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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化之行如期启程,舒婵见温在恒不打招呼就带着若杉大摇大摆的跟着车队走,而东根又师父长师父短的叽喳个不停,终是忍着没赶他们走。估计就是赶他们走,他们也只会嬉皮笑脸的跟着。
走前,温在恒把冷巍留在了威武军中,以防大都督那有什么要紧的事。可冷巍传来的信却让温在恒着实寒了一回心。大都督亲率五万大军北剿马为先,这么大的事别说军事部署、行军计划了,就是这个事都没知会温在恒一声。温在恒收到消息时,大军已经开拔。
剿灭马为先的残部是迟早的事,没通知就没通知吧,且放开手让大都督自个指挥打一场也好。他需要用这场胜仗树立在军中的绝对威权,也证明给奉帅看他能独挡威武军的一面了。
温在恒盘算着德化之行结束时仗也该打完了,福建全域基本安定下来,他是时候回广州了,正好与舒婵他们同路。出发头天,天阴沉沉的,风卷云涌,不冷不热,倒是适合赶路。可到后半夜忽然下起了雨,温在恒看了眼睡在他身旁的东根,悄悄起身,把窗子关严实了。
第二天出发时雨还在下,在大雨里赶了半天的路,马腿上和车轱辘上都沾满了泥泞,不光马儿疲累,人长时间窝在密闭潮湿的车厢里也难受得慌。午间在客栈停歇时,眼瞅着雨越下越大,舒婵决定暂住下不走了。
温在恒站在屋檐下,望着天空中翻涌的乌云,浓眉深锁。
一个穿着蓑衣的人从雨幕里跑来,冲进棚子里,摘掉斗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扭过头来,是若杉。他三两步跳到屋檐下,向温在恒回禀探得的情况。
“风是从海上吹过来的,东山雨下得更大,迷迷滂滂的,一片混沌。海上的云黑压压的,正快速往陆地飘移。附近的渔民说是秋飓风,按往年的经验,之后几日,大风暴雨是少不了的。”
“军中可有信传来?”
若杉摇头,他跟随将军行军作战这么多年,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将军希望大都督打胜仗,可他私心作祟,却暗暗盼着大都督吃个败仗。他不是狂妄么,他不是目中无人么,败了也好挫挫他的傲气,叫他看清自个有几斤几两。
“大都督以往可是担着行军司马的职,自是懂得如何行军作战,这种鬼天气,只要脑子没病就不会冒进。”若杉说道。
“但愿如此吧!”温在恒长出了口气,看若杉淋得一身湿透,让他先去更衣吃饭。
下半晌,温在恒就没进过屋,在廊下走来走去,有时望着大雨出神,一动不动的像石化了般。
“温将军真是操心操劳的命啊!”彩墨摇头叹道,“威武军的兵力是马军的几倍,五个人打一个还打不赢?”
舒婵放下账本,轻轻揉了揉双眼,探过身子看了眼还在闷头想事的温在恒,道:“奉朔对他有恩,把他调来福建也是信任看重他,即便奉三郎不待见他,他也不能真的撂挑子。再说了,战场上瞬息万变,不是人多就一定能获胜的,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
“我不懂打仗,可温将军要再这么走下去,店家的地板都被他磨光了。”彩墨笑道。
舒婵笑了笑,忽然想起有件东西温在恒或许用得上,便让知雨把箱笼打开,一通翻找。
天黑得早,温在恒就着烛火看他方才画的图,一条线上串着几个黑点,每个黑点代表一个北伐行军必经之地。可惜他并不熟悉福建北部的地形地势,只记得地名,这么干看着,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个花来。
舒婵端着双耳陶罐停在门口,门半敞着,她敲了敲门,听里头的人说进来,便仔细着脚下进了屋。
温在恒见她来了,忙放下手中的图,起身去接她手中的陶罐。
“别忙,罐子还烫着呢。”舒婵把陶罐放在罗汉榻的小几上,揭开盖子,热气腾腾冒了出来,随之一股淡淡的苦味也弥散开来。
“这是?”温在恒不解,他晚上已经用过药膳,怎么又要喝药?
舒婵看了眼他两鬓的白发,道:“这是为你特制的安神汤。东根说他师父这两日瞧着愁得很,头发又愁白了好多根,方才一边洗脚一边还担心你,非要让我来看看。”
温在恒听了心里甜丝丝的,哪里是东根担心他,分明是她担心他嘛!不过这头上的白发真是令他无可奈何,衣裳鞋袜都可以穿新的,就连皮肤也能捂白,白发却难以变黑,她会不会嫌他老?想到这他有些难为情,手不自在的摸了摸鬓角。
舒婵忍住笑,看到他画的图就知自己来对了,不过还是等他将安神汤喝完才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羊皮卷递给他。
展开羊皮卷,乍一看就让温在恒惊奇的抬起了头。这竟然是一幅福建的舆图!舆图在军中都算机要,民间谁要是有,非以奸细的嫌疑抓起来严刑拷打不可。但因舒婵是李光魏带教出来的,她有舆图并不惊奇,真正让温在恒惊奇的是,她如何知道他眼下急需舆图?
