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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仪澹有一个秘密。
自从昆仑墟出了燕归鸿这么一个正道败类后, 宗门声誉一落千丈,压在他身上的担子沉重得旁人无法想象。
因此每当他从繁重事务抽身片刻时,他便会用搜罗来的留影石解闷。
会在市面上流通的留影石, 记录的大多是凌虚界的风云人物。
比如自称是他姨奶奶的芃芃, 所存下来的留影石年年都在畅销名单上,可以说凌虚界大部分人对她的黑历史都了如指掌。
还比如宿怀玉
没有人知道,公仪澹彻夜不眠时,经常会一边放着宿怀玉的留影石, 一边伏案工作。
暗中搜罗别人的留影石整天翻来覆去看这件事,听上去就多少有些变态, 所以没有人知道公仪澹有这个习惯。
他不是能经常见到宿怀玉, 留影石是他了解宿怀玉动向最快的方式。
留影石记录的画面, 大多是斗法台上的对决, 或是秘境试炼中的截取到的片段。
画面中的宿怀玉早已换回了女装, 高挑身姿似十二月的凌霜傲雪般冷冽果决, 她长睫如蝶翼浓密, 墨笔勾勒的浓丽眉眼似一幅画卷般昳丽, 不施脂粉也漂亮得令人心惊。
公仪澹一直以为宿怀玉的女修身份公开时,会在凌虚界掀起轩然大波。
事实也的确如此。
但人们对这个事实接受得很快。
大约是她本身就不以美貌而闻名,万古剑皇座下的二弟子,习得他一身真传,一柄断雪剑名动四方, 是个不折不扣的剑道天才,没有人在意她到底是仙子还是仙君。
不过公仪澹知道,自己就是那个会在意的俗人。
赴清河城缉拿公仪家一名修炼入魔的长老时,公仪澹在盈满月光的清潭边瞥见女子垂落乌黑长发的雪白后脊。
剑鸣声在下一秒逼至他眼前,但公仪澹却已看不清她那精妙的剑招, 只能在她凌冽攻击下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断雪剑架在公仪澹脖子上时,他偏开视线,眸光落在滴落水珠的发梢上,喉结滚了滚道
“是我冒犯,你尽可以随意出气,我不会还手。”
冰冷的剑贴在他炽热肌肤上,宿怀玉问他为何会在此处。
“藏匿在清河城中的鸿卓长老是公仪家的人,我身为公仪家的家主,理应亲手处置族中入魔的修士,以儆效尤。”
长发湿润的女修披着一件薄衫,身形单薄,她偏头看了公仪澹一会儿道
“世家出身的人,果然都这样恪守规矩。”
公仪澹很难不在意那个“都”字。
因为他早已知道,宿怀玉出身天枢门,在拜入月无咎门下之前,是天枢门掌门孤雪道君的弟子,而孤雪道君,也出身于四大世家之一的微生家。
“世家出身之人,也不尽相同。”公仪澹抬眸望向宿怀玉,“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有人想在我处置鸿卓长老前与之切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宿怀玉眼眸微动。
她此行来到清河城,的确是为了与鸿卓长老交手。
她的剑法停在第八重,离第九重还缺一点悟性,月无咎指点她,若想要领悟这层剑意,需以命相搏,而这个以命相搏的对象,又以公仪家的心法为佳。
宿怀玉在第八重停滞了三年,终于等到公仪家出了一个入魔的修士。
若运气好,与他交手后说不定就能顿悟剑意,一跃迈入化神之境。
宿怀玉收了剑。
“既如此,今夜便当你什么也没看见。”
千年世家大族的修养,令公仪澹本该从容承诺,他会将今夜所见到的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
但怎么可能呢
夜色悠长,他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一抹皎洁月色。
那夜之后,宿怀玉与公仪澹一路同行,在第三日时寻到了鸿卓长老的踪迹。
但不巧的是,天枢门的效率也很高,孤雪道君在一处山谷内与他们狭路相逢,公仪澹在山谷外设下结界,而孤雪道君用缚仙绳捆住了入魔的鸿卓长老。
宿怀玉站在两人中间,推剑出鞘,准备一剑斩断缚仙绳,与鸿卓长老面对面的打一架。
孤雪道君没料到这两人会同时出现在这里,但察觉到宿怀玉准备拔剑时,他蹙眉
“你想做什么”
宿怀玉抬眸看向他。
“鸿卓长老乃公仪家的人,现如今公仪家家主在此,自有公仪家的人处置,劳烦天枢门跑这一趟了。”
孤雪道君没开口,他身边的一个弟子却笑眯眯道
“不劳烦不劳烦,我们也是办别的事顺路经过清河城而已,师姐多年未见,还是这般英勇,不知可否有空给我签个名,我好拿去给我那些朋友炫耀炫耀”
后面的话在孤雪道君的眼风中渐渐压低,最后全都咽了回去。
收回视线,孤雪道君的视线落在一旁的公仪澹身上,年轻的世家家主风姿清朗,犹记得年少之时,族中长辈还时常将两人放在一起比较。
