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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檀手脚冰冷, 僵硬地立在那里,无法迈步,雨水胡乱地拍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脑海一片空白。
天空炸开一个惊雷。
士兵们倏然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那声音甚至盖过了雷声, 激烈而杂乱, 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在大声嚎叫。
“瀚海可汗授首赢了、赢了”
阿檀隐约听到他们在这样叫喊着。
可是,秦玄策没有回来,她的大将军没有回来。阿檀站在瓢泼大雨中, 呆呆地看着人群在欢呼、在雀跃, 她的心中只有一片茫然。
住在附近的百姓们听到这喧哗的动静,纷纷打开家门, 跑了出来,人们奔走相告,周围开始热闹了起来,所有人都在叫着、喊着、笑着。
阿檀踉跄地走了两步,脚一软, 差点又要跌倒, 幸而后面有人拉了她一把。
那两个原先跟在她身后的玄甲军士兵跑过来, 扶起阿檀, 他们带着狂热的神色, 大声喊道“苏娘子, 你听到了吗大将军击杀瀚海可汗,我们赢了,凉州有救了”
他们为什么那么欢喜、那么兴奋难道
阿檀心里一激灵,几乎要跳了起来,她死死地攥住手心, 屏住呼吸,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二爷大将军呢他在哪”
“武安侯率大军来援,大将军和侯爷汇合一处,大败突厥人,如今追着这群胡寇往北边去了。”年轻的士兵满脸喜悦,眼睛都在发光,“大将军赢了,我们家大将军从来就没输过,他赢了赢了你听到了吗
阿檀的身体摇晃了两下,她像是被巨浪携卷着,猛地抛上半空,又猛地又掉到实处,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噗通”坐到了地上。
孩童们在跳着尖叫、老人们相互搀扶着跪倒在地上、膜拜苍天、妇人们笑着拍手,士兵们高举着长戈和盾牌,发出高昂的吼声,从近处到远处,整个凉州城渐渐开始沸腾起来。
阿檀呆滞地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良久,突然“哇”的一声,把脸伏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不顾仪态、一身泥泞,哭得浑身直打颤。
远方的原野上,无数尸体堆积着,折断的长戈斜插在地面,血被雨水冲刷淡了,只留下一点淡淡的惨白。
乌云散开,雨停了,夏日的气候总是那么多变,慢慢地又从天空露出一抹斜阳,原来此时已经近了黄昏,落日烟华,绚烂而浓重,在城墙上印出近乎赤金色的影子。
秦玄策与傅成晏驱马并行,从尘烟尽处归来,身后是雄壮肃穆的军队,战马抖擞,旌旗凛冽,刀枪上血痕犹未干涸。
凉州军民倾城而出,跪于道旁相迎,俯首躬身,以致敬重之意。
严兆恭赶上前去,长拜作揖“傅侯高义,救吾等于水火之中,凉州上下感恩戴德。”
傅成晏年逾四旬,长年的戎马生涯,使得他看过去显得格外严肃生硬,他面容端正,年轻时也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美男子,但如今眉间刻着沧桑的皱纹,气势威重,又非一般人所能及。
他听得严兆恭如此说,反而不悦,哂然道“驱除鞑虏,护我山河,本为大周子民分内之责,严大人此语,置傅某于何地秦玄策亦在此,汝等何不言谢,原来亲疏远近不同,傅某与汝等非同路人乎”
傅成晏多年据守陇西,麾下兵强马壮,俨然割据一方为王,神态之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咄咄逼人。
传言不虚,这位傅侯爷果然不好相与。严兆恭和后面的薛迟一起擦了擦汗,把嘴巴闭紧了。
秦玄策摇摇晃晃地下了马,勉强站稳了,朝傅成晏抱拳,沉声道“傅侯义薄云天,不计前嫌,慨然驰援,真英雄也,大恩不言谢,玄策铭记于心,日后定当回报。”
傅成晏冷哼了一声,跳下马来,将手中长枪扔给身边的亲卫兵,捏了捏拳头,倏然大步踏前,一拳狠狠地砸在秦玄策的胸口。
