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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度四平八稳在圈椅里坐了下来, 即便儿子取得了今天的成就,似乎也不能令他感到满意。
朝下瞥了一眼,那小子在堂上站着, 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于是清了清嗓子道“官家厚爱,进封你这样的人当上郡王, 你食君之禄, 就应当愈发尽心为官家办差。”
也许这是每一位父亲立身大局的教诲, 但话从李度口中说出来, 便显得有些滑稽。
李宣凛抬了抬眼, “我这样的人父亲眼中,我是什么样的人”
李度今日来, 并不想同他起争执, 老子与儿子谈话, 老子摆摆谱是常事,但眼前这当儿子的显然不服管, 于是老子的火气顿时就窜上来了。
“你是什么样的人,还要我细数你的不周回到上京后,你在爹娘跟前服侍过几回起先是不见踪影,后来索性连家都不回,在外面置办起府邸来。我记得我曾说过,只许你成亲之后开府,你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了吗罢, 你置办府邸这事且不怪你,但这府邸建成这么久,你就不曾想过回禀尊长一声,请爹娘走动走动, 或是干脆接到府中奉养”
当然关于这点错漏,都是唐大娘子在他耳边念叨了很久的,连晚上说梦话都能倒背如流。先前自己遭罪,今日总算撂在了二郎脸上,自己在夫人面前算是交差了。拿余光扫一眼坐在一旁的唐大娘子,果然见她脸上露出赞许之色,他就知道自己说对了。
李宣凛呢,对这样的指责毫无触动,他也从来没想过要当什么孝子贤孙,面对父亲的指责,淡淡道“我职上很忙,父亲刚才还叮嘱我要尽心为官家办差,家国不能两全时,就请父亲担待吧。至于新府建成,没有请尊长过来走动奉养,洪桥子大街的老宅是祖辈传下来的,我不能硬逼父亲离开故居,让父亲为难。若是父亲觉得老宅年久老旧,我出一笔钱修缮修缮就是了,毕竟父亲在里面住了几十年,内城喧闹,怕父亲不习惯。”
李度被他回得哑口无言,自己虽有大家长的觉悟,但口才不怎么好,恼恨良久才道“来不来是我的事,请不请就是你作为儿子的孝心了。你如今加官进爵,怕是愈发不将父母尊长放在眼里了,若是你大哥还在,绝不会是这个模样,我真是前世做了善事,养大你这么个儿子。”
这话已经说出茧子来了,当初没去陕州前,父亲三番五次大骂,十分以生养了他为耻。他打下邶国受封国公后,本以为能令父亲改观,但发现照样没用,从那时起,他就不在乎父亲的想法了。
轻舒一口气,他在下首的圈椅里坐了下来,“父亲总是后悔自己生养了我,可大哥要是还活着,我看未必有我这样的成就。我如今是郡王了,一品的爵位,父亲知道吗郡王之上是国王1,国王之上是官家,难道父亲以为大哥能爬上那两个位置”说着嗤地一笑,“我看父亲平时胆小得很,没想到还有如此野心,连杀头都不怕。”
他一通歪曲,把李度都说愣了,一时面红耳赤,气得简直要厥过去。
姚氏看看家主,心下有些怕,迟迟对儿子道“二郎,别胡说,气着你父亲了。”
唐大娘子这时开了口,“你升了郡王,我们阖家都高兴,都觉得你给家里长了脸,但你不能因自己爬得高,就打算压制你父亲一头。再怎么说你都是他生的,家里可不是官场,开国子也不兴管郡王叫爹,二郎,你说是么”
李宣凛摆了摆手,不耐烦道“大娘子不必同我说这个,我是个糙人,不懂咬文嚼字那一套,只知道儿子是一品,老子是五品,这五品的爵位还是因儿子得来的,老子不说高看儿子一眼,也不能一来就指着儿子的鼻子骂。”说着涎脸朝上首的人笑了笑,“父亲总要成全儿子的体面,是不是”
李度再次噎住了,仔细想想,竟觉得有几分道理。
可是边上的唐大娘子没那么好说话,她也不和他扯什么老子儿子,转头四下打量了一眼,“我觉得这个园子不错,比老宅好多了,住在内城样样方便,二郎,你快安排院子,我们这两日就搬过来吧。”
