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溧洋当真是个养伤的好地方。
自他们抵达那日雨水停歇, 连着半月都是日光明媚的好天气。
惠风和畅,天朗气清。
柔和的光线洒落在水域之上,折射出令人心旷神怡的波光粼粼。连吸进脏腑里的气息, 都是能安抚伤势的清浅湿润和温暖。
楚月凝带着他住进去的小竹楼地势略高。
窗外是个略高出水域半截的平缓山坡,种着溧洋最常见的翠竹和其他花草,热热闹闹的簇拥在一起盛放着。有流水潺潺,顺着由竹节截断、中间掏空后做成的疏水架缓缓流动,水声哗啦啦的响着, 间或有两声夹杂其中的竹节碰撞。
清脆悦耳, 让人百听不厌。
每当清晨第一缕日光倾泻而来,总能透过半开的小窗户, 落在靠窗的简单竹床上, 顾砚多半都会被温暖柔和的日光唤醒, 自行穿衣出门用朝食。
偶尔犯懒不想那么早起床,就会将盖着的薄被拉扯至头顶盖住, 遮住试图唤醒、催促他起床的日光,眯着眼睛再多缓会神,等着楚月凝自外面走进来,无奈的摇着头把他从床铺里挖出来。
这日他被日光唤醒,照例不想起床。
裹着薄被在竹床上滚来滚去, 耽搁了半日, 没听见有开门朝他走过来的脚步声。略微愣了片刻, 才想起楚月凝昨晚跟他说过,今儿楚家要开祠堂祭祖, 可能要从早上忙到深夜。楚月凝要全程跟着楚家的族人祭完祖,再找去找身为族长的楚涵之和他父母,谈将他划出族谱的事。
自古以来, 宗族都是一个人的根。
如今楚月凝却要亲手将这条根扒出来、掐断,彻底与溧洋楚家断了干系。
说这话的时候,楚月凝略有些怅然若失,眼里掺着的碎金也有些暗沉。
或许他早已经做好了将自己和楚家、以及溧洋彻底分割开来的打算,但是当真的走到这一步,下手去斩断这份联系的时候,心里还是难免会感觉到不舍和牵挂。楚家人待他不好是不送辩驳的事实,但溧洋城就是溧洋城,是他自小生活长大的地方,楚月凝的足迹遍布了整个溧洋水域和半条溧水,随处可见都是他曾留下的记忆。
即便是不美好的居多,也会偶尔有些美好、值得他记很久的东西。
顾砚心有不忍,拉住他的手低声劝道,“要不咱们就在溧洋多住两年,让那些人亲眼看看,他们所谓的命中死劫只不过是无稽之谈,你根本不会出事,只要能打消他们对你的这份顾虑,让他们弃了楚钰而选你,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儿。”
楚月凝沉默片刻,“不。”
“我用了二十多年的努力,来试图改变他们对我的态度,我自懂事起就倾尽全力修炼,借着各种试炼来提升实力。族中其他人都是十五岁起才跟着长辈下溧水,只有我在八岁时就独自往河里去,对于刻苦修炼、修为增长一事,我自认并不旁人差半分。对于族中长辈交代下来的差事,我向来也都是竭尽全力的去做好”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阿砚。”
“就是我知道我自己做得很好、很是出众,他们也都看在眼里,知道我不论是修炼、还是行走历练都能做得很好,与旁人比较起来毫不逊色。
但他们就是对我的那个命中死劫深信不疑,只因替我批命的那个人是天都阁的越墨道尊,他们就笃定了我会早死认定我对楚家无用,宁愿花十倍、百倍的心思,去悉心教导、陪伴远不如我做得好的楚钰,也不愿意多给我哪怕一个眼神。”
“不论我有多努力,多辛苦哪怕是因为修炼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浑身血流如注,他们也都只会淡淡的略过,反而对其他人擦破皮的轻伤嘘寒问暖,关心备至,生怕他们不小心留下暗伤。
不论我将整件事情做得有多好,都得不到他们的正眼相看,他们永远只会偏心旁人,并不只是楚钰,那种感觉就像我不是个活生生的、站在他们跟前的人,而只是个可以加以利用,却不用珍惜也不担心会损坏,反正最后会丢掉扔远的工具。”
“可我不是工具,我会累、也会疼。”
“他们不要我,那我也不要他们了。”
