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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仪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抬头看向薛放面上, 发现他的脸色异常的苍白,只有瞳仁幽黑。
一种不祥的紧张袭来,杨仪咽了一口唾沫“你”
薛放搂着她, 冬日极厚的袍子簇拥着杨仪, 但在他怀中仍显得这样纤瘦。
他很心疼, 但因为抱着她,又很心安,是一种可以放下所有的心安。
四目相对,杨仪狠狠地咬紧了牙关,然后她柔声道“你等一会儿,我给俞监军把伤口缝好。”
薛放没做声,只慢慢松开手,顺势坐在旁边等她。
杨仪看看他,又忙从掏出一块手帕,擦擦手,从药囊中翻出三四颗的丹药,送到薛放跟前“吃了。”
薛放想抬手去接,但这会儿他坐在这里, 能动的仿佛只有双眼了, 当下一笑, 微微向前探头。
杨仪会意地把手送到他唇边,感觉他低头把药丸一颗颗含了去。
瞬间唇间吐出的气息都没多少热气一样, 仅仅一点点的湿润微凉。
耳畔一阵轰鸣,心鼓噪的仿佛烧开的水。
杨仪不敢让自己多想, 也不敢让自己多看。
她吩咐“去弄点热水”
晓风跟金燕燕急忙去收拾。
杨仪转头,深呼吸,情不自禁有些发抖。
她咬了咬舌尖, 把桑皮线掏出来,尽快给俞星臣把伤口缝好,又洒了一层生肌散,让斧头过来包扎整理。
做完了这些她转头,却见薛放坐在身边,微微合着双眼。
他的发鬓间是冰雪融化凝结成的冰珠,眉峰上的雪因为才融了,化成一点点水渍,沾在那里。
杨仪挪到薛放跟前,摸摸他的脸,冰凉。
这点凉意好像尖锐的刀子一样刺中了她,杨仪屏住呼吸“十七”
薛放并不回答,安静异常。
杨仪举手握住他的肩头“十七”
薛放身子一晃,向着杨仪倾倒过来。
这场轰轰烈烈空前绝后般的大战,在天黑之时,终于告一段落。
也是第一次,在北原人的疆域上,北原大军向着弗邑关仓皇败退。
牧东林指挥士兵掩杀,实则是提防敌人反扑。
一边儿命打扫清理战场,救治伤者。
也幸而是牧东林跟穆不弃在这里,大周这边儿,薛放,黎渊,俞星臣,乃至于戚峰,付逍,金员外,晁大通等,为将者重伤的竟占大半,更不必提那些兵丁了。
可虽然代价极其惨烈,却又是值得的
其实牧东林自始至终,心弦都仍是绷紧着。
牧东林看的乃是全局,他担心的是,此处距离北原的弗邑关很近了,万一北原人再派援军来救,那可真的是要打到昏天黑地,玉石俱焚了。
幸亏弗邑关并没有再派人来,这有点不合常理。
毕竟,他们只要不聋不瞎,就应该知道此处已经交上了手。
倘若他们及时派援军来,至少弘吉亲王不会溃退的这样迅速。
牧东林一则惊讶,一则庆幸。
但现在天色已暗,如此雪原,一夜朔风酷寒,那些重伤者势必是熬不过去的。
且还得提防北原出兵。
牧东林暗暗焦急,而不敢流露,只叫全军后退,移到他们先前歇脚的石狼坳,重新竖起帐子,安置伤员。
因为伤者过于多,一个帐子里最多能安置十几二十人。
非常时刻,只能如此了。
牧东林跟穆不弃两人通力协作,里里外外的周旋安排。
正在忙碌,斥候报说,定北城方向又有一队官兵赶到。
原来是守城的兵马,不多,只有两千人马,随行的还有几名医官,但现在对牧东林而言,犹如火中送炭。
立刻叫他们前去战场上,搜寻还活着的士兵跟伤者,医官们则赶忙四散救治。
本来牧东林又担心,晚上会狂风或者暴雪,可好像是被白天那场惨烈的大战震惊到了似的,今夜,天公十分“做美”。
没有刺骨的寒风,没有肆虐的暴雪,夜色苍茫而静谧。
黑暗中,只有伤者们时不时发出的低低申吟,偶尔是遥远的图兴山上传来的野兽吼声。
牧东林在北边安排了两队斥候营,事先探听弗邑关的情形,以便于及早应对。
怪的是,弗邑关自始至终,不曾有任何动作。
牧东林心中暗自称奇。
