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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 第 170 章 番外四·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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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f线番外

    要说在秦淮河畔红莲盛绽的季节, 京中有什么盛大的席宴,那必然便是傅家女儿的及笄礼了。

    因为首富唐夫人的盛名,这一日到蕤园道贺的人极多, 上到王公贵臣下至建康世家,今日皆殷切而来,济济一堂。

    即便如此,这些身份贵重的来宾想见今日的小寿星一面,也是不能。何也人家精心养在闺中十几年的小娘子娇贵嘛,岂是随意露面给人品头论足的。

    这不, 内院中, 少女娇慵晏起,明知是自己的大日子,还是像往常一样在被窝里赖了一阵才梳妆, 完全没有急于打扮的慌乱和仓促。

    也无人教导催促她, 檐下玉风铃清灵的声音和着薰风荡进闺房,屋里还余留着前一日胡麻糖的香气。侍女们无声行走在清水洗过的木柞长廊上, 素裙曲裾,清新淡雅, 入室, 训练有素地执香瓶,换花插,屋里很快弥漫起偏甜的百合香气。

    少女乖巧地坐在铜镜前, 打个小哈欠,由着梳头嬷嬷鼓捣她那头乌黑柔软的长发。

    她有着一双圆而形若桃花的漂亮眼眸, 瞳中乌亮的水泽清澈见底,像世间最纯洁的水晶,又俏皮地透出一股调皮的机灵。

    当换上那身阿母给她准备的糯黄色飞花曲裾后, 簪缨才像终于醒了过来,目光水亮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忍不住起身,在镜前抬着手臂转了两圈。

    花丛中最翩跹亮丽的小蝴蝶,也莫过于此了。

    “好看呢。”簪缨哝声自语,尚带些婴儿肥的脸上神神气气,显然很喜欢这件新裙。

    屋中的使女闻声掩唇轻笑,宠溺地看着今日长大成人的小娘子,皆附和地说道好看。

    这时,唐夫人和傅子胥从外庭进来了。

    簪缨见到父母,快走两步,笑着福身见礼,“阿父阿母”

    唐素望着衫裳娇丽的女儿,眯弯眼睛点点头,赞同自己的好眼光。她身旁男子约略而立年纪,身上还保留着清爽儒雅的年轻气息,一张冠玉般的白净脸面温和含笑,看着眼前娇憨的小女,目光轻柔,“离行笄的吉时还有些时候,饿的话先垫些糕饼,莫饿着自己。”

    傅三郎的声名虽不及上头两个兄长显赫,却也是个守矩之人。只是这点日常的规矩,在女儿的快乐面前,自然不足为道了。

    “只是不许偷吃糖。”

    知女还是莫若父的,簪缨低头吐吐舌尖,乖觉地答应一声。

    耳听院外人声喧阗,她眨着圆润的桃花眼好奇“今日外头的来客很多。”

    “不碍。”唐素笑着抚弄闺女额角的碎发,“外面的人都在外头,一会用了席,客客气气送走就是了。今日咱们一家给我宝贝女儿过生日,不应酬别人。”

    傅子胥露出一抹会意的微笑,簪缨听见也笑弯了眼。

    “咱们唐夫人好大的口气呀。”就在这时,庭院中传来一道清婉的嗓音。

    “敢把宫里的御前总管晾在外头,你唐夫人也算大晋头一份了。”

    簪缨向外一看,只见一位身着纤髾杂裾,梳作妇人发髻的年轻美妇雍容而来。她眼神一亮,不等父母招呼,先唤一声“卫姨”,迈着碎步迎将出去,袅袅福身

    “阿缨给姨母见礼,小小生辰劳动长辈,甥女心中不安。”

    而后她又转向卫氏身边,再次福了福,“阿缨见过顾姨父。”

    来者正是与唐素结成金兰之好的卫婉、顾三郎夫妇二人。

    卫婉见簪缨如此嘴甜乖巧,不由笑道“听你甜甜地喊一声卫姨,这一趟怎么都值了。”