或许真如顾砚所说。
只要他们在溧洋多住两年,等到楚家人认定的、他的那道死劫过后,若他还没死的话就能顺理成章的取楚钰而代之,成为楚家少主,日后也能彻底掌控楚家。
可真要是那样的话
他这么多年为求他们认可做的那些事和努力,就彻底成了笑话。
楚月凝并不愿意以“命中注定的死劫过了、我却没死”这种理由得到楚家人的承认。
或者说,他如今并不在意楚家承认他与否。
他有了新的人生,新的软肋和依靠。
那人就坐在他身边,看他时坚定若磐石的眼神会如同春水般略微晃动,被他逗弄的时候会,脸红心跳、气喘吁吁的撒娇讨饶,是独属于他一人、且只有他的宝贝。
他将这些封存许久的情绪分享出来时,楚家的影子在他心目中就已经慢慢淡去了,而从楚家族谱划出来的想法,从很早以前就在他心里扎了根,只不过如今恰好到了时候而已。
让他留恋的是溧洋,并非楚家。
楚月凝不在,顾砚只能磨蹭着自己起床。
穿好衣服出门,外间竹编小桌上扣着还温热的鱼片粥,和两个绿皮的咸鸭蛋,八个摆在蒸笼里的水晶虾饺,都是楚月凝给他做好的早饭。
顾砚用提前盛在盆中的清水洗漱过后,坐下来慢吞吞地吃过早饭,收拾好碗筷坐到能看到水面的窗户底下,拿起昨日没拟完的药方开始琢磨。
养伤期间,他不能擅自动用灵力修炼。
平日里除了练练剑、稍微活动活动筋骨外,也无事可干,干脆将之前在秘境里那位前辈给的医修典籍都搬出来、细细琢磨。
楚月凝乐得他有事情打发时间。
专程寻了炼器坊给他打了整套的金针,又将那些受了伤的楚家子弟拎过来给他练手。随着那些个伤员被他扎得吱哇乱叫,捂着胳膊满屋子乱窜。
顾砚倒是很快摸索出来些许治伤的经验。
又恰好翻到之前北疆城医修给他开的治元婴有伤的方子,对照着医典上有关内容修修改改,去城中抓了副药回来泡了两回药浴,效果略胜于无。
他琢磨着药方里药材的主臣关系,打算再将药浴方子稍作修改,将里头强筋健骨的药材减少,多添些活血通络的药材进去,试试效果会不会好。
正坐在窗户下捏着笔垂头改方子。
听他们竹楼门口响起个脆如黄鹂啼鸣的娇俏声音,“有人在家吗”
嗯顾砚略抬起头,眼里闪过些疑惑。
自从他住进这栋竹楼里,除了那些被楚月凝抓来当试药的楚家子弟,也就只有鱼池会经常过来。
除此之外,几乎很少会靠近楚月凝的住处。
楚月凝这个人,被楚家忽视得太彻底了。
除非有什么其他人出面解决不了的麻烦,楚家的那些长老才会想起楚月凝来,派人来叫他过去。如今北方正值寒冬腊月,落雪簌簌、冰封千里,溧水源头处也少雨水,除了遇到走蛟这种意外,整体来说溧水还是风平浪静、没什么波澜的,整整半个多月没人出现在他们面前过。
今儿倒是奇怪了,楚月凝刚走就有人来。
他将笔搁下,走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个身穿鹅黄对襟襦裙,梳着双环垂髻的女孩儿,看着不过二八年华、杨柳细腰,乌云似的发间簪着两簇米粒小珠穿成的梅花银簪,衬着其明媚精致的眉眼,浑身都透着股水乡养出来的鲜嫩灵活劲儿。
很漂亮,也很惹眼。
见顾砚过来开门,那姑娘笑盈盈的朝他屈膝行礼,说话时的声音又娇又软,“仙长好,小女姓黄,名叫黄鹂,与娘亲同住在楚仙君隔壁那栋小竹楼里,往年楚仙君住在这边的时候,多受楚仙君出手照拂。楚仙君出门在外,许久不回来这里来住,我娘特遣我过来瞧瞧,有没有什么能帮忙收拾整理的地方,叨扰之处,还请仙长勿怪。”
顾砚眯着眼睛将其打量了个遍。
直觉以其穿着打扮来看,并不像是过来干活儿的,不过既然她都这么这么说了,顾砚也没跟她客气,开门将人让进来后,指着屋内的竹墙和桌椅,“你来的正好,这些桌椅地面我们回来时都落了层灰,楚月凝只是简单扫了扫,我正觉得不干净呢,你去外面拎水来将它们都擦一遍吧。”
黄鹂杏眼圆瞪,“啊”
她就是过来客气两句,看看这位顾仙长究竟是何等人物,顺便试试其有没有娶妻纳妾的想法。
如果有此等想法的话,她有没有机会。
嗯,简单来说她是看上顾砚了。
