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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的俘虏曾言是在确认出现症状, 也即投毒成功之后方被故意放下山的,山上地方不大,在此之前,他被关押的地方同红莲教义军住处连在一块。
这疫病又是经由言谈飞沫相传, 相传极快, 防不胜防。
红莲教应当还没蠢到要将自己人一同拉下水。
且山上地方不大,药材又不齐全, 若是也蔓延了开, 在山脚监视的人不可能毫无察觉。
故而, 这疫病既是人为,想来必是有解药的,那些人应当早便服下过。
这一点并不难想通,所以江晚吟在听到几位副将争执的时候才冒出了以身犯险的念头。
话一出口, 陆缙却只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许久,他方开口“你是不信我,还是太信他”
江晚吟立马摇头“我不是。”
顿时又懊恼,明白自己此言恐会让他心生误会,以为她还对裴时序余情未了。
她立即解释“如今疫病蔓延,我只是想救人罢了, 哥哥不久前生辰时仍旧像从前一样给我送礼,舅舅说他尚存善根, 我也是想赌一赌, 所以”
江晚吟语无伦次,越说越急, 看到陆缙神色淡漠的脸时,她只觉得比他凶她还让她难受。
片刻,她抿着唇, 缓缓垂头“瞒了你玉佩的事是我不好,但我如今只将他当做兄长,故而才没告知你,想出这个法子也只是为了救人。”
她攥紧手中的玉佩,还有一句没说出口。
她甘愿以身做饵,不单是为了那些病患,更是为了他。
不想他如此烦心,不想他也被染上疫病。
江晚吟垂着头,许久,她又开口“你若是不信便罢了,我”
“没有不信。”
陆缙屈指刮了下她眼角,微凉的手缓缓抚上去。
眼神掠过那荷包里的玉时,冷静到没有一丝波澜。
“这个,我知道。”
陆缙开口。
“什么”江晚吟抬眼。
陆缙声音平静“当初我离开前在上京布下了眼线,这玉,是他们查过之后方送到你手中的。”
原来他早知道,却不曾拦。
江晚吟声音发涩“你为何不拦”
“没了婚约,你们也是兄妹,一块玉而已,送到你手中又如何”
陆缙声音沉静,却带着说不出的自负。
江晚吟闻言心口一怔。
的确变不了什么,她收到玉时,只觉得怅然。
“那你为何不让我试试”江晚吟又问。
陆缙没答,只起身,看着身后的大片地图,反问“你知道此事的后果吗”
“我知道。”江晚吟回道。
“你不知。”陆缙沉声,“战场不是儿戏,一旦拿到药,我立即会攻山,到时裴时序必死,你能接受他是间接因你而死,余生活在煎熬中么”
江晚吟心口一紧。
陆缙的确极为了解她。
陆缙又继续“倘若他不给药,死的便是你,你白白丧命,又将我置于何地”
“阿吟,你还是太天真。”陆缙语气低沉,“裴时序此人远非你眼中的善类,从这几月交手来看,他即便会救你,必然也是要你主动上山才会出手,绝不会放任我们拿到药方。你不必如此,没用的。”
江晚吟头愈发的低。
可眼下局势焦灼,她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连她都不去,那些人又该怎么办
他们很多人,甚至年纪都没她大啊。
大局当前,事到如今,能多救一条命,方能替裴时序赎一份罪孽。
江晚吟扯了下陆缙的衣袖“让我试一试,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陆缙背着身,声音却格外清晰。
“什么”江晚吟微微抬眼。
陆缙回头,又重复一遍“我在乎。在我眼里,你一个人的命,同千千万万人的命加起来,并无区别,你懂吗”
江晚吟浑身一僵。
完全没料到这话会从陆缙口中说出。
他是执掌一方的将帅,是世家子弟的楷模,芝兰玉树,天之骄子。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可以从裴时序口中说出,可以从任何人口中说出,却无论如何都不能从他口中说出。
这世上比恶人的真心更罕见的,是正人君子的私心。
背弃了一切,只为她一个人的私心。
“吓着了”陆缙抚了下她僵硬的脸。
江晚吟不说话。