如此熬到寅时的时候,南边却又有斥候来报,说是定北城的方向好像又来了许多“队伍”。
牧东林不明所以,叫再去探听。
不多时,斥候回来“将军,不是敌人也不是官兵,是是定北城的百姓。”声音已经开始发抖。
“什么,百姓”牧东林愕然,“百姓为何会来此”
从定北城向着此处,骑马狂奔也要大半天的时间,何况是北原地界,那些百姓人等从来不敢轻易涉足。
百姓们这时侯出现那应该是昨日就开始启程了
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斥候吸了吸鼻子,道“将军,您亲眼看见就知道了”
牧东林不懂,策马向前,寻一处略高之地放眼看去,茫茫雪原中,是一队看不到边际的火把的长龙,仿佛一条烈焰的长城,一直能够绵延到定北城。
“这”牧东林震撼,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也陡然色变“怎么回事”
听斥候说是百姓的时候,牧东林虽惊讶,却只以为是几个百姓而已,不足为奇。
没想到亲眼所见,这种架势,简直像是定北城的百姓们倾城而出。
正如大部分北原兵马以为是真的大周皇帝御驾亲征一样,原先定北城的军民人等,也以为是真的皇帝驾临。
他们颇为高兴,永安侯在此,再加上皇帝亲临,北原人必败无疑。
让百姓们窥见真相的,却是一个任是谁都想不到的人。
钟军师把大周皇帝想要御驾亲征的消息送出去后,便想着赶紧撤回北原。
谁知出了点意外。
先前俞星臣在的时候,曾几次下令让满城彻查,留神北原的细作。
后来又因为胥烈逃出兵备司,于是更加紧排查,所以坊间的里长以及百姓等,都十分留意警觉。
不过,钟军师十分狡狯,他寻的是之前在卧龙山认得的一个小喽啰的亲戚家里,只说是来做小买卖的,伪造了身份。
那孙老汉见他认得自家亲戚,便不疑有他,留在家里。
这日,孙老汉从外回来,提了一包豆芽,说道“哎呀,今天去的晚了,好不容易抢到了最后一份儿,中午略一焯水,用麻油一拌最是好吃。”
钟军师在旁不阴不阳地说道“永安侯可真有法子,弄得整个北境的豆子都也贵价起来了。”
孙老汉听着他的语气有点古怪,却只当自己多心,便笑道“之前谁以为这豆子是多好的东西呢,我家里之前也买过,总不记得吃,放在那里都被虫儿蛀了,听说有的地方原本种了不少,因为大家都不怎么吃这个,便都不见有种豆子的了永安侯这一次来,大家都爱上了吃这芽菜,这可是好东西,不是药,却比药便宜还管用,听说春安县那边儿已经精选了好些豆种,开始叫农户们选地,明儿化冻开春,便开垦良地种豆子呢”
钟军师哼了声“永安侯确实也算是女中豪杰了,可惜”
孙老汉一愣“可惜什么”
钟军师眼珠一转,假惺惺道“永安侯身子弱,竟也跟着皇帝御驾亲征的队伍出了城,这城外风雪大,我怕她有个什么不妥。”
孙老汉不太喜欢听这话,便道“永安侯是菩萨转世,身边自然有护法神,她也自然是万福万寿环绕的,而且皇上御驾亲征,又有四十万的大军,北原这次一定完蛋以后啊,别说定北城,就算是外间弗邑关,祖王城,都是咱们的地方”
钟军师见他眉飞色舞,心中很是鄙薄。
皱皱眉,军师呵呵笑了两声。他自觉着大局已定,自己又要走了,未免有点有恃无恐,便道“四十万我看未必吧,据我所知皇上这一次是突然赶到定北城,可并没有调动其他地方的大军,定北城这边只有七八万,还得留下守城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觉着哪里不太对劲。
孙老汉当然不懂军事政务,但更加不想输人,便想当然地道“这是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呢皇上亲自带兵当然是少不了几十万的,再加上俞监军调度,若不是十拿九稳,干吗还要出定北城去要真跟你说的一样,不是去送死呸呸”他赶紧打打自己的嘴巴“我说错话了,菩萨见谅。”
殊不知钟军师越听,越有点心惊肉跳。