在他们溧洋城这种修士和凡人混居的城池里,像她这种出身平凡,但样貌不俗、有几分姿色的渔家儿女,若是运气好能攀个上修为不凡、有钱有势的修士,便是他们能替自己筹谋到的最好的出路了。当然,那个修士若是能长得好看点,那修为高不高、有没有权势也就不重要了。
毕竟仙凡有别,哪怕是修为最低、在修真界中最穷的修士,随便指头缝里漏出来点什么东西来,都够他们一辈子花用的了。
就像她们村头柳家的小儿子。
因着被个出来游水的修士搭了船,只随意交谈了几句,两人就相互看对了眼,与之春风一度后,那位仙长大方的赠了他枚灵石当谢礼,柳家爹娘拿着那枚灵石换了数千两的银子回来
柳家因此暴富。
在小竹楼旁边起了气派的石头房子,还专程围了栅栏、买了好多鸡鸭鱼苗回来养,整日里叽叽喳喳的叫唤着。
不仅卖鸡鸭,还卖新鲜的鸡子,什么咸鸭蛋、松花蛋之类的也每个月拎出去两大篮,给柳家全家都乐得满脸开花。
这不眼看要过年了么,柳家人早就置办好了全套新衣,还人手一副新打的银镯子戴着。
故意亮堂堂的露在外面,在村里晃来晃去。
她娘羡慕的不得了,整日在她耳边念叨,终于将她念叨得心思活跃起来,将自己收拾整齐过来打探情况。
谁知道这位顾仙长竟是个不懂风情的。
听不懂她说过来帮忙打扫是托词,居然真让她动手擦地黄鹂以手抚额,故意拿娇滴滴的语调问道,“那仙长可以帮我从外面拎水进来吗,水桶太重了,人家拎不动”
顾砚平静的拒绝,“我也拎不动。”
黄鹂震惊当场,“嗯”
怎么回事,她是个娇滴滴、弱柳扶风的姑娘家呀,拎不动水桶才是正常的好嘛你个修仙的大男人,不应该当场随便掐个什么法决,来跟我展示展示你有多厉害,然后我再给你表演个什么是满脸崇敬的星星眼,接着咱们就能你侬我侬、相谈甚欢么
你为何要学我装柔弱
不对,她是真柔弱,她才没有装呢
这不对劲,实在太不对劲儿了
顾砚斜斜的倚着门框站着,表情悠闲的看着她,“黄鹂姑娘不是专门过来帮忙的么若是连从外面拎水回来都做不到,我看姑娘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不如早日回家去歇着吧。”
黄鹂抿了抿红唇,还是决定再试一试。
毕竟她都费时费力的打扮好过来了,总不能就这么回去吧,要就这么灰溜溜的跑回去了,不仅她娘要各种念叨她,就连那柳家小子都会指着她鼻子嘲讽,“你瞧瞧你,长得那么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连个男人都勾搭不到。”
她才不要被柳家小子看不起
黄鹂嘟着嘴轻哼了声,拖着她漂亮的绣花鹅黄襦裙,不情不愿的往外走。
“我这就去拎水进来擦地,仙长稍候。”
顾砚点头,“嗯。”
她倒是个能干活儿的,虽说因为身姿纤细、力气小点,拎水时只能半桶半桶的拎进来,但动作极为利索,说干活就干活,半句都不带推辞的。
直接挽起袖子、从水桶里拧了帕子,开始弯腰擦桌子抹地,呼哧呼哧的干了半日,累出了浑身的汗不说,那件看着八成新的鹅黄襦裙也被打湿了裙角,湿漉漉的拖在脚边。
顾砚在旁边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一时竟搞不清楚她究竟是来干嘛的了。
黄鹂擦了半日的地,见他始终盯着自己不放,心中窃喜,暗道莫非这位仙长居然喜欢能干活儿的,她因着手脚麻利,居然还有戏顶着张被汗水浸透、娇若桃李的脸含情脉脉的望过来,娇滴滴的声音一波三折,恨不得扔出一把钩子在顾砚身上,“仙长,你一直看着人家做什么呀”
顾砚神色冷淡,“手臂生得不错。”
黄鹂低头,看向自己因为要擦地挽起来袖子、露出来的两节白皙胳膊,嘴角疯狂上扬,没想到还真有戏,赶紧再把袖子往上撸了撸,将整只胳膊都露出来给他看,“仙长要是喜欢的话”
没等她把话说完,就看到面前的男人不知道从哪里抽出根足有五寸长的金针来,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这么好的胳膊,不拿来扎针可惜了。”
黄鹂猛地僵住。
听见那人低声问她,“你想试试么”