他们明明心有灵犀,旁的一点就通,为何单单心意不通呢?她心里的那扇门死活都不肯为他开,有时想想也挺委屈的。
她别的没多说,只嘱咐他不要熬太晚,就端着陶罐回去了。温在恒跟到门口,望着那娉婷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的另一端。雨声哗哗,斜飞的雨丝扑到他脸上,他握着羊皮卷,心想就这一次吧!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追随她,往后就该放下杂七杂八的一切,再不管了。
温在恒看了大半夜的舆图,图中所画所注都快刻进了他的脑子里,最后抵不过安神汤的药效,羊皮卷盖在脸上和衣睡着了。这羊皮卷上有种淡淡的香味,经久不散,香得入了梦。
难得的好梦。
门外,风狂雨急人无踪。梦里,花好月圆一碗面。
黎明时分,常年警醒的习惯,隐隐听见外头有马蹄声,温在恒猛地坐了起来。羊皮卷掉在地上,他弯腰拾起,叠好揣进怀里。打开门,带着泥土味的凉气扑面而来,雨还在下,院子里的积水都快没过台阶了。
来人蹚水进了后院,环顾一圈,发现一房门口赫然立着个人影,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是谁,忙跑了过来,激起水花四溅。
温在恒听了来人的禀报,整颗心都凉了。等了一夜,等来一个石破天惊的噩耗!大都督不听劝,执意反其道而行之,试图打马军个措手不及,下令丢掉辎重,轻装冒雨急行军,谁知却在两山相夹的十里湾迎头遭遇倾泻的洪水,人马被冲散,死伤不计其数,而埋伏在山上的马军趁机杀下来,将那些好不容易爬上岸的威武军兵士像削瓜切菜一样的大肆屠戮……
大都督被困在十里湾六里亭小茶山一带,身边的将士不足三千。山上除了茶叶和野果子,没有其他能果腹的食物,连着下雨想找根干柴都难。从他们所在的客栈不眠不休的赶过去,最快也得两日,这两日马军势必集中兵力围攻茶山,情势危在旦夕!即便有冷巍在,即便他能以一挡百,混战之下他也不一定能护住大都督。
烛火跳动,眼前的舆图模糊了一瞬,温在恒紧按着额头,内心焦灼。什么是骄兵必败,什么是一败涂地,这就是了!也怪他放手太早太轻敌了,虽然他的意见大都督未必会听,但有了险情他至少在那,能护得一时是一时。
没有兵符,泉州大营留守的兵力不会听从他的调遣,从来人的禀报中得知两翼有几队逃生的威武军分散隐匿在山里,人数不详,但马军把持着几处可通往茶山的据点,想硬冲过去救援大都督很难。
但再难,他也得去啊!
温在恒快速写了一封信,交给若杉送往海丰郡,那里是最近的龙骧军驻地。经此一役,不请外援难以稳定局势,即使大都督遭遇不测,马为先也翻不了天。
若杉拿着信,不肯走,道:“换个人去送信成吗?我跟你去十里湾。”
温在恒瞪了他一眼,喝道:“速去!”
若杉还是不动,垂首看着自己的脚尖,犟道:“你答应过苑娘子要好生休养,不再管奉家这堆破事的!现在又要去管……”若杉红了眼,忽的提高嗓门嚷道,“万一回不来了呢?奉家有什么苦仗、硬仗都让你领头去打,利用完了又提防又排挤,算什么?图什么?你就从来不为自己考虑?你怎么跟苑娘子说?你这辈子……还想不想成家?”
温在恒看着他,握紧了拳头。这臭小子,再不是从前那个听话的小跟班了,越大越不驯了。搁以前,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同他讲话。
“让你去,你就去。耽误了事,军法处置!”温在恒冷声说道。
若杉攥着信,极不服气的哼了声,扭身出去了,才迈出门口,霍然发现门外的舒婵,差一点撞上。若杉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强忍下了,抓起靠在墙边的斗笠盖头上,冲进了雨里。
舒婵早就醒了,心里装着事,睡不安稳,索性听着外头的风雨声等天亮。她猜天亮了,无论等不等得到情报,温在恒都会做下决定。
“大都督被困十里湾,情势危急,我必须得去。”温在恒静静地看着舒婵,心里酸涩难当,他在无望中苦等苦盼了七年的人,重逢不过月余,就再次面临别离,“我去去就回,你们先走,我们在广州会合。”
他面庞清瘦,这月余的调养让他的疲乏之态有所好转,看起来不再那么沉郁,可也仅此而已了,他依旧病着。此一去,有多艰难自不必说,才有起色的身体估计会打回原样。打回原样还算好的,万一再受伤……舒婵不敢再想下去了,也不想再说些无用的话让他堵心,只道:“你且等我下。”
说完,人就快步回去了,站的地方还留有一段清香,温在恒深吸了口气,想记住这个味儿。
他也只能偷着这么干,他学不来柴峻的浮夸孟浪,没有她的许可,他一个指头都不敢碰她。重逢以来,他只能用视线、用嗅觉来感受她的存在,就仿若一杯水浇在焦枯干裂的心田上,少也太少了,只表面润泽了下,远不足以缓释深处压抑的渴望,可也了胜于无。
舒婵回来时,手里拎着个包裹,身后跟着两名护卫。
“这些药你带着。”舒婵把包裹递给温在恒,深深看了他一眼,“最好别用上。”
“好,我会保重自个。”温在恒微微一笑,却含着浓浓的不舍,“不用担心,我去去就回。就这一次了,等我回来,解甲……归你,可好?”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没放弃要给她当上门女婿当护卫那茬!舒婵嗔怪的瞪他,却不像上回断然拒绝,而是肃容冷声嘱咐道:“万事小心,再小心!”
温在恒点头应好,舒婵把门外的两个护卫叫进来,道:“这是黄三和周敬,他们自小在建州长大,对北边比较熟悉,让他们跟着你吧,兴许有用得上他们的时候。”
望着她秀致的眉眼,感受着她周身透出的淡雅气韵,还有这遇事冷静从容的气度,无一不令他心折。有她在,真好。有人关爱有人疼,真好。
马蹄踏水远去,路长长,水迢迢,天地渺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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