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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般的尖叫和欢呼声, 令时光如一格格剪影倒退,又回到当年那个流淌着青春气息的盛大舞台。
在声与光的包围里,池雪焰反射般地眨眨眼睛,汗水在额前凝结, 舞台下朋友们的面孔一片朦胧。
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那时的自己, 海报上更温驯柔和的黑发,如今看来反而颇为陌生。
时常拥有快乐的日子, 就很少会感怀过去。
不过在今天这个被特意安排的自我打脸环节中, 他也难得生出几分对青春的怀念。
以及对这群老同学的慷慨纵容。
落落大方地宣布完已婚身份,池雪焰站在满地花瓣里, 松开了倾斜的话筒架子, 正要走下舞台, 目光却在下方的人群中定住。
他似乎看见了一道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于是,正在持续兴奋中的观众们, 注意到贝斯手微妙变化着的神情。
他起初无奈的笑容里染上一丝意外,很快,又被一种率性的坦然取代。
然后,他垂下眼眸,重新握住了话筒。
朋友们立刻安静下来, 以为今晚这场单身派对的主角还有话要讲。
或许关于本不期待的爱情,或许关于忽然汹涌的青春。
但池雪焰只是长久地凝视着人群中的某一处, 精致的脸庞上渐渐浮现出一抹很好看的笑。
他站在耀眼的追光灯里,朝台下那个昏暗的方向伸出手,语气明亮“你是不是忘记带花了”
伴随这个不同寻常的问句,所有人都朝那里望去。
不知何时,酒吧里来了一个陌生的客人,与他们一道聆听夏夜的乐声。
在一下子静得落针可闻的酒吧里, 穿着白衬衫的男人望着舞台上那个灿烂的身影,温润的声音里缠绕着令人心动的笑意。
“嗯,我忘记带玫瑰了。”
他再一次顺畅地接上未经排练的开场白。
立刻有人恍然大悟地意识到陌生人的身份。
是贝斯手的另一半。
他与他们想象中,池雪焰的爱人可能会有的模样截然不同。
但又奇异地般配。
第一个认出贺桥的苏誉快蹦起来了,不知是兴奋得满脸通红,还是被酒精熏的,在人群里扯着嗓子喊“我们的花呢还有没有完整一束的,要红玫瑰”
“来了来了这里有快点递过去”
所以迟来的男人,很快真的拥有了一束热心赞助的玫瑰。
在比刚才还要疯狂的尖叫声中,今夜最特殊的观众自觉捧着花上台,走向视线焦点处的贝斯手。
铺天盖地的声浪让这一幕变得几乎像是求婚。
舞台中央只剩下两道身影。
池雪焰望着及时撤退到一边的乐队成员们,也不知道怎么就发展成这样,只好主动解释道“我是开玩笑的。”
其实看到贺桥出现的时候,他有一瞬间的茫然失措。
这不在计划内。
他本没有打算让贺桥见到与朋友们相处的自己、站在舞台上宣告已婚的自己。
那个尚未在贺桥面前显露过的自己。
这是规则以外的内容。
所以他用一个最张扬的句子,来掩饰内心微妙的赧然。
贺桥便笑着点点头“我知道。”
他也是开玩笑的。
却有了一束真的玫瑰。
池雪焰与他对视片刻,清晰地看见漫天飘扬的花瓣落在他肩头。
纯白衬衫与深红花瓣,逝去的岁月与闪烁的现在。
与当年克制的拒绝不同,这次,池雪焰停顿几秒后,动作自然地伸手抱住了花。
鲜花落进怀里的瞬间,他低声感叹“有点像婚礼彩排。”
梦境般的花雨,最热烈的宾客,空气里到处蔓延着爱的气味。
贺桥深有同感“比彩排更浪漫一些。”
如果盛小月见证了偶像剧一般的今晚,一定会提议在婚礼现场布置一个同款舞台。
池雪焰听着他若有所思的语气,立刻猜到了他的想法,便也笑起来。
他没有问,为什么说好了明天见的贺桥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深夜,与朋友们狂欢,难以预料的酒精。
