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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九 蓝桥风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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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来之时,沈凤鸣大致已经想好接下来该要找谁。

    他能肯定,黑玉扳指自夏琰交给自己之后从未丢失,那么这件东西自当是在那之前为人盗用的。夏琰一向将它随身携带,他清醒之时,料是无人能窃取,唯一的机会只有他受了重伤,昏睡不醒的那几日。

    那几日若要说昏睡不醒却也不能算全然失去知觉至少按照秋葵的说法,夏琰虽然睡着,却似乎是知道身周发生何事的。因此倘若有人乘此时机在他身边偷盗什么东西,他想必有所察觉。可却也没听他醒来之后说过一句,就连给自己这扳指时也没只言提及,眼下已难猜测究竟是并无此事,还是他一腔复仇之恨下没顾得上想起。那几日秋葵将他保护得很好,外人原也难有机会单独做些什么,要说最有可能的,便只有比秋葵陪他更久的那名小厮。

    沈凤鸣走出厚土堂的时候,山间雾气正在渐渐转薄,荒芜的冬天一点一点褪去了朦胧。寒霜和薄冰仍然将泥人岭的植被冷冻出独属于此季的微白,他很清楚地感受到,寒冬的完全消逝还需要很久。

    冬天是个干燥的季节,但江南可能是个例外。沈凤鸣已经数不清这个冬天落过了多少场冻雨,以至于晴天不过是漫长绝望之中的偶然点缀。秋葵送给他的那件冬衣仍然没有干透,他早上摸了一把,好像摸到了洛阳城那个庭院的干雪,一手又冷硬又松疏的冰渣。他本来想叫无影今天帮他把衣服烤干,转念却又罢了,冷硬的干雪总是经不得这样的烘烤,他没有把握这件衣裳就能安然无恙。

    会在下山途中想到秋葵当然没什么奇怪他本来就是去找她找她问问那个小厮的去向,问问还有没有什么手段进内城找到这个人。不过这个念头在他转过山路之时中断了他有点不快有人打断了自己准备一直徜徉开去的关于面对她的思绪他看见在这段杂乱小径的尽头山石处,有个襕衫书生正仰头对自己微笑招手。

    他心里同时升起了火气和冷蔑来。已经正月十八了。枉自己那个时候说要宋然一回临安便立时来找自己宋客还说他最有分寸,该做到的事定当做到宋然若是真将自己的话当一回事,便不会到这一刻,方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面上露出同样的微笑并不惧宋然看穿内里并无真心的那种向他迎去。走到近前,还没说话,宋然先对他一揖到底。

    “是在下来得晚了,凤鸣兄海涵。”

    沈凤鸣冷笑了笑,忽然便一个抬手勾住宋然的肩,搂了他往山下走。宋然显然因他这举动稍许惊了一惊,但并没动太大声色,只亦步亦趋,口中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咱兄弟俩这么久没见了,走啊,进城找个馆子。”

    宋然大约万万没想到怎就突然与沈凤鸣称上了“兄弟俩”,兀自赔罪“的确是我家中有事,所以晚来了两天我请,我请。”

    沈凤鸣便将他松了,打量两眼“还挺上道。”一顿,“家中有事怎么了”

    “家妇一点小恙,这会儿已经没事了。在家照料了两天。”

    “来回折腾,水土不服”沈凤鸣笑道,“没事便好。这么说这两天内城里你也没去”

    “没去,告了假了。”宋然道。他说着叹了一口“京中局势一天一变,就算我不告这个假,也都不知该怎么去了。”

    “怎么说”

    “年前那一阵子,我奉命同太学里另外一位孟学士,在仪王殿下那教书讲学。禁城内宫里头,一向以此分人哪个皇子的老师,自然便算作是哪个皇子的势力,仪王一向被看作太子的附庸,我与孟学士本出于太子的提携,在诸家眼里,便顺理成章与他们是一路的。可这一回来就听说,太子同仪王竟然闹僵了,整个年节都毫无来往,我如何还敢贸贸然去仪王那我若是去了,还不知别人怎样看我这立场,若是惹怒了太子,恐怕在内城里头举步维艰。可若是不去不说奉圣命在先,这未免也显得我一介学士,太过势利了不是”

