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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香古色的卧房内氛围凝滞, 淡漠得近乎无情的目光齐齐往正中央芝兰玉树的俊逸书生看去,似是在审视着即将赴死的犯人,手中刀枪利刃蓄势待发, 但凡屋内之人有所反抗,下一刻此处清幽之地便会染上血色。
陆知杭身穿淡青色长衫, 清俊脱俗的脸上神情不卑不亢,他垂下眼眸定定地看着王公公手中檀木盘盛着的两样物品,明知是来取他性命的物件,仍是无波无澜。
王公公见其无动于衷,似乎并不想在檀木盘中选,脸上隐含几分着急, 探头张望起了外头愈发炽烈的阳光,威胁道:“陛下选此法是为了给郡王殿下一个体面, 还望殿下不要不识抬举,免得贵府沾了血就不好看了。”
“本王只是还有一事不解。”陆知杭眼眸一片云淡风轻, 温润悦耳的声线缓缓道。
“哦”王公公端详着他周身无不流露出的君子风度,许是过于干净纯良,让人忍不住亲近,到底是生出些许不忍,做倾听状。
“陛下到底为何一定要臣死”陆知杭雪白如玉的唇齿开合,一字一顿地念着, 温良谦让的眉宇染上丝丝伤悼, 好似为自己方才立下功劳却换来三尺白绫和一杯毒酒而悲怆。
王公公见此情形喟然长叹一声, 只是这世间诸多事都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君要臣死, 臣又怎能负隅顽抗, 就算是王公公愿意心软, 身后的禁军也会在瞬息间将其当场格杀。
“要怪就怪郡王殿下天纵奇才,功高震主吧。”沉默良久,尖锐阴柔的嗓音给出了这么一个分外不平的理由。
自陆知杭入朝堂以来就屡立奇功,王公公跟随皇帝多年,多少猜测到汝国皇帝之所以正值壮年就突然驾崩的原因,恐怕与当年陆知杭借着国礼送出去的夜明珠脱不了干系。
这等杀人于无形的手段,甚至让皇帝惶恐起自己身体抱恙是否与之有关。
陆知杭在读书人心中的威望不言而喻,百年不出的连中三元奇才不说,替晏国夺回失去已久的边境三城,在汝国使臣面前扬我国威,更是救驾有功,谋杀敌国皇帝,治理千古难题的瘟疫,挽救数万百姓,这些功劳堆积在一起令人骇然。
更何况就连多年前南阳县洪涝治理都有其一份力,等到陆知杭回京后,皇帝势必要论其断汝国粮草,献酒精医治边关将士的功劳行赏,年纪轻轻已是前途无量,坐上多少人都遥不可及的位置。
而这样足智多谋之辈却与储君有私情,更是符元明的弟子,皇帝若不趁着断气之前将其处死,哪怕是死也不会瞑目,时时刻刻忧心着他晏国的江山。
陆知杭墨色的眸子明灭不定,淡然的神情像是接受了王公公这般荒谬的回答,他抿紧唇角平复良久,久到身后的禁军抽动着手里的剑刃,铁器争鸣声铿锵作响,那双修长白皙的指尖才缓缓朝精巧的杯盏伸去。
他的指腹摩挲着精雕细琢的杯面,冰凉之感清晰地透过肌肤传来,陆知杭像是惊觉这杯美酒还是自己创办的鼎新酒楼进献给皇帝的,犹犹豫豫又松开杯盏,向那冰清玉洁,不染尘埃的三尺白绫探去。
王公公见惯了这些被皇帝赐死之人临终的场面,对于陆知杭的磨蹭不以为意,面色悲悯地等待其为自己选一条死路。
身后漫天阳光普照大地,透过门窗散落在屋内,斑驳陆离的光晕为清颜如画的男子镀上光辉。
陆知杭青葱似的指节在即将触及白绫时倏地顿住,垂下的眼帘遮住万千心绪,他淡色的唇角轻扬:“公公过不了多久应是要荣归故里了,外头不比皇宫,需要用到银子的地方颇多,本王正好有些产业,鼎新酒楼遍布晏国各地,在公公手底下必能更上一层楼。”
