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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原得了圣意, 开始向众人解说昨日情况。
昨日他到省内任职后,先过了一遍省内事务。
左司郎为左丞副手,而左丞一向总领吏部、户部与礼部诸事, 涉及科举选才,国库出入等要务。
历来革新举措, 拨款支撑是必不可少的条件之一。
就拿科举来说,要有考生入学, 就要先办学育才, 再层层筛选,各州府中每颁发优生的补贴,顺利入仕的人才上任的俸禄,都是国库支出。
然而,朝中刚发生的大事便是漕运贪污案,令国库损失严重,甚至会影响军需供给。
太子近来监国,提出了许多革新之策, 这些都需要钱作铺垫。
谢原意识到了国库空虚的严重性,目前的朝廷, 也确实不够富裕。
至少在颁行各种新政时,财政条件会成为约束力之一,这就非常影响国家发展。
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正当他为此寻找策略时, 恰逢朝中同僚为他设宴庆贺。
说到这里, 谢原脸色严肃的表态
他的确略有些成绩, 可还没到大肆庆祝的地步。
但他还是去了,却不是为了欢歌乐舞,而是希望借机和众同僚一起想出破解之法。
毕竟都是国之栋梁, 借由一份爱国之心,他将忧思表达,大家不免共情,纷纷为国伤神,又在百思不得其解中借酒解愁。
眼看一个个喝过了,场面失控,谢原这才请了夫人李氏前来解围,奈何同僚们共情的厉害,抱在一起分都分不开,他只能失礼的将人一道塞进马车,逐个送回。
没想到,李氏一番善意,竟被人解读为歹毒之举。
他不理解,也不接受。
谢原振振有词“若陛下不信,可将当日参宴者一一叫出来,问问他们事情是否如此。又或是将人证请来,但凡有一人亲眼见到内子派人对朝廷命官拳打脚踢,内子之罪,微臣愿加倍承担”
这
谢原这话,说的就太有章法了。
他去风月之地不是为了应酬,而是拉着应酬的众人忧国爱国。
尽扯
可他都说了,目前朝中新政欲出,国库充盈是前提条件,身为朝廷命官,陛下尚且在为钱烦恼,身为臣子却在风月之地一掷千金买酒买笑,这算哪门子忧国
所以,无论谢原说的是否是实情,他摆了这么个前提,哪怕李氏真是因妒杀去,他们也不能当堂承认自己是去寻欢作乐的。
如今入仕晋升已经够不容易了,即便散值后去买醉玩乐这事上升不到问责落罪的程度,可在圣人眼里已经记了一笔,前途直接折了一半。
“别愣着不动啊,”靖安长公主适时地开口“陛下,口说无凭,还是将人证请上堂,对质清楚的好。”
建熙帝看了长公主一眼,“皇姐言之有理,证人何在”
何在自然是早已准备好。
随着建熙帝发话,等候在外的证人与昨日参宴之人纷纷入内,毫无例外,参宴之人皆悲情高呼,自己是为国之忧而忧,一时情难自禁,大放情怀,这才失了礼数。
后来李氏娘子前来,将他们一一送回府邸,他们在车中相拥痛哭,也是因情绪未受,加上饮了些酒,下车时打了晃儿,摔跤崴脚的都是正常。
人证就更是无措了,他们的确只看到这些官员郎君们哭着下车,并无人对他们拳打脚踢,更别提刀剑相向。
他们哭得太凶了,看起来好可怜,难免让人觉得是受了什么委屈。
众官员闻言,相继肃起脸,郑重的摇摇手,非也非也,不是委屈,是为国共情
事实已经相当明显了。
谢原望向朱明焕“敢问朱中丞还有何疑惑,这本,还参吗”
朱明焕神色几遍,最终冷静下来,对建熙帝一拜“陛下,靖安长公主护女心切,臣无话可说。”
靖安长公主抬手支头,嘴角轻轻勾了一下,谢原闻言,也是淡定得很。
身在朝堂,不到最后一步,就不能轻易承认自己的错误。
更何况朱明焕还是言官,但凡他承认自己曾错参,那就等于给自己挖坑,往后再有参,只会被堵一句恐是误信流言。
所以,即便现在人证已无,甚至局势颠倒,他也只能用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来盖过。
谢原“朱中丞说的不错,既事实有误,就应当查个明白,即便是护,也是在护公理与清白事实在前,也的确不必多说,臣恳请陛下裁决。”
靖安长公主亦起身“请陛下裁决。”
