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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 明月在天,东宫青瓦翚檐下的八角宫灯悬在溶溶夜色里,光线氲薰静谧, 草间蛩虫低鸣。
寝宫内同样是灯火通明,簪缨手边堆着几卷黄麻纸,她正在看有关洛阳世家封山占泽情况的呈报, 一面看一面等卫觎回来。
她晚间看疏呈时,春堇怕娘子伤了眼睛, 每每将殿中的灯烛燃得明亮如昼。簪缨披阅正专注, 眼前光影一晃, 原是鎏金连枝灯台上一只灯花爆了下来。
正此时刻,殿门口传来动静。
外值的侍人向内传禀“女君,大司马回了。”
簪缨一听, 放下卷宗,抬起头时卫觎已经走进来了。
男人身上仿佛还带着一路快马加鞭的热气,长身颀立在殿柱与屏风交错的阴影下, 暗下去的半张侧脸, 又莫名显出几分冷峻。
大司马素来不让下人近身伺候他更衣盥沐等事, 宫内的侍者轻易也不敢接近大司马,怕的便是这位人主如此刻散出的不怒自威之气。唯有簪缨见他便弯唇一笑
“我让膳司留了饭,不过料想你应该用过了,只是今日有一道糯米做的甜汤,和江南做的味道不同, 我尝着好喝, 特意给你留了一盅。”
卫觎自从白马寺出来,一路上疾驰颠簸倒悬山颠的那颗心,在确认她好端端在这里的一瞬, 方如血液回归百骸,重新活了过来。
她在灯下,言笑晏晏,看起来那样安恬美好。
就像一直在这里等着他不曾离开。
可是他从普慈庵住持的口中,时至今日才得知,阿奴当日在三川郡,为了给他求药,险些受过金刚杵砸臂的伤。
住持说,当时她有心验证女子诚心,只见那女子手掌扣着药盒不躲,反而闭眼承受,她便知少女口中之人的确对她万分重要。
这番话轻描淡写,却足以让卫觎心悸后怕。
这件事,簪缨从未与他说起过,仿佛不值得一提。
她手底下的人竟也一丝风声不露,瞒得他好。
卫觎在殿门处驻足未动,也不说话。
簪缨见他沉默地杵在那里,觉得有些奇怪,褰起裙裳起身上前,口中道“今日水师训练得不顺么”
卫觎在过去几年一门心思地打造所向披靡的铁骑军队,鲜少带领水师作战。
习惯了马上厮杀的将士,想一朝改陆为水,可想而知需要不少的磨合。
但没法子,若欲与南朝作战,淮河以南缺少广阔平原,反而水网交织,依靠舟楫之师在所难免。他们虽然更想兵不血刃,不战而屈城,但必要的准备和绝对的威慑却不能没有。
簪缨迈步近前,习惯地伸出手,不想卫觎侧身一躲,让她摸了空。
这样的事还是头一回,簪缨正疑,下个瞬间卫觎反勾住她腰,将整个人兜进怀里,顶身将她按在屏风上。
男人低瞥着睫,嗓音沉淡,“阿奴御下有方啊。”
厚重的檀制屏风脚吱呀一声,险些摇动,卫觎使出的力道之大可想而知。他一只手始终垫在簪缨背上,没让她硌到分毫。
不远处春堇几人见此一幕脸上发烧,连忙垂首悄声退下。
簪缨这才看清卫觎眉蕴风雷,心莫名一跳。
她心道,莫非他已听说了沈阶白日所禀之事,所以不悦
她张唇,正欲解释,卫觎埋头将那张守口如瓶的小嘴堵住。
一触上去,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柔情吮弄片刻,又轻轻拉起她的右手,放到唇下,低头在那四枚秀致的指节上依次吻过。
眉间轻怜色重,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簪缨被他绵绵缠缠的举动弄得迷惑,含糊地想,难道他就是想念自己了
手指头上痒痒,她脸颊蹭着他衣襟,娇气道“到底怎么了,有话便说啊,一身的汗味就来亲人。”
其实卫觎身上并不难闻,虽有汗味,却无臜杂的怪味,反而无形中散发着如此体魄男子当有的阳刚气息。
若在平时,卫觎听到此言,必要逗趣几句。
然今夜他淡默着,目光深邃地落在簪缨的右臂上。
如今她的手臂上自然不戴臂缚了,但从前在外行走时,卫觎知道簪缨一直戴着他送的袖箭臂缚。那东西是玄铁制成,倘若那一锤子真落下去
不戴,也许还能受伤轻些,若戴着,必定骨断筋折。
她怎么不知躲。
这几日亏得有龙莽这个陪练,卫觎知道他体格的极限不输自己,对阵时比对宋锏他们放得开,身心有如淤渠疏通,难得畅快了几分。可就在得知此事后,他瞬间被打回原形,时过境迁的心疼像一股火堵在心里,无从抒发,只想在床上弄坏她。