他从不惧比较,他有自己的准则,旁人的看法不会动摇他的理智。
但在见到这两人并肩同行的一刻,他却前所未有的,想知道宿怀玉究竟是如何看待他们二人的。
“此人所伤害的是修真界的百姓,又由我天枢门抓获,自然归我天枢门审判。”
公仪澹开口“孤雪道君不必担心我会徇私枉法,此人已完全堕魔,理智尽失,道君将人交给我,今日太阳落山之前,我会带着他的元婴在道君面前亲自捏碎。”
这已经是个两全之法了,但孤雪道君只沉默半响,答
“不可。”
一旁的弟子略显诧异地看了师尊一眼。
天枢门规矩森严,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通融之处,今日这事,按照惯例确实是可以通融一二的,况且还有师姐的面子,怎么师尊反而如此严苛
公仪澹眯了眯眼
“道君可否给我一个理由”
“天枢门执掌修真界律法,我便是理由。”
孤雪道君看向他身后的宿怀玉。
“沉璧,按照天枢门律法,如有堕魔者,应立地诛杀,绝不饶过,你还在等什么”
听到这一声熟悉的称呼,宿怀玉有些恍惚。
已经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没有人再像这样命令过她了。
像这样告诉她,她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仿佛她生来就是个只需要执行命令的工具,她的七情六欲统统都不重要。
宿怀玉看了一眼公仪澹的背影,答非所问道
“所以说,我的讨厌不无道理,对吧”
在场众人皆不明白宿怀玉的意思,唯有公仪澹偏过头,风姿卓然的青年眉眼冷峻,没什么表情地回答她
“我和他不一样。”
孤雪道君微微蹙眉。
下一秒,宿怀玉和公仪澹两人几乎齐齐发动,前者在一瞬间挑断缚仙绳,拔剑直逼鸿卓长老而去,后者翻身如燕,平地掀起剑光如浪,切断了天枢门弟子上前阻拦的念头。
元婴期修士的搏命斗法撼天动地,山谷中回响的剑鸣如雷动。
孤雪道君一边与公仪澹交手,一边分心查看宿怀玉的动静,过了许久才察觉到她的意图。
“她若是为了修炼,你大可与我直言。”
两人激烈交战之中,公仪澹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为何要与你直言”
“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天枢门的弟子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两位同样出身世家,又同样居于一宗掌门的大能打得惊天动地,却没一个人明白他们到底是为什么打起来的。
待浑身浴血的宿怀玉归来之时,她看着两个同样挂彩的青年,脸上写满了显而易见的不解。
“只是替我拦一下他而已,怎么打得如此卖力”
公仪澹与孤雪道君未分出胜负,不过是见宿怀玉归来才勉强止战,心中颇为不爽。
他回头,看着被宿怀玉捕获的元婴,问
“修为可有进展”
宿怀玉轻描淡写地捏碎元婴,答
“太弱了,还没让我达到生死一搏的程度,什么都没领悟到。”
她说这话时,令公仪澹想到了芃芃平日大放狠话的模样,不同的是,芃芃形式大于事实的情况更多,要是她在这里见了宿怀玉这副模样,肯定得崇拜得两眼冒星星。
想到这里,公仪澹略有些失笑。
而对面的孤雪道君就显得面色凝重多了。
“你既然是为了修炼,为何不告诉我,你若明说,我必不会阻拦”
“当初红莲佛魄之事,你也并未与我直说。”
宿怀玉遥遥望着这位昔日令她爱之深,恨之深的师尊。
在得知他前几世挖她灵丹是为了给她替换红莲佛魄,助她修行之后,她心绪复杂了许久。
他不是从没有爱过她。
他从没有将她视作某个人的替身。
这九世的爱恨,现在回想起来,荒唐得不可思议。
孤雪道君启唇道“沉璧”
“师尊,今日我称你一句师尊,是我感念你幼时救我一命,授我技艺的恩情。”
宿怀玉向他行了一个礼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日后若有需要,我必回赠这份恩情,如您所愿,我与您,今后除了昔日师徒的情谊外,再不会有其他任何多余的牵扯。”
这一句仿佛一记重锤,将孤雪道君终年冰封的面具砸出一条彻骨的裂痕。
他喃喃地咀嚼着这四个字
“如我,所愿”
“对,如您所愿。”
宿怀玉直起身,看向身旁的公仪澹
“我们走吧。”
山谷清幽,雾气蔼蔼。
孤雪道君看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心中想的却是
你又怎知,我心中所愿为何
又是一年除夕。
大雪纷飞,整座九重山月宗笼罩在冰天雪地之中。
这一年是小年,修真界并未举行宗门之间的论道大会,不过却举办了一届跨宗门的小队比试。
