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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陌的生活比少年想象中要轻松许多。
毕竟是第一次离开家, 自我放逐到一个新的环境,还是孤身一人,说不忐忑惶恐是不可能的心里那点属于小少年的中二魂雄起, 觉得自己仿佛是个背井离乡的奥特曼,为了裕和花园里的人们, 到这穷乡僻壤打怪兽。
可等到了这里,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来的路上做好的剑拔弩张、生人勿近的气势, 半点没能用上。
这里有一种书上说的包容性,明明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南方小村,寻常的竹山、蓝天与清风景色也没比旁的村庄更出挑。
可就是这样普普通通的地方,普普通通的人们,却有着极强的接纳性,不问过去、不诘将来。
才堪堪过了一个星期, 小迟晏便觉得生活比起从前,似乎更加顺遂自由。
学校是迟沈忻帮忙安排的,在距离云陌走路一个多小时的镇上。
路途毕竟遥远,迟晏便选择了住校。每周五放学,爷爷安排的司机会去学校接他回云陌。
迟晏虽然年纪小, 但从小跟在不着家的浪荡子父亲, 自理能力比同龄人高出不少, 再者云陌洋房里各色生活用品应有尽有, 独居倒不会不方便。
只除了,他不会做饭。
于是周末的一日三餐, 他只好去山脚河边的孟奶奶家吃。
来云陌之前, 迟沈忻便和迟晏叮嘱过,到这儿之后让他来找一位叫“孟亦青”的奶奶。
他没说别的,只说孟奶奶是他的故人, 会帮忙照拂一二。
更没说过,孟奶奶家还有个招猫逗狗、上房揭瓦的外孙女,云陌村里唯一一只“小怪兽。”
小孩儿名叫“婷婷”或者“亭亭”迟晏也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她分明才三岁,却已经颇有些“小霸王”的气势,走街串巷、闹腾不休,常常把相亲邻里闹得鸡飞狗跳。
迟晏来了几个周末,几乎没见过她安静斯文的模样哪怕是此时此刻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吃着饭,两只脚也不肯老老实实摆着,非要左摇右晃才顺心。
脸上的每一寸表情都写满了快乐,仿佛和他是两个物种。
九岁的小少年脸上的疤痕已经看不见了,规规矩矩地端着饭碗,有些好奇地观察这份他从小便没经历过的快乐。
小姑娘脑袋上顶着两根羊角辫,鬓角翘着软乎乎的呆毛,满眼放光地盯着面前的菜,脸颊塞得鼓鼓囊囊。
吃相不大好,胃口却大。
她还不会用筷子,吃什么都是用一个专属的搪瓷勺子。
或许是因为嘴馋又贪心,这边舀进嘴里的菜还没往下咽,那边小勺子已经伸出去挖另外一样菜;那厢勺子尖刚舀起新的菜,这厢尖尖的乳牙已经着急忙慌地将嘴里原有的食物囫囵嚼上几下,吞咽下去。
以此恶性循环,越吃越快,以至于迟晏常常怀疑这小孩儿到底能不能尝出饭菜的味道。
是个无忧无虑又无法无天的小孩儿。
半点没有作为留守儿童的自我认知。
迟晏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皱了眉,伸手轻轻按住她飞速伸向下一样菜的小肉手。
耐着性子跟她讲道理。
“稍微慢点,这么吃容易噎着,噎着可不好受。”
“也得多嚼几下,有助于消化。”
小孩儿闻言拧了好一会儿眉毛,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在“听话”和“干架”之间打转,最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气焰全都收起来,好脾气地“哦”了一声。
