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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实在那天来临之前, 米赛尔的状况已经很差了。
那些人对他日复一日的研究不单单对他的身体造成了难以扭转的伤害,更加被折磨的是他的精神。每天醒来就被关在一个白色的囚笼里,等待研究人员将他拖去试验。这期间不会有人和他交谈, 他也不能当着研究人员的面、甚至是在监控底下和另一个自己说话,听到最多的就是此起彼伏的机械声。
更何况, 只要离开实验室,回到自己的房间, 米赛尔就会再次被戴上针对变种人的镣铐脖子上一个,手上两个,脚上两个, 加起来总共五个。这些年来,研究人员针对变种人的手段也再逐渐进步,米赛尔要想在重重镣铐之下和另一个自己说句话都难。
于是, 他和另一个自己最多的共同回忆, 竟然都是在实验室里。
假如米赛尔一出生就在实验室里, 或许反而不会过得那么艰难。
但他在外面度过了还算无忧无虑的童年,这仿佛是命运和他开过最大的玩笑施舍般地给了他这几年光阴, 然后将他拖进地狱。正因为过去的生活平静美好, 地狱的烈火才会越发灼热。
米赛尔甚至已经分不清, 那些研究人员眼睛里闪着的精光和实验室天花板上的白光相比, 哪个要更刺眼。这些人在米赛尔身上浪费了几年时间, 都没逼出米赛尔的变种能力, 但偏偏他们又不愿意放弃那个微弱的可能性假如他真的是x教授的儿子,会不会也是一个具有心灵操控能力的变种人
假如这样一个变种人能为他们所用,又能带来多大的好处
这个可能就像是引诱希腊三女神争夺的金苹果, 让研究人员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米赛尔加西亚。可米赛尔隐瞒了足足几年, 也就意味着这些人在他身上毫无收获, 导致后来研究人员们决定兵行险着,搏上一搏。
有天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天气,也不知道具体几点,这些在实验室里已经变得模糊。米赛尔只知道那大约是个很寻常的一天,却没想到这次实验室的人将他拖进了个偌大的玻璃罐中,然后封上盖子,开始往里面注水。
水迅速地漫过米赛尔的膝盖,实验人员们满怀期待地注视着这个玻璃罐。
米赛尔穿着单薄的白色长袍,低头看着水漫过他垂在身边的双手。那双手苍白削瘦,青紫色的血管根根分明,明明他已经长大,却还没当年在巴黎街头篮球场打篮球时有力气。白炽灯在玻璃罐的罐壁上勾勒出清瘦的五官轮廓,他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水漫过胸口,只是死死地咬着唇。
但他的嘴唇原本就没几点血色,被这么一咬,居然也没多大分别。
水很快就漫过了他的脖颈,淹过了他的鼻梁,他很快就不能继续在原地这么站着,身体在水中起起伏伏。他孤零零地漂在玻璃罐里,轻得像是一张纸。
“”
米赛尔试着张了张口他一直都很珍惜和另一个自己说话的机会,可是不管他多么珍惜,都没办法和呛进喉咙里的水抗衡。他被迫弯腰咳了起来,咳着咳着,他意识到,他好像不能和另一个自己说话了。
没人知道,撑着他从实验室里走下去的,是因为那是仅有的能和另一个自己交谈的机会。也正因此,实验室对米赛尔来说并不全是痛苦的回忆,另一个自己一直在安慰他,试着通过絮絮叨叨的方式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不那么痛苦。
突如其来的绝望瞬间盖过了一切,甚至盖过了濒死的痛楚。泪一滴滴地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来,混进了玻璃罐的水里,一齐成为令他濒死的罪魁祸首。
他的意识渐渐地模糊了。
可同时他悲哀又清晰地认识到一点这些人不会让他死,但可能他以后都不能和另一个自己说话了,那该怎么办呢
那他不还是一个人吗难道又要他一个人
但这时候,那个熟悉的声音冒了出来
米赛尔你等一下我
米赛尔原本濒临极限的大脑忽地被这个声音唤醒了,他后知后觉地从那些绝望的情绪中挣扎了出来,想起自己这时候分明是说不了话的,那这个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你稍微等一下我,我能这样和你说话,我说过我会陪着你,不会离开你。
这个声音来自他的心底。
之前都是你一直在保护我,现在轮到我保护你了没关系的你睡一觉就好了,你永远也不会是一个人
米赛尔彻彻底底地失去了意识,第一次被另一个自己掌握了身体。
另一个他走出了米赛尔为他创造的、充满迷惑性的温室,迈入了朔风凛冽的冰原,开始代替米赛尔承受他所有的痛苦。那天几乎死亡的痛苦牢牢地烙在了米赛尔的大脑里,哪怕过了很多年,他忘记了所有,也还会下意识地这么认为他濒死的时候,另一个自己,也就是阿贝尔,会来到他的身边。