这暗示意味十足的话,王公公这等人精怎会不明白何意,他端着檀木盘的手轻微地颤抖一下,眼冒精光,咽喉上下吞咽:“殿下需要老奴做些什么”
天底下没有白拿的午餐,更何况是名满天下的鼎新酒楼,经过陆昭多年的经营早就向周边府城扩张,聚拢的钱财不计其数,哪怕是在宫里攒了不少银子的王公公也难以不为这庞大的财富心动。
“本王想最后再吃一顿娘亲做的饭菜。”陆知杭抬眼朝围满禁军的庭院看去,散去万金竟只为提这么一条小小的要求。
“可。”王公公与身后的禁军统领对视片刻,目睹对方眼底的火热,估算了一下时间,左右也耽搁不了多久,还能平白得到一笔钱财,何乐而不为,当下就命人去办。
见王公公颔首同意,陆知杭暗处悬起的心方才悄然松懈,只是这会尚不是真正安然无恙了,他端坐在木桌旁,指尖富有节律地轻敲桌面,一如他微微加速的心跳。
陆知杭当然不可能甘心就这么赴死,奈何而今的局面单以武力不可取,只能智谋,在实在无法拖延时间的情况下,就唯有兵行险招。
自古财帛动人心,陆知杭以鼎新酒楼的价值诱惑王公公,看似为了吃张氏亲手做的饭菜,实则是在赌。
陆知杭在赌云祈一定会来救他,赌对方接到自己临行前的书信后必会密切关注他回晏都的动静,赌云祈能在自己争取的时间内赶来。
“承修,我等你。”
轻柔温和的呢喃带着往日不曾有的决绝,随着时间的挪移,桌案上摆放着一道道热腾腾的饭菜,在王公公逐渐不耐烦的催促下,瓷盘上的珍馐一点点减少。
“郡王殿下,该上路了。”王公公回首望向庭院外的晚霞,最后一点耐心也在陆知杭的消磨下荡然无存。
他跟随皇帝身边这么长时间,如今主子命不久矣,必不会为区区小事责罚他,但这么久才回去也少不得一通责骂,为了堵住禁军的嘴,鼎新酒楼还得分一杯羹给对方。
陆知杭放下手中碗筷,顺着王公公的视线盯着寂寥荒芜的庭院,说不出什么感受,晚霞余晖映照在眼底,胸口的刺疼又随之袭来。
身边接手檀木盘的小太监小步走上前,将毒酒与白绫端在他跟前。
“郡王殿下,请择一物上路。”
“白绫。”陆知杭朝着面前清秀的小太监微微一笑,言简意赅地做出选择。
那小太监连忙低下头来,似是对于陆知杭的行为举止有些羞涩,想到对方少顷就要身死,脸上的热意又冷了下来。
王公公午时赶来北陵郡王府,现在太阳都日暮西山他还未把事情办成,心里的不满积攒到了顶点,左右鼎新酒楼的契尽都被陆知杭放在了桌案上,他眼中阴狠一闪而过,见自己的小徒弟扭扭捏捏,立马不快地抽出木盘上的三尺白绫。
“既然殿下不痛快,就由老奴亲自送您上路吧。”王公公面上略显狰狞,将白绫缠于手中朝陆知杭靠去,绷紧的白绫坚韧得像是能把人绞死。
“”陆知杭面上不动声色地看着那逐渐逼近的白绫,手心悄然握紧,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倘若反抗不过是死得更惨些,可就这么憋屈死于王府中,陆知杭又心有不甘,看着王公公手里的白绫,恍惚在告诉他,方才拖延时间不过是在做无用功,无力感陡然涌上心头。
他带回来的土豆还未让朝廷推广,答应温姑娘替他挑选夫婿的事也未做到,师兄怕是等着与自己一同祭拜师父,当上郡王的陆昭更是未曾一见,约莫还得替自己向张氏行孝道。
还有他的承修,听闻自己的死讯可否会痛不欲生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定然是要沾上泪了,他却是不愿让心上人落泪,不愿他娶妻生子,更不愿让其一生孤苦。
