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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潮汐落后, 洛阳卫字旗,豫州乞活军,青州水军三路并发南征。
西线的荆州沿江重镇堡寨, 一律不作抵抗,洛阳军得以不费一兵顺利渡江登岸。
中线合肥、东关,东线淮阴、广陵的南朝守军, 本还欲战, 遽然却闻此战是由卫觎亲自统兵只见水波平阔的江面上舳舻千里,不乏楼高五层的战舰与轻锋飞艋, 北境水军尽着玄色轻甲裲裆, 骁军旗鼓, 军容肃杀。
身着战袍的卫大司马,就横槊伫立在刻有九头苍兕的船头, 雄姿勃发,不可一世。
那可是卫觎,单骑冲阵、万人取首的马上真无敌南朝从军者何人不曾听过卫大司马百战百胜的传说,况且耳闻不如目睹,此时隔水远远望之若天神, 顿丧一战之力, 望风披靡。
更有甚者, 过去在背后訾诅过卫觎是暴虐早亡之象的水军将领, 今见其好端端、势汹汹地打过江来,想起此人斩北帝悬朱桥的手段, 心中大惧, 无心调兵对抗,直接弃城溃逃。
主将一逃,士气大溃, 无复斗志,纷纷弃械而降。
如此一来,南下的水军未遇一合之将,栅挡烧栅,船挡破船,几战几捷。
九月,数十万大军直造建康城下。
林锐所领的京口驻兵受大将军召令,同时西出策应。
北府军如一头出闸猛虎合围京都,置楯橹钩车,矢石强攻。
一扇城门之隔的城内,但觉地面震动,杀声慑胆,红彤彤的火光直冲霄云,仿佛外头的敌军随时会破城而入。
这个血光至暗的夜晚,注定是风雅偏安百年之久的建康的一个劫难。
乌衣巷的世家大族门户紧闭,家家府院里都驻满了私兵护院,却又不敢明火执仗,生怕泄露出一点灯光,引来外敌的窥觊。
他们如此也不过是给自己一点心理安慰,自蜀王归顺、太傅避朝、而王丞相暗中都把自家儿子送去了洛阳,如今无论省台还是兵部,早已没有一呼百应之人。
至于那位匆匆登基的新帝,整日幽居深宫之中,更是指望不上了。
所以哪怕京城门阀各家的私兵加在一起,至少有万人之数,但各人自扫门前雪,根本组建不起有效的防御之军,都想着若那卫十六当真在离京十年后又带兵杀了回来,城破后,他们归顺便是。
“殿下,殿下了不得北军已临城下,在撞城门了”
长公主府的詹事手提鹤柄宫灯,匆匆跑进庭院禀报。
身著华丽宫装的长公主命人将矮榻搬到了廊庑下,方便赏月。
她吃着盛在银纹盘中的西域葡萄,徐饮一口中秋宴剩下的桂花酿,闻言,道声慌什么,不紧不慢问
“是卫十六亲自带兵吗”
詹事惶惧“回殿下,正是那卫大司马啊”
李蕴扬唇一笑,风韵犹存的妩媚身段懒懒靠回榻背,“那便不用担心了。等他进城,遣个人去知会一声,本宫府前种的梧桐是名种,莫叫他们的马蹄子践踏了。还有,驸马尚滞留在豫州,叫他仔细,可别杀红了眼伤到我夫婿。”
詹事恐慌茫然,仿佛将要在虎口上拔须,躬着身再三确认“就这么说”
李蕴道“就这么说。”
厚重的城门被一下一下地撞击着,传出摇摇欲坠的响声,令人心惊。
城外,护楯在前,卫觎一马当先,借着两傍士卒举起的火光,冷戾地盯着面前的城池。
龙莽在他身边肩扛大斩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城内,京畿六卫统领紧握钢刀的手心渗出了汗,他站在阙洞之中,盯着城门上不断簌簌落下的尘土,不敢眨眼。
身后的队伍中,不乏兵器都已握不住的兵士,听着那一声声撞击,皂靴下意识蹭着往后退。
有人问“头儿咱们是要跟卫、那个人硬拼吗”
