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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幕
临京城。日。
终于走进临京城门口, 雪也停了。
寂寥的街道上没有什么人影,只有城门边有些守卫。按理说,临京城里在鸢雪之后存活下来的人应该比城郊多不少才对, 可是看街上的样子, 除了建筑华丽一些,和城郊并没有什么区别。
偶尔有腐尸的咆哮传进耳朵, 一响起, 便立刻被斩杀倒地。
城门口甚至还挂着一颗人脑袋,也不知道是谁的,反正不是很适合游客参观。
这是自己第一次下山进城, 看到这样的景象, 尹双赤有些失望。
江湖既存在于市井之间, 本应该更热闹些。
被少掌门那句“离我远点”一吼,尹双赤决定说到做到,他也懒得跟那种动不动性情大变的人一起走,惹得一身不痛快。
不过尴尬的是,再怎么离他远点, 从临京城门口这条路走进去, 再从另一个城门口出来,向沸雪山山脚走去, 路线又不能变出花来。
所以他总能看到少掌门的影子在前面转悠。
这种霸道的说辞, 怎么跟乌家庄那帮小兵似的,好像只要他们待过的地方,就能擅自圈地一样。
想到门派的师兄弟姐妹们现在应该不是在临京城,就在出发前往临京城的路上, 并且大家还能在城内这么荒芜的情况下做到互不碰面, 说明还是有可能做到的。
尹双赤决定在街边小摊上坐一会儿, 等陆暮南走远,正好昨天整日整夜走下来,他现在几乎趴桌就能睡。
如果特意绕路走的话,说不定花费的时间更多。
事实证明,并不是“几乎”,而是确实趴桌就能睡。
看着面前晃晃悠悠的桌椅茶水,还有店小二由于自己没有消费就占座而散发出的些许怒火,尹双赤拼命眨了眨眼睛,最后还是往下一倒。
“扑通”一声。
等再抬起头的时候,夕阳西斜。
一摸行囊,钱财没丢,干粮没丢,刀也没丢。
看来街上不仅人少了,连治安都变好了。
摸完之后,他缓缓抬起头,才发现对面坐了个人。
“”尹双赤睁大眼睛,“纪纪师兄”
“不是吧。”被叫做纪师兄的男子不可置信道,“掌门让我上临京城找你,确保你能平安抵达沸雪山脚,结果我一路到临京城里来,找到你是找到你了,结果你就在大街上趴着不动,还睡了一天”
尹双赤挠挠头“我昨天可是整整十二个时辰都没睡啊。”
“”于是纪师兄思量了一下,“好吧,那样还能接受。”
“慢。”他又抬手,“你的马呢”
“被偷了。”尹双赤回答。
“行啊好师弟,真有你的。”
“”
随后,两人共同陷入了沉默。
果然这种史诗级别的征程途中,出现睡一觉马就被贼匪偷了的事情会显得很突兀,让人无法理解。
“刀呢”纪师兄又问,“刀总不能丢了吧”
“那怎么可能”尹双赤伸手向后往刀柄上摸了一把,“我自己人丢了都不可能把这玩意弄丢的”
“怎么样路上使了没祖师门的遗物好用吗是不是和普通的刀天差地别”于是他接连好奇问道。
想了想,尹双赤放小声音,犹豫道“说实话,其实我没感觉到什么特殊之处。”
“是吗”纪师兄不解,“算了,反正你小子对这些东西也不了解,让我看看。”
唰的一声,尹双赤便把那把无名刀,放在桌上。
寒光闪烁。
但是寒光闪烁,只能证明这是一把非常新的刀。
两人又研究了一番。
“嗯,果然”纪师兄点头。
“怎么样怎么样你看出玄机来了”
“完全没看出来。”他得出结论。
尹双赤“”
不过,祖师门那一代的东西流传到今天,理念有差别也正常。
这是把很好用的刀,虽然暂时没发现什么特殊之处,也很普通,但是它很好用,这就足够了。
再说了,真要挑选个砍树方便的工具,那也应该是斧头才对,天底下哪有用刀砍树的。
要是祖师门想把这档大事打造得有趣味一些,那也应该是用这把刀在山顶上杀头山猪,然后山猪肚子里掉出钥匙,再用钥匙开石头门,最后到手的是一把砍树斧头。这才合理。