约摸是那根金针实在太长、太闪了些,那句话落在她耳朵里时伴随着阴风阵阵,就像下一瞬针尖就会落到她胳膊上来似的。
黄鹂,“”
她得疯了才会想试试呢
二话不说就将袖子撸下去,继续哼哧哼哧的擦地去了,连看都不愿再看顾砚了。硬是埋头苦干、擦了两个多时辰,才将竹楼里外悉数都擦了遍,累得满头大汗,腰酸背痛的拎着水桶往外走。
她今儿算是彻底死了勾搭顾砚的心了,宁愿回去挨她娘的指头戳,被柳家小子指着她鼻子嘲笑她没用,也不愿留在这等着被那根金针扎
开什么玩笑,那针扎下来她哪还能活
赶紧溜、赶紧溜
她急于从竹楼里逃离,没注意外面有人过来,刚出门就撞到过来找顾砚的鱼池,捂着额头“哎哟”一声朝后面倒去,幸好鱼池是个身手不凡的灵活胖子,直接将人一把搂在怀里,避免了她“啪叽”摔向地面的惨剧。黄鹂很快就缓了过来,就着被鱼池半搂在怀里的暧昧姿势。
娇滴滴的朝他抛了个媚眼,“鱼少爷”
鱼池略想了会,“你是黄鹂”
黄鹂愣住了,没想到鱼池能认出她来,硬是呆愣了片刻才缓过神来。
继续娇滴滴的笑着,“是的呢”
声音里像是掺了蜜糖,黏黏糊糊的。
“还真的是你呀。”鱼池有些感叹。
上次见到她是才十多岁,又黑又瘦的跟个假小子似的的、这才多久没见呢,就出落成这么个亭亭玉立的标志美人儿了。若非眉目间还依稀残存着往日的影子,他都认不出来了,赶紧将人放开了,“你过来这边做什么,找楚仙君有事儿”
黄鹂轻言细语的说了来意,还不忘朝他笑。
鱼池大抵猜到她的意思,又觉得刚揽在手中的一段细腰柔软无比,嘿嘿笑了两声,问她,“你家是不是还在原来的位置,门口有棵紫荆树的那栋。”
黄鹂心中一喜,赶紧点头应是。
暗道她今儿虽然没能成功勾搭到那位顾仙长,能让这位鱼少爷认出来也是天大的缘分,他们村谁人不知这位跟楚仙君交好的鱼少爷最是身家丰厚、出手阔绰呢
鱼池便说,“你先回去,我待会找你。”
黄鹂便乐滋滋的拎着水桶出去了。
顾砚坐在窗前,姿态悠闲的随手翻着医典。
鱼池走过去,将颜色已经变为青玉色的试炼令牌递给他,“没想到那位雪澜长老办事效率还挺快的,这还不到三个月呢,令牌就给申请好了。”
顾砚接过来看了眼,“确实挺快的。”
鱼池陪她坐了会,不知道怎么就提到黄鹂。
“说起来,那小姑娘跟楚月凝还有些渊源,那年楚钰刚被接回楚家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出的狠毒主意,趁楚月凝伤重昏迷潜进来将人拖走了,封进个铁箱子里的打算将他沉水闷死。”
“我当时去城里给楚月凝取药,回来发现人不见了急得团团转,拿着我爹的令牌逼楚家族长派人搜遍楚家附近都没找到,最终还是当时才十多岁的黄鹂跑来找我,说她看到有人进来过。”
“也不知道她是胆子大,还是脑子不灵光,瞧见楚钰派人过来拖楚月凝,竟敢偷偷摸摸的跟着上去,硬是追着楚钰到了将人沉下去的地方,要不然我还真没办法把楚月凝捞起来呢。
只不过当时他忙着救人,把小家伙给忘了。
后来楚月凝伤势稍缓,宝行又出了事,他爹直接派人过来将他从溧水拎了回去,他也没机会跟楚月凝说这件事,倒是让小姑娘平白无故跑了回腿,连份赏钱都没拿到。
待会他就送点灵石过去,顺便也看看黄鹂。
嘿嘿,小姑娘如今出落的可水灵呀。
他感叹两句,不再提及这些陈年旧事。
而是笑着跟顾砚道,“不过你怎么舍得让那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擦地,按照话本上写的,你不是应该误会她是楚仙君的青梅竹马,因此吃醋跟楚仙君闹上十天半个月的矛盾,甚至独自从溧水离开。”
“你逃,他追,最后你再插翅难飞么”
顾砚自医典里略微抬头,“楚月凝的青梅竹马不是你么”
鱼池略愣了下,对这个称呼有些受宠若惊。
刚想胡乱谦虚几句,就看到顾砚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遍,满脸都是真诚至极的疑惑,“你有哪点值得我吃醋的”
鱼池顿时卡了壳,“”
