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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交替,时光荏苒。
国子监内,一群刚入学的十二三岁小姑娘,作女弟子打扮,背着褡裢,簇拥同行,相约去碑亭念书。
“那谢霁有什么了不起的”
其中一个女孩手举先生今日发下来的文章批注,满脸不服气。
“我写的哪里比她差了为什么所有先生看着她的文章都一副如获至宝的样子,有那么夸张吗”
另一人笑道“城东谢家嘛,家学本就深厚,没见过几个学识差的。
“那谢霁听说在谢家读家塾的时候,就在谢家子弟中样样第一,人还没有功名,才名已经传遍了梁城。
“我家中长辈都说,她简直就是第二个城东谢小姐,与年少时的谢相一般无二。”
一个个子矮点的姑娘小跑几步上来,一把拽走了她手上的文章“拿来你这么有自信,那给我看看”
那矮个子姑娘将文章举到眼前,看没认真看,却一本正经地摇头晃脑“子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盘饺子喂了牛好文章,好文章,老夫定要将这篇文章评为今年的状元。”
“什我才没这么写”
那女孩被气笑了,追过去抢。
“你念你的歪诗去,文章还我”
矮个女孩笑着躲她,边笑边道“文章我看不懂,不过要我说,你和谢霁比的话,你的字是写的没她好”
女弟子们正嬉笑打闹,忽然,一个纸团打在其中一个女孩背上,女孩回过头去,只见个同龄的男监生如风卷一般从她们旁边跑过。
其中一人边跑,边回头对她们做鬼脸“你们这么悠哉啊,那碑亭的好位置,我们先去占了”
“什么”
女孩们赶忙要上去追,谁知还没跑几步,就见那群男孩还没跑过弯,就又绕了个圈折回来。
“你们怎么”
“快走严先生在前面”
“啊”
国子监对学生有严格礼仪规范,他们这样在路上又跑又吵,显然不合规。
而他们口中的“严先生”,乃是国子监博士严静姝,当年新科举明经科的第一位状元,也是继情况特殊的谢知秋之后,方国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女状元。
这严博士长得文文秀秀,平时说话也很温和,但罚起人来格外不留情面,往往让人猝不及防。
不少国子监学生起初误将严静姝当作那种好说话的先生,在她面前不太设防,对监规也没那么放在心上,结果差点被笑眯眯的严静姝罚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们往往后来才会知道,严静姝在朝堂上也是个极硬派的人物,性格是罕见的刚正不阿、直言不讳,论品级,国子博士是五品上,但她狠起来连二品官都骂。
久而久之,这位严博士就被历代国子监生私下誉为“国子监内最大的陷阱”,一贯有“笑面虎”之称。
这种人按理来说在朝堂上讨不到好,
但同平章事谢知秋却对严静姝颇为器重。
据说谢知秋一直有意将严静姝调到御史台,从事监察之务。
只是此前严静姝官场资历尚浅,需要历练,这才将她放在国子监,通过国子监这些官宦之子,让她快速熟悉官场的人际关系。
不过,算算年份,这严博士再过不久,应当也要升迁了。
听闻严静姝就在前面,学生们呼啦一下,作鸟兽散。
只有那矮个女孩不愿被人拖走,一步三回头,遗憾道“哎,你们别拦着我,我有问题要去找严博士问她是很严,但教得很好啊我还有笑话想讲给她听,试试算不算违反纪律大不了罚扫学堂嘛,让我回去,让我回去”
却说拐角尽头,严静姝正板着脸站着,而在她身旁,还站着一名端重的紫衣女子。
女子身着深紫公服,公服上绣神兽纹,她仪态庄重,立身如竹,并非国子监内的人,但任谁都能瞧得出绝非等闲之辈。
这回她是私人出行,并非过来视察,虽然才下朝没换朝服,但刻意保持了低调。
此人,正是谢知秋无疑。
严静姝看到那些学生的样子,颦眉叹息“现在的小孩,真不像样子。
“他们能进国子监,不难想象家境优渥,能有这样的读书机会,却不知珍惜,成天闹着玩