而后鼓着腮帮子慢吞吞地嚼着嘴里上一口食物。
还口齿不清地给自己数着数。
“一,二,三,六,五,八。”
明明连比三大的数都数不明白,可脸上表情却非常自信。
“八口了行了叭”
小孩儿自顾自数完,咽下去,大眼睛上的两条眉毛像毛毛虫一样扭起来,眼巴巴看着他。
迟晏松开按着她手背的手指。
“行吧。”
小孩儿闻言欢呼一声,立马又舀了一大勺冬瓜肉片里的肉她极其喜欢吃肉,不太看得上蔬菜。
迟晏想了想,在她即将送进嘴里的那个堆得高高的勺子上,放了一片冬瓜。
小孩儿顿了片刻,皱着一张脸强忍着没把那片冬瓜拨下去,“嗷呜”一口送进嘴里。
又开始数数。
孟亦青洗完手回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她用围裙擦了擦手,慢悠悠坐下,诧异地笑着看迟晏“小迟,我们停停从小无法无天的,自由惯了,在这村里没人治得了她倒是肯听你的话。”
迟晏看了埋头吃饭的小姑娘一眼,“嗯”了一声,没拆穿她。
哪里是因为听他的话,小小年纪就知道为了达成小心思,和他虚与委蛇了。
果然,等他吃完饭、帮孟奶奶收拾了碗筷后,刚走出院门,身后便传来“biubiubiu”毫无章法的脚步声来自于小孩儿脚上那双会发光也会发声的鞋子。
听说是她舅舅给买的,小孩儿稀罕得很,每天都穿着。
迟晏心下好笑,却故意没回头,只是放缓了脚步。
小姑娘果然加快了步子,三步并作两步绕到他身前,伸出胖胖的爪子拽住他由于个子实在太矮,只堪堪拽住了他的衣角。
云陌初秋的夜晚高澈无云,几只懒散的飞蛾在灯下打转。
迟晏停下脚步,低下头看着她那双刚吃完饭又不知道去哪里玩得泥乎乎的手,和自己衣服上隐约的爪印子。
“”
这小孩儿真的没人揍么
只是下一秒,他的气却消了一半。
小孩儿有求于人的时候,从来不吝啬撒娇。弯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甜甜的声音仿佛含了几颗糖“哥哥”
奶声奶气的。
“”
小少年忍不住弯了嘴角,可心里又门清。
这种语气、这种待遇,一般来说,后面肯定都跟着
果然。
“你今天晚上是不是就要回学校了呀”
“嗯。”
迟晏耐心地听她铺垫。
“上学好玩吗”
礼貌地回答她不走心的问题。
“不好玩。”
“那学校里有小怪兽打吗”
“没有。”
小姑娘乌黑的眸子无所谓地转了转。
显然对这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和他不走心的回答半点都不关心。
终于慢吞吞地引出了正题。
“哦,那学校里没有小怪兽,肯定有好吃的叭可不可以下次回来,给我带一点”
她一边说着,一边低下了头,脸上却全然没有半点羞赧。
“”
有心机,但不多。
迟晏笑出声,伸手轻轻拽了拽她用五颜六色的小皮筋绑起来的羊角辫“下次可以直接问这句,不用这么迂回。”
小姑娘闻言抬起头,眉毛不解地拧起来“鱼灰是什么”
“没什么,等你长大点,多识字、多看书就知道了。”
“哼,”他话音落下,小孩儿倒是满心不乐意了,“我不认识字也能看书啊,我有好多书的,阿婆和舅舅都喜欢给我买书。”
还补充了句“我特别有文化的。”
迟晏回忆了一下。
说得倒是没错。
某些周末,阳光普照、酒足饭饱的午后,小丫头从外头走街串巷回来,偶尔会虔诚地洗干净爪子,趴在矮几上,翻开她那堆花花绿绿、没有文字只有插画的图书也只有看图书的时候,两条眉毛才各自归位,人也能消停点。
迟晏看着自诩“特别有文化”的小孩儿撅起来的嘴,了乐不可支地赞同她“嗯,好,是哥哥说错了,婷婷特别爱看书,懂得比我多。”