这么一想,尹双赤瞬间释然了。
“这一夜过去,再过十二个时辰,元春日可就到了。”纪师兄说,“掌门是跟我说千万不要插手,只在远处看着保你性命就行,不过,你打算继续慢慢走过去”
“我倒是想有匹马呀。”尹双赤收起刀,回答道,“可是别说我的了,连少掌门的马都死在城郊半路上了。”
纪师兄刚要嘲笑两声,随后眉头一蹙“少掌门”
“嗯。”尹双赤点头,“昨晚就在城郊外面遇见的。凶得要命,还让我离他远点,现在这会儿,都不知道走到哪儿了。”
听罢,纪师兄站起身来“少掌门嗯,少掌门”
“虽然我们少掌门在门派里存在感确实不高,还经常偷偷下山往外跑玩失踪,但是纪师兄你也不用摆出一副想不起来他是谁的样子吧”
“不是。”他双手往桌子上一拍,看向尹双赤,“掌门根本没让他来啊。”
“”尹双赤不自觉张开了嘴巴,“那他是怎么下来的”
“不不不,不对不对,我下山的时候掌门还在”纪师兄原地转悠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陆暮南我得回去一趟。”
“那我呢”
“我的马就栓在后面的驿站。”纪师兄说,“骑上它,越早到沸雪山脚越好”
第八幕
临京城。夜。
一路骑马,终于在圆月当空之前追上了陆暮南的踪迹。
果然四条腿的跑得还是要比两条腿的快。
至此,已经到了临京城的北面边缘。
吸取了在乌家庄的教训,这回尹双赤决定离前面的尚书府远远的。
尚书府灯影摇曳,窗内不断走过人影,门口的守卫昏昏欲睡。
结果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陆暮南从大门走了进去。
“”尹双赤低下头蹙眉,“你小子什么时候结识的尚书啊。”
陆暮南走进去之后,便再没有出来的迹象。
以自己的头脑不,准确的说是以绝大部分的人的头脑,都不会想到通向沸雪山的道路,正藏在眼前刚刚被抄家的尚书府中。
这样进去,有多大可能不被发现
而少掌门这个时候跑过来,就算他想先于自己抢过祖师门的遗愿,由他来斩断巨树的根系,可是他连刀都没有,上去了能干嘛倒把垂杨柳吗
尹双赤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于是他决定绕路走。
这个想法闪现完之后,他便立刻快马加鞭从背面出城,向山脚跑去。
夜幕中,山脚乱石堆积,未融的大雪覆盖在其上,反射着淡淡月光。
第九幕
沸雪池。夜。
转过身看见来人,郁沉了然地笑了一声。
其中包含的情感,比了然更多的是轻蔑。
“我给你带来了。”陆暮南说。
他抬臂,一把将手中的刀扔了过去。
郁沉稳稳接住,握住刀柄,猛然抽出。
垂目,眼神在刀刃上细细描摹了片刻后,他抬起双眼。
“你在骗我。”郁沉眼角微微抽搐,“这可不是什么你们祖师门应该流传下来的刀。”
“信不信由你。”陆暮南瞥了一眼不断翻腾着白气的沸雪池和其中的少女,仰脸看向郁沉,
“兵器谱此类云云,整个临京城你也只能相信我。斩断巨树根系的用材,并非以寻常宝刀的标准可以类比。这就是那一把刀。”
看着他的神色,郁沉收起刀,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走进。
“这么说来,这是你从那个废物身上狸猫换太子得来的”郁沉走到他的身侧,笑了笑,“他没追上你”
“后来追上了,不过那个时候已经无济于事,他怀疑不了我。”陆暮南说,“可惜城郊风雪过大,那匹快马已经死在半路上了。”
“将掌门关在山上,毒死同门的马匹,将腐尸引到半路,盗取祖师门的刀,再献给我这个逆臣贼子”