但这并不是万全之法。
另一个自己从此不再躲在米赛尔的身后,每次米赛尔被拖去实验室的时候,都会强行顶号去面对一个又一个的实验,甚至为了不被实验人员发现他和米赛尔之间的区别,他的表情越来越像米赛尔。
这看起来能让米赛尔不再痛苦,事实上对他来说,这是涂了霜糖的毒药。他前几年那么努力地想保护另一个自己,如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自己承受比他以前更加难熬的痛楚,精神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发衰弱了。
可另一个他是对的。米赛尔的确在实验人员手中挺过了好几年,但这不意味着他就能一直这么挺下去。一次又一次濒死的经历会比任何药剂都要摧垮人的精神,总有天米赛尔会彻底崩溃,和现在相比,两者是死刑和缓刑的区别,衰弱总比崩溃强。
米赛尔和另一个自己都明白这个道理,他们心灵相通,却也正是因为心灵相通,明白彼此,才会更加痛苦。
好在命运玩弄了他这么多年之后,终于肯奖赏了他一回。
那天严格来说,其实对于米赛尔和另一个他来说都是很平常的一天。米赛尔的精神还没崩溃,但他的身体已经率先发出了警报。实验人员发现他的身体机能正在一天天地下滑,终于没再强行地将他拖去实验室,用濒死来激发他的变种能力了。米赛尔被安排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整日整日地输着营养液来维持生命,算是休息。
但实验人员们对于米赛尔这种“死到临头都不悔改”的态度很不满意,就算是“休息”的时候,也没有放过米赛尔。他们开始抽米赛尔的血,开始在他身上注射最新的药剂当然是不致死的那种,进行各式各样的试验。
在做这些的时候,为了具体观察米赛尔的反应,他们会根据情况解除米赛尔身上专门抑制变种人的一些限制,反正还有其他的束缚再,米赛尔也没力气,挣扎都挣扎不了。而另一个他代替米赛尔掌控身体已经非常熟练了,只要限制稍微松一些,就会冒出来。
就算再怎么伪装,两个米赛尔之间还是有着区别的。只不过米赛尔一直很小心谨慎,哪怕实验人员隐隐地感觉到了一点差异和不对劲,脑洞再怎么大开,也不会想到现在出现的是另一个米赛尔,更不会想到米赛尔的变种能力是创造出不同人格的自己。
米赛尔听见实验人员的交谈声,便知道今天的实验又要来了。
他躺在床上,徒劳地想伸手,将另一个自己按下去,可他怎么抓也抓不住另一个自己的手。他只能任自己就那么坠落下去,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自己代替承受所有的痛苦,而他自己却像个懦夫。
一开始支撑米赛尔挺过来的,就是保护另一个自己。可现在看来,他不但保护不了另一个自己,还让另一个自己不断承受比之前更加剧烈的痛苦,将另一个自己一起拖进了地狱。那他这几年来苦苦隐瞒的一切都毫无意义,这个秘密被不被人知晓甚至看起来都没那么重要了,阴差阳错,他们最终还是被困在了地狱里。
没有人会对他们伸出双手,没有人会将他们解救出去,更没有人会给他们带来希望,让他们重见天日。
他自以为是的坚持仿佛是荒漠里头的海市蜃楼,而海市蜃楼是虚假的,等他终于抵达海市蜃楼所在之地时,最终还是会发现自己仍然在荒漠之中。
明明针头还没有贴到他的皮肤,可他的喉咙却已经开始痉挛了。
当他的意识重新陷入黑暗之前,他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
没有人会来救我们,只有我自己能救我自己。
我可以死在这里,我可以就这样结束生命,但另一个我甚至还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
我要救我自己。
我必须要救我自己
黑暗之中,好像有人拉住了米赛尔的手。
等米赛尔再次醒来的时候,实验基地已经变为满地狼藉。大雪铺满了基地的每一处角落,那些曾经耀武扬威的研究人员们死不瞑目地躺在一起,米赛尔低下头,发现自己双手里满是鲜血。
可是他来不及为这些鲜血惊讶,更令他惊讶的事发生了他居然长出了一双骨翼。
就在这时,一个比他原本音色要更低一点的声音在心底响起第一次干活,活干得有点糟,不好意思。
米赛尔是第一次听见这个陌生的声音,可手上的血、不远处的尸体、背上的骨翼一切异样都拼凑出一个匪夷所思、却又意料之中的答案。
但米赛尔太久没和人说话了,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语言功能。他站在风雪里,大雪很快在他身上堆了厚厚的一层。过了半晌,他试着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可刚张开嘴就猛地打了个喷嚏。
米赛尔“”
他才发现,他衣衫单薄地站在起码零下二十度的西西伯利亚平原上。打完这个喷嚏后,他居然才感觉到寒冷。
