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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如海不再去看黎未寒,他闭上眼,任命般地深吸了口气。
看似已然放弃抵抗的人,在睁眼时冷冷笑了一声,对黎未寒道“我是朝廷任命的督护,便是有罪,也该先上报朝廷。”
“朝廷”
修士们从不把人间的皇帝放在眼中,姚如海死到临头倒是想起那端坐于朝廷之上的皇帝了。
“江山易改,不知往后又是谁做共主,朝廷又如何。”黎未寒道了一句,手起簪落,那丹田处的内丹便被剜了出来。
刺眼的灵光遮住了血腥的场面,内丹落入手中时,黎未寒感受到了一股陌生又熟悉的灵力。
这是折梅的内丹,却因在姚如海体内多年,再也无法回到他的体内。
一闪而过的失落从眼底掠过。
时惊尘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黎未寒。
他想过黎未寒的曾经不容易,却从未想过竟是如此艰难,几乎等同于是一条死路。
无人知晓无间地狱究竟是什么样子,也无人知道一个没有内丹的人修行是多么不容易。
黎未寒本应是在忘忧谷庇护下的孩子,却已然早早流浪在天地间。
在所有人还未回过神来时,黎未寒做出了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举动。
他将内丹陷入掌心,下一刻捏碎了内丹,将破碎的粉灵一把扬在了风中。
点点灵光从黎未寒向四周散来,那被无数龙族润养的内丹,最后又落在了每一个龙族人的身上。
有漆色的镣铐,从他们体内浮越而出,破碎开来。
姚如海的目光凝在了这一瞬,他怔怔看着黎未寒,看着这些年来自己精心润养的内丹,就这么化为了灰烬。
似乎看出了黎未寒眸中的杀意,姚夫人即刻挡在了姚如海的身前。
“你不能杀他。”姚夫人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开始呼喊姚孟延的名字。
过了许久,姚孟延才愣愣地从人群中走来。
“夫人”
“快,快向黎仙尊求情”她知晓黎未寒对姚孟延不同,所以要将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利用殆尽。
姚孟延的目光滞了滞,启了唇却吐不出半个字。
无人可以替姚如海求情,正如同黎未寒逝去的光阴不会回来,被毁的灵根也不会完好如初。
在所有人都在诟病黎未寒的身份时,唯有姚如海知晓他的身世,并纵容这些流言一点点传扬开来。
他站在高处,亲眼看着黎未寒头破血流地在外流浪,生死随天。
这一切苦痛都源于他。
“说呀”姚夫人厉声道了一句,几乎将姚孟延吓得手足无措。
眼见着最后一根稻草也不见,姚夫人也终于清醒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抹去了眼角的泪,才道“你不能杀他,残害同族是要遭天谴的。”
她这句话让人摸不着头脑,眼下残害同族的,仿佛只有姚如海一个才对。
黎未寒闻言,蓦地凝了眉。
他看向姚孟延,又将目光落在了姚如海的身上。
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黎未寒的唇角抽了抽,冷声道“本尊知晓了。”
他说罢,一抬手,便有无数银丝汇聚而成的柱子从天而降,画地为牢,将姚如海圈在了其中。
黎未寒垂眸,对姚夫人道“三日后子时,无间入口开启。届时有人会带他走,若是有人甘愿与姚督护换命格,本尊便放过他。”
“换”
“对,要命格属金的人,姚督护的爪牙甚多,又为仙门百家效力这么多年,愿意为他牺牲的,应该大有人在吧。”
黎未寒的话彻底熄灭了姚夫人牟眸中的最后一丝光芒,她抬眸看向围在周围的修士,修士们的目光闪了闪,见大局已定,便纷纷请示要回师门处理要事。
“青城,梅掌门”姚夫人的请求没有留下任何一个人,唯有姚孟延还站在原地。
“孟延,他是你的父亲。”