鱼胖胖只是胖了点而已,鱼胖胖没有惹你们任何人
为什么要这样对鱼胖胖
tui看来这天儿是没办法聊下去了
鱼池皱着胖脸站起来,愤愤不平,“你自己在家里玩儿吧,我去找我的小黄鹂了”说完晃着自己的胖肚子,一溜烟往黄鹂家的方向跑去。
房间里安静下来,顾砚垂头继续看医典,眼里却闪过抹极深的暗色。
楚钰。他在唇齿间低低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这是第一个让他动了杀心的人,值得铭记。
楚家祭祖一直忙到戌时才结束。
亥时过半,楚月凝踩着月色出现在竹楼外,见顾砚挑了盏灯、仰躺在竹楼外的露台上在外面数着撒满夜幕的星辰,星光落满身、如清风明月的温柔。楚月凝只觉得满身因跟楚涵之掰扯的烦躁在瞬间消散了,眼里心里就只装得下那个躺星光里的人。
他快步走过去拉住顾砚,“等多久了”
“有好一会儿了。”
具体多久他也记不得,等得他都感到困倦了,顾砚轻轻打着哈欠,伸出双手让楚月凝抱他进屋。
他也不想如此懒散,但他躺太久,腿麻了
楚月凝略笑着,将人拦腰抱起往竹楼里走。
“祭祖还顺利么。”他听见顾砚低声问。
“祭祖没出什么岔子,从族谱里将名字划掉遇到点阻拦。”楚月凝将他放到屋内的竹塌上,被夜风吹得微凉手掌划过他因为太久不动而酸麻不已的小腿,不轻不重地捏着里头的脉络。
“你现在的身体不比以往,要多注意。”
顾砚老脸一红,“知道了。”
他原先是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但他自受伤后,本就是宜静不宜动,静坐久了也就慢慢忘了起身活动这回事,来溧洋快两个月他就腿麻了这么一次,居然就让楚月凝眼尖给抓了包。
只想赶紧揭过这茬,“楚族长不同意”
楚月凝点头。
其实也不止楚涵之不同意,楚家其他几位长老也不同意,说他既然姓楚,那就至死都该是楚家的子孙,万没有擅自将名字从族谱上划去的道理。
族长和几位长老轮番上阵,劝他改变主意。
楚月凝低声嗤笑着,眼里飘着抹浓烈的嘲讽,“我活了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对楚家而言竟然那么重要。”
莫非是他这把刀太好用了,他们都舍不得
也只有这个理由了。
看来他们还真把他当做把刀了,想他要折也要折在楚家人手里。
顾砚皱眉。
楚家那些人未免太得寸进尺了些,分明是他们不将人当正经子孙教养对待。
怎么楚月凝想脱离楚家他们还不愿意呢
不过他也知道楚月凝不会那么容易妥协,背靠着竹榻,低声问道,“那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我跟楚涵之做了个交易。”
楚涵之如今是既想保楚钰,又不想让楚家的名声有损,决定将楚钰引妖兽撞翻商船的事隐瞒下来,只说溧水中有妖兽作祟,不慎撞翻商船、伤了许多楚家弟子后才被楚月凝斩杀。当时在场其他的人都好封口,都听他这个族长的,唯独楚月凝他不放心,非得逼着楚月凝答应这个条件,甚至当众立下心魔誓,才肯答应将他从族谱除名。
楚月凝低声道,“我答应了。”
楚涵之再一次护住了楚钰。
那些无辜枉死之人,又得等他们的公道了。
顾砚沉默片刻,“楚钰呢。”
“在静室闭关。”楚涵之似是察觉到他对楚钰起了杀心,提前将其送到了楚家老祖闭关附近的静室,就怕他盛怒之下直接将楚钰宰了。老祖宗是最不愿看到他们楚家后辈自相残杀,有他在旁边护着,楚月凝也没办法在楚家对楚钰动手。
“估计在试剑大会开始前不会出关的。”
顾砚打着哈欠,“没关系,我们能等。”
如今的情况是楚家笃定楚月凝活不过明年,而他们则坚信楚月凝不会出事。
往后究竟如何,很快就能揭晓。
见他确实困倦得很,楚月凝将薄被扯过来替他盖好,低声,“先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顾砚点点头,“好,你也早点睡。”
他很快便沉沉睡去,窗外依旧流是水潺潺,星光如银,映照得整个溧水都尤为可爱。