卫觎瞥开睫,放开了簪缨,道“我去沐浴。”
他身上的汗,有一半都是冷汗。
卫觎自去了浴殿,簪缨还是一头雾水。
她往他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出殿召来卫觎亲卫,询问几语,得知今日在洛水并无特别的事发生。
那这是怎么了,簪缨下意识往龙莽居住的外殿方向看一眼,难不成是义兄的皮肉还不够糙厚,挨的不够多
随即她阿弥陀佛一声,暗道唐子婴啊唐子婴,那可是你拜过把子的哥哥,不兴这么厚此薄彼的。
一时卫觎洗毕出来,身上的玄缎寝衣在灯色下流光,眉眼濡黑英俊,神色似恢复如常了。
簪缨已叫人热了糯米甜汤端来,放在案上。
甜品是她爱吃的,卫觎对甜食的兴趣一般,不过仍是在簪缨的注视下把一碗都吃净。
而后,他从后揽住簪缨细腰,将她揣进怀里一同坐在案后,两臂越过她,将上头放着的奏呈一一批阅。
“别看了,这便安置吧,这些也不急,明日我处理便好。”簪缨怕他劳累,枕着他轻道,顿了顿,又问,“当真没什么事吧”
“没事,想你了。”卫觎没有提白马寺那件事,拢着她一样样处理好公文,他都做完,她便不会劳神了。口中问道“今日宫里可有什么事”
簪缨不疑有他,便将谢将军与严二郎凯旋回城、尹二兄到来、以及顾公来信的事简略述说一番。
末了,她佯作寻常地提了一嘴,“沈从事上议唐氏垄断天下商业,理当裁减,我允准了。”
卫觎执笔的手腕一定。
“我不同意。”
簪缨听着那秋霜切玉的声音贴着耳廓响起,缩了下肩膀。卫觎直接将蘸满朱墨的小羊毫掷在案上,溅出一道斑驳的红印,道
“之前唐氏给我兖州军军费,靡费无计,已是元气大伤,攻下洛阳后,皇宫内府的孥币你又不让偿还唐氏的亏损,说北方初平,国士要揽,军士要赏,用钱处多。如今的唐氏,哪怕恢复个年也未必向荣如初,能酿成什么祸患此为你祖产,谁也动不得。他沈蹈玉大义凛然,叫他当面来跟我说”
簪缨早知此事卫觎不会轻易点头,也不用回头看他此刻脸色,靠在他胸前,勾了他一缕发丝在指间缠绕,心平气和道
“小舅舅说的,我都想过,可是等恢复过来以后呢
“挨过饿的人最易吃到撑,只怕到时底下的人自恃立国有功,志趣日渐骄逸,欲壑难填,哪怕唐氏大部老人忠心耿耿,只出一个,便是国之蛀虫。
“一酌之水,或为不测之渊,若不及早防患,便如离离原草,一岁一荣,到时再想管理便难了。固然可设下监管部,但眼下人手本就不足,要优先于两省六部八座,如何分心他顾”
卫觎落下眉眼,“我说我不同意。”
“唐氏是我母家姓,我若抬举褒奖,便是无形将商业的地位拔高。”簪缨扭头据理力争,“现今北虏才灭,天下还不到粮充地足的稳定时候。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旦经商成了风气,百姓逐利弃农,则失国本。”
关于此事她非一时冲动,只为图一个克己奉公之名,而是真切分析出了利弊,故而分辩起来也有理有据,胸有成竹。
卫觎看着那双论起国事来格外熠亮自信的桃花眼眸。
她身上所负的双刃剑何止一把。
她借佛氏起势,转头又要整治佛门;唐氏是她的起兴之根本,待她一步步走到顶峰,却又要回过头节制她母辈辛苦留下的基业;甚至她本身的女子身份,也注定让她走的路比男人更难。
但她的成长蜕变,一次又一次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以至于她看起来像是毫不费力地出现在这座宫里,好像她本就属于这里,如同一位天生的君王。
世人皆以为,女子若想超越男子成事,必然得是英姿飒爽,雌雄焉辩,可他的阿奴又从未掩饰过她的娇婉。
就如此刻,她赖在他怀中与他论政,他又安敢将人小觑了去。
卫觎从前最大的私心,便是想让簪缨被全天下人仰望。
可这一刻,他的灵魂激荡悸动,突然小气起来,不愿如此闪耀的珍宝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人见到。
“原本想着,”卫觎沉默半晌后开口,“将来我们的第一个孩儿,不论男女,取姓唐氏,继承素姊衣钵第二子承子姓,为三哥一脉的香火,再往下,才姓卫。”
簪缨第一次听他吐露如此打算,当场呆若木鸡。
