑气我的遵守,是吧”
束放“三月份的最后一天。”
许焰“啊”
束放“你参加勇敢者入社选拔活动,在医学楼里来回晃荡,说冻死了。”
许焰“”
这是火烈鸟听见过的、最奇怪的心动时刻,但他没再继续追问,万一真实答案还不如这个呢。
回答完毕的束放,从背后将人圈进怀里,体温贴着体温,心满意足睡去。
他做了个梦,梦里又回到那一天的医学楼。
黑的夜,白的雪,水银似的月光与灰暗建筑,触目所及皆是素色,突然跃入奶油般的淡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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