如果换作是他,或许也会主动过来接人。
毕竟距离婚礼只剩下一天多,这是最后的表面工夫。
由于贺桥的出现,这场本该临近结束的聚会,忽然被注入了新的乐趣。
比如原本已经喝到迷糊的苏律师一下子回光返照,精神抖擞地拽着这对新人不放,讲话颠三倒四了也不忘八卦。
“我还以为你总算被我摆了一道,结果到底还是没玩过你。”苏誉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语气相当不甘心,“居然让你秀了个大的。”
池雪焰看着苏律师摇头晃脑的样子,拳头就有点痒。
所以他也没有直言贺桥的出现只是个意外。
毕竟他们配合得太过默契,说是巧合恐怕都没人信。
面对池雪焰这些第一次见面的朋友们,贺桥一如既往地展现着好脾气,回答着每一个充满好奇的问题。
池雪焰甚至觉得,他在认真尝试记住每个人自我介绍的名字。
对比上次配合贺桥出席的聚会,他的态度多少有点不端正。
不过没关系,喝醉了的人最大。
热闹的舞台表演和贺桥突然到场的冲击过后,酒量很好的池雪焰也多少变得有点醉醺醺的。
他窝在酒吧卡座里,右手旁是众筹的艳丽玫瑰,左手边是衣冠楚楚的新婚爱人,眼眸里则是淡淡闪烁的星。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损友试图揭他的底,对贺桥煞有其事道“我跟你讲,今天这个舞台是我们特意安排的,小池肯定没跟你说,那是大二时的迎新晚会”
池雪焰蹙起眉头,随手拎起一个抱枕丢过去,笑骂道“聒噪。”
朋友嘻嘻哈哈地跑去拿酒和零食,贺桥接过那人没说完的话,挑了挑眉“大二的迎新晚会”
池雪焰淡定地摇摇头“没什么,表演了同样的节目而已。”
其实贺桥已经猜出了那次表演时大概发生了什么,他没有戳穿池雪焰的掩饰,而是将一杯温水轻轻移到对方面前。
池雪焰喝了一口,又皱眉“这是水还是酒为什么是热的”
贺桥便把刚才被他丢开的抱枕拾回来,重新放进他怀里“你喝醉了。”
可惜酒吧里没有解酒汤,也没有糖炒栗子。
池雪焰默不作声地抱住枕头,片刻后,若无其事地问他“你看到海报了吗”
贺桥很快选择了一个聪明的答案“什么海报”
池雪焰顿时松了口气“没什么。”
他依然像平时那样,大大方方地展示着自己的每一分情绪。
贺桥隐约有一点想笑。
可是池雪焰正安静地拥着抱枕,坐在他身边,酒吧迷离的光线游动在白皙脸颊。
他们格外接近彼此。
在能听见彼此呼吸的距离里,池雪焰想起了什么,凑过来问“你有糖吗”
继承了父亲爱吃甜食的习性,他是个爱吃糖的牙医。
当然,出于职业本能,他会监督全家人好好刷牙。
贺桥下意识望向不远处的吧台,玻璃碗里似乎装着晶莹剔透的糖“我去拿。”
收到糖后,累了一天的牙医陷在味道浓郁的甜分里,不慎睡着了一小会儿。
再醒来时,池雪焰的耳边还是闹哄哄的。
贺桥一直坐在他身边。
他倦懒地闭着眼睛,朦朦胧胧中,听见熟悉的声音里蕴着似乎永远也用不完的耐心。
“不是朋友介绍,也不是偶遇,我们是相亲认识的。”
贺桥正在和池雪焰的朋友们聊天。
“真的假的是韩阿姨安排的相亲吗我以为小池每次去都是随便应付一下的”
这是讲话一惊一乍,根本不像个稳重律师的醉鬼苏誉。
“真的。”贺桥的语气里带上一丝诙谐的无奈,“他确实有一点应付,或者说,不止一点。”
这很好想象。
大家几乎同时笑起来。
“所以相亲结束后到底是谁主动的”活泼的女声特意放低了一些,“趁小池还没醒,你偷偷告诉我们,我一定保密。”
这是以前就一直对他的感情生活很好奇的女生朋友。
听到这个问题,贺桥似乎回眸看了一眼身边人,然后抱歉道“我也得保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是那天我没有忘记带花。”
风声潮热的夏夜,车上载满数不清的花。
空气里顿时漫开叫人牙酸的起哄声。
“好了可以了我们知道答案了”
“可恶的臭情侣,完了我也想谈恋爱了”