毫不意外的,芃芃依靠着自己手握各宗精英弟子的童年黑历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组龙王家族,在这一届比试中拿到了第一名。
“澹澹,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上门拜访的公仪澹被芃芃拉着去看她堆的雪人。
公仪澹“这是什么”
“这,是修真界第一届跨宗门论道大赛第一名龙王战队的老大堆的雪人”
一口气说完一长串头衔的芃芃满脸自豪。
虽然这个第一名已经过去了足足两个月,但她依然乐此不疲,一定要时时刻刻将这个头衔挂在嘴边,向所有人反复炫耀。
公仪澹双手环臂,淡淡道“哦,所以还是个破雪人罢了。”
“我管你的,看我本龙王战队老大的雪人是要收费的压岁钱交出来快快快”
“平日一口一个姨奶奶甥孙,除夕不应该你给我发压岁钱吗”
“什么甥孙你不是很有希望成为我姐夫的男人吗”
几分钟后,拿了一个大大的大红包的芃芃跑到九炁面前炫耀。
“看我那个笨蛋甥孙还是那么好骗”
九炁正在写春联,雪花落在他莹白如玉的指骨上,他停笔轻笑
“那你今年要怎么骗我呢”
“我怎么会骗你”少女张开双臂挂在他脖子上,轻轻啄了一下他的脸颊,“我这么喜欢你,要是你明天愿意让我和师姐他们去看花楼小姐姐的表演,我就更喜欢你啦”
九炁微笑道“那你也可以少喜欢我一点点的。”
芃芃
“芃芃”
身后传来了姬殊怒气冲冲的声音,他一手香菜一手折耳根朝芃芃走来
“说了多少次,不要在我的药田里种香菜和折耳根你是没有单独的田吗你再在我的药田里种这些恶心玩意儿别以为你长大了我就不会揍你”
芃芃一边跑一边言辞抗议
“还不是因为只有在师兄你的药田里种出来的菜最好吃而且香菜和折耳根不是恶心玩意儿我不许你侮辱它们”
“我管你那么多,你今天不把这些东西拔完不许吃晚饭”
“师尊师尊救我”
庭院中一片喧闹嘈杂,公仪澹找到宿怀玉时,她正坐在屋檐上,一边磨剑一边看着下面的闹剧。
公仪澹“你修为只差一步便入化神期,鸿卓长老都不是你的对手,整个公仪家恐怕也很难再给你找一到下一块磨刀石,你是如何打算的”
冬日暖阳下,宿怀玉眼帘微掀,抬眸定定看着他
“公仪家的磨刀石,眼前不就是吗”
公仪澹挑眉“你要与我打一场”
她若是需要一个生死相搏的对手,他恐怕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修炼之法并非独木桥,除了生死相搏之间领悟剑意,还有别的方式。”
向来冷淡的她面上浮现出一个极浅的笑意。
风雪正寒,她的面上却如春花乍开,妍丽风情随她笑意牵动,徐徐在这张美人面上绽开。
“比如双修。”
恪守礼节的世家公子没料到这个答案,瓷白脸庞骤然笼上一层绯色。
还没等他回应,一颗石子便从下面飞了上来。
粉衣少女叉着腰气势汹汹对他道
“刚才叫你姐夫只是为了骗你的压岁钱而已,离我师姐远一点,区区甥孙,休想抢走我的老婆”
也不知是羞恼还是别的,公仪澹咬牙切齿扭头
“太一阁下,您真的不管一管你的道侣吗您要是不管,就怪不了我让她见识一下社会的毒打了。”
“哼,你想得美我师尊是不会看着你这只猪来拱我师姐这颗大白菜的你才是会被我师尊毒打对吧师尊”
庭中梅花凌霜绽放,月无咎刚从树下启出一坛多年前埋下的好酒。
听了这话,他抬眸看了屋檐上的宿怀玉一眼。
他摇头淡笑
“这为师可管不了。”
到底谁拱谁,谁欺负谁,他家这个小徒弟还没搞明白呢。
又吵闹了一会儿,从厨房里出来的月观玉看着这些打打闹闹的小辈,清丽温婉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淡然笑意。
“平日还不觉得,看到这些小孩子蹦蹦跳跳,才发觉自己似乎真的老了。”
“师姐容颜依旧,美貌不减当年,您之前捡回来的那几个徒弟里,最大的那个十几岁的小崽子,应当也是这样想的。”
“你又在胡说八道了咦,这酒是刚从地下启出来的吗”
月观玉垂眸看了一眼酒坛,眸中忽然漾开几分复杂情绪。
“是当年我们一起酿的逢春色对吧时间过得可真快。”
梅树下的银发仙尊望着院中打闹的少年们,目光悠远,似乎透过他们看到了自己年少时的一幕幕回忆。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琥珀色的酒滑入杯盏,月无咎执杯,尽数倾倒在地。
“少年把酒逢春色,今日逢春头已白。”
回廊下,传来芃芃清脆的声音
“师尊月姐姐吃饭啦”
两人被这一声从久远的回忆中拽了回来,他们看着芃芃的身影,眼神温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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