这种类似的伎俩,李宣凛早在易家老太太身上见识过了,也不曾应她的话,随手端起建盏抿了口茶汤。
唐大娘子“咦”了声,“我的话,你听见了么”
姚氏在圈椅里不安地挪动了下身子,“大娘子,咱们在洪桥子大街住得好好的,做什么要搬到这里来”
唐大娘子哼笑了声,“养儿防老,我和他父亲如今都上了年纪,儿子既有大出息,合该父母跟着受用受用才对。”说着调转视线一乜姚氏,“你自是不怕的,亲生的儿子,还担心他不孝敬你吗,这府邸来来回回跑了不知多少回,门槛都快被你踏平了。哪像我们,正头的爹娘,到今日才知道大门朝哪里开,可着全上京问,也没有比咱们更窝囊的父母了。”
姚氏一听,嗫嚅起来“这园子的大门不是一直开着么,大娘子要是喜欢,跟着一块儿把门槛踏平,二郎也不会要你赔的”
大娘子见她要胡搅蛮缠,立时狠狠瞪了她一眼,今日带她一块儿来,可不是让她来拆台的。复笑吟吟又望向李宣凛,“二郎,你给句准话。”
李宣凛很直白,“我习惯了一个人住,家里人口多了不方便,大娘子还是继续在老宅住着吧。”
此话一出,李度大怒,“你这不孝不悌的东西,眼里还有谁”
李宣凛却不动声色,垂眼闲适地转动了下手上的虎骨扳指,淡声道“当初父亲将我绑在祠堂,活生生抽断了一根马鞭,那时就没想过父慈子孝吗实话同父亲说了吧,我从来就没想得到父亲的认可,因为父亲只在乎大哥,死了的永远比活着的好。我凭着自己的本事,一路从随从官做到郡王,从来不曾依靠父亲,所以父亲对我满意还是不满意,我半分都不在乎。这园子,买下是为日后娶亲用的,单看我与父亲相处,就知道将来住在一起不能和睦,既然如此还是各住各的,免得麻烦。”说罢微顿了下,又调转视线瞥了瞥唐大娘子,“我不是大娘子所生,大娘子也不曾对我尽过抚养教导的心,彼此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也别来装什么嫡母的款儿了。我这人在军中呆惯了,脾气很不好,军务已经来不及处置,没有兴致玩什么勾心斗角。两下里客气,逢年过节我自会尽心周到,若是要闹,父亲就算上书朝廷弹劾我不孝,我也不怕,了不得罚上一年俸禄,父亲往后在官场上就不好立足了,孰轻孰重,父亲还是细想想吧。”
李度听他说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颤着手指指向他,“你竟还打算给你父亲小鞋穿不成”
唐大娘子瞠大的眼睛,霍地站起了身,“二郎,你可是疯了,这样对你父亲说话”
姚氏自然要维护儿子,又不敢直剌剌和唐大娘子叫板,便嘟囔道“我就说,老宅子住得好好的,做什么非挤到一处来”
结果招来唐大娘子悍然的一喝“你不盐不酱的,嘴里在嘀咕什么”
姚氏顿时吓得一激灵,这回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率先抽出帕子捂住了鼻子,嚎啕大哭起来。
“哎哟,这是挤兑得人没法活了大娘子,这些年我敬你是主母,处处忍让着你,连那时候郎主鞭打二郎,我都没吱一声,我心里疼得流血,这谁知道大郎的死,你不能怨在我们二郎身上,八竿子打不着的,你迁怒得未免太过了些。可我们母子寄人篱下,只好咬牙硬扛着,谁让我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妾,二郎是妾养的。”她说着,转而扑向李度,直哭了个梨花带雨模样,“郎主郎主你睁眼看看,我知道你其实是心疼二郎的,大郎没了,二郎是你唯一的血脉,天底下哪有不爱惜儿子的爹。如今你们父子弄得水火不容,究竟是为了什么,郎主难道就不曾想过吗”
唐大娘子见她这样,气不打一处来,“果真是个妾室作派,你这么黏黏腻腻,到底是在恶心谁”
姚氏并不搭理她,一心只管纠缠李度,哭道“郎主纳我做妾,当初也曾相看过人,是瞧准了才接进门的,如何我生的儿子这样不得郎主喜欢郎主,你那时说过的,说只有在我房里,自己才像个家主的模样,郎主忘了如今二郎出息了,他是我们俩的儿子,咱们是一家子,郎主做什么要受别人的调唆,弄得亲者痛仇者快。郎主啊郎主,你可醒醒神吧”一面说,一面矫揉造作地把李度狠狠揉搓了一通。