他们在溧水住了大半年,过了年。
顾砚吃到了楚月凝在秘境中曾许诺过的溧水螃蟹,确实个个都又大又肥,味道也格外的鲜美可口,有了他最终调整出来的药浴辅助,伤势恢复的比预想中还要快些。
日子过得很是舒心愉快,就像溧水的天气。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楚月凝的父母来找过他们几次。
一次是除夕夜。
楚母也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独自拎着装满的食盒过来找他们,态度略显生疏,又十分局促的问他们要不要添两个菜。
楚月凝表现得比她更冷淡生疏。
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当着她面合上了门。
楚母似乎是被他的冷漠无情伤到,在他们的竹楼门口站了两盏茶时间,才一脸黯然神伤的拎着食盒回去了。
第二次是五月里。
溧水阴雨连绵,下了十数日也没停的迹象。
或许是多日不见阳光,连绵细雨扰得人无限烦恼,楚母在夜里做了个噩梦,梦见楚月凝当着她的面被人捅了,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的一团,杀他的凶手还将其尸体分来吃了肉。
自噩梦中惊醒后,她便彻底慌了神,连伞也望了撑,就冒雨过来找他们,想看看楚月凝是不是真如同梦中死的那么凄惨,连尸体都没被留下来。
竹楼的门被她拍得啪啪作响。
将顾砚都给吵醒了,出去外间查看情况。
看见楚月凝就站在被她拍响的那扇竹门后。
沉默着,不发一言。
看着她浑身拖着像从水里捞出来的衣服,在竹门外面哭得嘶声力竭,喊着楚月凝的名字说对不起,说她错了,说她不应该因为知道他会早死、怕感情太深接受不了就故意冷落他、假装自己没有生过这个儿子,说她该珍惜他们母子本就不多的时间,从小加倍对他好才对,说都是她的错、才会害得楚月凝从小吃了那么多的苦楚。
哭到最后,她似乎是耗尽了体内的所有力气,再也没办法站起来,顺着门扉无力的滑跪在地上。
哑着声音求里面的人开门。
“求求你们了,开门让我看一眼月凝”
“让我看看他还是不是活着就行啊”
“开开门。开开门呀”
楚月凝就站在门口,想要打开门轻而易举。
但他没开。
因为背对着屋内站着,顾砚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在那里站着,悬挂在门口的灯火将其身影无限拉长,又汇入了屋内满室的阴暗中,黑沉沉的令人看得难受。
他就那么站着,与门外苦苦哀求、状似疯魔的楚母只隔了道单薄的竹门,保持着近在咫尺的距离,既不转身离开、也不开门出去见她,只沉默着听着她哭、看着她闹了多半个时辰。
最后被察觉到她不见的楚父赶过来带走。
顾砚依门框,陪楚月凝站了半个时辰。
次日他们谁也没提起这件事,顾砚自小父母双亡,早就割舍得干干净净,没办法体会此刻楚月凝的心情和想法,不如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让楚月凝知道有他在身边陪着就好,只鱼池过来的时候,试探着提了句楚母病了。
据说是病得还挺严重的。
被带回去后半夜就发起了高热,烧得迷迷糊糊的、神志不清,见人就拽着喊月凝,不停的呢喃着她儿子被人杀来吃了肉,不论旁人怎么劝说解释都不肯听。
疯疯癫癫的模样将家中幼子都吓哭了数次。
医修都说她是心病,直言解铃还须系铃人。
那系铃人是谁
有人觉得是楚月凝。
楚父亲自过来,说请楚月凝回去见她一面。
事情闹得有点大,楚父出现在他们竹楼跟前时,不仅带了楚家的人过来,还引来了许多渔村的人过来围观。
听完他的要求后,楚月凝没答应。
楚父的脸色难看至极,当着所有跟过来的人质问楚月凝,“她再怎么说也是你娘,你是她怀胎十月才辛苦生下来的,难道你真要眼睁睁的看着她病入膏肓、日渐疯魔,也不肯回去见她一面”