“你傻不傻,不是情侣了,人家已经领证了好不好”
也有人格外郑重地说“新婚快乐,恭喜。”
这好像是在很久以前跟他表过白的一个朋友。
贺桥浑然不觉,彬彬有礼地道谢。
纤长的睫毛在阴影里悄悄动了动,池雪焰决定停止装睡。
他已经不记得那时是怎么拒绝这个朋友的了。
他猜最有可能的,应该是简单粗暴的一句抱歉,我不想谈恋爱。
幽暗灯光在脸庞上徘徊,池雪焰睁开眼睛的同时,身边人温柔的话语也流进耳畔。
“很晚了,要回家吗”
所以他听话地松开抱枕“好。”
现在,池雪焰几乎做好了反悔的准备。
浓烈酒精的作用下,他有一瞬间忘记了彼此真正的关系,好像他们真的是热恋中的伴侣。
伴侣理应互相了解。
了解彼此的一切。
贺桥揽着他离开,与尽情欢聚一整夜的朋友们道别,在新婚快乐的海洋中陪他坐进车里。
长街被属于后半夜的凄清所覆盖,月光像甜蜜的奶油,在玻璃车窗上开出了皎洁的花。
司机为他们关上车门,回到前座,默默升起分隔屏,主动替老板保证。
池雪焰望着将轿车前后的空间彻底隔开的黑色挡板,表情微妙“真的隔音么”
“应该是。”贺桥说,“你要试试看叫他吗”
“不要。”池雪焰立刻摇摇头,“这样很傻。”
可他却有更傻的问题想问。
“贺桥。”他叫爱人的名字。
爱人应声“我在。”
车辆缓缓启动,池雪焰不再犹豫,轻声问“你在贺家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他还是问出口了。
这个之前打算永远保留在心里的问题。
曾经互不干涉的自由。
也许是今晚的月色太特别,一贯冷静理智的贺桥没有拒绝。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他说。
“没关系。”池雪焰兴致盎然,“我有足够的时间。”
司机将车开得这样慢,似乎就为了让发生在隐秘之地的故事肆意滋长。
贺桥笑了笑,温和地问“你想从谁的视角开始听”
他充满耐心的口吻让池雪焰无端地想起游戏机,只要投进足够的硬币,就能源源不断地体验未知的冒险。
所以他期待地投入一枚亮闪闪的硬币。
“爸爸吧。”池雪焰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先从长辈开始。”
如果要为这两兄弟之间的龃龉找一个根源,贺淮礼一定是个绕不开的人。
虽然在池雪焰看来,贺淮礼不像是一个偏心的父亲。
贺桥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似乎料到了他的想法,开口道“他并不偏心,如果要说的话,也许他偏向长子更多一些。”
“贺淮礼与第一任妻子是青梅竹马,都在贫穷的家庭里长大,他们相识十多年,感情很深,已经超越了爱情,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忘记早逝的发妻,办公桌上至今都放着她的照片。”
“他原本不打算再娶,如果亡妻没有生下贺霄的话,也许他会选择就这样孤独终老。”
贺桥用很平淡的语气谈论着这位称得上深情的父亲。
“但他独自抚养了贺霄三年,同时事业蒸蒸日上,实在分身乏术,可两边都是他无法放下的。”
一边是与亡妻的孩子疏于照料,一边是在微末之时与她一同畅想过的美好未来、一起打拼下的基业。
池雪焰想,这的确是一道两难的题。
“最初他找过保姆,可无论保姆做的菜是咸是淡,主人不在家时的态度是好是坏,他一问起来,贺霄只会说一切都好,不用操心。”
“保姆代替不了母亲,没人代替得了母亲,但贺霄才八岁,贺淮礼觉得,或许在这个年纪里,他还有可能接纳另一个女人做自己的母亲。”
所以盛小月出现了。
贺桥看向风景徐徐流动的窗外“他们结婚后,贺霄的确得到了最妥帖的照顾,贺淮礼看到他们相处得很好,贺霄主动改口叫了妈妈,才渐渐放下心来,觉得自己走对了这条路。”