“还有那些小姑娘,当年谢大人费了何等功夫,才让女孩也可以和男子一样读书上学能进国子监,她们理应更为刻苦才是
“当年国子学初向女学生开放,多少人感恩戴德,恨不得不睡觉日夜读书她们比那些生来就有如此机会的男学生努力百倍有余,可称国之栋梁
“还不到二十年,这些年轻姑娘竟就忘了这份难得,变得随意懒散,甚至和那些男学生一样嬉笑打闹,还拿正经书编歪诗”
谢知秋看着眼前光景,却并无反应。
严静姝见谢知秋没说话,问“谢大人,你可是觉得失望一会儿我就将她们捉来教训。”
谢知秋却浅笑一下,拦住了她。
她看向那些学生逃走的方向。
“或许现在这样,才是好事吧。”
谢知秋道。
“她们不觉得自己在学堂上特别,说明这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可以像男子一样嬉笑玩闹,说明少有人因为她们是女孩,而刻意要求她们服从更多规矩。”
“在我们小的时候,有多少姑娘会像这样自信地认为自己应该在学业上出头,又有多少姑娘,会在男孩向她们扔纸团的时候,如此肆无忌惮、毫不犹豫地扔回去呢她们还会冲出去抢碑亭的位置,不认为这就应当让给男子,好胜心也比以前强了。”
“每个时期会有每个时期的变化,只要人人都开始往前走了,我们静观其变便是。”
严静姝还是有些不满意,道“可谢大人你家的霁儿就从不如此,既求知好学,又谦逊有礼,
那才该是天下学子的典范啊若是所有女孩都如霁儿一般,我便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谢知秋摇头一笑“你是夫子,她在你面前自然听话。你要是见过她平时在家中,怎么将寻初的机关拆得一团乱,还有去将军府的时候怎么爬到树上摘柿子,就不会这样说了。”
严静姝迟疑,有点难以想象。
严静姝说“可霁儿念书如此出众,这总没错。她又有你的提点,将来进了朝堂,想来又能有一番建树。”
谢知秋却道“她是擅长读书,但那是因为她喜欢读。霁儿性子随性,也不喜揣摩人心,若是让她为官,她只怕不愿。”
“咦”
严静姝本理所当然地认为,谢知秋的女儿将来必定是会做官的,倒没想到听到这么个答案,怔了一下。
她偷偷去瞥谢知秋的表情,想从中得到更多信息,不过谢知秋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严静姝再看,已看不出什么了。
又是一年。
太后病重。
她整日躺在病榻上,粥饭难进,已无昔日神采。
谢知秋手握天下后,与太后始终保持着和睦的关系,直到成为同平章事很多年后,谢知秋仍不时会去慈宁宫,向太后请教。
太后也没有计较谢知秋剥夺赵泽皇权一事,反而为了天下,宽容地帮谢知秋出谋划策。
谢知秋生病、生育、家中父母有事,或者偶尔她必须离开梁城、去别处办事的时候,难免会有一段比往常脆弱、难以事事周全的时期。
由于她原先树立起的强大威望,不敢有人轻易取她而代之,但在这段时期,一个人始终有做不到的事,是太后以及昔日效忠于她的人,在朝廷内外为她了充分的帮助,助她度过关卡,回到鼎盛状态。
曾有一段时间,顾太后甚至一本正经地被朝廷授予了侍中一职,协助谢知秋治理官场,不过等局面平定,顾太后又年事已高,很快因为精力不济,放弃职务,回慈宁殿休养。
时间虽不长,但这种一朝太后在朝中谋职的局面,往昔从未有过,随着皇室与官场的界限逐渐在法律上得到完善,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了,因此一时传为美谈。
而谢知秋与顾太后之间这种尽弃前嫌、求同存异且能互相协助的忘年友情,亦作为世间友谊的典范而流芳于世。
如今,顾太后不复当年康健,生命已如风中残烛。
谢知秋作为友人,经常过来探望她。
有时候,顾太后精神尚好,也会与她说一些话。
她道“我活了这么多年,早已够本了,人终有一死,我走以后,你不必太难过。”
谢知秋垂眸道“我其实还有许多事,想向您请教。”
顾太后笑了一声,只是喉咙沙哑,声音像漏了风。