这句话,让姚孟延的心凝了一凝。
“夫人怎么会有这样的请求,父亲的命是命,孟延的命便不是吗”
“你还年轻,你父亲却老了,还失去了”
“那大哥呢。”
“这”姚夫人沉默了,半晌才应道,“你大哥在闭关。”
“闭关很重要吗,比父亲的性命,比我性命更重要,对吗”姚孟延泛红的眼睛,透露着失落。
他亲眼看见姚如海对姚梦怜的死一笑置之,也曾亲眼见过姚如海为大公子姚孟尹的生辰摆了三日宴席。
对于姚如海来说,嫡出的儿子,就那么好吗
天底下最好的女子是他的,宠爱是他的,督护的位置将来也是他的。
姚孟延从来没有要求过什么,但这一次却是失望透顶。
姚夫人许久没有说话,她不知该如何言说,也不知自己还有什么脸面来央求。这些年,她甚至没有主动对姚孟延说过一句关切的话。
她愣在凝雪堂的院子里,在这篇已经化为废墟的地方出神许久。
一直到众人散去,姚夫人仍旧没有离开。
黎未寒被暂时安置在了拢月居东侧的屋子,屋外落了雨,在初冬之时,格外刺骨。
楚天舒没有过来,今夜要发生的事太多,他知道自己不该打扰黎未寒。
“师尊”时惊尘看向黎未寒的眼眸微动,他知道黎未寒今日知晓的事太多,一时不知该不该再添一桩。
如果黎未寒当真是龙族,那他腹中的胎灵岂不是
时惊尘眸中的光跃跃欲试,却在欲要言说之时,被屋外的叩门声打断。
“进。”黎未寒道了一声,却是楚然走了进来。
“师尊,那姚氏在院子里跪着呢。”楚然道了一句,将从医修那取到的丹药放在了桌案上。
黎未寒纹丝不动,只静静看着装有丹药的几个小瓷瓶。
楚然也不知该说什么,他想问黎未寒是不是真如姚如海所言是龙族,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论黎未寒是什么人,他始终都是自己的师尊,楚然永远会敬重他。
两个小徒弟在屋子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直到后半夜,黎未寒才起了身,往大门的方向去。
门被推开时,姚夫人即刻抬了头。
秋雨打湿了她的衣襟,原本华丽的珠翠也不在生光,唯有腰背挺的笔直,一如往日端庄。
姚家的每一样东西都价值连城,便是头上的钗环也是用灵识堆砌而成。
姚如海很喜欢自己的夫人,除了家宴几乎从来不让她露面。
这样一个爱妻爱子的人,却对旁人十足的心狠。
黎未寒冷眼看着她,许久才开口道“你回去吧。”
他不曾多言,冰冷的几个字,已然诉尽了自己的坚定。
姚夫人跪着往前走了几步,只道“你得求他,他与你是”
“不论是什么,都让他过去。”黎未寒的态度很坚决,事到如今,即便他放过姚如海,忘忧谷的人清醒过来后也不会放过他。
姚氏还是不懂姚如海的心思,这高楼易榻,姚如海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活着比死更难受,进无间地狱都算是便宜了他。
“看在你父亲母亲的份上,帮帮他吧,他也是迫不得已,才”
“迫不得已才剜去本尊的内丹,削去本尊的龙角吗多亏了他,让本尊从来都无法感知自己是龙族,高高兴兴的活了二十余年。”
黎未寒从来没想过这副身子会是龙族,他难以想象这具身躯经历什么才被改造成了现在这样,就连脉道中流淌的鲜血都已然与龙族不同。
姚如海当真是厉害。
姚夫人深吸了一口气,颤声道“这忘忧谷一脉,并非世代安生,夫君是被那魔族所害,才落下了旧疾。若不是你父亲非要与魔族女子成婚,他不会恼羞成怒,赶尽杀绝。他与你父亲是亲兄弟,按理你应当叫他一声”
“本尊天生地养,没有这门亲故。”黎未寒的目光垂了垂,将所有的情绪隐入眸底。
他从来到这个世上开始,就是雨露野果解他饥渴,无间深渊的恶鬼教授他心法。
留在这个身体内的残魂已然死绝了,活下来的是黎未寒,是生不带来,孑然一身来到这个世间的黎未寒。
原谅姚如海是折梅,是时惊尘,是千千万万被灭门的修士该做的事。
他只是黎未寒罢了。
“夫人离开吧,您放心,无论姚如海是不是督护,您都是督护夫人。”
督护出灵山,那鹿林秘境事关重大,也唯有灵力旺盛的灵山道与鹿林秘境互通有无,才重新修复。
