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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蒹葭, 霜染层林,槐花早已落尽,长安大街里坊间的银杏慢慢泛黄。
夕阳西下时, 街鼓响起,大街上的路人纷纷加快了脚步, 长安入夜宵禁,坊门关闭后不能在外面停留, 违反宵禁,可能被武侯活活打死。
随着鼓声传遍每一座里坊,坊外大街上很快变得空空荡荡, 但是坊门里却是灯火通明,笙歌鼎沸。
崇仁坊北街, 肖府门前, 车马络绎不绝。
一个个锦衣公子从各家马车上下来,寒暄片刻,说说笑笑地往里走。
他们都是来拜访肖祭酒的。
肖祭酒每个月邀请自己欣赏的学生来府中,点评学生们的文章,让学生们议论时事, 这些学生都以能来肖府赴宴为荣。
这个月恰逢肖府的昙花即将开放,学生们知道肖祭酒酷喜昙花, 建议在赏花之时秉烛夜谈, 肖祭酒欣然同意, 这一次宴会在晚上举行。
樊晖身穿联珠麒麟锦袍,骑着一匹三花马来到肖府门前,下马, 把马鞭递给随从时, 目光被对面一个走过来的身影吸引住了。
一个穿着青色旧袍子的青年从坊门的方向大步往这边走来, 头上都是汗水,一看就走了很长的路。
樊晖身边的同窗也都看着青年,小声议论,发出心照不宣的笑声。
“魏明肃是走过来的”
“他没马,也没钱租车,只能靠两条腿走了”
“真是穷酸”
“这种人根本不配做我们的同窗”
“先生怎么会收下这个穷酸做学生他出得起束脩吗”
“还不是因为肖夫人帮他求情,说他写的佛经灵验”
几人低笑道“原来先生也怕枕头风”
他们说话间,魏明肃走了过来,和众人致意。
众人眼中闪过不屑之色。
一位姓王的公子笑道“魏贤弟从哪里来的”
魏明肃道“从下曲过来的。”
王公子露出惊讶的表情,道“魏贤弟走了那么远的路,好脚力”
旁边的人哄笑。
魏明肃抬起眼睛,扫了他们一眼。
王公子朝朋友们使了个眼色,打圆场道“我们快进去吧,别让先生久等。”
众人进府,陪肖祭酒喝茶,宴会开始,肖祭酒要众人讨论击壤歌,众人为最后一句“帝力于我何有哉”吵了起来。
王公子认为,击壤歌描绘的是太平盛世下百姓的田园生活,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有烦恼,无忧无虑,谁还会羡慕帝王的权力
宴席上的学生都赞同他的观点,觉得这首歌谣歌颂了田园生活的淳朴,盛世下百姓的美好生活和他们的乐观淡泊。
轮到魏明肃发表见解时,他道,这首歌谣虽然简单,但是意境高远,它体现了“无为而治”的治国方针。
众人一愣。
魏明肃接着道,“天下太平,政治安定,政令通达,百姓才能够安居乐业,自食其力。所以,学生认为,“帝力”不是“帝王的权力”,而应该是帝王的治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圣人之治,无为而有为,为政不扰民,百姓方能发出帝力于我何有哉的感叹。”
樊晖听完他的话,有些诧异,沉思片刻,更赞同魏明肃的讲解。
肖祭酒没有评价他们的回答,让众人自己讨论,大家各抒己见,争得面红耳赤。
天色很快变得漆黑,肖祭酒领着众人去观赏昙花,众人捧着烛台,对着洁白如雪的昙花吟诗,回来接着讨论击壤歌。
宴席结束后,众人去客房休息,樊晖回想魏明肃刚才说的那番话,越想越觉得他的观点很有道理,请
管事帮忙带路去找他。
魏明肃的住处离肖府不远。
他经常去肖府,帮肖夫人写经,指点肖家几兄妹的书法,肖夫人给他酬劳,所以有人讥笑他在肖府是半仆半弟子。
管事带着樊晖到了魏明肃的住处。
屋里点了油灯,光线非常昏暗。
魏明肃坐在窗下写佛经。
樊晖走了进来,环顾一眼简陋的屋子,道“怎么这么黑你能看得见佛经上的字”
魏明肃起身,打开一只箱子,双手在里面摸索了一阵,拿出几截很短的蜡烛头,点上了。
光线亮了一点,樊晖这才看清箱子里都是一些蜡烛头,看样子是魏明肃收集的,皱眉道“你怎么留着这些”
魏明肃道“这些还可以用,扔了可惜。”