六卫统领闭了闭眼,连那人的名字在这怖人的夜色下都成了一种禁忌,这仗还怎么打
就是祖老将军复生,也没把握能跟姓卫的硬拼吧。
惜我江东无名将啊
这也是卫觎领军势如破竹的一路,江左各路军将意识到的一点此前南朝之所以能与北朝相安无事,全赖国有卫觎,立威戍关。
而今,他们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卫觎,来抵挡北境的进犯了。
正当京城统领准备进行那无用的殊死一搏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串尖细急促的嗓音“陛下有旨、陛下有旨”
从城楼上发下稀稀拉拉的箭簇突然停下了。
卫觎眼眸轻敛,便见定鼎门忽然自内大开。
沉闷缓慢的訇然声中,卫觎轻抬手背,暂止军队一冲而上的攻势。
洞开的西城正门内,两列惨白的宫灯游曳而出,照亮晋帝李星烺一身白麻素服。
李星烺缚身舆棺,徒步出城,奉出传国玉玺,向大司马卫觎逊位归降。
看到那具牛车拉出的棺材,龙莽打了一声口哨。
李星烺脸色苍白,眼神却还有几分清毅,开口道“李氏无德,逆天地之心,乖民神之望,偏安无为,朕心甚愧。大司马驱匈奴,收洛阳,复神州,得人心仰附,安清宁,乃为一世豪雄,寰宇不二之主。朕,愿禅让皇位,奉大司马为江山共主,吾皇陛下,只望大司马以天下黎民为重,莫作推辞。”
他本是天潢贵胄,此刻浑身被麻绳捆缚,站在明灭不定的火光中,受无数兵革子视线的凌迟,虽未跪,却比跪在那里更加屈辱。
但至少,这是他李星烺能自主做出的第一个决定,也是唯一一个决定。
卫觎俯望李星烺,既然人家已把戏作足,把台阶垫到他脚底下了,他便纡尊下马,抽刀断开晋帝身上绳索,又接过亲兵手里一支火把,掷于棺梓之上。
至于那方玉玺,卫觎从双臂颤抖的内侍手里取了来,随意看几眼,轻飘飘抛给龙莽,“比你带回的那枚小了些。”
龙蟒嘿然一笑,掂掂手中玉玺,如同玩具。
在焦木毕剥作响的熊熊火光里,卫觎抬靴走近李星烺,问出一句话“老的死了吗”
李星烺悚然一惊,这回是真跪下了。
“大司马,太上皇已神智迷失,时日无多了,星烺恳求大司马莫要”
卫觎目光凛冽,目不旁视地进了城。
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寿终正寝,唯有那个人,他不配。
他进城后,未急着直奔宫廷,先至乌衣巷。
此时晋帝逊位的消息已经传回城中,这些随势而动的世家非常乖觉,每一户的阀阅上皆挂了一只白灯笼,表示归顺,家家正门洞开,家主亲自立于阶下,等候大司马的检阅。
世人都羡门阀士族风度卓然,可在抄家灭族面前,风度又算个什么
这卫十六可不是个讲道理的善茬儿,凡他看不顺眼的,说砍也就给砍了,放在谁身上谁不怵
其中唯独谢府门前,挂的是一对红灯,府门亦未开,只有两个下人着装的仆役,毕恭毕敬躬立在台阶下头。
卫觎不以为杵,令部下不可惊扰谢府。
他在马上,一路踏过青石,冷眉冷眼地一一打量低头的世家。
至琅琊王氏门前,看见守在阶下的是王家大郎,他冷笑道“如此良夜,王丞相可是高卧未醒,是无颜见人,还是无胆见人”
王瞿之面露激愤之色。
可望见卫觎身后的森森刀芒,为了全族性命,他又不敢回嘴。
正这时候,王大郎的身后传来一道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王逍换上了绛紫玉带的朝服,正衣冠而出。
卫觎轻诮道“方还在猜,丞相是吞金还是自缢,原来活着。”