建熙帝默了默,看向朱明焕“朱中丞,还参吗”
殿中一默,连朱明焕都哑了哑,这是非逼他表态了。
若参,那就是不服硬刚,不参,就是认错认怂。
“臣”
“陛下。”谢原再拜,竟为朱明焕解了围“臣以为,朝上应以国事为先,时辰宝贵。今已查明此事真相,便可揭过,再议其他。”
建熙帝笑了一声“谢卿言之有理。”言罢,当真没再追究,仿佛刚才那一句是故意逗弄,朱明焕微不可察的松了一口气,默不作声退回原位。
“既已无事,本宫便不搅扰诸位大人与陛下商议国事了。”靖安长公主起身,冲上方一拜,得建熙帝回应,便离开了晗光殿,至此,此事就算彻底揭过。
晗光殿中,建熙帝索性顺着今日之事,将谢原提及难题搬上朝堂,集思广益说的没错,朝廷本就不富裕,还遇上贪污罪案,你们说怎么办吧。
一瞬间,朝堂上重复热闹。
有人觉得可加大开矿采金力度,有人觉得可调整赋税,继而抑商或短暂的重商也成了争论要点,还有人觉得这并非当务之急,提出了日前南方各地汛期成灾之事,总之大事小事一堆,一时半刻难解。
靖安长公主除了晗光殿,并未着急离宫,佩兰姑姑陪着她在御花园散了会儿心。
“谢太傅近来身体抱恙,入宫多为太子讲学,你备些礼送去谢府。”
佩兰姑姑微微笑道“长公主是想念女郎了。”
靖安长公主笑了一下。
佩兰姑姑“长公主难得进宫,女郎如今又嫁了谢家,往后多进宫走动也好,不如去请女郎进宫,便是不为思念,也是为昨日之事再行训话。”
靖安长公主想了想,允了“就这么安排吧。”
朝上风波平息时,岁安也已醒了,她头一回起这么晚,醒来趴在床头,有些发懵。
昨夜,谢原要的有些凶,倒不是粗鲁,而是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总觉得是因为在意旧事,可开口问他,他只是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然后将她的声音都撞碎。
什么不在意。
不在意会是那样
岁安埋头闷住脸。
骗子,再也不同说你这些了。
岁安起身洗漱,阿松一边为她梳头一边说起昨日的事,她没找到那人踪迹。
岁安怔然“难不成是我看错了”
阿松道“也许是奴婢腿脚不利,没能跟上,那是什么人,可要奴婢再派人去找”
岁安想了想,摇头“也许是我想多了。”
阿松便不再多问。
岁安洗漱后用了些饭食,想着今日没有请安,还是往孙氏院中去了一趟,来时却见孙氏正在忙。
“我早已说了,你不必拘礼,这里已是你的家,往日你是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
孙氏并不在意岁安是否每日请安,跟前侍候,她正在忙。
岁安“母亲在晒书呀。”
孙氏脸上堆笑,语气又无奈又甜蜜“是啊,都是你公爹的宝贝,旁人可不许碰的”
岁安刚想拾起一册来瞧瞧,连忙收手,孙氏瞧见,乐呵呵笑起来“没事儿的,你碰一下他还瞧得出来呀随便碰惯的他”
不知为何,岁安觉得孙氏在对丈夫的事上,远比面对府中事务要放得开。
她小手蠢蠢欲动“那儿媳帮您一道”
孙氏爽快道“好。”
岁安得了允许,雀跃的凑上来帮忙。
孙氏说归说,还是有些担心岁安粗心大意。
以往也不是没有其他人要来帮忙,可她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压根不用心,时间一久孙氏便不让旁人插手,都是自己来。
可当她悄悄转头,只见到岁安万分仔细,每本书都跟托孤似的捧出来,再小心翻开晒。
孙氏忽然就看出小姑娘的几分可爱动人。
她知道谢原不喜欢家里人心思太多,将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他对岁安有心,兴许也与她的性子有关。
这孩子聪明,但也简单。
孙氏心一宽,便开口念叨起来“你可看你公爹往日里和和气气不善言语,实则刁钻又难伺候,明明是帮他打理这些,我倒是没少被数落。他和大郎是父子俩,八成有些相同的性子,若大郎人后也这样对你,你可别替他瞒着,告诉我,我教训他”
话说出来,身后却没反应,孙氏回头看了眼,只见岁安翻出翻的出神,阿松连忙轻咳两声“夫人”
岁安抬头,一心二用无缝接话“母亲言重了,夫君对我很好。”