    两家互道寒暄,卫婉送上她给小寿星千挑万选的及笄礼。

    那是一套十分精致难得的粉色翡翠头面。

    唐素搭眼就知道这套东西不菲,听着女儿甜声道谢,负手笑道“这小机灵包就是一张嘴甜,背地主意多着呢,就你好哄骗。喜欢女儿,还不和三郎努努力”

    卫婉夫妇膝下有一个小郎,比簪缨小几岁,而近来卫婉又诊出有喜,只是时日还短,从身子上看不出来,只告诉了亲近的亲友。

    卫婉闻言,羞赧地抚着小腹,嗔道“就你话多。”

    唐素向来是言行无忌的性格,两家郎子却都是含蓄性子,相视一笑,又将为人父的顾三郎低头摸摸鼻子,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说笑够了,卫婉看一眼乖乖站在那里陪同长辈的簪缨,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稚气渐褪,渐渐显露同她母亲一样的倾城绝色来了。

    她亦喜亦忧,不由低声提醒唐素“方才我进来时,看到宫里几位娘娘皆送了仪礼来。”

    唐素不以为意,随意摆摆手“那些荤油蒙了心的,想打阿缨的主意,不照镜子看看自己斤两。这孩子叫我和三郎养娇了,等闲受不得委屈,离不得我们,我要再多留几年。”

    有亲娘这句表态,卫婉放心一笑,“我看你们两口子呀,是恨不能找一个上门女婿才遂愿呢。”

    簪缨呢,在一旁低头揉弄裙带上的兰草尖尖,不言语。

    母亲说的这些,说羞涩也谈不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她有什么不懂的。她可不是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小娘子,前两年,她还跟着娘亲乘船去过吴兴呢,听过的见过的可多了,还知道哪里的酒酿丸子最好吃,只可惜那回只偷尝了一颗半,就被娘亲发现了,叉着腰把她数落了一顿。

    明明阿父都帮忙求情了,掺在肉丸里的黄酒不醉人嘛。

    思绪这一飘,就晃晃荡荡地飘远了,初长成人的小女娘惦记着什么时候再尝一尝吴兴的美食,不见半分春情愁绪。

    接下来,便是按部就班地走礼行笄。

    参礼的都是自家人,也没人给簪缨摆繁文缛节的规矩,只不过是是焚香供案,傅姆致辞,唐素亲手将一枚玉簪绾入女儿的发髻。

    簪缨开心地向父母行礼“女儿今日成人了,铭感阿父阿母的养育之恩”

    她想了想,又奉上一个甜滋滋的笑脸,“日后阿父阿母还要继续如此疼爱阿缨啊。”

    “这孩子”

    唐素绷不住,笑着戳了下明媚少女的额头,座中的傅子胥亦隔空点点她,眼神充满宠溺。

    簪缨心安理得地站在众人围拢的中心,向爹娘撒娇,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反正她觉得自己是世间最无忧无虑的小娘子,山高水长的日子,没什么需要她自己操心的,她只需考虑什么东西好吃、什么布料裁裙子好看、哪里好玩,哦,以及怎么才能应付阿父布置的课业,就行了。

    想到这里,簪缨趁人不备,褰着嫩黄裙裾来到父亲席边。

    她扭捏地暗示“阿父,你看阿缨都十五岁了”

    傅子胥看她一眼,从善如流地点头,“十五岁,是个大人了,再每日苦练两张大字是有些不像样。”

    簪缨深以为然“正是此理”

    “那便改作五张吧。”

    簪缨惊吓地睁大眼睛。

    傅子胥油然失笑,板住的脸只坚持两瞬不到,一点法子都没有地摇头轻叹“不过今日你做寿,许你光明正大偷懒一回。”

    “人家从来也没偷过懒呀”

    喜提五张大字作生辰礼的少女嘟嘟囔囔,还欲讨价还价,正在这时,二院外传来管事的声音。

    “夫人,姑爷,京口大司马给小娘子送生辰礼来了”

    一听此言,旁人还未反应,卫婉先惊喜道“十六回来了吗”