想到云祈,陆知杭心像是被钝了刀子搅碎般,胸口的痛楚愈演愈烈,白绫缓缓靠近脖颈处,他的脸色痛苦得扭曲,窒息感还未来临就觉得喉间一阵铁锈味,随即呕出一大口的血迹伴随着血块。
好想再见一面他的承修,可又不想对方瞧见他这狼狈憔悴的模样。
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就这么悄无声息死在小小的后宅中,他还有未曾实现的抱负,还没有与他的承修白头偕老,怎能先走一步
陆知杭捂着嘴巴,汹涌的血液透过指缝不断流淌,沾染上淡青色的长衫和地面,随着他的咳嗽脸上泛着绯红,浓郁的血腥味铺天盖地,他一手抓紧白绫试图往外扯,鲜艳的红色与白色交织,刺得人眼睛生疼。
王公公勒着陆知杭的动作猛地一顿,似乎也被这可怖的场景吓了一跳,他忍着反胃,眸光重新变得狠辣,手中的力道不再心慈手软,咬着牙就要狠狠地勒死。
可这浑身解数还未使出,他的手腕就被一道巨大的力道钳制住,动弹不得。
“太、太子殿下”王公公回过头来,迎面撞上云祈怒意翻涌的凤眼,周身嗜血的气息令人为之胆寒,他无力地松开手里的沾了血的白绫,浑身如坠冰窟。
“滚”云祈低哑的声线压抑着滔天的怒气,重重地朝王公公踹了一脚。
擦拭掉嘴角溢出的淤血,王公公疼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了跪着劝说:“太子殿下,这乃是陛下的命令啊”
“父皇已经驾崩了,你胆敢置喙本宫”云祈将陆知杭抱入怀中,深深吸着气,极力平复临近崩溃边缘的情绪。
这些人胆敢伤他的知杭,待事后定让他们付出千百倍的代价,就这么一剑刺丝岂不是便宜了。
王公公听到皇帝驾崩的消息,视线触及到云祈那双隐含杀意的眸子,哪里不知等待自己的后果究竟是什么,他身子发软,脖子一歪竟直接晕了过去。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云祈望着浸湿一大片的血液,眼眶微红,就连声音都带上些许颤音。
陆知杭脖颈处有轻微的勒痕,他皱紧着眉头注视云祈,伸手摸着对方白皙的脸颊才恍惚明白,当真不是濒死之际出现的幻觉。
陆知杭倒是想和云祈说些什么,王公公的白绫并未对自己造成多大的伤害,但胸口的剧痛却折磨得他连开口都不能,熟悉的痛楚与几个月前在北陵城门口洞穿胸口的那一箭隐隐重合。
“承修我等到你了。”陆知杭沙哑的嗓音含糊的念着他的名字,眉眼含笑。
“是我的错,日后不会再让你处于危险的境地了。”云祈鼻尖酸涩,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血迹,轻声道。
陆知杭其实没怎么听清楚云祈究竟说得是什么,耳朵恍惚有什么东西嗡嗡作响,累了、乏了,嗅着云祈身上独有的气息,安详得他有些想入睡。
“累了就好好歇息。”云祈微微颤抖着轻抚对方的发丝,竟连肢体都因恐惧而变得冰冷,感受着怀中人平稳的呼吸,他方才冷静下来。
门外的万太医火急火燎,身后跟着张氏与阮阳平等人,偌大的北陵郡王府经此一遭噤若寒蝉,无数京中名医夜半纷沓而至。
天上白玉盘清冷玉洁,府邸的亭台楼阁上披上朦胧轻纱,照在敞开的窗棂,也洒落到了云祈身上,如霜似雪,平添几分寂寥。
他神情恍惚地盯着那轮明月怔怔出神,尚沉浸在万太医方才的话中。
“郡王殿下身子本就亏空的厉害,今日遭了这么一趟罪身体已是千疮百孔,就算好好调养也是命不久矣。”