那个声音笑了一下,结果首先出现的那个自己不满意了,紧接着,两个自己就开始吵架。明明这雪原上只有米赛尔一个人,但他却觉得热闹极了。
为了分辨另外两个自己,米赛尔给第一个自己取名阿贝尔,第二个自己取名拉米罗他实在没什么取名技巧,小学还没读完就被抓紧了实验室,在那之后也没学到什么知识。
热闹归热闹,但米赛尔现在得走出西西伯利亚平原。
这片平原是亚洲境内最大的平原,走出去绝对不是那么容易。哪怕他现在有了翅膀,能飞出去,首先低温和风雪就足够他吃一番苦头。其次,米赛尔的身体状况非常差,精力很有限,就算在研究基地搜刮到了御寒设备和干粮,也很难支撑他飞出去。而他现在的精神状态,也不适合再造出另一个可能会瞬移的人格。
至于出去后又该怎么办,米赛尔暂时没想那么多。反正再怎么样,就算是逃亡,都不会比之前更加糟糕了。
已经被拉米罗拆得差不多了的实验基地不适合养病,更何况一个基地被捣毁,后续可能还会有人过来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米赛尔带了点御寒设备和干粮,就离开了基地,一脚踏进风雪里。
也就是在这时候,大概是终于能让另外的自己看到别的世界缘故,那根拴着米赛尔不往深渊里坠的绳子,慢慢地开始断了。
他其实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很明显的异样,只是话很少但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个话多的人。直到一个晚上,风雪终于停了,他的瞳孔里映出了夜空之中的月亮,低声说“我都快忘记月亮的样子了。”
“再过几天,”他顿了顿,说得很慢,“你们就能出去了。”
拉米罗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话中的不对劲。
但他聪明地没有追这个问题不放,而是问“出去之后,我可能什么都不会,你能不能现在开始先教教我”
“可是,”米赛尔垂下眼睛,说,“太久了,我也不会了。”
拉米罗“没关系,你想一想,我等你。”
山洞里,米赛尔用打火机点起了取暖的篝火,缩在火焰近处,背抵着冰冷的岩壁。他的大脑这时候运转得已经很慢了,过了好久,他注视着火光,才想什么来“以前过生日的时候,蛋糕上有蜡烛,他们会给我唱生日歌”
拉米罗问“生日歌怎么唱”
“你不会吗”米赛尔不确定地,“这不可能吧”
拉米罗叹了一口气,语气里带了点自怨自艾“我真的不会,你不会嫌弃我没用吧”
米赛尔“”
米赛尔当然不可能嫌弃另一个自己没用。
他试着开口唱了个生日歌,拉米罗说他记住了。但没想到,第二天,当米赛尔将身体控制权交给拉米罗,想趁机陷入长眠的时候,拉米罗猝不及防地开了嗓“ you”
这一嗓把米赛尔给喊醒了。
没有别的原因,实在太难听,如果不是歌词一样,很难相信这居然会是首歌。
这不像是祝贺生日,给人送葬都能把那人气得揭棺而起。
拉米罗望着远处覆着冰雪的山峰,哼着不成调的生日歌,听着米赛尔一遍又一遍无可奈何地纠正,闲暇还没忘记和阿贝尔吵个架。不管另外两个自己怎么说,拉米罗始终坚持初心,唱生日歌比乌鸦叫还难听。
米赛尔甚至都开始怀疑人生,当初他真的教的是生日歌吗
米赛尔边怀疑,边不断回忆那个夜晚。
熊熊的篝火、冷淡的月光,还有难听的生日歌,居然慢慢地盖过了西西伯利亚平原的风雪,甚至盖过了实验基地,记忆渐渐地开始有了温度。拉米罗连着唱了几天生日歌,成功地将难听的生日歌变为习惯,没事就哼两句。很久之后,哪怕他什么都忘记了,也还会下意识地哼生日歌。
过了几天,他们终于走出了雪原,看见了一个村庄。
米赛尔终于带着另外的两个自己离开了那个冰冷的、绝望的世界,明明离开只不过几天,可以前的那些记忆却好像已经开始变得陌生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但最起码,他现在还有另外的自己,他也不是没有归处。
过去让他无法再相信他人,却可以相信自己。
米赛尔深吸一口气,收起骨翼,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变得友善一些,向前走去,走向他曾经的世界,走向他的未来。哪怕一开始语言不通,懂得所有语言的阿贝尔能够顶号交流;如果路上遇到麻烦,拉米罗二话不说钻了出来。
真好。
如果不是这远远还不是命运的终点,还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路需要米赛尔去走,而这条路是架在深渊之上的锁链,风一吹锁链便会摇晃,他随时都有可能坠下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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