“后来贺桥出生,贺淮礼对两个儿子一视同仁,任由他们自己选择想要走的路,其实他不太赞同贺霄对弟弟的过分溺爱,但他觉得,或许贺霄是透过贺桥,在弥补自己不够幸福的童年,所以他默许了。”
“在贺淮礼看来,这是一个尚算美满的家庭,虽然有无可避免的遗憾,但他已经尽力地去弥补和平衡。”
硬币骨碌碌地落进游戏机的肚子,父亲的视角讲到了尾声,贺桥的话音开始淡去。
池雪焰决定给这枚硬币取名为务实的理想主义者。
他安静地等待着故事的余韵散去,然后主动问“那妈妈呢”
贺桥的目光里染上一丝感慨的笑“她的视角会简单一些。”
盛小月本就是个简单纯粹的人。
“她是在丰沛的幸福里长大的,父母宠爱,条件优渥,爱慕者众多,但她唯一喜欢的,是那时候才刚刚发家的贺淮礼。”
自幼幸福的人常常被看起来璀璨又深沉的痛苦吸引,飞蛾扑火地想做一个拯救者。
“她主动追求贺淮礼,主动给年幼的贺霄买各种各样的小礼物,在贺霄终于接过她买的玩具的那一天,贺淮礼坦诚地告诉她,比起为自己再找一个妻子,他更想为贺霄找一个母亲。”
毫无疑问地,盛小月没有介意。
“她发自内心地关怀着那时年纪还很小的贺霄,她觉得这对父子都是很好的人,他们理应拥有来自家庭的温暖和关心,像她曾经体会过的那样。”
“盛小月和贺淮礼结婚后,万家集团才越做越大,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但对她来说,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她也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因为时至今日,贺淮礼依然是她眼里最好的人,他的确没有辜负过她的一腔真心,也没有因为暴增的财富而改变半分。”
“贺淮礼拥有万家,而她有了一个她所能想象到的最幸福的家。”
伴随着贺桥平缓的叙述,池雪焰想起那本被欢欢喜喜捧到自己面前的画册,上面是一对分别点缀着火焰与雪花的婚戒。
这枚硬币是天真烂漫的艺术家。
四口之家,丢进游戏机的硬币已经过半。
池雪焰攥着那两枚不存在的硬币,在想象的门前徘徊“接下来该是谁了贺桥贺霄”
贺桥并不回避那个相同的名字“贺桥吧。”
到了这个与他关系最密切的角色,池雪焰摆出格外认真的姿态,专注地听着。
“他觉得自己有一个很好的父亲,一个很好的母亲,还有一个很好的哥哥。虽然他不如哥哥出色,但没关系,反正他崇拜哥哥,而且他的人生已经足够完美了,母亲教过他要知足。”
贺桥顿了顿,半开玩笑道“这就是贺桥的全部。”
他的叙述的确到此结束。
这枚硬币是快乐的傻瓜。
池雪焰怔住,半晌反应过来之后,弯起了眼眸,像是在笑。
其实他隐隐觉得有一点难过。
还剩下贺霄的硬币。
他却不太想丢进游戏机了。
但贺桥很自觉地继续讲述下去“贺霄的视角最复杂,所以我想用一个更便于理解的人称。”
“什么人称”
“你。”
池雪焰微微睁大了眼睛。
第二人称的故事如流水席卷而来。
“你曾经有一对最好的父母,他们相濡以沫,携手走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他们真挚地爱着彼此,也爱着你,所以你从不觉得那时的生活辛苦。”
“可惜就在一切将要好转的时候,自幼体质欠佳的母亲患病去世了,你只剩下难掩悲痛,却仍要为你勉力支撑的父亲。”
“你开始跟父亲相依为命,其实你完全理解他,理解他打电话谈事时不慎烧焦的饭菜,理解他忘了确认有没有晒干就塞给你的袜子,理解生活里的一切手忙脚乱,因为你们共同想念着那个离开的人。”
“可是三年后,开始变得成功的父亲问你,想不想要一个妈妈,新的妈妈。他说想找个人照顾你。”
“每个想要再婚的父亲,都是这样说的。而每个置身事外的陌生人,都会一脸神秘地凑上来告诉你,只要有了后妈,就等于有了后爸。”