郁沉像用夸奖般的口吻缓缓开口,眉眼含笑,“少掌门,你可真是个小人啊,下贱又卑劣,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看着他,陆暮南眼神微微躲闪。
“我知道。”他说。
少女趴在池边,目光若有所思地在两人身上流转。
“但是你答应了我的,会让我去山顶。”陆暮南说,“而且会比他先去。”
“嗯,我答应过。”郁沉点头,突然转脸看向沸雪池,“你看,这池中的血水,丝丝缕缕,点点滴滴,都是供奉给巨树的。”
视野瞬间被赤红填满。
陆暮南怔怔道“巨树,理应是靠根系汲取才对。”
“我寻找巨树根系的时候,就看见了这个溶洞。”郁沉抬起头,四面环顾,“腐尸的血水在她身下汇聚成一个水潭,四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腐烂根系。”
在使用代词“她”的时候,郁沉的神情完全不像在提一个近在咫尺的人,而像是在说一个遥远的存在。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池中的血水,会直接被带上山顶的巨树”陆暮南几乎是逼迫自己把目光从沸雪池中移开。
郁沉没回答。
“还有一日便是元春。”他说,“如果你执意想从那个废物的手中抢下你们祖师门的遗愿的话,那也要启程了。山顶的情况谁都不清楚,你应该提前去查明一番。”
“密道在哪儿”陆暮南问。
郁沉转过身,看向他“沸雪池下。”
“你要把其中的血水给放干”
“嗯,这是其中一环,要留到临近元春日时才能动作。”郁沉轻轻咬字,“可惜,你现在就得去。”
陆暮南蹙眉“那我要怎么”
话音未落,寒光闪过,刀刃穿胸。
他瞳孔一颤,费解地低头向自己的胸膛看了一眼。
撕心裂肺的疼痛还没来得及散布全身,郁沉突然紧握刀柄,手腕发力,将他举到半空。
陆暮南微微张开嘴,蹙起眉头,仍旧盯着自己的胸膛。脸庞上的神情只有费解。
他感觉血液正在从自己的五脏六腑流出,从嘴角、眼眶奔涌,直到视野之内除了赤红一片,别无他物。
扑通。
郁沉凌空将刀刃抽出。
随后
,他像块石头一样,直直栽进沸雪池中。
第十幕
沸雪池外溶洞。夜。
“”
尹双赤拼命捂住嘴。
他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顺着山脚爬上半山腰,再从一个巨大的灌木丛包围的雪洞中很不体面地滚进这个溶洞,最后顺着水流的声音一路摸到了这里。
这里位于溶洞的顶上,是通往这个洞穴的另一条通道。
刚刚蹲下,就看到了这一幕。
少掌门死了。
随后,他说出了一句并不太合时宜的话“那是谁啊”
“那是宰相啊。”一个声音从耳侧传来,“这你都不认识”
“”
像是有先见之明,这个声音的主人非常及时地捂住了他的嘴。
在确认了他头脑清醒之后,便松开手。
脑中,刚刚陆暮南被刀尖挑起又跑进沸雪池中的画面并未淡去。
尹双赤不太明白自己究竟被卷进了一个怎样的事端中。
所以,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他只是愣愣地再次抛出第二个问题“那你又是谁啊”
“我”那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沸雪池的动静,随口道,“沈薇,当朝君主苏木辛麾下派遣军小队长天下第一密探是也”
“哦。”尹双赤点点头,对于这个过长的名号不是很有想法,“那我叫”
“都说了我是第一密探,要是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我跟你趴在这个洞上面跟你一起贼头贼脑的,我有毛病”
虽然人生的前半段都是在山上跟同门混的,但是沉刀派好歹也是江湖第一大门派,外界的消息还是非常灵通,不过尹双赤不怎么愿意听就是了。