王逍仰望高马上风姿卓荦的儿郎,淡淡一笑,成王败寇,有甚可说。
这位执掌第一世家,半生与帝王共治天下的老人,拂动如同鸦翼的大袖,一躬到地。
“王某恭迎大司马入京。前番种种,皆出自王逍之手,大司马要清算,我一人抵命足矣,放过王氏族人性命,王某感激不尽”
他为朝廷谋,为世家谋,为自身谋,步步紧逼卫觎。如今天命终不眷顾,他也没想过全身而退。
卫觎峻如刀刻的半张侧脸陷入阴影。
他没给出一句准话,在一众冷汗浃背的公卿面前,只令龙莽留下来看住他们,而后掉辔去往皇宫。
皇帝逊位,内宫的守卫已经形同虚设,卫觎所带兵甲明火执仗,如入无人之境。
李星烺继位后,太上皇便被挪去了寿安堂,名为颐养天年,实是苟延残喘。有好几次,眼看着都要通知太常寺了,却又奇异吊着一口气不散。
此夜,一直陷入昏迷的李豫毫无征兆地转醒,大睁着浑浊双眼,喉间喀喀“卫卫”
殿中只有原璁和两个小内监守着,原公公知道京城有变,今夜一直不敢阖眼,第一时间便察觉太上皇的异样,赶忙到榻前道“陛下,陛下想要什么”
殿外传来靴履落地的声音,一步一步的回响,像捶鼓的余震落在人的心坎上。
李豫灰败的脸色突然泛出潮红,呼吸急促起来,仿佛极度地恐惧“卫卫”
烛影煌煌的直棂门上,映出一副高大漆黑的身影,身影伸手,搭在门上。
“卫”
原璁终于听清太上皇口中的那个字,作为李豫多年的贴身侍从,他一时却分辨不出陛下想唤的是“卫婉”,还是“卫觎”。
下一刻,李豫就着那惊恐扭曲的神色,僵在枕上,睁开的眼再未闭上。
原璁心里咯噔一下,壮胆上前轻探李豫鼻息,已是冰凉。
他大惊失色,忽感背后一阵阴厉之风刮来,转头看到一道雄立的玄黑身影,原璁一屁股软倒在地。
“大司马”
堂室中弥漫着一股粪溺失禁的恶臭气味,不知是李豫寿数已尽,还是冥冥中感觉卫觎将至,死状就如同活生生被吓死的。
卫觎面无表情地走近龙榻。
他睨视着这具一辈子未成一件益事,死得窝囊至极的腐朽尸体。
他胸中翻滚着数不尽的戾气杀意,声音前所未有的寒凉。
“你以为你死了便能解脱黄泉路上,你有何面目见我阿姊”
原璁瞪大颤抖的瞳孔,眼看见,手起刀落。
数代后有野史记载,晋帝李豫,死谥谬,不葬皇陵,死因成谜。
其中一种说法是晋谬帝身首异处,茔中有身无首,头颅不知所终。
而唯一亲眼目睹真相的前大内总管原璁,此夜之后,自割舌头,侥幸保住一条残命,余生不发一声,不见一人。
卫觎从寿安堂出,那片喷溅在他蔽膝锁子甲上未干的血迹,给这个男人身上平添一道修罗煞气。
他分兵到宫殿各处清点人数财物,接掌宫城,却不烧杀凌虐,由此六宫嫔女皆安。
唯有玉烛殿被一把火化为焰海,烧了整整一夜,直到此殿里外化为灰烬,不留片瓦。
卫觎就独自站在这片废墟之前,凌厉的剑目中无端透出几缕柔光。
“荆山玉宝,不是给人做膏烛的。她只该被视若珍宝,稳坐高殿,谁敢作践。”
“火,起火了”
洛阳宫的秋夜蛩声低喑,簪缨时隔几年莫名又梦到了前世的那场火,睡梦中不自知地紧蹙双眉。
她梦见自己又被困在金匮书楼中,她很清楚接下来将发生什么。
那是她一生悲剧的开始。
她不想自己的皮肤被烧烂,双臂紧抱着自己,想要跑出去,却发现双足如生根一般动弹不得。
灼热的火舌已燃烧到近前,簪缨心如鼙鼓,使劲捶着自己的双腿。就在此时,一道高大的人影穿过火墙,一把将她捞进怀里,罩着她带出火海。
这人的怀抱冰冰凉凉,令人感到既舒服又踏实。
簪缨迷蒙地仰起头,碧空晴云倒映在她眼里,好似不认得他,又好像,便该是他。
这人却毫不见外地刮着她的鼻头笑道“小孩儿,谁欺负你了”