“我该告诉你的,早都说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你自己考虑吧。”
顾太后说。
“倒是你。知秋,我问你,
你将来,打算让霁儿接班吗”
谢知秋一顿,回答“没有,她不是这样的性子,我问过她,她自己也无意仕途。”
顾太后问“可你迟早也要老,迟早也要死的。现在这个江山,完全系在你一人手上,百姓也信任你、崇拜你,甚至有人将你视作天神,希望你长生不老,永远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
“你现在头脑清醒,当然没什么问题,但你有没有想过,等你老了糊涂了,对朝廷中的事情,也没有年轻时看得那么清了,又要怎么办”
谢知秋若有所思。
顾太后说“现在方朝虽然还叫方朝,但明眼人都知道,它已经变了,而且和以前任何时候都不同。
“若是你称帝也罢,但你没有,这个朝代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的,而你是主导它的第一个人。
“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会为这个朝代开一个先例,后人会循着你的步伐走向前方。
“如果你在这个位置上坐到死,那么所有人都会坐到死;如果你将你的位子传给女儿,那么接下来的所有人,也会做相同的选择。”
谢知秋明白了顾太后的弦外之音。
但她正值壮年,在政事上如鱼得水,每天都能看到江山在自己的治理下日新月异,在这种时候听到顾太后这样的提议,她本能地感到抗拒。
谢知秋说“可是,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很多抱负没有完成,我想做的事,再过一百年可能也做不完。”
“知秋,你越来越像一个皇帝了。”
顾太后叹道。
但她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说“你不用马上就开始考虑这件事,你还精力旺盛,自然想要一展宏图。
“不过,你有没有发现,即使是现在,敢在你面前说真话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反而是奉承拍马的人越来越多
“对你不了解的年轻官员初入朝堂,总是十分怕你,而你说了话,也没有人敢反驳。你做决策本会参考百官意见,希望人们能讨论一下、尽可能排除漏洞,可是许多官员却只是附和你,不告诉你民间的声音。
“而政令颁布下去,你明明听说有一些弊端,可最后呈上来的结果却都是形势一片大好,到处都是官员漂亮的政绩”
“”
谢知秋一凝。
太后的话,没有说错。
尽管问题还不算严重,但的确有很多人,正在把她当作君王,而不是当年那个为民请命的官员谢知秋。
顾太后说“你没有必要那么快下决心,不过,我希望你记着我的话。将来有一天,或许你会有别的想法。
“权力的滋味很美好,但一个朝代如果只依赖你一个人的力量,它不会长远。你若想千秋万代地维持现状,那么唯有去找一个让它即使离开你、也能继续运转下去的办法。
“新一代中也有很多有才能的人,你不会世上第一个奇才,也永远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在这个位置上二十余年,已
经比许多皇帝在位时间都久了。若连这样都无法令你满足,那么究竟要拥有多少权力,才能令你看到尽头呢
“既然你的抱负那么多,一生都做不完,那么是否可以找一找,有没有与你志同道合的人,可以将你未尽之事,延续下去”
谢知秋握着太后虚弱的手。
她考虑了很久,回答“我会想一想。”
春去秋来,花落无数。
转眼数年过去。
终于有一天,谢知秋发现自己开始明白太后当年的意思。
她没那么年轻了,即使不愿意,精力也在一日一日地下降。
父母辈逐渐离世,当年与她一同叱咤朝堂的人陆续告老归乡,就连年纪比她小的知满、严静姝和雀儿,也开始显出颓态。