樊晖家里富甲一方,漫不经心道“这些蜡烛头怎么能用都拿去扔了吧。”
权贵富家、官宦巨豪生活奢靡,都热衷举行盛大的宴会,宴会上烛火通明,不止每间房里要燃蜡烛,从外面的朱门到女眷的内院,都有豪奴仕女手持莲花瓣烛台,为宾客们照明,一晚上就用掉几百支蜡烛。
魏明肃听出樊晖话里的不屑,道“樊兄,一支普通的蜡烛便要几百钱。”
樊晖怔了怔,又环顾了一眼魏明肃的屋子,目光落在魏明肃身上的旧袍子上,一句话脱口而出“我知道你穷,不过想不到你这么穷”
话说出口,樊晖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尴尬得说不出话,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让樊兄见笑了。”魏明肃道,脸色平静,没有因为被同窗当面说他穷而恼怒,也没有窘迫,目光大方坦然,“樊兄深夜前来找我,有何指教”
樊晖以为他会翻脸,都准备拔腿夺路而逃了,闻言愣了一愣,暗暗松了一口气,留了下来。
两人一番深谈,樊晖不由对魏明肃刮目相看,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第二天,樊晖和其他人说了昨晚的事。
他和同窗感慨魏明肃确实是有真才实学的,肖祭酒收魏明肃做学生,一定是真的欣赏这个学生。
同窗却对魏明肃的蜡烛头更感兴趣。
这事立即传扬了出去,不久之后,连肖祭酒都知道魏明肃舍不得用蜡烛,特意送了他两支,说了些“人穷志坚”勉励的话。
一个月后,肖祭酒带着家人去辋川小住,邀请几个学生和他一起去别院。
樊晖和魏明肃都在受邀之列。
山中枫叶红遍,秋色明媚斑斓。
众人早上读书,下午陪肖祭酒进山观赏秋景,傍晚时师生归来,坐在树下品茶,肖祭酒点评众人的文章。
这日,肖祭酒看过魏明肃的文章后,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颔首道“不错。”
众人都看向魏明肃。
他被肖祭酒邀请来辋川,已经出乎众人的意料,肖祭酒还经常夸他的文章,众人都很不服气。
出身低微的人,怎么能和他们这些贵公子平起平坐
一人低声说了几句话,其他学生窃笑起来。
正好管事过来禀报事情,肖祭酒起身出去了。
“魏贤弟”
有人叫魏明肃。
魏明肃抬起眼睛。
王公子指着屋檐下的灯笼,笑着道“魏贤弟,我这里有不要的蜡烛头,你要不要都给你拿去吧。”
一阵哄笑。
樊晖十分愧疚,后悔自己太多嘴,回到房里,吩咐下人挑几支笔给魏明肃送去。
下人应是,不一会儿带着笔匆匆回来了,道“郎君,魏郎君出事了莫郎君说,魏郎君偷了他的东西,现在莫郎君带着人要搜查魏郎君的屋子”
樊晖大吃一惊,急忙赶到魏明肃的住处。
学生们都住在别院的客房,魏明肃的院子在西边。
樊晖赶到时,十几个亲随簇拥着几位面色阴沉的锦衣公子,站在院子里,和魏明肃对峙。
莫公子质问魏明肃“你敢发誓,你没偷我的东西”
魏明肃看着他们,一字一句道“魏某没有动过莫兄的东西。”
莫公子冷笑“你说没有,可是我的随从都说看见你拿了我房里的东西,难道他们都在撒谎魏明肃,同窗一场,我知道你只是一时糊涂,我不会报官,你把东西拿出来,今天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
旁边几个学生劝魏明肃“莫兄都这么说了,魏明肃,你把东西还给莫兄吧你只是不小心错拿了他的东西,拿出来就好了。”
“对,我们都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拿出来,这件事只有我们知道,闹大了报官,你的前途可就都毁了”
“魏贤弟,你寒窗十年才换来了今天,别因小失大啊”
魏明肃摇头“我没有动过莫兄的东西。”
莫公子沉下脸,冷冷地道“你说没有就没有你敢不敢让我的人进去找找看我也不是针对你一个人,他们的屋子我都找过了,现在只剩下你的屋子”
说完,他的几个亲随一拥而上,三个人拦住魏明肃,其他人冲进屋子,在里面乱翻。