    “你一个月没进内城,谁同谁争风吃醋倒是知道得挺清楚。”

    “这不正好昨天孟学士来家里找我。”宋然道,“他也是看我没去,便也告了假,来同我商议,顺便把我这些日子落下的京里消息同我讲讲。哦对了,他还提到一件事。”

    他见沈凤鸣未接话,便道“你在外城可能没听说,但是禁城里、朝堂上,这事传得沸沸扬扬,说君黎是夏铮大人的私生子。”

    沈凤鸣有点疑惑“这事不是传了大半年了”

    宋然一顿“是在下没说明白。这回和之前不一样,之前那是从外头传进来,只能叫风言风语,虽说什么说法都有,可谁也不知真假,听过也就算了,这回却是从里头传出来好像是言之凿凿了。比如孟学士此人,一向高洁自好,若是先前那般传言猜测,他只嫌污了视听,必不理会,但这次依他的说法,这消息就是从禁中传出来的,虽然没说是谁,但想必是颇为可靠的源头。”

    沈凤鸣瞥了他一眼“可靠总不会是夏铮自己说的。”

    宋然笑“不无可能。除此亦难叫人如此信服。”

    沈凤鸣没接话。以他对夏铮与君黎父子之系的了解,他并不相信夏铮会亲口传出此事在梅州时,因着害怕这命中注定的浅薄亲缘连累夏琰,他连见他一面都不敢,此时此地当然绝不可能会将此事这般大张旗鼓地公诸世人。事实上,夏铮也决计没有想到与赵眘的那番话竟会传了出去。当日赵眘虽然屏退了随侍,可这位帝王也许并没有将这所谓“秘密”放在心上,或许一转头当成个笑话讲给了谁听。他甚至依然我行我素地使用了“私生子”这个称谓而丝毫未顾夏铮当日的澄清。那个听到的人或许也不过是将之当作一件金口钦点的谈资即使在再与下一个人谈起时加上一句“不可与外人道”,当所有人都在私下谈论时,所谓“秘密”便也不再是秘密了。

    “这事凤鸣兄原本就知道吧”宋然瞥了瞥他的表情,笑,“我早前问君黎,他却百般不肯与我直说。眼下这样也好。传言成真,尘埃落定,就没人对君黎和夏家庄之间的事指手画脚。”

    沈凤鸣亦笑。“上回江南武林之会对了,那会儿你也在吧我记得当时东水盟主说,君黎派人保护夏家庄,是因为觊觎夏家庄里的东水盟秘藏,还有人信以为真。既然眼下他这身世见了光,那是不是夏家庄有秘藏那等谣言便可不攻自破对了,宋兄与东水盟还亲近些,这事想必晓得不少内情,不知可能说与我一二”

    宋然苦笑“我知道的恐怕还没有凤鸣兄多东水盟围困夏家庄的事,还是听阿客讲的。不过听说近日已没人寻夏家庄的麻烦了,毕竟就算是东水盟,也不会想得罪大内两司。”

    “夏庄主虽说暂时摄领两司,却迟早要离京再赴梅州。倘若到那时候君黎没回来,两相接衔不上,东水盟只怕又要来趁火打劫。”沈凤鸣说到这里还是顿了一顿,“罢了,这事眼下想了也没用。我们还是谈谈黑竹吧。”

    宋然肃了面色“这次的事情,阿客已然尽与我说了。黑竹腊月以来的诸般文书确实还未交接到我处,我走之前也未见着此事端倪。凤鸣兄眼下可有什么发现”

    沈凤鸣摇了摇头“我本以为是有人伪造了金牌令,不过”

    他就手把叠小了的“黑竹令”递去,宋然接过一展而开,眼神微微动了动“是黑竹令”