所以这些名词他都知道,只是对不上人。
话糙理不糙,尹双赤觉得这个沈薇说得很对。
“那是你少掌门啊”她问。
“嗯。”尹双赤轻声道。
石缝的视野中,陆暮南的身体还在随着池水的水波飘摇。
“他这样被弄死,你一点反应都没有”沈薇又问。
“就是因为太多了,所以反而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尹双赤回答,“我觉得好奇怪啊。”
“哪里奇怪”
“人心啊,天下啊,江湖之类的。”
“”沈薇皱眉,“仁兄啊,大厦将倾了,逆臣贼子谋划已久的野心就要在元春日得逞了,你搁这儿吟诗呢”
尹双赤恹恹道“抱歉。”
这句话倒不是假话。他从来没有想过山下的世界是这般模样。
至少
至少不会有这种看一眼就令人胆寒的,诡谲妖异至极的血色池水。
“不过你说的事情,他究竟准备怎么做”他问。
“算了,我就知道像你这样的人肯定理解不了。”沈薇不满地摆摆手。
下方,郁沉和侍女都离开了,估计是要顺着密道一路回到尚书府。
偌大的溶洞只剩水滴的滴答声。
“简而言之,鸢雪会在元春日某个不确定的时间第二次降下,而宰相他又故意向吾君露出马脚,逼迫朝军出城,届时沸雪山的山脚,免不了一战。”
沈薇说,“用突如其来的鸢雪把朝中剩余的兵士官员变成腐尸,再一网打尽,到时候,他想在吾君的主座上倒立都行。这是我刚刚得出的结论。”
于是尹双赤思考了一下倒立的事情。
不知怎的,他心情悲痛又沉重,这种事情就更容易占据高地。
“所以,我现在就要上
去”这回是尹双赤自己对自己的提问。
“该怎么做,你就算再傻,肯定也比我清楚。”沈薇回答,“事不宜迟,我先回朝了,你就抓紧时间去山顶吧。”
说完,她纵身从洞口攀着藤条一闪而过。
“怎么像个临时跑过来的人一样”尹双赤看着她的背影不解道。
难道说山外的江湖都这样
先不去思考这些问题,外面的太阳就要升起,距离元春日越来越近了。
他得上山砍树。
踩着溶洞上方的石块,尹双赤伸手拽过刚刚沈薇顺着爬上去的藤条。
尚且不知道去往山顶的方法,按照爬上半山腰的经验,努努力说不定还有希望。
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时至今日都没有人成功登顶过这座雪山。
“咔嚓。”
随着清脆的声响,藤条断裂。
尹双赤心中一惊,连忙踩住脚下的石块。
“砰。”石块碎裂。
“”
他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手心。
好吧。
脊背朝下,他丝毫没有挣扎之力地向着沸雪池栽了下去。
扑通一声,溅起巨大的水花。
温热从四面八方环绕而来,血腥气瞬间充斥进鼻腔。
在下坠的过程中,尹双赤的脑中闪过了很多东西。对不起爹娘,对不起祖师门,对不起掌门,对不起纪师兄,对不起天下,对不起刀对不起破庙里面的陈落桐和思思小狗,以后他们连贡品都没得吃了。
沸雪池比想象的要深。
先是下沉之后,触底,又缓慢浮起。
然后出水
竟然站住脚跟了。
完全站起身,血水正好漫过胸口。
池中的人轻盈地转过身,并没有被这天降之物惊吓到,只是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
尹双赤已经准备拔刀。
白气氤氲中,他的手刚摸到刀柄,忽然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
“”
白气缓慢散去了。
“落、落桐”
尹双赤舌头开始打卷,整个头颅都在发麻。
陈落桐为什么会在这里
在这诡谲妖异的血池里
少女不解地歪歪头。
“你你在这里干什么”尹双赤拼尽全力,才说出完整的一句话。