簪缨一下子从梦中睁开眼。
那个怀抱的余温仿佛还在身上,她本能地转头顾望,寝殿门口的昏暗烛影中,一道与梦境重合的峻拔高挑身影,就在那里。
就在那里。
簪缨眼眶一湿,不管是否梦境未醒,爬下榻不管不顾地奔过去,紧紧抱住他。
这一抱,簪缨陷入了真实的铁甲触感中。
她怔怔地抬起头,深忱地凝望眼前人,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了。
女子的一张素面如同未着色的芙蓉娇花,婀娜多娇的身体却已完全是成熟馥香的果子了。回宫未及卸甲,只想先来看她一眼才安心的卫觎收紧掌心,被撞得心神弛荡。
他垂眸看了眼她的赤足,又望着她微红的眼睑,打横抱起人。带着夜凉的薄唇轻吻她眉心“我回来了,阿奴不怕,睡魇了么”
“小舅舅”
这时守夜的婢子被惊动,连忙点灯爇烛,这才惊觉大司马夤夜归来了。
寝宫中亮堂起来,簪缨终于清醒过来。
如今是庆康二年。
她在洛阳。
她已不是前世的傅簪缨。
卫觎出征以后,她在洛阳继续推进新政之事,许是白天看的疏折有些多,这才夜未安眠。
簪缨揉了揉眼,仔细地看着他,问道“君胜战凯旋”
卫觎点头说胜了,简单与她说了说晋帝禅位,世家臣服,李豫身故几事,语气平淡无澜,仿佛只是回老宅一趟,取回囊中之物。
就有路上耽搁的有点久,久到让没他夜里相伴的阿奴做了噩梦。
簪缨听到南朝归顺,在意料之中。他二人一路行来,步步艰辛,这收服南朝是最后一步棋,比之收复北朝,却也算是最轻最易的一子收官了。
比起这个,簪缨更担心的是卫觎行军时蛊毒发作,她平稳住重逢的喜悦之情,问他。
卫觎把人放上榻,捧起她的脚心,自然地拿手抹了抹上头的灰尘,不管有无发作,自然一律都道无。
他目光深邃地注视小别一月的女子,柔声道“我脱了甲便来陪你。”
“不要走。”簪缨扑过去,飘散的长发逸出幽香,她把脸颊贴到他冰凉的铠甲上,感到无与伦比的安全之感。
回想起方才那个梦,她枕在男人肩头,几乎脱口就要把自己的过去说出来。
冷不丁又想起观白蛊毒未解,怕他知晓后痛惜生怒,簪缨便又把话压了回去,心道,待他好了,她一定什么都告诉他。
深宫溶溶夜,这别后重逢的小许沉默也是甘甜的。卫觎宝山在怀,哪里能忍住不听她的曼妙娇音,问“想我没有”
簪缨在他怀中点点头。
这还用问吗,她自然思念,日日盼君。
“想了几次”
簪缨迟疑地僵了一下,慢慢坐直腰背,在榻上警觉地打量起他的神色。
卫觎初时还温煦正经,在女郎执着不懈的审视下,蓦地笑倒在床,同时伸手拽倒她,抱着她在榻上滚转半圈,胸膛震动,笑音不绝。
“卫观白你去脱甲洗沐罢”簪缨涨红着脸推他,斩钉截铁地自证清白,“一次没有,一次都没有”
殿外的侍女听闻主君和女君半夜里一个笑一个闹,全然不符合白日时庄重沉稳的气质,都觉颇为奇异。
尤其是主君,他竟也会如此爽朗发笑吗
春堇作为过来人,不慌不忙地屏退众人,自己留守在殿外。
春堇含笑望着绢窗上的灯影,忽想起很久以前,听杜掌柜说的一句话。
大司马唯有在小娘子面前,才像一个少年郎,小娘子也唯有在大司马面前,才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啊。
不过过了今夜,当不能再称呼大司马与小娘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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