云祈眉间艳丽的红痕蹙紧,死死地攥着手心,就连疼痛都恍若未觉,回过神来后又觉得难以相信,无尽的痛苦充斥在胸口无处宣泄,眼底一片仓皇无措。
他仰首盯着漆黑的屋檐,无数回忆在眼前翻飞。
云祈猛地拔出腰间悬挂的佩剑,径直在左臂划破一道伤口,蕴含痛楚的闷哼声从喉间溢出:“哼”
淡淡的血腥味弥漫,丝丝缕缕的刺疼不断刺激着神经,仿佛唯有这般才能让自己好受些。
“以前我也曾在你左臂上留下剑痕,还你好不好”云祈上挑的凤眼凝望着床榻上熟睡的人,交织着偏执难言的深情。
北陵郡王府深夜的插曲不为外人知,而晏国皇帝云郸驾崩的消息当夜就迅速传到了百官耳中,对于皇帝残破不堪重负的身体大多心知肚明,为了防止哪天突然驾崩,云郸的身后事早早就交由闻筝处理。
百姓们只道晏都遍布白色,萧条丧气得不复昔日皇城的辉煌庄严,云郸生前就是铺张浪费的主,只是云祈有心趁汝国争夺皇帝期间休养生息,没能如先皇期盼的那般大操大办,但也给足了排场。
云祈的登基仪式遵循祖制,布告中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振聋发聩的高呼声响彻云霄。
望着独坐龙椅之上,金黄色龙袍加身,头戴十二旒帝冕的俊美帝王受文武百官三叩九拜,陆知杭眼眸中的笑意分外灿烂。
而那睥睨天下的帝王淡漠的眸子巡视朝堂下的百官,在瞥见大理寺少卿陆止时,视线微微一顿,缱绻的情意稍纵即逝,快得底下注意到不对劲的大臣只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新皇继位的几个月里正是清算的时候,先皇的左丞相张景焕自始至终都站在宁贵妃母子的战线中,到了这时候能得一个年事已高,告老回乡已是不错的选择,其女张楚裳在边关战事立下功劳,成了军中少见的女将。
这左相的位置空悬,自然就得有人补上,众人虽心有觊觎,但也知晓此位早有人选,保守从龙党的宋右相顺理成章,倒是空下来的右相位置让文武百官大跌眼镜。
“北陵郡王陆止,断汝国粮草、献仙药救治将士、培育土豆有功,赐正一品亲王爵位,升任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即日上任,钦此。”
“臣谢主隆恩。”陆知杭礼仪得体地在殿前叩拜,抬眸的瞬间与云祈的视线撞了个正着,看着对方故意扬起的眉头,陆知杭忍住想将人压在龙椅上不眠不休的冲动,一本正经地谢恩。
“平身。”云祈隐含侵略性的眼眸直勾勾地打量着陆知杭,似是对其过于平淡的反应有些不满,唇边扬起戏谑地笑,“陆卿方才上任,想必有诸多流程不懂,待下朝后朕亲自与你说说。”
“咳”陆知杭脚下一个踉跄,余光左右瞧着面色无异的同僚们,心虚道,“多谢陛下。”
二人稍显暧昧的氛围让外人有些插不进去,但总有不合时宜出声的人,在一众官员感慨陛下对陆知杭这等有功之臣恩宠有加时,残存的原左相党冷不丁地上前请柬。
“陛下,这怕是不妥吧陆大人资历尚浅,怎地就从正四品一跃成了右相。”
云祈淡淡瞥了一眼那位官员,因陆知杭而起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雍容看似散漫,丹凤眼却是绵里藏针:“依卿之意,谁人担当右相之位合适”
“呃臣以为礼部尚书刘大人或可一试。”张景焕昔日的部下抖着胡子,接收到那蕴含天威的眼神,算是回过味来了,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上。