    那个一身反骨的臭小子,多年前执意离京从军,走前还和父亲大闹了一场,这么多年就镇守在家门口,都不愿回家来看一眼。

    今日突然听得他的消息,卫婉怎能不喜。

    然而跟随管事进来的,却是一名参将打扮的军官。

    军官见了众人,团团抱拳道“末将林锐见过傅郎君、见过唐夫人、顾郎君与夫人有礼,大将军在京口练兵无暇,知傅小娘子及笄芳诞,特命末将来送贺礼。”

    唐素知道卫家的那档子事,安抚地拍了拍卫婉,回身对还在呆呆发愣的小女娘笑说“小丫头面子不小,还能得着他的信儿,也算他还有点良心,不枉过去跟着姐姐我蹭吃蹭喝礼物呢”

    林锐却有些迟疑起来。

    在众目注视下,他硬着头皮呼哨一声,随即一名驯兽兵领着一匹通体雪白的狼走进院中。

    “呀”卫婉开始见白茸茸的一团,还以为是獒犬,待认出那是个什么,唬得藏在顾凌霜身后。

    傅子胥一瞬起身挡在女儿身前。

    却有半个脑袋从男人身后悄然探出,目光闪闪地盯着那头庞然大物。

    哇,雪白雪白的,三娘家养的狸猫都没有这样不掺一丝杂色的白。

    它的尾巴也好长

    对上那双冷峻泛碧的竖瞳,簪缨一顿,打个寒战,身子又往阿父身后缩了缩,只露出一双眨巴眨巴的眼睛它看起来好凶。

    卫婉已是气骂“十六是不是打仗打傻了,送狼给女儿家”

    林锐尴尬道“夫人恕罪大将军说,旁的傅家与唐夫人都不缺,就这头跟着他上过沙场,啮断过匈奴颈的头狼,还算是个宝贝,送给小娘子、那个啥,解解闷”

    这话除了不可一世的卫十六,但凡换一个人说都是挑衅。

    在场所有人中数唐素镇定,对夫君摇头表示无妨,向簪缨招招手,“阿缨,还记得小时候你总缠着带你飞的大哥哥吗,人家送来贺礼,还不道谢。”

    那么久远的事簪缨还真不怎么记得了,她知道卫姨有个在京口做大司马的兄弟,但因近十年未见,连他的样子也模糊了。

    但她是个知礼的女子,当下走出,向那名军士道谢,请他带话感谢大司马。

    林锐见这小娘子美丽灵动,雪润玉琢,忙道不敢,又取出一副臂缚,教她道“小娘子莫怕,此狼十分灵性,不会攻击亲者。这副臂缚是大将军所用,上有气味,小娘子戴着这个和狼玩耍,狼嗅其气,自然便会亲昵小娘子了。”

    簪缨含笑应下,目光瞟到那副看不出本色的黢黑臂缚上,却不是很想接。

    在外头胡打海摔的糙男子么,哪会打理自己,自然比不上闺阁中香喷喷的小娘子。簪缨暗中嫌弃,也不知有没有汗味。

    她才不要那个呢。

    可嫌弃归嫌弃,她又舍不得那么威风的一头宠兽,连阿娘都说,江南难得见到这种体型的北疆狼。

    偷偷再看一眼,那只雪白的大家伙好像也在看她

    那其实试一试,也不是不行

    就这样,簪缨在长大成人的这一日意外地得到了一头狼,接下来的日子,她便勉为其难实则兴致勃勃地开始了驯狼之旅。

    那双臂缚其实不难闻,也没有簪缨想象中的臭男人味道。

    汗味好像是有一点,参杂着一抹淡淡的生铁气息,闯入簪缨过去只由糖香、薰香、胭脂水粉香构成的世界,陌生而突兀,但习惯了也不让人讨厌。

    那头狼果然如林参军所说,颇有灵性,很快也适应了她这个新的小主人。

    簪缨不记得她那个送礼别出心裁小舅父,却不耽误她享乐。等能够羁縻白狼后,簪缨第一时间带着它去大市逛了一圈,在一排不绝于耳的“小东家”的呼声中,有识货的掌柜“呵哟”一声“好威风的头狼啊”

