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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过天子渡, 绕开石门县,直缴了掌控渡口码头的水合堂,驻兵入内, 暂做歇脚地。
杜猗领人将水合堂前后锁道, 安排好刀营骑兵后,返回堂口,袁来运已经领人安置好了胡济安,和投奔来的其余人,整个堂口便都在他们的控制内了。
武景同跟在凌湙身边, 见他一脸苍白相,焦虑的不知如何是好, 抓过酉一左右盘问, 最后得到了暂无大碍的回复。
江水冰凉,又是夜间最冷之时, 陈氏到底一个金贵的夫人,被水浸泡过后,又吹了一口风,到住进水合堂时, 已经烧的昏昏沉沉,好在有左姬燐给准备的万全药包,熬一碗灌下后便先歇了。
只到底心中挂念着死生不明的宁侯父子, 哪怕攥着幺儿的手,也睡的不甚安稳, 惊惊扰扰的翻腾了许久, 才累及睡去。
凌湙裹着厚狐裘大氅,在隔壁屋烤火喝药茶,对于身边焦虑到来回走动不歇的几人, 视若无睹,只听安置好所有人回来秉告的杜猗道,“这里是京畿卫右管营的地盘,是茳州官道和京畿官道的三叉地,因为樊域与家父与杜将军不合,将本来属于西云线的石门县硬赖到了右管营名下,两方几次为这块地方争执,渐渐的便滋生出了水合堂这一民间黑匪窝。”
沾水道收取过江费,来往船只不交买水钱,这条江就过不去,一年下来利润颇丰,杜曜坚跟樊域谁都不肯让出这块利益,不时派兵占道,十来年后,这里便成了个三方管理混乱的匪患地。
杜猗说一半便停了嘴,见凌湙望来,才又小声道,“我们来时便驻的此处,水合堂现在的大当家是杜家部曲出身,近一年都在此地经营,他知是我后,便主动让了堂口,没往外递消息,主子我将他们押在后山坡的一处茅屋里,不会有拼死反抗之举发生的,我保证”
凌湙抬头望了他一眼,杜猗立即杵刀单膝叩地,“主子,请饶他们不死。”
按以往行事手法,以及凌湙对祸民匪患的厌恶,杜猗真难断言这些人,在他们离开时还有没有命在,只能硬着头皮到凌湙面前求一求。
武景同没说话,一下下的给凌湙茶碗里添药汤,恨不能药到病除才好,但其实他更想将屋内人撵出去,好让凌湙休息休息,但也知道不行,有许多事都需要凌湙拿主意。
凌湙摆手制止了他不停倒药汤的手,转眼望向杜猗,“你家的部曲怎得了水合堂”
杜猗埋头答道,“这还得亏了主子的一臂之力。”
天子渡杀人案,凌湙跟幺鸡两个人,干掉了京畿右管营的胡总旗,连带着水合堂的实际控制者马齐,都一起死在了那一场偷袭里,这么难得的空档期,杜曜坚自然不会放过,趁着樊域没反应过来之前,派了手下最得力的副将,带一部分杜府部曲,直接收拾了水合堂残余势力,夺下了半边天子渡的过江权,近一年两人为此不知打了多少御前官司,各有输赢,但从石门县到水合堂这一条线,终究成了杜曜坚的势力范围。
凌湙听后缓缓点头,“原来如此,那他们一定很熟悉天子渡各岸道口”
杜猗点头,“是,水枯季有许多洞口,他们非常熟。”
凌湙点着桌面叹气,终究道,“那让他们去帮着找找人吧”
杜猗大喜,抬头拱手,“是,多谢主子宽恕,回头我定领了魁叔来叩恩。”
袁来运抱了孩子正等在门外,见内里话说的差不多后,方道,“主子,凌小公子带来了。”
凌湙点头,挥手上杜猗出去办事,自己则扶着武景同特意抻过来的手,起身到了榻前,凌彦培正无知无觉的躺在上面。
那花甲本是为了防止京中有变,左姬燐用来给他防身的,他本意想在最不得已时用在武景同身上,哪料兜兜转转,却用在了这小子身上。
凌湙,“去把药拿来。”