“就是。”
小孩儿说着,又轻轻扯了扯他衣角,语气重新变得甜腻软萌“那你给不给我带我想吃冰淇淋和辣”
她说到这顿住,贼兮兮回头看了一眼,观察到身后没有外婆出没,才又悄悄转过来凑近他,用另一只没拽他衣角的手挡在嘴前“辣条。”
表情还有点沮丧“阿婆不准我吃辣条,之前舅舅给我买过,可好吃了。”
小少年挑了挑眉。
“你阿婆不准我就准了”
“”
小姑娘想了一会儿,觉得好像他说得倒也没错,她鼓了鼓腮帮子,伸出一根手指头“那我跟你换,我这个星期使劲吃蔬菜,能不能换一包辣条就一小包。我还可以送你两本书,好不好”
九岁的迟晏态度已经很坚定,绝不被糖衣炮弹所诱惑。
“不行,冰淇淋可以商量,辣条不可以。而且,冰淇淋也得吃蔬菜换,一周的蔬菜,换一盒冰淇淋,不准撒谎,我会向你外婆证实。”
小朋友听完这话,会说话的眼睛又在“接受”和“干架”之间反复横跳。
迟晏加了点筹码“可以再加个小蛋糕。”
“”
小孩儿立马把“干架”抛掷脑后,揉了揉眼睛,像是怕他反悔般把手指头怼到他胸前“我要草莓味的蛋糕我们拉勾,哥哥不准忘掉哦,不然我就不跟你好了。”
少年弯了弯嘴角,伸手勾住她肉乎乎的手指头。
“嗯,说好的。”
只可惜那周,停停小朋友卖力地吃了一个星期的冬瓜、南瓜和丝瓜。
掰着手指头盼到下一个周五,却没有盼到她的冰淇淋和小蛋糕。
云陌所属的小镇名叫青桥镇,镇子不大,镇上只有一所中心小学。周边几个村子的小孩儿们几乎都在这儿上学。
乡下的孩子们大多性格单纯,但每个年级里总是免不了有那么几个中二病爆棚的刺头,自封为校霸。
这些桀骜不驯的小学鸡们最看不惯的,就是比他们更刺头的人。
于是,开学时脸上带着勋章般的伤疤、每周五坐着洋气的小轿车回家、明明上课跟他们一样睡大觉却次次能考双百的转学生,很快就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这天放学,迟晏从长长的睡梦中醒来,懒洋洋收拾好放满闲书的书包,走到校门口。
他和等在门口的司机打了声招呼,随即拐进一条栽满月季的小巷子巷子里有小镇上唯一一家口味还不错的蛋糕店,起码蛋糕里的草莓是真草莓。
十几分钟后,他提着蛋糕出来,正想拐进另外一家冰淇淋店,却被一群比他矮一小截的男生堵住。
为首那个男生t恤上印着一只劣质的霸王龙,因为洗了多次掉色,前爪没了一只。
但也挡不住他脸上的桀骜与自信。
“你就是三年级六班新来的转校生”
“”
霸王龙满眼睥睨地看他,身后坠着六七个嚼口香糖的小孩儿,齐刷刷地仰着脖子。
“说吧,单挑还是群挑”
“”
真的好幼稚啊。
比家里那个吃饭还得用勺子的小朋友还幼稚。
自认比他们成熟一万倍的小少年根本懒得搭理他们,拎着蛋糕就要走。
下一秒,一阵尖锐的笑声传来。
矮个子霸王龙伸手指着少年手里拎着的那个粉色盒子准确来说,是指着盒子上画着的那颗大草莓,爆笑出声“噗哈哈哈,你们看到没,转学生爱吃草莓味的蛋糕”
他身后的一群跟屁虫们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笑话,笑得前俯后仰。
“草莓味的呢。”
“真的是草莓味。”
“哪个智障会吃草莓味的蛋糕,牙还没长齐吧”
“”
小少年攥了攥拎蛋糕的手指,终于有点不爽。
没法忍的不爽。
说不清是因为家里小孩的品味被嘲笑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停下脚步,回头数了数人头,弯腰将那可可爱爱的粉色盒子安稳搁置在路边那丛月季下。
然后冲他们歪了歪脑袋,勾着唇撸起了校服袖子。
染红半边天的夕阳逐渐落下。
山那边爬上几颗星。
孟亦青接到电话,匆忙套上出门的外衣。