    簪缨的心情便分外满足,眯眼笑着拍一拍白狼的头毛。

    “阿嚏。”

    卫觎在京口大营打了个喷嚏,莫名地用指节顶下鼻翼。

    “主公怎么了”

    正在旁边看舆图的徐军师关切道,“近来雨水多,冷热不定,主公别是风寒了。”

    卫觎还未开腔,一旁的副将嘿嘿笑道“军师可别埋汰人,咱们大营里谁头疼脑热,也轮不到大将军呀,大将军这体格壮的。”

    卫觎瞥眼,“什么时候你孙无忌布阵的本事跟嘴皮子一样油滑,再来跟我拍马屁。”

    光说嫌不解气,踞在胡床上的男人伸腿踹他一脚,“滚去练兵”

    “遵令”被踹的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屁颠屁颠地跑了。

    卫觎踹走了人,随口呼哨一声。

    等了一息没动静,他才想起,自己的狼已经送人了。

    送给傅家那小丫头也不算心血来潮,毕竟那老畜上了岁数,还断过齿,已不适合再和他上阵拼杀。

    根据他少时带过那丫头的为数不多的经验来看,那也不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娇花,养头狼练练心性没什么不好,省得以后吃亏。

    十五岁了卫觎在与建康对面相隔的军镇短暂地失了失神。

    也不知那个打小分不清辈分,总爱叫他大哥哥的小豆丁,如今变成什么样子了。

    是像素姊多些,还是像三哥多些

    京中那些眼热唐氏财富的人,该动起心思了吧。

    要是她被惹烦了,可以来京口玩玩,有他给她撑腰。

    此时二十五年未亲近过女色的卫大司马,还完全不觉得送一头体型凶残的猛兽给一个小女娘,有何不妥,更不知自家胞姐在背地是怎么骂他的。

    他只是接二连三又打了几个喷嚏。

    “将军真没事吧”徐寔放下笔管看他,“是不是对什么飞絮有敏症”

    “胡扯。”年年都这么过来的,屁事没有,难道今年还娇气起来不成卫觎摆手,“没事。”

    就是感觉哪里怪怪的,就好像,有人胡噜他鼻子似的

    卫觎也未多想,同往常一样巡视军营后,又处理军务,一晃到得晚上,随意吃过暮食后,便回军府歇息。

    一夜无事,等到卫觎再度转醒,便真的有些不对了。

    他还未睁开眼,先闻到一阵幽淡的甜香。

    卫觎五感灵敏,知此香绝不属于自己的房间,瞬间警惕,佯闭着眼在暗中伸手摸刀。

    然而往日伶俐的身手今日也失灵了,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臂力和手指那是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就如同他的四肢皆退化了力量,被禁锢在什么之中。

    事态到此,他心如擂鼓,霍然睁眼

    第一眼所见的,是一顶水粉色的缭绫纱帐。

    他僵硬地,不可置信地转头,便见不属于自己身体的多出来的一部分,被一只柔嫩的掌心轻轻圈扣着。

    那是他的尾巴

    在卫觎尚不能理解更无法接受的震惊中,少女唔地翻了个身,悠悠地睁开睡眼。

    大眼对小眼。

    簪缨卧在百花蕊制成的云绸软枕上,对上白狼那对豆粒大的闪烁碧眸,苏醒了一会,凑过去“啵”地在狼耳边香了一口。

    习以为常地咕哝“早呀,小雪团。”

    卫觎整个人整个狼身上的毛都竖了起来。

    谁他妈叫小雪团

    那是跟随他冲锋陷阵,齿断雁翎箭,渴饮匈奴血的战友,谁允许它叫小雪团更重要的是,英勇神武了二十余年的卫觎颤着舌尖舔了舔嘴里的断齿,再低头看看自己雪白的肚皮,彻底陷入沉默。

    难道此处便是傅府,此女便是长大的小豆丁

    可他怎么莫名来到这里

    “咦,小娘子,小雪团是不是病了,今日怎么扭头闭眼的”