孙老汉冲天拜了两拜,却啧了声“不过”
“不过什么”
“我听说这次带出城的兵,竟不要家中独子的,倘若兄弟,也只能去一个你说奇怪不奇怪前街的张老四的儿子因为是独生的,就给留在城内不得去立功了。”
钟军师听到这里,眼前一黑
他没了之前气定神闲之态,转身冲进院内,也不再理会孙老汉。
跟随钟军师的人莫名其妙,忙随他到了屋内“怎么了”
钟军师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地说道“坏事了什么皇帝是假的他妈的我们上当了”
“什么”那人震惊“可、可您不是认得的么怎么会出错”
钟军师跳脚道“我虽不知他们从哪里找来那么一个跟皇帝相貌相似的人,但这必定是调虎离山,是围魏救赵,他们想把围着冻土的大军给引回来,我怎么也给蒙蔽了”
回想“皇帝”的容貌,没有错,不仅是相貌,更是那种清傲高贵的气质,简直跟那个皇帝如出一辙。
就算俞星臣他们想假冒,一时之间又从哪里找到那么容貌相似气质一样的人呢
但不管如何,钟军师认定了那确实是假皇帝。
当初他一看蔺汀兰的样貌气质,便觉着被霹雳闪电打中了一样深信不疑。
如今回过神来,细细回想,果真给他想到了不少破绽。
比如所谓的“四十万大军”,本来两军交战的话,按照惯例,是会把人数虚报,以恐吓对方,在气势上压倒对方的,不足为奇。
所以钟军师从最开始就没把“四十万”当真,他以为自己看的很明白,谁知道正是灯下黑了。
如果是真的皇帝到,此刻陪同圣驾的,就不仅仅是俞星臣跟杨仪,北境各个州府的统军之人必定都会随行
而且皇帝亲临,岂会一个王爷都不随行在侧就算王爷不在,什么其他的王宫侯爵也要跟上一批的怎么一个有名有姓的也叫不出来
钟军师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他被蔺汀兰的相貌唬住,又给俞星臣所安排的阵仗惊到,便仿佛坠入了阵似的,把所有不合理都自动忽略。竟然上当。
当下便吩咐心腹之人,让快些想法出城报信。
他因为窥破了俞星臣的计策,叫苦不迭,一时忘了收敛,不知隔墙有耳。
他们这一番话,竟给孙老汉的老婆徐婆子听见了。
自打钟军师来投奔,徐婆子便不太喜欢,总觉着他阴阴险险的有些古怪,只因为是老汉侄子的朋友,勉强招待。
今日看他们脸色不佳鬼鬼祟祟,徐婆子便多了个心眼,偷偷到窗户旁听了听。
不料竟听见这样一番话,吓得魂飞魄散。
婆子赶紧去告诉孙老汉,孙老汉起初不信,怀疑她听错了。
孙婆子气的踹了他几脚“都怪你有眼无珠,不知好赖人,把个贼领进来,现在不赶紧去出首,叫人告发了或者知道,你我都要人头落地”
谁知他们这一吵闹,也惊动了钟军师一行人,图穷匕见,见事情败露,便要杀人灭口。
孙老汉见势不妙,拼命拖住人,让婆子快跑,受伤的婆子厉声大叫,被隔壁听见
这会儿街上的巡逻兵丁正多,闻讯赶来,总算是将钟军师一行缉拿
这会儿徐婆子被捅了一刀,流血不止,孙老汉抱着她,悔恨交加,大骂钟军师吃力扒外,恩将仇报,简直禽兽。
围观的百姓们才知道原来他们是北原细作,百姓们自然最恨这种人,有的吐唾沫,有的扔石头。
有人说道“看着像是大周的人,为什么要当汉奸”
钟军师被捆住,额头被石块打伤,又看这许多愤怒的百姓围着自己,他心头一动,便叫道“皇上御驾亲征是假的皇上御驾亲征是假的”
这钟军师极为狡狯,他自知自己未必能够逃脱,此刻这么说,一来是想要搅乱人心,二来也盼着风声传出去,会被城中其他细作听见,报知北原,希望能够“将功补过”了。
百姓们本来恨不得冲上来打死他,听了这句,鼓噪声都消了下去,然后有人怒道“这狗贼死到临头还在胡嚼”
钟军师大声道“我说的都是真的那皇帝是假的,不信你们去兵备司去衙门问问就知道了只瞒着你们这些傻子”
一个负责抓他的小校尉上来,先给了他一拳。
望着钟军师疼得躬身的样子,才道“你休要在这里鼓惑人心,以为我们会相信你永安侯都跟着去了,还有俞监军要是假的,他们干什么要跟着。”