孙氏心道,是好呀,新婚时自然怎么都好,日子久了总会有矛盾的,可她不想说扫兴话,点头笑了笑。
帮着晒完书,孙氏让岁安回去休息,待午饭时唤她,岁安站了半天的确累了,没想到公爹有那么多书,而且每一本都是自行手抄装订。
她以为谢原的字已经算是颇具风骨,可与谢世知比起来,方知何为乳臭未干。
谢原差远啦,等他回来,她要嘲讽他。
刚出院门,玉藻忽然看向一旁。
岁安心情不错“怎么啦”
“有人躲在那。”
这情景,似曾相识。
全氏才转了个身,谢宝珊就跑了,她急的直跺脚“这孩子,马车还在等着呢”
谢宝珊缩在绿丛后,肩膀上被人一拍,她吓得弹起来,还记得要捂住嘴。
岁安出现在身后,神情揶揄“干什么呢”
“大、大嫂”谢宝珊一看到岁安,顿时像是看到救星,呜呜着扑过来。
岁安
谢宝珊道出原委。
自从她得了圣人夸奖,在院子里几乎能横着走,尤其是母亲,再也不数落她,看她的眼神都亮了。
可没神气多久,宫中传话,皇后娘娘请她进宫小叙。
她吓坏了,母亲高兴坏了。
谢宝珊精心装扮被送进宫,又被皇后告知,要给太子献舞。
最要命的是,她和太子面面相觑,一个不会跳,只能硬跳,一个不想看,却满脸麻木的看完。
完了皇后问太子好不好看。
太子竟然答,好看。
简直不可置信,储君也可以这么虚伪的吗
于是,就有了她隔三差五低调入宫,然后熬过一场水深火热的尴尬经历。
谢宝珊泪眼汪汪“大嫂,救我。”
岁安
这时,宫里来人传话,靖安长公主今日进宫,让岁安一并进宫小叙。
刚说完,全氏也找到了谢宝珊“你乱跑什么”
谢宝珊乞求的看着岁安。
岁安摸摸她的头,好可怜哦。
“别怕,我陪你进宫。”
“嗯”谢宝珊双目一亮,仿佛找到了活着的希望。
于是,两人一起进宫,随内侍抵达皇后的凤华殿时,太子和靖安长公主都在。
皇后亲和的免了她们的礼,笑道“岁安成了婚,便难得见一回母亲,今日可得好好说话。”
靖安长公主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所以娘娘还是好福气。”
皇后怅然的看太子一眼,笑道“在跟前也有在跟前的忧心。”顿了顿,又展颜道“说起来,岁安也许久不曾见过太子了,太子偶尔还会念叨你呢。”
岁安看了眼端正坐在皇后身边的玉面郎君,冲他笑了笑。
靖安长公主眼神一动,“不若这样,本宫先同娘娘说说话,让孩子们去外面叙叙旧。”
皇后“甚好。”然后看向身边“宸儿,你不是念叨表姐吗,现在表姐来了,还有谢娘子,你一并招待。”
太子起身一拜,身边的奴婢已走向岁安与谢宝珊,“谢夫人,谢娘子,请。”
三人出了凤华殿,在花园里晃悠,太子闷闷不乐,谢宝珊惴惴不安。
岁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主动选了处凉亭落座。
谢宝珊眼珠一转,指着前面“殿下,大嫂,那里的花儿很漂亮,我能不能去瞧瞧。”
岁安看向太子,太子稳重道“谢娘子随意。”
显然意不在她。
谢宝珊如获大赦,拔腿就跑,她相信大嫂一定能为她解围的
太子看着谢宝珊走远,又将左右谴退,待只剩岁安一人在近前,太子白玉般的脸蛋慢慢垮下来。
岁安笑了笑,柔声道“殿下不高兴吗”
许是受到建熙帝的影响,太子从小就对岁安这个温柔的表姐有种天然的信赖和喜爱。
就说春神祭那次,明明是岁安有所求,希望他能帮谢家五娘说两句话,可她指导的那番话,却让他也在父皇和众臣面前出了彩,父皇看他的眼神都欣慰不少。
这就是表姐和其他人的不同。
其他人有求,是单纯的索求和回报,但表姐考虑的更周全,不会让人为难,只会让帮忙的人都帮的满心欢喜。
太子卸下人前的持重,撑住脸“表姐,我未来真的能当好一国之君吗”
岁安“为何这么说”
太子看岁安一眼,语气都沉了“父皇自数月前起,就为孤指了许多老臣作老师,还将诸多事务都交给孤。”
岁安点点头。
太子“这是父皇的信任,孤是想要做好的。可是每当孤有想法,定会被老师们反驳质疑、说教纠正,他们还爱拿孤与昔日的父皇比较”
太子肩膀起伏两下,渐渐激动“孤是听着父皇的故事长大的,还需要他们来讲吗论坚韧、眼界、谋划,孤是比不上父皇,可、可气就气在他们是故意拿父皇来压我,因为知道孤不敢反驳,只能听之任之若日后的朝堂是这般情景,孤宁可”