    簪缨正脱下小衣,换上一件五重纱的轻容纤髾襦裙,雪白如酥乳的肌肤在彩纱间一闪而过。

    她听了,系上衣带来到白狼面前,口中念叨,“不会吧,怎么了”强行掰过狼头,瞅了瞅,实则也不会给动物看相,便顺手往它脑袋上呼噜一把,又鼓励地拍拍它硬韧的背脊,“一会儿叫兽医过来瞧瞧。”

    白狼被这番搓揉弄得自闭,转过身子不理她。

    簪缨今日却也没太多精力分给她的大型玩伴,她今日还有别的事要忙,转头问使女,“还有十张对吧”

    得到使女肯定的答复,簪缨立即将屋中写字最好的云雁按在书案前,又亲自动手磨了一砚池的墨,为捉刀手铺好纸张,“写今天一定得写完,不然阿父又要念叨了。切记不要写得太好看,过得去就行,写完我给姐姐冰酪盏吃。”

    那语气也说不准是威逼还是利诱,反正一屋子年纪不大的使女都是小娘子的帮凶,偷偷掩唇笑几声,见怪不怪地帮着遮掩。

    有婢女提醒“那小娘子今日便莫出门去了,免得露出形影。”

    “是的。”簪缨深以为然,“便去告诉父亲母亲,我今日先不去给他们请安了,要静心写字,莫教人来打扰。”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白狼就在旁冷眼瞧着。

    簪缨不疑有他,就这么在屋里安闲了一上午,近午时,常年不怎么开的北窗外传来几声狸奴的叫声。

    簪缨听见,目光雪亮地跑过去,窗子偷开一隙,做贼似的接进三盏冰酪盏。

    外头接应的是一把成熟女子的声音,做了帮凶还不忘交代“这是给小娘子同姑娘们分的,切不可一人独食了,当心肚肠疼。”

    “知道啦知道啦。”

    借着芭叶掩映,簪缨美滋滋地将三盏甜品接进来,心中盘算一盏是云雁姐姐的、一盏给大家一块分,另一盏她自己独享唔,不好不好,还是半盏给云雁姐姐,一盏给大家分食,她吃个一盏半吧。不错,她出生在夏日,就说明命中注定与冰盏子啊、凉饮子什么的相配,家大人平时管得严,不入六月不许她吃冰,她年年馋得辛苦,便是提前几日吃一盏,也没什么关系呀。

    如此决定,簪缨欣喜转头,唇边的笑意还未消,就与白狼冷诮的视线对个正着。

    白狼那眼神,就和把她逮了个现形的风纪御史似的。

    簪缨每日与之玩闹,早已亲密无间,可今日在那双碧眸的注视下,竟有些心虚。

    这可真奇怪,簪缨觉得小雪团的竖瞳落在她身上,好像能看穿她。

    她这才想起,这毕竟是一头曾赴疆场杀敌的狼将啊,凛凛的威风,很有压迫感。

    可那又怎样呢,它是她的狼,当然要帮着她,再说它看就看呗,又说不出去。

    于是少女毫无负罪感地朝白狼眨眨眼,快乐地享用美味去了。

    “呵。”

    卫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仍置身京口军府。

    回想那酷似黄粱一梦的记忆,男人神色变幻半晌,除了一声叹调,也不知该做何表示。

    抬手探探自己额头,不烧啊。

    他还以为他中了什么邪,灵魂被拘禁到一头狼的体内,如今他又好端端地回来了,难道之前种种皆是臆想

    可他已有多年未见过小豆丁,怎么将她的眉眼身姿看得那样清楚,连她脸上细小透明的绒毛不,那是那女孩子突然凑过来扳着他头的缘故,却不是他想看

    卫觎想起女孩早起的那个亲吻,威冷的脸上出现三瞬空白,喉咙发紧。

    再想起那女娘瞒天过海胆大包天的作为,卫觎嘴角又露出一抹薄谑的凉笑。

    好个乖巧听话的小女娘。

    簪缨偷吃冷饮的恶果很快找上门来。

    她吃冰的第二日,便赶上了自己的小日子,肚脐以下疼得死去活来。

    这可吓住了满屋子的使女,便要去禀报主君主母,簪缨白着一张沁出汗水的小脸,可怜兮兮地抱着白狼倒在床上,再不复前一日的春风得意,还不许她们告诉出去,蚊子似地哼唧“阿娘知道了,逃得过一顿好打阿父都救不了我,你们都得跟着吃瓜落”