他觉得他的三魂六魄都在跟着蒸腾的白气不断飘摇而上。
“我一直都在这里呀。”她回答,“你又是谁”
陆暮南的尸体已经开始下沉、腐烂,变成一团浓厚的血水。
“我”
他的脑中跳过了中间的很多步骤,直接来到她本身“你不能待在这里,这些都是腐尸和人血,用来供养那个会降下鸢雪的巨树。要靠血来供养的,从来就不是好东西啊”
她垂目,看了一眼池面“我知道。”
“说不定,连你也会一起被那棵巨树吸收掉啊”尹双赤又说。
少女看向他,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打算回答。
“我不管你是什么原因被带到这个地方,但是求你求你了,赶快跟我出去吧。”他几乎在央求。
“谢谢。”她说,“可是我一直都在这里。”
尹双赤彻底陷入沉默。
脑中的某根弦好像断了。
天下不会有长相和说话都一模一样的人,即使有,也不会正好让他遇见。
尹双赤踩着池底不知道是尸骨还
是什么的东西,悄无声息向后倒退两步。
“再不离开的话,你会变得和他一样的。”她看向陆暮南已经沉底的尸骨,“我不需要你的。”
该走吗
该走的。
尹双赤能感觉到,五脏六腑仿佛在融化,四肢开始火辣辣得疼。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他就会腐烂,变成残骸,再变成无人性的血水。
“你要去哪里”她轻盈地走近。
“”尹双赤咬紧牙关,“山顶。”
“那里啊。”她轻声道,思量片刻,“嗯,我会送你去的。”
“”
话音刚落,整个沸雪池的血水突然开始下陷。
池底,在数不清多少具的尸骨堆积中,一条密道从中破开。
第十一幕
沸雪山顶。夜。
在丝毫没有光线的甬道之中,无法分辨这条路是在朝左还是朝右,朝上还是朝下。也无法分辨这条甬道究竟还有多长。
关于攀登了多久这一点,更是一片混沌。
有许多时刻,尹双赤怀疑自己其实已经死在那个血池里面了。
但是身上酸痛到极点的实感将他拉了回来。
直到空气也变得刺骨寒凉,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眼前出现稀薄的光线。
要到头了。
尹双赤顿时加快脚步,像在水中踏步。
前面是一个几乎垂直的石洞,从这里出来,应该就到山顶了。
将最后一丝力气挤出来,尹双赤攀住边缘,把嘴唇咬得出血。
登顶。
尹双赤瘫坐在洞口,而后实在支撑不住,向后猛得仰倒。
离得分外近的星星与月亮,正在向白茫茫一片的山顶投射着缥缈而又稀薄的光。
等等。
星星与月亮
他走了多久
没记错的话,从沸雪池底出发的时候,正是凌晨。
怎么又到晚上了
尹双赤痛苦地闭上双眼,又睁开。
刚刚在甬道中的体感,早已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但是以这座山的高度,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两三个小时之内攀登到顶峰。
所以正确答案应该是,一天又过去了。
也许元春日已经到了,也许元春日还没到。
重要的是,鸢雪应该还没第二次降下。
想到这里,他产生了又一个疑惑。
巨树呢
坐起身,遥望这白茫茫的雪原。
略微起伏,几块山石围绕耸立,中间生长着耐寒的灌木和针叶树。
没有巨树。
根本就没有巨树。
尹双赤把刀抱在怀中,茫然地看着这片空荡的山顶。
他有些弄不清现在事情究竟发展到哪一步了。
“他日若巨树枯败,山河动荡,当以此无名刀斩落邪祟,削花除叶,断根绝系,以巨树命脉,续海晏河清。”尹双赤默念道。
然而,这句祖师门的遗言,连主体都消失了。
现在他终于登上了沸雪山山巅,可是这把刀,又上哪儿削花除叶,上哪儿断根绝系,上哪儿斩落邪祟