“刘大人是能断敌国粮草,研制酒精救治边关将士,扶大厦之将倾,还是能培育亩产千斤的土豆减轻饥荒,将边境荒城短短半年治理得税收比肩江南,亦或者是能献上治国的绝佳政策,至少不能比一条鞭法差的改革”云祈摇曳的十二旒下,俊美如画的容颜似笑非笑。
这一条条说下来,金銮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臣不及陆大人,是王大人抬爱举荐臣了。”刘大人额间冷汗连连,赶鸭子上架道。
云祈虽是新皇,但朝中归顺其的官员不在少数,左右丞相亦都是其心腹,更遑论对方手握兵权,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有何底气与之叫板。
随着刘大人亲自退出,旁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闻筝自信出列附和:“臣以为陆大人堪当大任。”
“那本届会试就由陆卿主考吧。”云祈淡然一笑,顺势接上。
这一连串下来,心思通透之人哪还不明白陛下这是何意,只怕这陆大人日后就是皇帝跟前的新贵了,刚升任就让其担任主考官收拢门徒,日后这批考生都得尊称陆知杭一声座师,有了师徒的裙带关系。
自云祈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在初步稳住朝堂局势后就在全国各地推广起了高产量的作物,凡种植朝廷规定作物者皆享有政策优惠,陆续派遣人马到地方官府推行一条鞭法,至于其他改革陆知杭同样有心推广,但一口吞下大象,得一步一步来。
现今的晏国看似没有内忧外患,但陆知杭深知,在外有汝国虎视眈眈,一旦新任汝国皇帝登基,用不了几年就会重新攻打晏国,在内亦有几年后的旱灾和不服从改革的官员作乱,必须谨慎行事,趁着来之不易的喘息时间休养生息。
金碧辉煌的宫殿鸦雀无声,辅佐皇帝批阅完一日的奏折,宋元洲处理完手头的事就先行告退了,独留云祈与陆知杭二人,连带太监婢女都一同遣散。
“先放下喝药。”云祈在偏殿大门关上的瞬间就已经移步到了陆知杭身侧,捧着已经放凉些许的药汤到桌案上。
“苦。”陆知杭讪讪拿着手里的奏折,心里还惦念着南阳县一带有关一条鞭法的推行进度。
闻言,云祈眉头微微一挑,不假思索地将瓷勺里的汤药含到口中,俯身吻上身穿一品官袍的清隽男人,缠绵勾连在一起,汲取着苦涩的药汁,难舍难分。
一碗汤药逐渐见底时,云祈已是气喘吁吁,陆知杭却是沉沦其中,哑声道:“继续”
“嗯”
随着云祈的点头,陆知杭的指尖顺着发丝覆在后脑勺,三千青丝散落于桌案上,发梢相互缠绕在一起,忘乎所以。
方才出了宫门的宋元洲乘上自个儿的马车,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尚沉浸在试验田作物丰富的亩产中,长此以往下去,就是有饥荒也不足为惧了。
“陆大人每每夜深方才回府,听闻补药都喝了不少,为我晏国之发展呕心沥血,可惜老夫有心无力,年纪大了撑不住。”宋元洲挑起窗帘看着外头的车水马龙,自愧不如。
翌日的贡院外排起几队长龙,张皇不安与兴高采烈的贡生们提着考篮往号房走去,井然有序。
随着陆知杭一声开考落下,此行赶往晏都赴考的贡生们顿时聚精会神,纸张翻动的声音沙沙作响。
每当陆知杭在贡院内走动,那些学子虽未曾抬头,但肌肉都紧绷了几个度,想必是吓的。