樊晖眉头紧皱,走上前,和几位锦衣公子见礼,对莫公子道“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能搜魏明肃的屋子”
莫公子道“樊兄,魏明肃今天去过我们的院子,他刚走,我就丢了东西,哪有这么巧的而且我问过了,好几个人看见他走的时候鬼鬼祟祟的,像是藏了东西,为了证明他的清白,我只能来搜他的屋子了。”
樊晖强按下怒气,道“这里是老师的别院,此事应该先禀告老师,由老师定夺。”
莫公子冷笑了一声“我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给魏明肃留了情面,才没有禀告老师。以老师的为人,如果知道魏明肃做这种小偷小摸的事,而且偷到同窗头上了,老师会怎么做”
樊晖语塞。
肖祭酒会更加严厉地处罚魏明肃。
他们还在争执,屋里传出随从的声音“郎君,找到了”
院子里的众人都愣住了。
随从抱着一只箱子跑了出来,掀开盖子,提着灯笼往里面照了照。
樊晖看到箱子里的东西,呆了一呆。
满满一箱的蜡烛。
沽油点灯读书,彻夜下来只需要几文钱。而用蜡烛,一支蜡烛便要几百钱,对普通人来说,蜡烛太奢侈了。魏明肃平时都是点油灯读书,舍不得买蜡烛。
这一点众人都知道。
他的房里,怎么会突然多出这么一箱宝贵的蜡烛
别院里的学生,只有魏明肃买不起蜡烛。
乱成一团的院子顷刻间安静了下来。
远处的山林里传来一阵鸟叫。
樊晖回过神来,朝魏明肃看去。
魏明肃站在回廊里,眼睛低垂,看着箱子里的蜡烛,摇了摇头“不是我拿的。”
众人摇头叹息了一声。
莫公子忍不住笑了“魏明肃,东西就是从你屋子里翻出来的,这么多人亲眼看见了,你还抵赖”
魏明肃抬起头“不是我拿的。”
“你还嘴硬”莫公子铁青着脸,“好,那就请老师过来”
樊晖心下一跳,犹豫片刻,走到魏明肃身边,低声道“如果惊动了老师,那这件事情就闹大了你要想清楚。”
肖祭酒不会包庇魏明肃。
他会失去老师,失去同窗,失去名声。
魏明肃没有犹豫,道“我想清楚了。”
莫公子请来了管事,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管事忙去禀报肖祭酒。
肖祭酒沉着脸来到西院,看了一眼箱子里的蜡烛,抬起头,目光从几个学生脸上扫过去。
莫公子几个人都满脸愤怒,魏明肃站在另一边,目光沉静。
肖祭酒叹了一口气,示意几个人走到自己面前,先问魏明肃“老师问你,这些蜡烛是你从他房里拿出来的吗”
魏明肃摇头“老师,不是我拿的。”
“那这一箱蜡烛是从哪里来的”
“学生也不知道。”
肖祭酒皱了皱眉,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着莫公子,要他的下人过来,他要亲自查问。
虽然肖祭酒不想把事情闹大,但是这边的动静还是传了出去。
听说魏明肃偷了同窗的东西,其他学生都赶过来看热闹。
“我就猜会有今天他那么穷,天天和我们一起,能不眼红吗”
“不用查了,一定是魏明肃偷的,只有他穷。”
正闹得人仰马翻之时,墙头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好多人啊,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小娘子的声音,清脆,婉转。
院子里嘈杂的人声顿时一静。
众人都抬起了头。
一个身影趴在墙上,好奇地往院子里看,笑容明媚,明艳照人。
学生们都愣住了。
“魏明肃,三娘又来找你了。”
一个学生走到魏明肃身边,笑着道,没有掩饰他的幸灾乐祸。
魏明肃站在回廊里,身后是指指点点议论他的同窗,面前是沉着脸查问莫公子下人的老师。
卢华英也来了。
他没有回头。
片刻后,身后突然响起一片担忧的惊呼声。
“三娘,小心点”
人群从两边分开。
魏明肃听到一阵脚步声。
小娘子从墙头跳下,快步走过来,经过他身边,走到肖祭酒面前,指着地上那一箱蜡烛,道“魏明肃没有偷别人的蜡烛。”
众人都呆呆地看着她。