打断思维的,是从山脚传来的火光。
腿脚在极度的攀登和严寒之下已经失去了知觉。尹双赤用双手支撑着身体,几乎是一路爬到了悬崖边,
临京城灯火通明。暖色的光线装点在群山环绕之中,美丽一如往昔。
黑压压的大军压进山脚。
听不见丝毫声音,只能看见那无数个在黑夜中晃动的影子。
悬崖的另一边,突然又出现一个人影。
条件反射般的,尹双赤倒到一边的巨石后躲起来。
正是在沸雪池边看到的那人
他脚步微晃,勉强站立起身子,很明显也因为山顶的景象而愣住了。
视野中只有黑色剪影,如同夜幕的戏台。
“他的刀”尹双赤费力眯起双眼,脑中白光一闪,“怎么会”
意识到了什么,他当即将自己的刀抽出来。
郁沉定神看了看眼前过于平坦的山顶,又回首向悬崖之下看去。
“没有巨树。”他低声自言自语,几乎要站不稳脚跟,“那她是”
“不对,不对。”郁沉用手掌覆住额头,“她骗了我,她骗了我。”
说罢,他稍微向前走了两步,而后拼命站定。
“鸢雪并非凭空出现,既然有根系,那就必定有飞雪之所,而飞雪之所,只能在这山巅。”
郁沉弯腰,抓了一把山巅之上厚厚的积雪,看着这些雪花从指缝洒落。
冷过头时,连刺骨寒凉都会变成滚烫的沸腾。
此为“沸雪”。
手掌上仅仅残留几片,过于洁白,在这终年不化雪的山巅上,不沾染丝毫纤尘。
山脚下,两军正在交战。仿佛世界上的另一角。
收回目光,郁沉的目光移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根系存在,那鸢雪巨树就必然存在。既然有飞雪,那就只能从这山巅降下。”他怔怔道,“这么看来,我仍旧可以”
说罢,他撩起手腕的衣袖,横刀断臂
“嗖”
一枚石子飞过来,在他抬手的瞬间击中他的手腕。
刀落地。
意识到了来人的意图,郁沉几乎在与此同时背过身,一脚将刀踢远。
苏木辛从石洞中利落爬起。
“今日就算你我双双死在这无人山巅,你也休想再得逞一次。”她说。
手腕渗出星星点点的血珠。郁沉转身看向她。
“不。”他笑道,“你扭转不了的。”
苏木辛眼神一动,正好和巨石后的尹双赤对上目光。
“不。”她背靠悬崖,正色道,“这是我的母辈夺回的江山。这是我的责任,我能扭转。”
郁沉看着他,神情突然变得一如往常。
继而,他反而开始走近她。
“我不在乎性命。”郁沉说,“但是你呢”
苏木辛微微压低脸颊“我在乎。”
两人只有咫尺之遥
“接着”
尹双赤从巨石后探出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将刀奋力抛向苏木辛。
她稳稳接住刀柄,反手向郁沉的脖颈,以死力刺去
刺入,穿透。
这并不是使刀的用法,但不代表刀不可以这么用。
郁沉无法再说出话来,只是看着她。
成股的血液从脖颈迸发出来,不断顺着肌肤和布料滚落。
“不能”尹双赤说,“不能沾上山巅的雪不能让他的血沾上山巅的雪”
苏木辛一咬牙,双手握住刀柄。
然后,她踩住厚厚的积雪,转身,将那具身体狠狠地朝着悬崖之下高高抛了下去
被圆月照亮的夜空,小小的黑影不断下坠,再下坠。
直到无声地坠落进万军之中。
许久。
尹双赤大口喘着气,自顾自地差点笑出声来“等等,我明白了,佞臣邪祟,佞臣邪祟啊,那这样的话,是不
是就已经”
话音未落,苏木辛低下头。
察觉到了视野中不容忽视的变化,尹双赤止住了话语,向脚下看去。
黑紫色。
是那漂亮的,黑紫色的雪。
正在从四面八方,如同蔓延的瘟疫一般,逐渐填满山巅这片洁白雪原。
怎么回事
狂风渐起。
山巅的雪逐渐被吹开,散到空中。
“第二次鸢雪。”苏木辛说,“这是第二次鸢雪等等,这就是他的”
她顿时明白过来,刚刚郁沉为什么会那样送死一般走到自己的面前。