“吓着也没办法。”陆缙声音平静,“我也有私心,阿吟。”
这就是他的心声。
最深沉,最阴暗,最不为人知的一面。
她是他唯一的私心。
陆缙一手握住江晚吟后颈,拥的极紧,语气克制“我可以受伤,可以战死,但绝不允许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更不会允许你拿自己去犯险。”
“没有你,我依旧能扭转战局。”
“阿吟,你信我吗”
陆缙定定地望着她。
江晚吟缓缓环住他的肩“我信。”
他都已经做到如此地步了,她怎么能不信。
“可你打算如何做”
“这你不必管。”
陆缙没再说什么,只以额触着她的额。
江晚吟同他贴在一起。
两个人寂然无声,沉默地拥了许久。
直到外面起了霜,陆缙方抱着她一同回去。
等江晚吟再醒来时,枕畔已经空了。
再往外,她忽地发现自己被陆缙关起来了。
帐门前添了两个卫兵,皆覆着面,牢牢挡着门。
江晚吟试图出去,每一回,都被客气又不容拒绝的拦回去。
她询问,那人只说“卑职只是听命,还请小娘子勿要为难我等。”
江晚吟眼睫微垂,猜测陆缙大约还是怕她冲动,所以不让她出去。
她有些无奈,不得已又退回去。
陆缙虽关着她,但一应的洗漱和吃食还是全的,然江晚吟却没什么心思动筷。
又不好浪费,军中一粒米皆来之不易,便硬塞了几口,只等着陆缙回来。
正此时,外面忽地传来了喧闹声,越吵越大,江晚吟忍不住询问“出何事了”
陆缙只吩咐不让江晚吟出去,没吩咐不能告诉她军中的消息。
卫兵便如实说了“刚刚叛军那边派人来信,说是此次投毒的确是他们所为,解药也在他们手里。”
果然如他们所料,江晚吟心口发沉。
“他们开条件了吗”
“是。”卫兵点头,“他们说可以拿出解药,但是需将军主动退兵。”
“退兵”江晚吟皱眉。
“正是。陆将军和几位副将正为此争执。”
说话间,一行人刚好进了帐来,江晚吟很自觉地退回帘后。
陆缙看了眼微微拂动的帘子,缓缓收回眼,端坐于上首。
红莲教开出条件后,帐内便炸开了锅,几乎是迅速分成了主战和主和两边。
主和那边,以老资历的周副将为首“这疫病来势汹汹,倘若无解药,咱们都得死,一场仗而已,来日方长,此刻不如依了他们,等以后再收拾这帮杂碎”
“以后”主战那边,吴都护冷嗤一声,“都这个关口了,眼看着雪便要化了,这帮逆贼分明是故意如此,实在欺人太甚,此时若是退兵,不是正遂了他们的心意,助长他们的威风我看,便该一鼓作气攻上山去,直捣老巢”
“当真是黄口小儿,你说攻便攻”周副将抚掌大笑,“再说,即便要打,谁去打,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吗那帮人一贯狡猾,巴山又是他们老巢,没有疫病你都不一定能攻下,更别提现在,万一染病,大家伙儿连枪都提不起,拿什么打仗,白白送命去吗”
“可咱们若是退兵,如何对圣人交代,如何对绥州百姓交代,还有国公爷,本就苦苦支撑,一旦咱们这边失守,只怕西线也要大乱。”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眼下疫病要紧,万一传染出去,那便是殃及天下,你能担的起,还是我能”周副将横眉倒竖。
瞬间说的吴都护哑口无言。
可仍是憋屈,他涨着脸,又看向陆缙“将军,此事,您意下如何到底是打,还是退”
陆缙自打进了帐后便没说话,只背身望着墙上悬着的巴山地图,身姿笔挺,岿然如山。
片刻后,他头也未回,只淡漠地吐出一个字。
“打。”
周副将噌的站起,他捋着须,以一副长者面貌,好言相劝“二郎,我虽称你一声将军,但我是你父亲的老部下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年轻人心气盛,急着想建功立业原也无可厚非,但眼下绝不是做意气之争的时候。当年绥州大疫,我恰好去赈过灾,当时哀鸿遍野,有的举家灭门,有的阖族覆灭,此时出兵,即便打赢了又如何,瘟疫一旦蔓延开,便是千秋之罪,实非你我所能承担”
此话一出,几位年长些的副将督军也纷纷进言,言语中不无威胁。
言辞激烈的时候,吴都护豁然拔了刀“大胆,不准对将军不敬”