楚月凝面色冷淡,“那也与我无关。”
楚父被噎了下,眉头直接皱起两个深深的疙瘩,语气里的威胁多过无奈,“是不是要我这个当爹的跪下来求你,你才肯答应回去看看你娘,让她安心养病”说完当真作势要朝楚月凝跪下去。
周围人声嘈杂,都在关注着他们这对父子。
有人说。
“不管怎么样,毕竟是亲娘,就算是因为道尊批命的关系从小就对他有所忽视,也不该如此狠心,连她病成那般模样都不去看一眼。”
也有人说。
“那是你没看到楚仙君幼时过得多惨,多少次浑身是伤的倒在岸边,气息若有似无的,也没人敢去扶一把,只能自己晕过去、再醒过来,那时候咋不见他还有爹娘去扶一把呢。”
真是哪里都不缺看热闹的人。
那些嘈杂声音混合在周围清幽水域、明媚阳光中,一字一句的落在楚月凝挺直的脊梁上,想用自己的意志和揣测来审判这对父子究竟谁对谁错。
楚月凝低垂着眉眼,表情有些淡。
任由那些人议论纷纷、哪怕面前这个他曾经憧憬过、期待过的男人当真屈膝要跪他,也没有任何的反应。
像神魂被抽离了,只剩下躯壳在冷眼旁观。
可顾砚却觉得吵闹。
他伸手拦住了要下跪的楚父,语气温和,“您觉得您夫人的心病是楚月凝,只要他回去见她一面她的病就能好,其实并非如此。不知道您有没有想过如今楚月凝活着,你是可以过来威胁他回去见您夫人,若他真的死了呢毕竟在你们心中,楚月凝活不过今年,如今已经五月过半”
“若他真死了,您莫非是有开了黄泉、将楚月凝魂魄引渡上来的本事”
“按照那位越墨道尊的批命的时间算,楚月凝最多还有半年多的寿命,您对他当真有这么大的仇怨,非得在这种时候来逼迫他,让他背上个不孝的罪名去死么”
楚父略楞了下,像是终于反应过来的楚月凝死期将近这件事,略显枯瘦的脸庞迅速褪去了血色,呈弯曲状的膝盖犹如被烧红的铁块焊住,不论如何也再跪不下去。
沉默半响后,摇晃着转身自他们门口离去。
肩膀和脊背都松垮垮的垂塌着,看上去像是凭空老了几十岁。
目送他离开后,顾砚将楚月凝拽回屋内,“啪”的声关上竹门,眉头略微不耐的皱起,“不在这住了收拾东西我们今天就离开溧水。”
他说走就走,连半日都没有多留。
鱼池也跟着他们离开,顾砚倒是不多惊讶。
让他感到惊讶的,是那个叫黄鹂的小姑娘居然也跟着他们离开了溧洋。见他朝自己看过来,黄鹂娇滴滴的冲他笑着,挥了挥纤纤玉手,“顾仙长”
鱼池赶紧去抓她的手,“不许这样对他笑”
黄鹂对他千依百顺,赶紧点头如啄米,笑嘻嘻的伸手去抱鱼池的胳膊,娇声娇气的,“好的呀知道啦。”
顾砚不太习惯跟她说话,朝楚月凝靠了靠。
“咱们现在去哪”
“还能去哪儿,给楚仙君的试炼牌涂颜色呗,你说你们两也真是的,好不容易顾砚因为守住了北疆城,可以直接参加试剑大会,楚仙君又从楚家脱离出来,还得再去做任务攒几分。”
“幸亏我是个闲散少爷,时间多得很。”
正说着,天空响起道清越啼鸣。
青鸟拖着长长的尾羽停在他们旁边。
楚月凝伸手将挂在它脖脖颈上信件取下来,“是姑姑的信,宁霜风醒了。”
他看了眼顾砚,“去虞城”
顾砚点头拍板,“去虞城。”
时隔两年半,他们再次回到虞城。
宁霜风的情况不算好,他在秘境里被那两头巨蜥咬伤得太厉害,若非当时顾砚已经学会了万物决,光靠丹药根本救不回来他的性命。就算救回来了也始终处于昏迷之中,到三天前才醒过来,此时正脸色惨白的靠坐在床头,整个儿病殃殃的、也不知道人什么时候才能有力气下床。
看到顾砚进来,勉强露出个笑容来。
“阿砚。”
顾砚点头,“嗯。”
绿珠从门外进来给他倒茶,娇妍的面庞不复往日明媚,眼睛脸上都是掩不住的憔悴和疲惫。这么说起来的话,他从刚刚踏进院子起就只看到绿珠在忙活,其他的人
“她们都去其他院子里了。”宁霜风的声音很低,满满都萦绕着苦涩,他在秘境里受伤太重,灵根有裂,这辈子都可能只有金丹初期的修为,已经被宁家放弃,院子里丫鬟都或自愿、或被派遣去其他人那,唯独只剩下个绿珠留下守着他。
不仅如此