卫觎转眸与她对视,“后来才反应过来我糊涂了,女子生育多风险,若阿奴愿意生,咱们有一个孩儿也便够了。”
“只是还没想好要姓什么。你就勾没了一个。”
卫觎把着她柔软的香躯,“不委屈么”
“好呀你呀。”簪缨怔定许久才反应过来,卫观白,这个人平日看上去衣冠楚楚的虽然私底下有时也不太正人君子,但至少对她是循序渐进,止乎于礼虽然也不太守礼了,但总而言之,他在她心中的整个形象还是伟岸光明的,好家伙,没想到他不声不响,连未来孩儿的姓氏都打算上了。
簪缨与他再亲密无间,也忍不住羞红了脸。
她咬唇拿肩膀向后一撞,自是如卵击石。
卫觎纹丝不动挨了一下,将手探入簪缨宽大袖口,失神似的摩挲她光滑柔嫩的手臂,轻道“我认真的。”
“你莫说了”
簪缨低嗔。
殿外虫鸣约隐,灯影脉脉。簪缨自己消化了一阵,方找回镇定的语调,“我忘了听谁说过,一个人越往高走,越要削骨剔肉去适应高处那个身不由己的樊笼,为了立稳,为了巩固,变得离自己的本心越来越远。但是我未觉有什么难以适应的,在豫州是,青州是,来到洛阳依旧如是。我清楚地知道我是谁,我在做什么。”
许是一代有一代的使命吧,簪缨在烛光的映照下含着眉心笑了笑,唐氏的祖辈贩马起家,也许只是为了让家人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
到她外祖一代,其势渐成,发下成为天下首富的宏愿;
到她阿母,毕生致力于打通西域与海外商路,造福国民;
到了她这一代
为国为民,我心亦如之。
尽管重生之初,她唯一的想法就是抓紧唐氏的财产,谁也别想抢走,谁也别想败掉。但一路行来,她做下这个决定,有不舍,却不会后悔。
“小舅舅,”她不忘提醒卫觎,“若我将来有一日忘了初衷,做下什么糊涂决定,你一定要提醒我啊。”
卫觎对上她那双坚韧又勾留的眼神,听着她豪言与撒娇混同的语气,再难忍受,蓦地反剪簪缨双手,将人一把扛在肩头站起,大步走向床榻。
“今晚本来没想动你”
簪缨好好地抒着怀,突然大头朝下掉了个个,下意识哎地一声,两只足履凌空踢动,生怕摔落下来。
然而卫觎扛得很稳,只不过这个姿势太像马匪抢占良家闺女了,簪缨被反扭的手一动都动不了,被禁锢得羞耻不已,心怦怦狂跳。
听他话中意思,他不想,难道还怪自己逼他了不成簪缨嘴硬“哦,这个借口寻得好,就像皇上说他本来没想不早朝,只怪后宫佳丽太”
她的话还没完,卫觎把她掼在软褥间,尾音跌碎成令人耳热的低吟。
卫觎拄臂,不苟言笑地撑在她上方,目光深浓凌利,“那我怎样,嗜欲不能劳其目,淫邪不能惑其心那是你,大公无私,总想着他人。”
她怎么无私了簪缨被卫觎身上那种引而不发的侵凌感迷得目眩魂饧,心想,她也会为美色所迷,就如此刻,小舅舅一笑不笑地盯着她,她却忍不住脸红心悸,膝窝发软。
“你还是生气,要罚我吗”她不敢跟他强了,小声地问。
卫觎滚动喉结,“疼疼你。”
她便如一叶失楫的轻舟,被他尽情戏弄于股掌。
极乐之后,竟是委屈地在卫觎肩膀咬下一口,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娇情无限“我要死了”
卫觎极低地长叹一声,他的袴里冰冷湿腻。“我才是要死了。”
“府君。”
荆州治所襄樊城,这时节山上的茱萸成片成片地盛开。
山林掩映间,一处湖源水盛的野塘前,踩木屐着禅衣的谢韬正在闭目垂钓。
长史走来,在自家郎主也是荆州刺史耳边低语几句。
谢韬睁开眼“唐娘子手下之人,向她谏议遣散唐氏能人啊。”
他沉静半晌,直到鱼竿微动,淡淡一喟,“卫十六几次致信约我见面,现在看来,洛阳气候已成,便去会一会吧。”
长史听了不免担心,“府君一身安危牵动整座荆襄,那卫大司马,作风悍野,万一对您不利”
适时鱼竿大动,水波生漪。谢韬没有急着提竿,摇头道“旁的我说不准,卫十六,不会行此龌龊之事。便约在,上蔡。”
这名风流儒雅的男子挥臂猛提,一尾长逾一尺的鲤鱼贪饵咬钩,跃出水面,鳞片在曜日下粼粼生光,溅落水花无数。,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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