周副将也被激了起,拍案而起,也要拔刀,局势瞬间剑拔弩张,眼看一触即发之时,陆缙终于转身。
“坐回去。”
眉眼淡淡一扫,一股无形的威压铺面而来,压的所有人瞬间噤声。
周副将缓缓坐下,却仍有不忿,不无讽刺地道“也对,如今你是主帅,我不过一把老骨头,但我从前也是跟着你父亲南征北战的,我打过的仗比你趟过的河还多,今日之事若是换做你父亲,他必会做出同我一样的决定。”
“周叔你不必拿父亲压我,父亲此时还等着我支援。”
陆缙只一句,立马压的周副将熄了火。
确实,眼下的局势平南王那边已成僵局,进退不得,一切反倒全倚仗陆缙这边,只等着他一举攻山之后,带兵支援。
周副将脸色不大好看,抵拳咳了一声“那黎民百姓呢,歼灭叛军,你是功成名就了 ,但又置这些人于何地,你可知一旦开战,瘟疫蔓延开,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些积贫积弱的百姓”
“我知道,正是为了他们,此仗才必须打。”
陆缙睥睨着眉眼。
“你这是何意”周副将还只当他是在寻借口。
陆缙没多言,抬手点了一下他身后的地图“这张地图,诸位还记得么”
那是他们包围巴山的地图,图上叛军为黑,绥州军为红,此刻,红已经将黑完全包围,围困在巴山之中。
几人闻言纷纷抬头“是又如何”
“那便是了。”陆缙拿起案上的一只断了一半的箭簇,圈着图上的巴山,语气沉缓,“我同裴时序交手过数次,此人的话,一句也不足为信,解药之事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他就是要是我们自乱阵脚。此刻我们已经将巴山包围,他们出不去,即便投毒,最多也只能波及军中。眼下军中虽有疫病,但发现的早,一切尚可控,主动权尚握在我们手里。然一旦退兵,放叛军出去,他们便可对寻常百姓下手,到时,遍地开花,应接不暇,那才是覆水难收,大祸将至。”
周副将顺着陆缙所指之处仔细辨别了一下地形,顿时冷汗涔涔。
的确,目前,叛军被他们围困住,军纪又森严,如今巴山脚下的五千人大营已封,暂时没波及百姓。
但一旦退兵,到时便难言了。
“可咱们已经被投了毒,没有解药,光靠抑制的汤药军中迟早要撑不住,即便不退兵,也毫无战斗力,又如何能与之对阵”
“所以,必须打,也必须要快。”陆缙丢了箭簇,眉间凛冽。
“您是说突袭”吴都护隐约明白。
陆缙从喉间嗯了一声“如今这病传的极快,我方才同胡大夫粗略估算了下,不出五日,患病者必会破千,到时局势势必难以控制,当今之计唯有突袭,五日内攻下巴山,方能阻止大乱。且他们既有解药,攻山之后,想来也不难得到。”
“可若是如您所言,那姓裴的心狠手辣,倘若他连自己人也不顾,直接将解药毁了呢”周副将又问。
陆缙只说“那也好,只要攻下巴山,起码不会波及更多人。”
几个副将顿时明白他的意思。
攻山之后,能得到解药最好。
得不到,那便只能封死巴山,与叛军同归于尽,阻止疫病蔓延开了。
以小博大,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桩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除了这领兵之人。
“但谁去呢”赵监军最心急,耐不住问道。
一句话直接触及在场所有人最关切之事。
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
霎时,帐中寂静无声,连风吹动帘幔的簌簌声都听的清。
许久,陆缙微微侧目,平静且从容。
“我亲自领兵。”
众人心口俱是一震。
再无人多说什么,只有屈膝时铠甲碰撞在地面上的激越之声。
“将军凯旋。”
陆缙并未说什么,一切似乎再理所应当不过。
只是等帐中人散后,帘后传来一声帘幔被撕扯的声音。
极轻微的一声,隔着帘隐约只见江晚吟正跪坐在榻上,微微垂着头。
陆缙缓步回去,抬起她的下颌。
声音很淡,又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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