    可她实在是疼,咬着白生生的嘴唇,软软的呼气都落在白狼髭边。

    使得这只平常最通灵性的狼今日却浑身僵硬,窝在她怀里一动也不敢动。

    簪缨还闭眼念叨着“我好难受啊,要不然还是叫阿娘来吧,拼着一顿数落那以后肯定就吃不着冰盏子了”

    最终这事也没瞒过唐素夫妇。

    唐素风风火火地赶来,一见女儿那副小可怜样,气得冷笑三声。

    好在没当场发作,立即延医熬药,不在话下。

    簪缨老实了,磨着父母留下陪着她,半睡半醒难受了一宿,睡着时手中却还不忘握着一截狼尾,仿佛那触感能让她舒服一些。

    “主公要回京城”

    在京口听闻这个消息的徐寔分外惊讶。

    他盯着面无表情的卫觎,试图分析出这个决定的缘由。

    要知道,大将军年纪虽轻,却是个犟脾气,当初在家里同卫父闹掰,快十年也没回过家了。

    这是出了什么大事

    一个晚上没睡好的卫觎一面卸甲一面冷笑,“再不回去,有人就要上房揭瓦了。”

    他本以为那日只是个莫名意外,谁知就在昨晚,刚想就寝,他又与小雪团呸、又与那头老畜共感了,然后他便被迫听一个闯祸的小鬼哼唧了一晚上。

    他能不认得傅簪缨,还能不认得素姊三哥吗他该怎么给二人解释,他不但身不由己地出现在他们女儿的怀里,还被夹在

    卫觎闭了闭眼。

    再不回去弄清究竟,他怕有一日在战场杀敌时突然移魂香闺,他还不想英年早逝。

    也怕那个不听话的小女娘,再把自己作出个什么好歹。

    京口到建康不过唇齿之间,何况有人马不停蹄。

    蕤园这厢。

    簪缨小恙初愈,被大人数落得老实了,还处在夹着尾巴在父母面前装可怜的时期。

    这日却听阿娘身边的使女姑姑来传,说有远客至,让她去前头见一见。

    簪缨知道阿娘脾气虽大,却最是疼她,一般闲人是不会召她露面的。

    一时也想不通是哪位远客,便换了件半新柳色绕裾长裙,转去前厅。

    还未等走近,便见廊庑外艳艳的高阳下,一道英武高大的身影站在那里,一身帝释青大袖袍子,冷劲利落,随风生势。

    她愣愣地停在原地,看着这个没见过的高颀男子。

    卫觎听到声音,转过脸。

    露出一双锋利深邃的剑目。

    这个眼神簪缨莫名觉得有些熟悉,看了会让人心虚的那种。

    而叫她过来的阿父阿母此时都不知去哪了,居然放心叫她一个人面对这么个不怒自威的陌生人

    卫觎目光平稳地打量着这个在阳光下白生生,怯兮兮的女娘,薄唇不动声色地一翘。

    看着倒是乖。

    自己就白成个雪团子似的,好意思叫别人雪团子。

    “小孩儿,”他开口,“过来。”

    叫谁呀簪缨睁圆眼睛看着他,觉得这人不怀好意的,可是听着那懒散耐心的语气,像在静气沉沉的湖面撒下一把细沙,给她平静的生活带来了一点意外的波澜,便又不讨厌了。

    好像,好像很早以前她便与他很熟悉了似的。

    簪缨挪着步子走近,大胆地打量来人。

    她见这人低下头,用那把低沉好听的嗓子说“小孩长大了。”

    “然后呢然后呢”