“后妈是个很优雅的女人,她给你买玩具,亲热地问你想去哪里玩。她光鲜又美丽,不会做饭,但懂艺术,比黑白相框里憔悴瘦弱的母亲,看起来更适合站在现在的父亲身边。”
“所以你伸出手,收下了她送的玩具。”
“后来你又有了弟弟,富丽堂皇的家里满是弟弟的哭声和笑声,他总是用稚嫩的声音不停叫着妈妈,生完孩子依然年轻美丽的妈妈,会给他唱童话里的摇篮曲,会早早地教他寻常生活里用不到的艺术。”
“她教他区分巴洛克和洛可可的时候,你会忽然想起自己的童年,掌心粗糙的妈妈站在田野里,教你该怎么分清稻子和稗子。”
“你还记得稗子的叶脉是白色的,这是它与青绿稻子的区别。但你的父亲正在因为揪着自己头发不肯松手的小儿子开怀大笑,漂亮活泼的妻子也在一旁笑得很开心。”
“你猜他已经不记得杂草般的稗子了。”
到这里,贺桥停下了讲述。
不断流动的惶然夜色里,池雪焰似乎看见了那片想象中的荒野,置身其中,亲耳听见风吹动疏长野草的声音。
他忽然觉得更难过了。
第四枚硬币彻底落进游戏机空荡荡的胸膛。
池雪焰最初以为,他会给这枚硬币起个更波澜壮阔的名字,比如“心思深沉的眼镜男”、“一意孤行的野心家”,或是“仅次于我的二号反派”。
结果他想来想去,才发现这枚硬币只是一个失去妈妈的五岁孩子。
在那之后,一路偏执地走进了黑暗。
储存在游戏机里的未知故事,全部点播完毕。
四个硬币分别穿过弯弯曲曲的通道,清脆地掉在不同的亚克力格子里,隔着透明彼此相望。
像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又最遥远的距离。
长久的寂静后,贺桥先开口“是不是后悔听这个故事了”
池雪焰想了想,诚实地回答他“一点点。”
他听见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视角里,用它去爱,也用它去恨。
所以,贺家人之间的关系,渐渐成了一个无解的死局。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贺桥的声音里没有出现什么明显的情绪,似乎始终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在这样难辨对错的故事里,能当个局外人,是件好事。
听他这样说,贺桥便笑了“幸好只有一点点。”
“不是你的错,你很会讲故事,合适做儿童牙医。”池雪焰打趣道,“作为交换,你也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贺桥闻言,沉默了一会儿。
就在池雪焰以为他要放弃提问机会的时候,听见他很认真的声音“为什么染成红发”
池雪焰没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你还说没有看到海报。”
“抱歉。”贺桥态度很好地认错,“之前撒谎了。”
他猜池雪焰不希望自己看见那张海报,所以那时他回答没有。
但贺桥的确见到了那个黑发的池雪焰。
不可否认的,他想知道原因。
池雪焰回答得十分爽快“是因为一个小朋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覆上一层轻柔的笑意,叫人忍不住侧眸细看他的神情。
贺桥看见他心情很好地笑着,表情里透出几分怀念。
“那时候我才刚成为执业医师不久,进了现在的诊所工作。”池雪焰说,“有天上午,诊所里来了一个小男孩,是妈妈带来的。”
“他有根尖周炎,已经拖得很严重,要做根管治疗,但是他特别不配合,全程紧紧抓着一个手办,一副随时要逃的样子,我一靠近他,他就喊救命,撕心裂肺地喊,他妈妈只好在旁边拼命给我道歉。”
贺桥很快想象出那幅奇异的场面,浅浅扬起嘴角。
“刚好,我认识他怀里那个手办,就想借机跟他聊聊天,让他放松点。那是一部动画片里最强大的角色,有一脑袋红发,能将神秘的力量储存在骨骼和牙齿里,特别厉害,是很受小孩崇拜的一个角色。”