逼仄的号房里承载着无数学子的辛酸泪,就连他自己当年也受过这滋味,只是如今翻身做了主人,看着别人受苦受累倒别有一番滋味。
正这般想着,陆知杭就瞧见了严天和,在他们的书信往来中得知对方已于去年娶了妻,昔日书院的三人今年总算是能重聚一回了,魏琪虽没有志向继续考,但为了见一见陆知杭,仍是跋涉千里到了晏都。
“严贤弟此次会试若能得中,往后不得称我一声座师”陆知杭身穿绯红色官袍,腰悬金玉带,踱步在人头攒动的考场中,调笑道。
瘦削的阴影落在卷面上,严天和褪去青涩的脸庞随即抬起,在看见这好看得恍若天人的主考官,他似是觉得眼花了,下意识揉了揉,喃喃道:“陆兄”
在他们上一次书信往来时,陆知杭尚是从四品的彧阴城知府,怎地不到半年就一跃成了会试的主考官呢要知道晏国历年来的主考官大多钦点的正二品大员往上,而这身绯红色官袍也印证了陆知杭的品阶。
陆知杭身为本届会试的主考官,纵使于严天和、魏琪之流有旧也断不能有接触,免得落人口舌,因此这回还是他们时隔多年后的相见,比起苍白的书信,见到真人的那一刻恍惚得不真实。
“嘘。”陆知杭指尖轻轻置于唇间,淡笑过后就继续往后方走去,视线在考生中来回。
“陆兄我怎地有些想落泪”严天和揉了揉眼眶,呆坐在号房内喃喃自语,头一次真切明白何谓他乡遇故知。
“多年不见,却觉得与当年在书院时一般无二,就是瞧着怎么愈发瘦弱了呢要是魏琪知晓了,怕是要咋咋呼呼。”严天和摇着头笑了笑,旋即下笔愈发坚定。
严密进行着的会试落下帷幕的那一刻,鼎新酒楼迎来久违的三人众,年近三十的魏琪蓄着短须,严天和尚是少年模样,自陆知杭离开书院后春去秋来几载,再见时仍能窥见少年时的模样。
“丞相啊我魏某竟认得当朝丞相,待我回了长淮县可不得好好吹嘘一通。”魏琪饮着杯中高粱酒,手舞足蹈。
“魏兄不若继续参加科举”陆知杭浅尝杯中茶水,温声道。
“他不是这块料子,我劝了这么久也没什么成效。”严天和在最初的拘谨过后,也放开了性子,照着少年时的状态相处。
魏琪放下手里的酒杯,叹气道:“当年中了举人也是侥幸,还是不废这些力气了,倒是陆兄让我大吃一惊,就是奇怪你这年岁怎地还不娶妻”
“你怎知陆兄尚未娶妻,说不准是金屋藏娇,不与我等说呢”严天和打趣道。
听到二人拿他的终身大事说笑,陆知杭垂眸忆起了云祈,唇边的弧度翘了翘:“我的妻啊,待三日后严兄就能得见了。”
“三日后可我届时还得去参加殿试面圣”严天和面露不解,他这辈子说不定就见皇帝一次了,殿试推脱不得,可见陆知杭的妻子同样是要事,不得择个良辰吉日好好吃上一顿饭,叙叙旧。
严天和没意识到陆知杭这话哪里不对,正想让他另寻个时机,雅间的房门就传来几声敲门声。
“可否多添双筷子,容闻某与诸位一同畅饮”闻筝推开房门,嘴角噙着笑。
“学、学政大人。”严天和与魏琪二人面面相觑,连忙起身行礼。
陆知杭拱手相迎,戏谑道:“闻大人可是陛下身边红人,不就是添双筷子的事。”
“呵呵。”闻筝皮笑肉不笑,也不管一旁战战兢兢的严天和之流,说道,“可莫要忘了过几日还得替家妹未来的夫婿把把关。”
“温姑娘的大事,我自然是放在心上的。”陆知杭替闻筝倒满酒水,不假思索地颔首道。
抿着醇香的佳酿,闻筝定定地望着陆知杭瘦削苍白的脸色,关心的话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笑吟吟道:“那就多谢宸王爷了。”
“王爷”闻筝这一声称呼直把不知情的严天和二人惊得够呛,盯着淡定替他们斟酒,毫无官架子可言的陆知杭哑然失语。