    “你觉得谁有本事伪造这个”沈凤鸣问。

    “这东西你从何得来的”宋然却道,“照阿客说,伪造假令之人极为谨慎狡猾,怎还能让你得着了此物,莫不是什么混淆障眼的法子。”

    沈凤鸣摆手“就算是混淆障眼这东西总都是伪造了出来。就算是你黑竹执录你都伪造不出来吧”

    “那可说不准。”宋然笑道,“留空的黑竹令,我那应该有几张,别处说不定也有。如果没什么特别的指令,填上须格杀之人的名姓,不就能用了”

    “你那是以前的在陈州的时候,张弓长一向就是这个样子。但君黎他从来谨慎,不肯先署字留印,预留这些空白令签。就算真有你仔细看看,这却是三折之后再在封口骑缝压了字和印的,这总没法提早备着。”

    他稍稍一停,语气缓下“不过空白的黑竹令倒确实能解释这假令纸墨的来历。我当时也是觉得,夏铮两个字的字体,与前后皆不同,写得尤其规正,照你说来,大概便是后填入的。我已叫留在总舵的所有人都写一遍夏铮两字来看,过一日便有结果你若今日不来,我打算等明日便去找你。”

    他却又蹙了眉“你却也提醒我了,你说这预留的黑竹令凌厉那会不会有”

    宋然看起来有点不解“凌厉公子你该不会怀疑他”

    “那倒不是。他好像这一个多月都不在临安,当然不会是他。但是他身边的其他人未必便与此事无关。”

    “你这么说,是有了什么证据”宋然道,“据我所知,扶风夫人一向厌憎与黑竹扯上关系,要是家里真有旧年留下来的什么黑竹令签,早便清扫出门,不大会”

    他说到这里,突然好似想到了什么“你莫非是想说瞿安”

    沈凤鸣笑了笑“我知道你们宋家同他们家一向交好,你也与凌厉打过不少交道吧却不知你可了解瞿安”

    “见过几次,说过几句话。”宋然道,“他是黑竹的前辈,但他从来不曾是黑竹之主,所以虽说执录也没拘泥到那个份上,但我每去拜访凌厉公子,他大多都刻意回避,若说了解,多还是听家父说的,与我印象极深的便只有两处,一是说他为人极为敏锐,对杀气之感知远超常人,二便是他手极灵巧,大至机关巨械,小至精微细刻,中间奇兵巧簧、灵活玩物,无一不擅,无一不专。但这你也都知道吧”

    “你也这么说那么他伪造一纸假令确应不在话下。”沈凤鸣道,“那他武功深浅如何既然也曾是金牌杀手,总有自己的绝技手段,你可知晓”

    宋然陷入沉吟“他身手当然不弱,早年在黑竹是用兵刃的,因为跟着俞瑞,学得也颇杂。不过他很早就走了,又在朱雀山庄住了很多年,听说也是习了一份颇为阴柔的内力,只是深浅便未可知了,似乎他自从去了朱雀山庄,便没再与人交过手,至少我没得见过记载。”

    他说着一顿,“三十年都没出过手的人,不至于到这会儿突然来出手吧你一直将这事往他身上引莫非另有佐证”

    沈凤鸣叹气“没有。只是除了他,我想不到还有谁能仿出黑玉颐指的纹路。”

    宋然沉默了一下“如果真是他,你准备怎么办”

    “那我可有很多问题,要与他好好长谈。”

    两个人说着话,一路下山,走得并不快,待到入城,果然已近中午了。沈凤鸣虽然挂念刺刺是否已然动身,不过并不想在宋然面前提及此事,加之实在还有话说,便与他在城门不远选了处食肆偏角坐下继续。此时话头已回到夏琰身上。“反正黑玉颐指在你手上,君黎若真不回来,黑竹往后便交给你,想必也无人能有异议。”宋然坐下道。“倒也不是我背着他就不讲情面,总还是得有个打算,真拖久了,人心愈发难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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