    坐在软榻中央的小女娘亮着眼睛追问。

    她有着和故事中的小娘子如出一辙的圆眼睛,高挺小巧的鼻梁和薄如樱桃的小口,又肖属于给她讲故事的男人。

    这个看上去四五岁的女童身穿一件漂亮的花蝶红窠小襦裙,跽坐之处,被一圈雪白粗长的尾巴圈得严丝合缝,如同一位女王据守在独属她的国界。

    “然后,”身着玄青帝王常服的卫觎低头看她,“你该午睡了。”

    “我不”小女娘不依,“原来父皇和阿娘是这么认识的是吗是吗”

    卫觎一语不发看着她。

    小女娘知道这是父皇打定主意要管她的意思了,缩缩肩膀,抱着男人的手臂软乎乎地摇了摇,“那阿娘不在,我不想睡嘛”

    “阿娘去了白马寺追福,等你睡醒,睁眼就能看见阿娘了。”卫觎哄道。

    尽管计划中,要等阿奴二十岁之后再生子,但意外总是比计划更早到来。这个阿奴十九岁生日时怀上的小家伙,就像上苍悄无声息送给他们的惊喜。

    卫觎第一次做父亲,翻来覆去地想过许久,应该如何养女儿。

    左思右想到最后,他觉得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和阿奴一起将她的童年再养一遍。

    关于阿奴口中的前世,当初在他神思最混沌的时候,她向他和盘托出,意图用这根线拽住他对尘世的留恋。

    他知道她说了谎,如果她上辈子真的被他照顾得那样好,就不会在西山行宫遇见他时,是那样拘谨陌生的神色。

    以簪缨的机敏,在事情过后,必然也会察觉到她编织出的这个故事的漏洞,但是他们之后默契再没有提起过这桩事。

    弃我去者已是昨日,那些让卫觎不忍的她所受的所有伤痛、不平、孤寒,他压在心里疼着,不愿去揭她的伤疤,却尚可以在现有的美好上,与阿奴一同创造一个不会再令她失去什么的未来。

    无论在哪一重寰宇,无论在哪一个世界,

    他愿养着她,一遍又一遍。

    然后这些语短情长的小心事,会变成哄女儿午睡的小手段。

    宫里自然有乳母嬷嬷,但是簪缨和卫觎在不忙的情况下,一向愿意亲历亲为地与孩子相处。

    这也导致小娘子的胆量越发肥壮,睁着没有困意的圆眼睛讨价还价“醒来可以吃冰盏子”

    在阁间儿外的案几上,放着三盏晶莹诱人的冰酥酪,沿着盏缘向下淌着冰凉的水滴。

    卫觎“嗯。”

    “那怎么有三盏呀”

    “一人一盏。”

    “大人还吃这个么”

    “有的大人比小孩儿还馋。”

    小娘子噎了一下,她人小,也听得出父皇在背后拆女皇大人的台啦,她转转眼珠,“那上头的樱桃都给我吃,行么”

    “一人一颗。”

    “这样呀,只能吃到一颗呀”

    这便是开始没有营养地磨人了,卫觎眼睛眯了眯,决定收回方才的想法,他的耐性也没有这么好,低沉缓慢地唤道“唐阿幸。”

    大名唐玖的宁朝大公主被父皇连姓带小字这么一唤,就知道风雨欲来了,连忙换上乖觉笑脸,冲着阁子外间喊“卫阿泽,父皇喊你睡觉啦”

    三岁的卫衍蹲在外头,在几名内监的陪伴下舞动父皇给他刻的木剑玩得正欢,假装没听见。

    “听见没有”唐玖得意地拉上一个垫背的,“阿母可说了,我们都有继承皇位资格,我是老大,你快给我过来”

    虎头虎脑的卫衍听见,咧咧嘴角,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奶声奶气

    “姐姐,千字文第三句是什么来着”