在一次险些铸成大错时,谢知秋开始警觉。
因为,在她做出错误决定之后,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责怪她。
而在她做决定之前,也没有人出来提醒她。
谢知秋环顾四周,发现朝中不再每一个都是她熟悉、她肯定能信任的人。
有时女儿会不经意地指出朝中问题,谢知秋却惊觉自己丝毫没有觉察。
或许是她精力不济,或许是其他人故意瞒着她,或许是她站在高的地方太久,矮处的视野已经不再向她展现。
可是到了这个年纪,谢知秋已经没有办法再像过去那样,回到底层去跌宕一番,从头了解这个世界。
接下来的几年,谢知秋致力于将立法、行政、司法以及监督体系完全分隔开来,尽可能阻断不同职能的官员互相勾结的可能性。
然后,她开始培养可以继承自己衣钵的人,一点一点分出自己手中的权力,不再说一不二,让朝臣习惯讨论,而不是听命于一人。
六十五岁那年,谢知秋宣布告老隐退,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交给小她五岁、在朝中已经积累了足够的威望、谢知秋一手提拔起来的参知政事严静姝。
此时,距离她为相,已经过去三十六年。
谢知秋离朝那日,百姓涌到街道上,想要挽留她的车马。
不过谢知秋交权之意已决,将车行得慢了下来,避免撞伤百姓,却始终没有停下。
此后数年,她住在城东谢家。
朝中许多官员,包括新的同平章事严静姝在内,仍旧会拜访她的府邸,询问她各种朝中问题。
谢知秋人不在朝中,可她说的话仍然举足轻重,像一个幕后的君王。
又过数年,百姓们发现就算没有谢知秋这个人,朝堂一样正常,逐渐平静下来。
于是在一个清晨,谢知秋与家人离开了梁城,此后,再也没有人明确地见过她。
唯有在遥远的塞北,琉璃草遍地盛开的地方,有人曾目睹一对坐着奇怪马车、精神奕奕的年迈夫妻。
据说他们正在云游四方。
方国人像那
位妻子那个年纪,会骑马的女人还不多,但她不但举止谈吐见识远超常人,连马术都十分出众。
见过的人都说,那对夫妻在草地上并肩骑马的模样,宛如一对比翼双飞的天鸟。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
直到数百年后,才有人通过谢知秋的后人家族史中的线索,找到了这个传奇女子的墓碑。
它是夫妻合葬,安静地立在梁城某地人迹罕见的僻静之处,外表十分朴素,虽有后人祭奠,但似乎从未有外人打扰。
相传,这里以前叫作临月山,后遭方恒宗赵泽放火焚烧,于是废弃,只是对这对夫妻而言,似乎有不同的意义。
这数百年来,梁城变化不断,已不复当年样貌。
朝廷有过繁荣,有过动荡,有人将国家一手推往更前方,也有人试图。
不过由于当年打下了坚实的根基,又通过教育开启了民智,纵有波折,但奔涌而出的泉流终究没有再回头。
不管世道如何变化,谢知秋这个名字,始终没有被人忘记。
这个世上很少有人,能真正改变这个世界,而她是其中一个。
后世评价她说,谢知秋坐镇朝廷时期,方国朝政前所未有的清廉。她架空帝王为相的三十六年间,政局稳定,百姓富裕,可谓百年罕见的太平时代。
这一时期虽然没有建起真正的民主制度,但在一定程度上将人治转成了法制,通过一种类似于外君主制内禅让制的政体,搭起了新社会的雏形。
此外,谢知秋重视教育与科技,通过对墨家术的推广和对工匠地位的提高,极大解放了生产力,为此后人文主义精神的广阔觉醒埋下了种子。
在她离世后,曾有文人为她赋诗,以颂其一生功绩,诗云
谢女无人识,独弈梅树间。
一朝凤啼出,惊为人中仙。
红妆为世臣,提笔破神天。
挥墨惊四海,句句为民言。
生如千秋雪,死升九霄殿。
利禄不染心,浊世一清莲。
全文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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