池雪焰说着说着,忍俊不禁道“然后我才知道,他一直相信着这种储存力量的方式,所以怎么都不肯让别人碰自己的牙,说那会让他变成一个没有超能力的普通小孩。”
“他妈妈在旁边听他讲得这么认真,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小声跟他说,让医生看牙不会伤害到超能力。”
“原来他妈妈一直守护着这种天真的想法。”
池雪焰顿了顿,笑意清冽“所以我就想起了我的妈妈,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圣诞老人,因为我妈每年都会把我爸打扮成那个样子,哪怕我睡着了,也要把礼物放进袜子,才能摘掉白胡子。”
往事袭来,与沉积一夜的酒精交织,慢慢化作再度涌现的困倦。
“我看他用力抓着手办,孤零零地站在牙椅边上,表情看起来那么绝望,我就告诉他妈妈,下午再带他过来。”
“等他们下午来的时候,我已经是红头发了。”
池雪焰微微扬起唇角“那天中午我都没有时间吃饭,坐在理发店里一边等头发上色,一边打电话让朋友去找衣服。”
“我扮成了那个手办人物的样子,幸好那部动画片的造型不算太傻。”
“他和他妈妈看到我的时候,傻乎乎地张大了嘴,眼睛好像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完全愣住了。”
池雪焰伸手揉了揉泛红发热的脸颊,又努力地保持着话语的完整“我趁机问他,我给你治疗牙齿行不行他就呆呆地看着我问,这是假发吗”
“我说,你可以摸摸看。他想了一会儿,真的伸出手揪了揪我的头发,然后就不说话了,一脸震惊,开始老老实实地任我摆布。”
耀眼的红发轻轻颤动,贺桥看出他的睡意上涌,安静地借出一个肩膀。
池雪焰便自然地靠上来,尾音悠长“原来当圣诞老人是这样的感觉。”
轻盈的发丝划过耳畔,温热的叹息落在颈间。
贺桥听见他的心跳声,也听见自己的“后来你就一直保持着红发”
“嗯,还挺酷的。”池雪焰小幅度地点点头,轻笑起来,“诊所领导有意见,但是他们也被我震住了,而且,我觉得这算工伤是为了不配合的小病人染的发,对不对”
“对。”贺桥含笑附和着醉鬼,“算工伤。”
所以从那时开始,红色头发的儿童牙医池雪焰成了例外。
他的确是一个最特别的例外。
为了一个相信超能力的小男孩,将漂亮的黑发染成常常令人生出偏见的异色。
平日里张扬肆意的人就这样靠在他肩头。
静谧中,错觉般的怦然心动。
“其实我还有一个硬币放在手心。”池雪焰忽然说。
又是个奇怪的比喻。
贺桥知道他手里没有硬币。
他耐心地问“什么硬币”
“属于贺桥的那枚硬币。”池雪焰的声音极轻,“你还没有告诉我他的故事。”
关于近在咫尺的,另一个贺桥。
或许这才是他一直以来,最想知道的谜题。
话音出口,池雪焰从困倦里挣扎出来,打起精神等待着答案时,才恍然惊觉一个被忽略的细节。
他们正牵着手,在没有观众的轿车后座里。
他倚在贺桥肩上,侧眸望向彼此交缠在一起的手指。
体温透过皮肤纹理,热得惊人,在不知何时已十指相扣。
那恰好是贺桥为他受过伤的右手。
掌心早先结的痂已悄然褪去,伤疤处新生的皮肤透着淡淡的、光滑的粉色,有种不易察觉的柔软真实。
这次牵手与往日的感受截然不同。
而他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池雪焰的手指轻轻触碰着那片温暖脆弱的伤痕,时间随之静了,静得像随风流浪的羽毛。
语言忽然变得不再必要。
今夜没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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