李度是个软耳朵,谁来和他纠缠,他就倒向哪一边。姚氏因是读书人家出身,以前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失过态,平时连小小的撒娇都不曾有过,更别提如今又哭又闹了。他被她磋磨得没了主张,仔细想想,自己确实薄待了二郎,且自己和唐氏生的儿子没养住,如今就剩二郎一根独苗,这独苗是从姚氏肚子里爬出来的,唐氏眼中钉肉中刺一样挑拨他们父子之间的情义,其实没盼着他好。
“罢了罢了”他忙卷起袖子给姚氏擦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别失了体统。”
唐大娘子自是咽不下这口气,“你这贱人,在郎主面前浑说什么”
姚氏如今是不怕她了,以前自己受点委屈不要紧,反正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现在她要来祸害她的儿子,自己为母则刚的时候到了,就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遂大声道“大娘子,我也是官家亲封的诰命夫人,你再敢口出恶言,我就去官家面前告你我知道大娘子向来看我不顺眼,可再不顺眼,我好歹替郎主生了个儿子,我有的是底气。今日我就打算冒犯大娘子一回了,你若实在容不得我,将我休了就是了,反正我不是你家奴婢,我的身籍在自己手上,离了你家,不愁没有好儿子奉养我。”
所以有儿子就是神气唐大娘子气得七窍生烟,捂着胸口道“好啊,你们是合起伙来想气死我。”
姚氏两眼放光,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扬眉吐气过。如果唐大娘子当真能把她撵出去,反倒是因祸得福了。
李宣凛见母亲没有落下乘,也不屑和唐大娘子缠斗,向上首臊眉耷眼的家主拱了拱手,“父亲看,这事如何处置”
李度确实傻眼了,原想着来这里立威的,结果三下两下,自家后院竟失了火。一个是正房娘子,煞白着脸色气喘吁吁,一个是自己相伴多年的妾侍,掖着帕子哭天抹泪。现在还有个小的火上浇油,他一气之下猛地一拍大腿站起身来,“吵什么,回家去”
这一回合,显然姚氏获胜了,她知道李度的脾气,再怎么样也不会当真休了她。自己已经在老宅厮混了这么多年,不在乎继续厮混下去。遂朝儿子挤了挤眼,示意自己能够应付,让他不必担心。老宅闹得鸡飞狗跳不打紧,只要不影响沁园,不影响儿子娶亲就好。
李度倒驴不倒架子,临走时候冲着李宣凛大喝了一声“赶紧给我说合亲事,要是这两个月没有动静,我就拖家带口搬到这里来,你给我看着办”
唐大娘子眼见雷声大雨点小,知道李度是上了姚氏那贱人的套了,脚下站定了,高声道“郎主就这么回去了”
李度因闹得很没面子,数落也吃了个尽够,心道自己在这儿子面前连个屁都不是,再留下去,不过自讨没趣罢了,于是回头看了唐氏一眼,“你要是喜欢这里,就一个人住下吧”说完被姚氏搀出了厅房。
唐大娘子给他回了个倒噎气,自己虽是嫡母,也万没有舍下丈夫,和小妾养的儿子同一屋檐下的道理。况且这李二郎实在不是个善茬,拿道义拿孝悌来约束他都没用,自己要是不信邪,非要留在这里,恐怕最后会被他绑起来,丢进汴河里喂鱼的。
一想到这里便没了斗志,最后气得跺脚,只得不情不愿地追了出去。
姚氏将李度送上马车,自己并没有跟着一块儿上去,她站在车前问丈夫“郎主想不想要孙子”
李度因家中人丁单薄,也曾深深苦恼过,听她这么一说,立刻直起了腰背,“孙子在哪里”
姚氏道“让二郎快些娶亲,生一个呀,不生哪来的孙子可你瞧瞧,他到如今还没有动静,再这么下去怎么得了我想着,郎主先回去,容我和他好好说两句,他自会听话的。”
李度听罢,回头看了一眼,几个小厮正扶着块偌大的“丹阳郡王府”牌匾送上门楣,到这刻才清醒地意识到,原来老子教训儿子那套,公职地位也须对等才行。