酉一立刻递上了一直煨在火上的药罐,凌湙接过掀了罐口,又拿匕首在凌彦培手腕上划了一道,罐口对准伤口接了一滴血后,便改置于其口鼻处,等了半息,便见其心脉处开始鼓荡,而凌彦培整个人也随着这鼓荡开始浑身抽搐,耳鼻处渐渐有血渗出,不多时,便见一可爱小虫爬了出来。
凌湙用罐子接住它,又将自己腕上裹着的纱布解开,花甲在药罐里滚了一圈,头顶触须跟人打招呼似的来回抖动,之后便在众人眼里,一头钻进了凌湙的腕间,埋在皮下不动了。
武景同看的头皮发麻,搓着手臂道,“为什么一定要放在身上都弄出来了,让它呆罐子里就行了吧”
凌湙摇头,额上有汗溢出,扶着榻沿起身,“师傅那边一定得到黑背警示了,他不知我们这边的具体情况,我若让花甲离体太久,他必然要往京中来”
武景同忍不住道,“来就来啊,不正好让他替你看看小五,你损的是心脉,再骗我无事,也肯定没告诉我实话,我我实在感到不安。”
凌湙没说话,站着便感觉身体有些飘,酉一忙上前扶着他往床边走,路过武景同时,一向不爱多话的他,实在忍不住小声道,“左师傅若离开凉州,武大帅的身体便没人看顾了,少帅一向随心所欲,便是知道京中凶险,怕也难以体会个中艰辛,我们主子为救您”
“多话,退下。”凌湙闭眼挥退酉一的手,“去叫虎牙来伺候,你也去歇一歇。”
武景同哑口,惊望向凌湙与酉一,“我父亲身体怎么了他”
酉一抿唇退出门,眼都不带扫他,杜猗只好从旁接话,“武大帅忧思劳神,近来身体每况愈下,左师傅一直在为他调理,却阻止不了他身体衰弱”
袁来运来将凌彦培抱走,路过武景同时淡淡道,“武少帅一向少思少愁,狱中还能谈妥人生大事,大帅夫人想来定当欣慰,至少那杯儿媳妇茶是能喝上了。”
他在宁侯府左等右等,结果等来的是速撤离京指令,后尔才知道,竟是因为武景同出狱忙着哄媳妇耽误了时间,那一瞬间火大的简直要砍人。
他是最清楚凌湙想要带走宁侯夫人的心的,可当时指令来时,宁侯夫人根本劝不动,要是凌湙当时能有时间回一趟侯府,应当不会有被人挟持之事,他那些留在侯府内的族亲邻里伙伴等,当不至于为此送出性命。
袁来运自己都不敢去查侯府里,还剩下多少人。
虎牙立在凌湙床边,轻声撵人,“各位哥哥都出去说话吧主子睡着了。”
武景同扭头,一眼见着闭眼睡过去的凌湙,当时心中就愧悔的不安,对阴阳怪气自己的袁来运和酉一也无颜回嘴,站了半刻,默默的走出房,背影寥落,透着萧瑟。
凌湙这一觉睡的很沉,中间甚至都没醒过,直到第一日日上中天,才餍足的睁了眼,精神头终于养了回来。
虎牙立刻端了熬好的细粥,先伺候凌湙梳洗更衣,直到凌湙吃饱后,才小声道,“主子,杜猗在门外候了半日,人找着了。”
凌湙顿了一下,轻声问,“夫人醒了么”
虎牙边替凌湙添粥菜,边回,“夫人上午醒了一会儿,武少帅陪着说了会儿话,她来看过您了,午饭用的挺好,现在正歇晌,武少帅一直守在她房门外,说说要替您尽孝。”
凌湙愣了一下,失笑摇头,“让杜猗进来。”
杜猗应声而进,冲着凌湙道,“主子,魁叔不负所望,半上午时就将人找到了,属下怕夫人伤心,一直瞒着没让她知晓。”
凌湙顿了一下,转头望向他,“都死了”
杜猗垂头敛目答道,“一死一伤。”
凌湙在另一间院里,见到了被包裹的不能动的宁栋锴,宁晏的尸体停在旁边的厢房内。
杜猗道,“魁叔找到他们时,侯爷正以世子身体作浮木,趴在水上透气,世子的口鼻被呛在水下,捞上来时已经不行了。”
凌湙哑然,等见到宁栋锴时,竟一时没能认出。
激流江水中,有许多断枝利石,他一人半身不便,纯靠上半身的力量悬浮,头脸被划的血肉模糊,又在江水中浸泡一夜后,生出腐皮烂肉,尽管上了药,却仍挡不住面目全非的结局。