“殿下。”岁安忽然打断他,脸上的笑容淡去,声音仍温柔,“不可胡言呀。”
太子及时住口,奈何这情绪憋了太久,今朝吐露,激的眼里都充红。
岁安心下一软“我问殿下一个问题。”
太子收拾心情,静候下文。
“今有一人,家徒四壁,满室老弱,却凭一己之力携老小熬过荒年,不受饥寒,可叹否”
太子点头“此人必定坚韧勤苦,还有智慧。”
“又有一人,生于平凡,富裕不足,权势不沾,唯三餐不愁,他不甘于此,苦读书,跃龙门,登青云,封王侯,改家族命运,可敬否”
太子微愣。
岁安“二者皆有一份坚毅、勤苦与智慧,可个中又有不同。一个是绝处求生,一个是为志向抱负,虽然不同,但在各自的情境中,又都珍贵难得,不应当分高低。”
“昔年的圣人,的确令人钦佩,但那是时势所逼;殿下生于太平盛世,世间珍贵唾手可得,不受无奈逼迫,您可以用自己的所学所得,来造一个更胜今下的盛世,今非昔比,何必因三言两语困于时势英雄之论呢。”
在太子逐渐明亮的眼神中,岁安眼珠一转,无端攒出几分刻意的骄矜“倒是那些拿昔日情景与今朝作比者,我才要问问,他们是希望殿下也身处旧时情景,受同样打磨才值得被肯定吗这是在盼着国运衰落,国家再陷战火看不惯这太平日子了”
“哈哈”太子一改颓靡,双手击掌“说得好我当时就该这样反驳的”
太子一双眼亮晶晶的“表姐不愧是姑父教的,若叫你去同他们吵架,你定无敌”
岁安也撑住脸,微微歪头,笑容清甜“诡辩罢了。稍稍思索便可破语境。”
太子不赞同“吵架就是讲究一个当下的快准狠回味思索那都是事后的事我已赢了局面,他们就是回过味来也只有懊恼的份儿”
岁安放下手,轻轻叹道“可殿下是为治国安邦,不是为一时争执得胜的快爽。”
太子激情略有消减,眼看向岁安,忽然想起父皇与他讲过的故事。
昔日,父皇的确艰难,但他身边还有姑姑出谋划策,让他全无后顾之忧,放心信任。
若表姐能像姑姑一样,那就好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现实,姑姑有多凶悍,表姐就有多绵软,如今嫁了人,更是不可能抛头露面。
岁安“说起来,陛下为殿下选的老师里,应当还有谢太傅,他也不好吗”
提到谢太傅,太子抿了抿唇“说不上不好就是”
就是太沉默冷淡了。
谢太傅的确是唯一不会频繁拿过往来说教的老师,这一点太子很满意。
但他也不会在太子被“围攻”时替他解围,多数时候,是太子主动请教疑难,谢太傅才开口解答,当然,谢太傅也是答得最通俗易懂的。
只是太子感觉不到自己有被保护,就更别提依靠了。
岁安闻言,嘀咕了句“原来如此。”
太子好奇“什么”
岁安笑笑“大抵他们谢家都是这样教导儿郎的,叫你自己摸索,自己滚爬,再自己攀登。”
太子眼珠一转,面露调侃“表姐是想到夫君了吧”
岁安敛眸“我在与你说正经的。”
太子“孤也在说正经的。原先孤对那谢郎君不甚了解,但经过今日一事,他倒也是个机灵护妻的。”
岁安抬眼“什么事”
太子就将今日朝堂上的事全说了,谢原极力护她,不许旁人说岁安半个字不好,御史中丞被怼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当然,还有姑姑坐镇呢
岁安怔然“竟还闹了这么一出。”
太子忽然拍了拍岁安的肩膀“表姐别怕孤平生也最讨厌那些糜烂风气表姐做得对就算没有谢郎君,孤也会保护你的”
岁安冲太子笑笑,眼底藏了几分浅思。
她忽然决定不嘲笑谢原的字了,其实他的字已具风骨,挺漂亮的。
说的差不多,岁安想起谢宝珊的事,遂问了太子。
太子一听,也是无奈。
因为朝中的事,他很不开心,母后便想法子为他宽心。
上次春神祭,他夸了一句谢宝珊有趣,跳的舞都让他心神舒坦,母后就记住了,还把人接进来给他献舞解闷。
太子是储君,有自己的涵养和孝道,纵然谢宝珊的舞跳的稀烂,他既不能抹杀女儿家的颜面,也不能辜负母亲的好意,只能麻着一张脸,看似在赏舞,实则神游天外。
思及此,太子拉住岁安的袖口,眼底朦胧升腾“表姐,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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