莫公子回过神,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偷这可是从他屋子里搜出来的”
卢华英回头,看了魏明肃一眼,嫣然一笑,嗔道“因为这是我送给他的。”
众人呆住。
莫公子也怔了怔,大声道“不可能”
卢华英收起笑容,回头看着莫公子,道“我送魏明肃的东西不止这一箱蜡烛,还有笔墨纸砚,笔是豫章的笔,刻有豫章的字,只有我们家有这种笔。”
她看了眼樊晖,“这位公子,请你去他房里找一找,就在书架下那只藏在书笈后面的匣子里。”
樊晖和几个学生醒过神来,进屋,果然找到了一只匣子,也找到了刻有豫章的笔,拿到肖祭酒面前。
卢华英道“蜡烛和笔墨纸砚都是我送给魏明肃的。”
莫公子冷冷地道“你说谎,如果是你送的,刚才我搜出蜡烛,魏明肃怎么不承认是他的”
卢华英叹了口气,看了一眼魏明肃,露出伤心失落的神色“我仰慕魏明肃,送他礼物,他不肯收下,说不能私相授受,我只好趁他不在的时候,把这些东西偷偷送进他屋子里,想捉弄他。”
她回头看着肖祭酒。
“这些东西是我托府上的刘管事帮我送进魏明肃房中的,肖祭酒可以把刘管事请过来,问问他。”
肖祭酒脸色一僵。
别院里竟然有吃里扒外的管
事夫人治家不严,他也疏忽了。
肖祭酒要下人去叫刘管事。
刘管事跑了过来,看到卢华英,立刻跪下认罪,说自己收了卢华英几贯钱,帮她把蜡烛和笔墨文具藏在魏明肃房里。
肖祭酒大怒,吩咐管事把刘管事带下去。
莫公子看着卢华英,脸色更冷。
卢华英笑了笑,道“莫郎君,你不要着急,不过是几支蜡烛而已,也许是你记错了放蜡烛的地方,你再回房找一找,说不定蜡烛还在你房里。”
莫公子脸色微变。
樊晖眼珠一转,道“我去帮莫郎君看看吧。”
他立刻带着人冲去莫公子的屋子,打开房门,在床脚看到了一箱蜡烛,和魏明肃房间里找到的一样,都是满满一箱的蜡烛。
众人相视而笑“今天的事果然都是误会”
莫公子目光阴沉。
肖祭酒急着处置刘管事,见蜡烛找到了,要莫公子给魏明肃道歉,让两人握手言和,还把卢华英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劝诫她不要再胡闹下去了。
卢华英笑了笑,在肖祭酒责备的目光中走了出来。
一个身影站在银杏树下,背对着她,夜风吹过,几片黄叶飘落下来,落在他肩上。
卢华英走过去,笑道“魏木头,今天我帮了你,你欠我一个人情。”
魏明肃回头,目光落到她脸上,没有作声。
卢华英问“你得罪姓莫的了他为什么要陷害你”
魏明肃垂下眼帘“你怎么知道他在陷害我”
卢华英不由莞尔“不是你做的,他又那么可疑,一定是他陷害的。”
魏明肃看着地上的影子“你怎么不先来问问我”
万一是他做的呢
卢华英一笑,踮起脚,吹走他肩上的黄叶,道“需要问吗我相信你,不用问你,我就知道不是你做的。”
魏明肃抬起头。
他望着漆黑深沉的夜色,没有看她。
耳边,都是她的笑声。
卢华英凑了过来“魏木头,以后我送你东西,你能收下吗”
笔墨纸砚真的是她偷偷送的。
魏明肃摇了摇头。
“我和三娘非亲非故,三娘的心意,我心领了。”他淡淡地道,“你不用送我东西。”
卢华英白了他一眼。
今天要不是她心血来潮,来肖府看他,他的名声就被毁了。
居然还是不领她的情。
她道“你不收,我也要送”
“明天给你拿点好吃的。”
第二天,魏明肃的房里就多了一篮黄柑。
现在众人都知道卢华英主动给他送礼物,越发相信昨晚是误会。看到黄柑,又是羡慕又是嫉妒“魏兄,这可是贡物三娘对你真是一片痴心。”
魏明肃没有碰那些黄柑。
黄柑是从南方运到长安的,怕路上坏了,每一只都涂了蜡,放了很久都没坏。
魏明肃没有吃。
也没有扔。
他只是看着。
他也只能看着。
夜色已深。
魏明肃睁开眼。
床上的屋子里弥漫着黄柑的香气。
原来黄柑这么甜。
他侧过身,垂下眼睛。
卢华英已经睡着了。
这不是卢华英第一次请他吃黄柑。
她可能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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