叹了口气,他说也好,“你去劝劝他,自己打光棍不要紧,不要绝了我李家的香火。”
姚氏轻快应了声是,退后几步看着马车往十字街方向去了,忙提着裙子,转身重入了前厅。
李宣凛见她折返很意外,“阿娘没回去吗”
姚氏在圈椅里坐下来,端起茶盏抿了口,“忙活这老半天,又是说话又是哭的,真累着我了。今日是大娘子撺掇着郎主过来,想是得知你加封了郡王,想捞个太爷太夫人当当,你不必放在心上。”边说边调整了下坐姿,偏过身子道,“二郎,阿娘想问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说合亲事心里可有喜欢的姑娘先前易小娘子与仪王定了亲,我想着你两个是不能成了,如今仪王坏了事,易小娘子身上已经没有婚约了,回头咱们托个人上袁家跑一趟,同袁老夫人提一提,你看怎么样”
李宣凛眼里隐约闪过一丝狼狈,很快便否决了,“仪王谋乱的事刚出没两日,这场风波还未过去,现在平白去提这个,岂不是让小娘子和袁家为难吗。”
姚氏却不以为然,“你可知道好姑娘最是紧俏,今日你一犹豫,明日说不定就被别家聘走了。”嘴里说着,脑子里忽然回过神来,他怕的是人家难办,却没说自己不喜欢,逼问多次不肯承认,口风也真是紧。思及此,不由长叹,“你怎么和你父亲一点都不像,当初他来家纳我,说了一车的好话,什么往后一定善待我,绝不让正室娘子欺负我,虽然一样都不曾实现,但他好歹说了。你呢,闷葫芦一样,心里喜欢只管憋着,难道等着人家小娘子对你投怀送抱不成人家可是郡公府的千金,堂堂的贵女,自矜自重得很呢,你不主动些,又要眼看着她同别人定亲了,一回错过再来一回,你就甘心吗”
姚氏说了一长串,等着看他的反应,可他调开了视线,漠然道“我自己的婚事,自己知道。”
姚氏只觉好耐性要用光了,生出这样木讷的儿子,聪明脑子全用在打仗上了,对男女之情竟是半点不开窍。
“你当真知道当真知道我孙子都抱上了,何至于等到今日”
可她深了解他的脾气,吃软不吃硬的主,只好放平心绪指了指对面的圈椅,“二郎,你坐下,咱们母子两个好好聊聊。”
李宣凛无奈,只得依言落座。
“你同阿娘说句真心话,你究竟喜不喜欢易小娘子”姚氏灼灼盯着他道,“连县主家的婚事你都拒了,我看就算官家把公主嫁给你,你也未必稀罕。男人家这样挑剔,除了心有所属,不作他想。你常年在军中,又不爱喝花酒,不爱吃冷茶,结交的全是郡公家里女眷,除了易小娘子还能有谁总不至于是她身边的女使吧”
三两句话把李宣凛说得嗒然,“不是阿娘想的这样。”
“不是这样,又是怎样”姚氏道,“你别顾左右而言他,只要回答我,究竟喜不喜欢易小娘子”
向来练达的人,这下果真慌神了,有红晕爬上白净的脸颊,这么巨大的一个幌子,想抵赖都抵赖不掉。
“喜欢就成了。”姚氏高兴道,“我也喜欢易小娘子,虽说正经只见过一回面,但是我看得出来,这是个能持家的好姑娘。”
可李宣凛却觉得很羞愧,“当初大将军将她托付给我,说得明明白白,让我像爱护妹妹一样爱护她。如今我生出这样不堪的心思,实在愧对大将军。”
姚氏明白他的苦恼,这就是太重情义,太将恩师的话铭记于心了,才会灭了人欲,连自己心动都不敢承认。自己作为母亲,就得想办法开解他,于是谆谆道“大将军一定说过,让你看顾她吧你瞧瞧,她先前定的那门亲,弄得这样惨淡收场,这世上有几个郎子是靠得住的上京那些公子王孙,哪个不是一身陋习,三妻四妾,你倒放心把她交给别人,将来受苦受委屈,日日以泪洗面吗这世上,最可信的永远是自己,你既然答应照顾她,何妨照顾一辈子,连她的儿孙也一并照顾了。郡公爷所求,不就是看见自己的女儿过得好吗,你只要能办到,郡公爷就安心了,嫁生不如嫁熟,你这才叫不负恩师所托呢,我的儿啊”,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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