她推开门,看见成日里皮得要上天的外孙女正安安分分地抱着膝盖,坐在院子里的竹凳上。
平时早就该玩散了的羊角辫此刻老老实实绑着。
印着草莓的小罩衫上也干干静静一尘不染。
竟然一整个下午都没出去玩,一直眼巴巴地坐在这,不知道在等什么。
孟亦青觉得有些异常,走过去看了一眼。
女孩子两眼泛红,皱起的小脸上挂着两条白零零的泪痕。
嘴撅得快要能挂油瓶,却还念念有词着。
“骗子。”
“嗷呜呜。”
“我吃了那么多冬瓜南瓜丝瓜。”
“我都要变成一个停停瓜了。”
“我以后再也不理他了。”
“特别特别坏。”
“”
孟亦青自然不知道她在骂谁,时间匆忙,也没时间打听前因后果。
她把小姑娘搂过来哄了几句,等她不哭了,才跟她说“停停,你去洗把脸,然后自己上楼去好不好阿婆得去一趟镇上的医院,今晚应该回不来。”
“二舅妈一会儿会过来给你讲故事、陪你睡觉,二舅妈肚子里有小宝宝了,你要乖乖的啊。”
爱憎分明的小姑娘十分懂事地吸了吸鼻子,“嗯”了一声。
声音里全是鼻音。
”嗯”完,又抬起头来稚气满满地问她“阿婆,你去医院干嘛你也要生宝宝吗”
大概是听二舅妈说过,生宝宝要去医院。
小孩儿从此就把“生宝宝”和“医院”挂上了钩。
孟亦青摇摇头“不是。”
她想起刚刚接到的那通电话。
“是迟晏的奶奶吗我是他班主任。你家孩子跟几个同学打架,胳膊脱臼了,现在在中心医院。”
孟亦青吓了一跳,忙问伤得重不重,是哪个混小子打了他。
没想到班主任没好气地说“是七八个混小子被他打了”
“个个都比他惨,迟奶奶,您记得从后门进,现在那群家长还堵在医院大门口,想找您讨个说法呢。”
“”
孟亦青收起回忆,和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外孙女解释道“阿婆是要去照顾小迟哥哥,他咳咳,他生病了。”
“他生病了”
小羊角辫听完,怔忡了片刻,而后忽然嚎啕哭起来。
上气不接下气的。
一双眼睛还执拗地看着她。
“那他要死了吗”
“小迟哥哥,就跟张爷爷一样,要死掉了吗”
“”
大概又是之前的某一次,听大人们在谈论乡里那位长寿的张爷爷生病去世,学习能力很强的小孩儿再一次自发地将“生病”和“死”划上了等号。
孟亦青半是好笑、半是心疼地看着外孙女红红的眼睛。
少顷后,心下倒是有点宽慰。
她倒是很喜欢她的小迟哥哥。
她低下头,摸着小姑娘的脑袋,连哄带劝地解释了好几句,可小孩儿依旧不相信。
哭得越来越大声。
孟亦青没辙,只好说道“那你跟阿婆一起去看看他,好不好你去了就知道了,小迟哥哥只是胳膊受伤了,不会死的。”
于是半小时后,挂了彩的小少年心里还在复盘刚刚那场发挥得不太出色的架。
难得地感觉懊恼又丢脸。
“刚刚最后一下,我太莽撞了。不然就他们这些小矮子,根本不够我揍的。”
他成熟稳重地复盘完,修长手指在病床沿上轻轻敲着,在脑海里精细地做着下一次的作战计划,忽然听到病房门被推开。
他蓦地抬起头,看过去。
视野里撞进一只软乎乎的“布谷鸟”,揉着眼睛飞奔进来,一头栽在他病床边。
而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住他没有受伤的那条胳膊。
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童言童语。
“哥哥,我不吃蛋糕了,也不会不理你。”
“我变成一只停停瓜也行”
“呜呜,你别死,好不好”,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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