这座沸雪山本身,就是一团巨大的根系。哪怕把尸体抛到高崖之下,也依旧无能为力。
第二次鸢雪注定就是会来的。
山巅的鸢雪一旦被渐起的狂风彻底吹开,一切都是无济于事了,下面的兵士全部都会变成疯狂的腐尸。
“你们的祖师门训到底是怎么说的”苏木辛向尹双赤喊道。
“削花除叶,断根绝系。”他捡回刀,一边行走,一边默念,“削花除叶,断根绝系”
这座山巅之上,唯一与根系有关的事物,就是被那几块巨石围绕的灌木丛和针叶树了。
尹双赤奔跑到巨石之间。
“”
他站住脚步。
在枯败零散的树丛之间,一个人正睡在那里。
她蜷曲着缩起手脚,两手半握放在胸口,一如初生的婴儿。
“落桐。”
尹双赤说。
他轻飘飘地叫出那两个字。
眼前的事情已经超出了全部的理解与念想,他也只能叫出那两个字。
这回,他可以确定眼前的人正是他在破庙里遇见的那个人。因为她穿着藕色对襟大袖,皮肤白皙近雪,眉目柔软,身形如同轻盈的鹭鸟一样。
像雪原,也像月亮。
名字一出,她竟醒了过来。
陈落桐坐起身,有些陌生又茫然地打量着夜空和眼前的人。
在看清了尹双赤的脸之后,她眨眨眼,缓慢道“我还在等你呢。”
“等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尹双赤半跪下身,“你怎么了你冷不冷你等我就等我,你为什么会在”
“我在等你,从临京城带吃的给我。”她说,“然后就睡着了。”
尹双赤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罢,她突然仰起脸。
狂风呼啸,山巅上已经全部染成黑紫色的雪片,正在不断向大地上刮去。
“啊。”陈落桐说,“元春日到了。”
“嗯,元春日到了。”尹双赤点头,眼眶通红,“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避避雪,好不好好不好”
陈落桐不紧不慢地抓住他的手腕,乌目仔细地打量着他。
“你的刀,还是没有名字啊。”她说。
“刚刚倒是杀了一个一个”
说着,好像被拖拽着走向那个不得已相信的事实,尹双赤突然抽泣起来,摇着头,“没有名字,这甚至都不是原先那把刀了。”
“应该有的。”陈落桐一字一句道,“像你这样的人,应该有一把有名字的刀。”
尹双赤再说不出话来,他无力地就这样让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去。他能感觉到陈落桐攥住自己的手腕,又轻又缓地放到两人之间,将刀尖抵住她的胸口。
“你会去看思思和小狗吗”她问。
“我带他们回沉刀派。”尹双赤说。
无数黑紫色的雪花腾空而起,顺着狂风的方向向临京城呼啸。
它们就要降落到地面了。
“我的刀,应该叫什么名字”尹双赤握住刀柄的手几乎在痉挛抽搐。
陈落桐伸手搂住他。像归鸟张开翅膀,投身进一方往年曾度过冬天的池塘。
刀尖毫无阻碍地从胸口刺进去。
她笑着闭眼,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
“鸢雪。”陈落桐说。
一瞬间。
像是被狂风吹散,她的身体化为虚无。
尹双赤低头看下去。
不,准确的说,她并没有变成虚无泡影,而是开始膨胀。
无数纷飞的洁白雪花从刀口喷薄而出,连带她的身体一起,不断消散,再消散,直到融解成铺天盖地的白色雪花。
当鸢雪即将降落到山脚正在躲避的兵士和江湖人士头顶时,那狂风席卷着白雪,覆盖了黑紫色的死寂荒原。
其实刚刚估计得稍微早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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