宁霜风抿着苍白干涩的嘴唇,沉重的叹了口气,“我从醒来到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了,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他已经被一连串、让他猝不及防的打击彻底压碎了脊梁,早就没有了往日的骄傲和肆意,甚至连质问为什么的力气都没有了。
顾砚拧紧嘴角。
虽然现在说这句话可能不合时宜,但他还是决定要说,“我也不是单纯来探望你的。”
不该给、他承担不起的希望,他不会给。
宁霜风愣了许久,露出个自嘲的笑容来。
“我知道。”
“阿砚你的心向来是最坚定、也是最硬的,被你护在怀里的人,你就算死也会护住。而被你放弃的人”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宁霜风苦笑着,他就是那个被顾砚决定要放弃的人,顾砚若是没事找他,绝不会轻易出现在他面前。
他刚结丹那会,心里满是不停翻滚着的仇恨,恨对他动手脚的楚月凝和楚夫人,是仇恨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居然会选择跟楚钰合作,若非如此,他就不会在秘境中出手拦顾砚,也就不会差点被那两只被忽视掉的巨蜥当场咬死。
现在的他早已经没有力气恨了。
他只是后悔。
后悔自己曾碰了绿珠。
后悔在那场宴会上,纵容楚钰对楚月凝和顾砚的逼迫。
后悔自己彻彻底底的错过了顾砚。
如果他们没有错过。
站在顾砚身边的人就不会是楚月凝,那他就不用担心自己会受伤、会丢了性命,因为不论如何,他身后都会着名为顾砚的、最坚实的后盾和依靠。
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呢。
他自己种下的因,就得他自食恶果。
宁霜风独自枯坐着,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他苍白瘦削的脸颊滚落,迅速的在他衣襟散开,将白色的中衣染湿了大片。
顾砚也不催催促。
安静坐着等宁霜风哭够了,再慢慢转过头来看他,“说吧,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你在幽篁秘境中救了我的性命,又特意赶到虞城来看我,于情于理,只要是你提出的要求我都会答应的。”
顾砚道了句谢,“那条黑蛟。”
“我撞到你们的时候,你们是不是已经有同伴被黑蛟所杀,死的人是跟楚钰有关”
“你要杀楚钰”宁霜风猜到他的目的。
“为什么”顾砚并非是个杀心很重的人,相反他心里有杆称,犯了什么错该受到什么惩罚在他面前完全逃不过去,楚钰做了什么能让顾砚动了杀心宁霜风晃了下神,想到个不怎么愿意提及的名字,“你是为了楚月凝,想要杀楚钰”
“你们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亲密了。”
顾砚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只问他,“有没有人的死跟楚钰有关如果有,你有没有证据。”
宁霜风脸色苍白的呆愣了许久。
顾砚皱眉,“宁霜风说话。”
“真想说没有呀。”宁霜风轻声道。
他错过的人,在别人身边熠熠绽放如星辰、替别人悉心谋算的感觉
真让人难受,难受的他恨不得死了。
可惜他死不了。
他死了,也不会影响顾砚跟楚月凝的感情,倒不如坦率一点,还能留存住顾砚对他仅有的印象,“有,有个叫赵赦的,是楚钰为了自己逃命,故意将他推向那条黑蛟的,对方是明心剑宗悟道长老的关门弟子,上面有三个师兄,分别是元婴、炼虚期,如果你想杀楚钰,可以去找他们。”
顾砚神色平静,“证据呢”
宁霜风从储物戒里取出枚留影石递给他。,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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