黎未寒不会轻易改变这个大局。
姚夫人听见这句话,失神一般,原本挺直的腰板骤然榻下去。
三日的光阴,如同三年。
一日风吹雨打,一日暴晒,第三日居然下起了暴雪。
旁人惊讶于这异象的同时,已然在期待无间地狱的大门开启。
姚如海做督护的时间很短,灵山道一脉却延续许久。
当年濯月山庄也是赫赫有名的大家族,却因叶汝一人再也无法抬起头来。
如今灵山道只怕又要步了后尘。
人人都是旁人的过客,这些对黎未寒来说无比重要的事,在旁人眼中不过事又一件饭后的谈资。
火烧不到自己,终究不会共情。
大雪落满山,将凝雪堂的狼藉掩盖。
姚如海躺在院中,静静数着时日,三日的光阴除了夫人姚张氏还在身侧,无有一人前来。
到第三日,姚如海用自己的仅存的力气将姚张氏劝了回去。
他瘫倒在地面之上,任凭雪落在已然干涸的血迹上。
覆盖在脸上的鳞片并未随着内丹的离去而消失,不用照镜子,他都能想象自己已然变成了怎样一个怪物。
像是已然认定了结局,姚如海静静躺着,迎接着子时的到来。
失去内丹的人无法抵御外界的寒冷,很快便昏迷了过去。
一直到第二日,晨光落在脸上,姚如海才醒了过来。
“我”似乎有些惊讶,姚如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没死。”
姚如海转头,看到了不远处的黎未寒。
黎未寒抬手撤去了千机引,沉声道“无间地狱不收你,你走吧。”
姚如海愣了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黎未寒是什么意思。
这人是在耍他吗,要他看清世态炎凉,再让他回到这样的世间。
他要如何才能回去,又怎么能回去。
“你还不如杀了我。”
“本尊不会杀你,这世上要杀你的人多着呢。”黎未寒抬眸望了一眼天,片刻后,对他道,“你运气好,今日是个晴天。”
晴天好上路,比冬雪时分好多了。
黎未寒呼了一口浊气,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茫茫雪地。
雪落无声,足矣悄无声息地洗去所有痕迹。
凝雪堂彻底废弃了,只留下梅树还顽强地活在院子里。
这个经历过大场面的院子,终究是撑不住了。
掌门楚天舒找了人来修缮这里的屋子,黎未寒看了一眼,直接吩咐人将凝雪堂改成了梅园。
“师尊该成梅园,往后要住在哪里呢”时惊尘看着已然开工的修士,问了黎未寒一句。
黎未寒假意思量了片刻,在时惊尘耳畔道了几个字。
“度蜜月,是什么意思”这个词汇对他来说有些陌生。
黎未寒抬了抬唇角,只道“就是只有你我,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一切想做的事。”
“什么都能做”
“对,好好想想,想做什么。”黎未寒看着眼前略微愣神的人,忽觉得冬日也没那么难挨。
他是在一个寒风凌冽的冬日来到这世上,又是大雪纷飞时与时惊尘相遇。
如今尘归尘土归土,居然又到了冬日。
这个他曾经最不喜欢,最难度过的节日,如今红梅簇簇,灯火不歇,早已不似从前萧瑟。
黎未寒与时惊尘的马车在第二日便备好了,第一站是灵山道。
两人督护的事,已让“督护”这个位子,再无人想接替。
大公子闭关之时错过了许多事,又是姚如海最器重的儿子,各门派失便推选了姚孟延这个冤种做督护。
姚孟延虽性子软弱些,处理这些正事倒也靠得住。
黎未寒打算去看上一看,顺道仔细查查鹿林秘境境之事。
马车停在天韵山庄外,楚然看着即将要走的两人,神情中满是不舍。
“师尊当真要走,不如带上我一同吧,您都带上师弟了,还差我一个吗”
黎未寒看着面前老大不小还在撒娇的人,只笑道“这种事,我们两个去就好了。”
“为什么”
这句话刚问出口,沐雪便拽了拽楚然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再问。
一直到马车离开,楚然还在问沐雪,拽他做什么。
沐雪无奈,只得无奈地回院子里去。
冬日的风比往常大些,马车四面严严实实地挡着风雪。