“哈哈,”钟军师忍痛大笑“你们这些蠢人,俞星臣跟永安侯当然不蠢,皇帝御驾亲征,他们这些重臣若不跟在身边,北原自然会看出蹊跷,又怎会上当,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的狼”
鸦雀无声。
钟军师面上露出几分得意之色“可惜了永安侯,她这一去必定会死总之他们这一队人马遇上了北原人,是有去无回了”
最后这句话却又激发了众怒“别听他的,他胡说”
“永安侯是你这种人能诅咒的”
群情激愤,士兵们都拦不住,钟军师鼻青脸肿,几乎被当场打死。
百姓们虽然不肯轻信钟军师的话,但仍是忐忑,不免聚集到衙门,询问究竟。
此刻武威的沈笙太守兀自留守,听外头闹起来,不知如何。
直到侍卫说明捉到了细作,又把钟军师的话一一告知,沈太守骇然。
沈笙当然知道俞星臣的安排,可没想到,居然给一个细作窥见实情。
但关于钟军师所说的“有去无回”,沈笙却不肯相信。
因为俞星臣跟他说的时候,报喜不报忧,什么北原精锐就算赶回,也是疲惫之师,而且在冻土重镇必定有消耗,什么他们是御驾亲征,士气上先就胜北原一筹,以一敌十以少胜多什么天花乱坠,把沈笙说的佩服不已。
因为假冒皇上是泼天的死罪,所以俞星臣一边调度,一边吩咐沈笙让他“善后”。
当斥候探听消息,北原大军从夏州返回后,就立刻八百里加急通知北境各地,叫各地稍安勿躁,此不过是计策,为了调虎离山放出的假消息迷惑北原而已。
所以就算钟军师不嚷嚷出来,这两天,沈笙也会发安民告示,说明乃是诱敌之计的。
消息散开之前,金平跟赫连彰众人已经出发。
很快,城中百姓也都知道了原来所谓皇帝,不过是俞监军的障眼法,是为了引开北原袭击夏州的三十万大军。
但如果他们不出城,那三十万兵马便会攻到定北城下,所以他们才一力向着北原而去,放话要拿下北原的西京
这样的话,要交战,也是在北原的地盘上。
所谓“御驾亲征”,明明就是要跟北原人死拼了。
但俞监军,永安侯明知如此,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都去了
尤其是杨仪,被北境军民视若神明的永安侯,不少的百姓都见过她,那是捧在掌心里都怕护不妥当的人,居然如此奋不顾身。
这日城中的斥候探听到,北原从夏州这番的大军已经跟大周兵马交上手了。
这消息在定北城中散开,一时之间,军民们心中又是担忧,又是着急,又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
围在兵备司门口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喊了声“永安侯都能上阵,我们为什么不能够”
“说的好,索性一起去杀他娘的”
尤其是先前那些在出征时候被筛选下来的士兵们,悲愤之极,纷纷请缨
此时这赶来的队伍,百姓比士兵要多数倍。
牧东林在西北半辈子,虽名声深入人心,但却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
百姓们赶到,纷纷动手,他们或者抬着,或者背着,或者拉着小车,或者赶着骡子,将伤者、战死的士兵们一一运送回城。
整整一夜,从定北城到弗邑关外的雪原地上,火光彻夜不熄。
北境各地的医官,包括许多大夫,也纷纷动身赶往定北城。
在满城不寐,上下一心的忙碌之中,大多数人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今日,正是元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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