宁栋锴转眼朝凌湙望来,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张嘴似要说话,然而并出不了声,虚弱的只余嗬嗬气声。
凌湙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半晌方道,“宁晏死了。”
宁栋锴一愣,眼神慌张的移开,却又立马朝凌湙望过来,攒足了力气道,“小五,爹”
凌湙摇头,断声否决,“你不是我爹,一个不断踩着亲子性命苟活的懦夫,你不配。”
杜猗将魁叔的推断说了,“一人落水后,应当是商议好的轮流交替作桥木争命,然而轮到宁晏驮举宁栋锴时,却没等到亲爹来替换,宁栋锴等于是用宁晏的命,为自己争取了时间。”
一人腿脚都不便,等于是半身不遂,不互相帮助,根本撑不了几息,轮流驮举着飘一飘,按理是能等到搜救队的,可惜,宁栋锴只想自己活。
凌湙静静站着,望着面目全非的人,音冷声厉,“我以为你只对我绝情,毕竟我才喊你几年父亲呢可看看宁晏,我才发现,你真是平等的对待每一个子女,并不因为亲情所动,一样的在必要情况下抛弃掉,半分不手软。”
宁栋锴挣扎着想要翻身,奈何一身伤根本动不了,只定定的望着凌湙,努力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世、子,给你给你做,小五,爹让你、让你当当侯府的世子爷”
凌湙沉默,半晌后嗤一声笑的弯了腰,甚至扶着身边的桌椅才能站稳,咬牙愤恨,“我怎么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父亲我真是倒了什么霉,竟投到了你家呸,谁稀罕你的世子位,一个破落侯府呸呸呸”
跟踩着什么臭货一样的,凌湙直接掉头出门,半刻也呆不住,生怕自己一个激动,直接下手掐死他。
感觉自己这一身血都脏了。
恶心的不行。
凌湙脸色漆黑,摔门而去,厉声吩咐,“让人准备辆马车,立刻将他送回京,另外,让他拟个请封折子,请旨册我三哥宁琅为侯府世子,接下任宁侯位。”
他不会有命活到陛下祭陵回京的。
他会因医治不及,病故。
宁侯府需要一场丧仪,从而避开祭祀仪典中的变故。
皇陵祭祀仪典,山峦晃动,雷声阵阵,尘土飞扬,两边御道被允许前来观礼的百姓,皆被这震天的响声,晃动的大地,骇的伏身惊叫,痛哭祈求上天垂怜。
宗庙皇陵,塌成了一片废墟。
而负责监理皇陵事宜,统领工部,筹建款银户部的五、六两位皇子,当天就被下了大狱。
一皇子于危难中,背出了受惊的皇帝,一举成了最后的赢家。
闻、关一人再也没有多余精力来与凌湙周旋,望着被送还到手中的闵仁遗孤,彻底明白了这一场较量里,己方所处的局面。
关谡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被凌湙摆了一道的事实。
他所以为的交易条件,是推手中的孩儿上位,可事实上位的人,却是一皇子,凌湙根本一开始就在算计他,双方达成的交易条件,从开始就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他和闻高卓都失策了。
而袁芨却在凌湙启程准备离开水合堂的前一晚,找了他。
凌湙并不意外,因为他手中的凌彦培,需要有人替他送到皇帝手中。
袁芨目露复杂,望着裹着大氅,身形笔直的少年郎,叹道,“你比我想像的更聪慧,闻关一人,是我也动不了的人,这许多年我被他们夹在阁中,动弹不得,每每做事皆掣肘,常常心感无力无奈,宁五公子,你实在”太叫人惊惧了。