望着大惊失色的二人,闻筝摩挲着下颌,有些好笑地反问道:“你们不知”
“那可是亲王当然不知了。”魏琪恍如梦中,掐着自己发疼的脸颊喃喃道。
仔细想来,既已是朝堂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了,那爵位再升一升也实属正常,就是对于家世普通的二人来说还是有些天方夜谭了。
陆知杭发觉他们的不自在,似不赞同地朝闻筝摇了摇头,他沉吟片刻,举着杯盏温声笑道:“今日同窗相聚,不谈其他,且让我等把酒共欢便是。”
纸迷金醉的晏都又以鼎新酒楼为欢聚的圣地,几人畅饮到后半程时,严天和二人总算放开了拘谨谈笑风生,陆知杭时不时心痛的毛病没好,为了多活几年只能以茶代酒。
鼎新酒楼的欢聚总有散时,殿试那日严天和总算是经历了一次陆知杭当年见识过的宏伟场面,他从僻壤的洮靖城而来,更没有江南求学的经验,望着气派庄严的皇宫大内,久久失语。
循规蹈矩跟着长龙般的队伍行至巍峨辉煌的金銮殿,一直到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宣读在录取的三百余进士之内,被命令低头不能窥看天颜的严天和方才踱步跟着同僚出列,规规矩矩地三叩九拜谢恩。
“就瞧一眼”严天和掌心贴着地面,挣扎片刻还是好奇起了龙颜,以他的名次大抵是无法留在京城的,这辈子估摸着就独独一次面圣的机会,错过了可就没有了。
彼时的他尚不知因陆知杭之故。自己能留职在京中,青云直上。
严天和牢记严山长的夙愿,就是想等自己上京面圣后,能去信一封给爷爷讲讲当今圣上,他深深吸了口气,趁着众人起身的瞬间偷偷抬眸向龙椅上看去。
只一眼他就愣了神,金黄色的龙袍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中,因着时间短暂,细节处严天和记得不清,但那冠绝晏国的天颜却始终挥之不去。
“陛下应是发现我的逾越了,为何不治我的罪”严天和跟在几百名进士的身后浩浩荡荡出宫门,那样遥不可及的人物对他而言有些不真实。
正在宫门口候着的魏琪左顾右盼下,总算看到了魂不守舍的好友,他嬉皮笑脸地拍着对方的肩头,问道:“你有没有瞧见陆兄的妻子啊他既然说殿试那日你能见到,说不准是哪位公主呢做过一回驸马,做第二回也就顺理成章了。”
“这殿试又不是去后宫,上哪见公主。”严天和被魏琪吵得回过神来,撇撇嘴道。
见好友又好恢复昔日嘴毒的模样,魏琪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你这不就算见着半个了,陆兄这头一回驸马娶的还是当今圣上呢。”
云祈男扮女装的事在民间广为流传,魏琪身为陆知杭的好友自然也知晓这件事,当时只觉得好玩,现在回首一看才惊觉对方这娶的可是皇帝啊
“你在宫门前说这些,是想被杀头吗”严天和眉头一皱,压低声音拉着魏琪赶忙往外跑,尽管好友已经刻意附在耳边说,应是不会被旁人听到的。
两人匆匆离开宫门,半道上的严天和总算有兴趣琢磨该怎么和爷爷提起今日面圣的事了,严山长一辈子就是个举人,能得见天颜是他盼望已久的事,如今自己的孙子能见到,也算了却他半生夙愿。
严天和回去的路上心情颇为不错,正盘算着领了官职离京前得和陆知杭搓一顿,问问他的妻子究竟是谁时,脑中无端地冒出一个念头来。