时惊尘的脸色依旧不好,黎未寒以为他前些日子耗了灵力,正想为他调息,时惊尘却摇了摇头,坐过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黎未寒愣了一愣,目光落在时惊尘的小腹上。
“怪不得,昨日觉得你的腰身粗了些,还以为”
还以为是他吃多了。
“很粗吗”时惊尘问了一句。
“也没有,昨日怎么不告诉我”
那日在凝雪堂他便应该反应过来的,想到自己体内流淌的不再是龙族的血,便没有多想,不曾想居然是真的。
昨儿夜里闹了一宿,岂不是很辛苦。
时惊尘往后靠了靠,只道“我去鬼城时,春不见告诉过我这胎灵的日子,龙族的胎灵头一个月是最不稳定的。算时候,应该也过了时间,无妨的。”
时惊尘想过很多次黎未寒得知这胎灵的反应,却从没想过居然是如此平静。
“师尊高兴吗”时惊尘忍不住问了一句。
黎未寒看着他,一双眼眸弯了弯,只道“高兴,从未有一日这样高兴。”
总以为孑然一身的来,便要孑然一身的去,不曾想居然一回首,居然有人一直在等他,在追随于他。
“看着不像高兴的样子。”
时惊尘这话刚说完,便被黎未寒拦腰放在了腿上。
“什么时候有的”黎未寒问他。
时惊尘想了想,只道“或许是在青云洞的时候。”
小半个月都在一处,这孩子大约那会儿就有了。
“青云洞。”黎未寒想到自己在青云洞之后都与时惊尘做了什么,忽而抬了眼睛。
无数个忘乎所以,极尽投入的帐中,这胎灵都是存在的吗。
那样的目光是什么意思,时惊尘已然明了。
他垂了垂眸,只道“龙族的孩子比较”
比较什么,时惊尘自己也说不出口了。
从前不知道,那种事做了也就做了,如今让黎未寒知道,日后可怎么办呢。
若是仔细养着,该如何熬下去。
时惊尘沉默了片刻,忽而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黎未寒见他没好意思再说,只揽紧了怀中的人,在他鼻尖落下一个吻。
时惊尘忽然泄了气,只小声问道“师尊还会为我调息吗”
像是在试探,时惊尘的声音轻飘飘的落入耳中。这调息,自然不是普通的调息。
黎未寒闻言,忽而笑道“怎么像只吃不饱的小狗”
“吃饱了才有空想这些,小心一些,应该没事。”
时惊尘看向黎未寒的眼眸落了些细碎的光,像是夜色中璀然的星子倒映在水中,浮越灵动。
这是世上唯一一个会永远站在他身侧,甚至想要站在他身前的人。
黎未寒看了许久,忽地按住时惊尘的腰,衔住那柔软的唇。
马车微晃,原本还驰骋在林间大道上的马忽而停了下来。
坠车边的玉风铃随风而动,雪落在大道上,落在飘摇不定的人心里。
满目萧瑟中,唯有人心滚烫,玉骨生香。
“算卦,写家书”
寒风夹杂着算命先生的吆喝声,冬日里的生意并不好做。
他路过大道旁的马车,看了一眼低头吃草的马,忽地问道“你算不算卦,给你算个姻缘。”
年轻的面庞被寒风吹的通红,算卦先生见马儿不理睬他,叹了口气,拍了拍那马,拎起卦幡接着往前方走去。
一直到雪停之时,黎未寒才从车里出来。
他抬眸看了一眼天,忽而发现坠在马车上的风铃,变成了一对金锁。
黎未寒望着那金锁,忽而想到了那算命的神棍口中所说的“金水相生”四个字来。
他从未将这句话作真,却不曾想那金水相生的良人就在身侧。
黎未寒从前只觉得这世界只是一本虚无缥缈的书,如今才发现,那本所谓的书,更像是一个指引他的契机。
除了开头一样,其余的都不相同。
便是时惊尘也与书中不同,那个毁天灭地,一人屠尽濯月山庄的龙傲天去了何处呢。
“师尊”
车内传来声音,黎未寒往马车后望了望,伸手拽下那金锁,往马车内去。
苍茫天地间去了一辆车,唯剩下一个提着卦幡的修士还在顺着车辙,往相反的方向去。
天道有常,自会让有情人今世相逢,除去数年苦痛折磨,数年兜兜转转,便唯剩相守。
从此后朝暮与共,再无生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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