    唐玖气坏了,她就是不爱读书练字怎么啦,谁像他似的,看什么书都记得,背诗经的小嘴叭叭的。

    “我揍你哦”小女娘举起小小的粉拳,恫吓自己亲弟弟。

    卫衍兔子似的转头看他爹。

    卫觎挑眉回视他,没有声援的意思。

    小男娃随即咚一声歪在卫觎身上,一动不动了,好像在说,姐姐欺负我。

    卫觎勾勾唇,这两个崽子,不知哪一个像他,一个比一个皮,又一个比一个娇。

    他拎起这个小团子放到床上,顺便拍下他的小屁股,“都噤声,睡觉,闭眼。”

    威严的父皇大人发下最后通牒,没有母亲大人在身边卖痴撒娇的姐弟俩只得遵命。

    唐玖到底不老实,躺下去的时候咕咚一声,几乎用砸的倒在白狼身上,顺手摸了把白狼失去了弹性的松软肚皮。

    那老狼正眯着眼睛在那儿打盹呢,生生被砸醒,激灵一下子竖起耳朵。

    发现是小小主人与它玩耍,又放松下来,懒散地眯了回去。

    说来也奇,一般狼的寿命顶多是十几二十年。这头一把年岁的白狼在前两年看着原本要老死了,还让簪缨暗自难受了一阵,结果却一直懒洋洋活到了今日,吃食如常,还有力气逗一逗小公主小皇子玩儿。

    卫觎无奈地轻戳阿幸的脸蛋,“不许欺负狼。”

    簪缨回宫时,燕殿中静悄悄,她的阿幸和阿泽都已被卫觎哄睡了。

    做母亲的时刻关心孩子是天性,簪缨净了手,便欲掀帘去看一看亲一亲她的一对小宝贝。

    忽听旁侧响起一道低淡声音“好不容易哄着,弄醒了,我可不管了。”

    簪缨回头,对上那人似笑不笑的眼眸。

    邀功意味明显“我却是还没睡。”

    簪缨含笑转身,素手轻搭男人腰侧,照着他的侧脸亲了一下,抬头悄声道“夫君辛苦了。原说能回来和你们一同用午膳的,后来遇上禅师讲经,方丈相邀,我便留下听了一程。”

    卫觎慢慢握紧她的腰,拧身调换个方向,将人挤在自己与菱窗之间,低头问“什么和尚的经这么好听,让阿奴乐不思蜀”

    簪缨怕吵醒孩子,余光走神地轻侧了一下。

    感觉腰上的力道一重,她连忙笑靥如花“自然不比夫君的声音好听。”

    他哄孩子,她哄他,也算公平合理。

    “那以后别听他们的,无聊了,找我玩。”卫觎低喃着,找到她的唇瓣俯首咬上。

    三十几岁的男人,还是这么会说情话。簪缨觉得在这里不好,身体却遵从本能地热起来,闭上颤簌的长睫“找你、找你做什么”

    岁月没有在她的脸上和身上留下任何不好的痕迹,女皇年轻依旧,美丽依旧,纤窈依旧,只是因生了儿女,多了责任,眉宇间便添上几分成熟容雅的底蕴,使得她的妩媚褪去青涩痕迹,变成从枝头坠下的红彤彤的熟果,咬上一口汁水沁脾,比从前更加醇甜。

    她的每一岁每一年,都给卫觎带来全然新鲜的悸动。

    她是在他身边一年年成长的阿奴。

    所以他们的年年岁岁,永不乏味。

    卫觎忘我地亲吻着簪缨的面颊,忽然睁眸,将人托坐在自己跨上,在下面,仰起那张英峻凛丽的脸,臣服地命令“做我。”

    一帘之隔,一对粉雕玉琢的小儿女脸对脸熟睡着。

    被明暗晃动的影遮住光的青琐窗下,三盏冰酥酪融化得失去了最初的形状,一颗一颗滴下水珠。

    大殿外广袤绵延的白玉长阶,一片阳光正盛。

    位于皇宫中轴线上的前朝中书省,臣工们正有条不紊地做着公务。

    洛阳都城,一百零八坊的街衢划分整齐,行人往来,商贾坐市,僧侣布施,百姓安居,又是一个太平无事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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