“陆兄当年娶的是当今圣上殿试那日能见到的嘶”严天和倒吸一口凉气,突然发现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可这真相未免太过荒谬,他摇摇头只当是胡思乱想。
殿试结束的第三日正是闻筝约他替温姑娘把关的日子,只是这雅致的马车外推推挤挤的却是来了不少人。
“嗯王爷带了不得了的人物来,抬举我了。”闻筝扯了扯嘴角,对着陆知杭耳语道。
“爱卿不欢迎朕”云祈一身绯红色烫金长衫,脸上戴着那副矜贵精巧的灿金色面具,冷笑道。
闻筝眼皮一跳,不假思索地躬身行礼,正色道:“臣不敢。”
“先上马吧,那太仆寺少卿赵大人约的是群芳园那一带赏花”陆知杭目睹几人的明争暗斗,抵着下唇轻笑出声,顺势扶着云祈的手一块上了马车。
闻筝长身立于车厢外,吩咐完马夫事情后方才点头:“正是,咱们且先让他们独处会。”
在二人说着待会的细节时,陆昭同样提起衣物下摆就要上车,刚迈起一只脚就撞上了云祈投来的目光。
“哟,朕可未曾亏待皇侄,怎地出行都要同乘一辆马车。”云祈似笑非笑,戏谑地看着被自己辈分压了一头的世子陆昭。
搁在江南那会,陆昭哪里会料到那讨人厌的姑娘日后会成了自个儿血脉至亲的长辈,自云祈登基后他就有些无地自容,但能陪着陆知杭的机会可谓千载难逢,他不舍得错过就只能挠了挠脸颊,不自在道:“咳臣不过是想去见识见识。”
“嗯”云祈睨了他一眼,压低声线。
陆昭清澈的眸子转过去朝陆知杭求救,奈何对方回以爱莫能助的表情后就自顾自替云祈剥提子去了,陆昭叹了口气,话锋一转软软道:“皇叔行行好,让侄儿上马车吧。”
“”云祈神色怪异,许是被陆昭这十八、九岁还扮嫩的行为膈应到了,摩挲着灿金色的面具给人让了位。
好不容易等到陆昭上了马车,闻筝才与他坐在了一边,对于陆知杭与陛下之间的暧昧他或多或少有点感觉,但妄自揣测这些不过是自寻死路,闻筝向来是聪明人,当然不会去触碰帝王家的禁区。
再次下车厢的几人寻了处水榭坐下,周遭百花争艳,无愧于群芳园之名,远处娇俏的女子一身藕粉色长裙,含羞带怯地看着身旁端庄有礼的男子,二人停在小道上似在讨论些什么,不时捂嘴轻笑。
“赵大人私下原来是这副作态。”云祈淡淡地瞥了一眼朝堂上寡言少语的太仆寺少卿,懒散的语调拖长了尾音。
陆知杭一瞬不瞬地打量着温清涵旁边的男子,这人他倒是认得,毕竟同处一个朝堂上,但表面的上下级关系哪里会去管旁人私德如何,在来之前他做了些粗浅的了解。
“瞧着倒是不错,就怕传言不实。”陆知杭观察了半天也见到对方有何不妥的地方,虽是爱慕温清涵,举止仍是彬彬有礼,体贴入微,但光从这些想要看透一个人却是不容易。
云祈倚着额角,神情淡然地盯着远方你侬我侬的眷侣,挑了挑眉:“知杭若是不放心,我就下令让他娶了温姑娘,胆敢不忠就砍了便是。”
听着皇帝简单粗暴的方案,闻筝遥望前方尚沉溺于温柔乡的赵大人,险些笑出声来,不过自个妹妹的婚姻大事,有了保障自然好,但也含糊不得。
“感情的事强求不得。”陆知杭抬手就想在云祈鼻尖轻点,指节定在半空中才想起来此时不合时宜,于是又讪讪收回长袖里,少顷就触及到一片温热,他诧异地望向那只暗搓搓握紧的手。
“陆卿,做事要专心。”云祈面不改色地勾逗着陆知杭的指节,目光专注地观测着温清涵那边。
“呵”陆知杭垂眸低低笑道,“陛下训的是。”,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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