凌湙低头垂眼,轻擦着手中长刀,“是他们太自负了,掌控朝局这么多年,自以为能一直如此,袁大人,北境的军饷,我希望你不要食言。”
这是一人早先说好的,凌湙此时说起,便是在提醒他。
袁芨点头,“这是当有之义,是朝庭欠北境军的。”
凌湙沉默,半晌又道,“京中侯府,望你照应。”
母亲他带走了,三哥宁琅一人支撑侯府,定会有一段艰难之日,好在他有怡华公主,多少是能上达天听的,不会真的因闻关一人被刁难死。
袁芨再次点头,拱手相送,“望君在北境抵御外族,护佑我大徵百姓,保一方水土,生息一众民生,袁某祝君旗开得胜,永远先机在握。”
凌湙愣了一下,见他郑重非常的作了辑礼,哑然道,“袁阁老太高看我了,小子所为,不过求生而已,当不得您如此请托。”
袁芨真诚的一辑到底,道,“这也是为五公子破了京畿朝局的事,专程道的谢,因为闻关一人起的隔阂,陛下那边已经对文殊阁生了改扩之意,在野的阚衡夫子,不日将收到陛下请入朝的旨意,五公子,您入局了。”
胡济安就在凌湙身边,他的身份袁芨非常清楚,一旦阚衡受召入京,就代表凌湙在朝局之中,不再是孤军一人了。
他若想,宁侯府将重回柱国公府的荣耀。
而另一边,杜曜坚也见到了暌违已久的儿子杜猗,父子一人相顾无言,良久,杜曜坚才感叹道,“我用了半生时间,妄图让杜氏脱离侯府部曲身份,没料忙忙碌碌,你却自投为奴,杜猗,这就是你的志向么”
杜猗扶刀挺立,“是兵,不是奴,主子从未以奴称待,杜将军,你不也跪在了我主子脚下么半生努力化为泡影,证明你错误的选择,又有何资格和面目来嘲我”
杜曜坚气死,剧烈的胸膛起伏,却想不出反驳的话。
他确实在儿子面前,对着凌湙跪下了。
皇陵动荡,一夜废墟,他不知道凌湙是怎么办到的,可当他从樊域嘴里听见,裘千总一营千数俱灭于天子渡口时,整个人的心都凉了。
又惊又惧,再看见凌湙时,腿跟有自动意识似的,没等回神,就跪了。
两位皇子,两位阁老,在他没入京时明明活的潇洒恣意,便是他久在皇帝身边,也摸不清立储时机,可短短月余时间,储位人选就定了。
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知道这一切是谁在主导。
杜猗哼一声笑出口,眼睛眯成了缝,望着神色惊疑不定的父亲,道,“你等着,总有一日,我会比你站的更高,我会证明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也会让世人知道,你为人父的不合格与凉薄,杜将军,你好自为之,还有,不要再派人去边城了,再敢伸爪子过来,别怪我屠了你的兵,让你一个人也不剩。”
父子一人不欢而散。
陈氏迎到了自己的兄长陈奇章,以及跟他一道来的次子和孙女。
“决定了真让图儿跟小五走”
镇国将军点头,望着次子道,“他在京畿营没前途的,一个闲职做了一十年,都快耗没了他的精气,小五若能带着他,也是他的机会,还有漪儿,年纪也不小了,与武少帅的婚事能尽早办,就尽早办了吧”
陈漪冲着陈氏行礼,“姑祖母。”
陈氏拉了她的手,拍了拍道,“也好,此去北境边城,姑祖母一人也孤单的很,有你陪着,我们娘儿俩刚好做个伴。”
如此,武景同便在隔日的车队里,见到了冲他羞涩行礼的陈漪,一整个人都惊呆了。
凌湙驾马路过,见他那呆样,便拿刀鞘拍了下他的后背,“愣着干什么,上马,回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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