秦玄策喷出了一口血,“噔噔噔”倒退三步,差点跌倒,左右慌忙上前扶住。
他摆了摆手,自己又撑住了身体,示意左右退下。
众人面面相觑,目中惊骇,但皆不敢上前。
傅成晏毫不客气,揪住秦玄策,饱以老拳,扎扎实实地揍了他一顿,最后一下,更是直接把他砸在了地上。
秦玄策不吭声,生生受下了,被打倒在地,也只是咬着牙,擦去嘴角边的血,拔出剑,撑着地,颤抖着又站了起来,在傅明晏面前挺直了身体。
他经过一天的酣战,满身是伤,一只手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血顺着他的头、他的脸滴下来,把眼睛都糊住了,他的眼中带着赤红的煞气,斜阳将落,把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他身姿英挺、气势威武,立在城楼之下,原野之外,依旧如山如岳,不可撼动。
傅成晏接过随从递过的帕子,擦去手上的血迹,倨傲而冷淡地道“吾生平只有一女,视若珍宝,可恨竖子无礼,欺吾不在京中,竟欺凌于她。今日这顿打,是吾为人父者替女儿做主出头。”
说完这番话,他退后一步,亦朝秦玄策抱拳,肃容道“五年前,汝父困于凉州,彼时吐蕃人兵临城下,吾不能赶来相助,每每思及,深以为憾,今日之举,不过略尽绵薄之意,以慰旧友在天之灵。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年少有为,义勇双全,不坠汝父之名,甚佳。”
秦玄策听到傅成晏提及父亲,心头一热,低下头去“玄策有愧,不敢当世伯谬赞。”
傅成晏点了点头,又恢复了原先疏离的语气“儿女之怨已报,汝父之谊已偿,自此两不相欠。战场凶险,朝局诡谲,日后,汝当慎之再慎,不可如往日轻狂。”
他是个干脆利落的人,这番话说完,不再多做客套,拒绝了严兆恭邀请入城的提议,随即上马,指挥麾下兵马调转方向,打算离去。
身后处,凉州的军民纷纷涌上来,围住了秦玄策,他们大声叫着秦玄策的名字,喊着、笑着,喧哗欢腾。
在这一片吵杂声中,傅成晏兀然听到了一个娇柔婉转的声音。
“二爷”
傅成晏心头巨震,脱口而出“婉娘”,蓦然回头望去。
人头攒动,看过去黑压压的一群,完全不知道那个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再仔细聆听时,已经捉摸不到了。
暮色四合,黄昏暗影,天低野阔,人在其中,连面目都显得模糊起来,他们挤来挤去、混成一团,什么也分辨不出来。
傅成晏骑在马上,茫然四顾,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属下见他脸色有异,上前问询“侯爷,可有何吩咐”
傅成晏猛地惊醒过来,抹了一把脸,或许是这几日他日夜兼程行军,兼之今日一场恶战,过于疲惫了,以至于产生了荒谬的幻觉,竟在此处听到了亡妻的声音。
但他的婉娘已经走了,十五年春夏,天人永隔,此生不能回首。
他心中怅然若失,摇了摇头,不再停留,率部去了。
秦玄策推开了搀扶的属下,推开了严兆恭,自己挣扎着向前走了两步。
他在人群中看见了阿檀的面容,一闪而过,她头发凌乱,一头一脸都是水,沾满了泥泞,她本是个娇滴滴的绝色美人,此刻却像一只小鸟在泥地里打了个滚儿,还被人碾了两脚,一团糟。
这只脏满泥巴的小鸟在那里使劲蹦着跳着,但是人太多了,她也太矮了,完全挤不进来。
秦玄策几乎是冲了过去。
“大将军,您慢些,小心您的伤。”旁边的属下惊呼着。
秦玄策踉跄着,粗鲁地拨开了围在面前的人,怒喝道“让开都给我退下”
“大将军,您慢些。”
“让开”
众人纷纷避让,人潮退去,唯有阿檀留在原地。
在暮色中,她抬起眼睛望着他,她一身狼狈,脸脏得都要看不清楚模样了,而那一双眼睛还是极美的,似天光明月,穿透了氤氲的暮色。
周遭的人群仿佛消失不见、所有的喧哗仿佛尽数褪去,秦玄策只看到了她。
他张开双臂,扑了过去,就那么直直地将她拥入怀中。
“我回来了,阿檀”他的声音混合着喉咙里的血沫,嘶哑的、含糊不清,贴在她的耳边,恶狠狠地道,“有没有忘记我有没有打算嫁给别人”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到啦,看到大将军抱着她。
羞死个人,阿檀吓得僵住了,眼睛睁得圆圆的。
他抱得那么紧,呼吸间都是他的味道,炙热的松香气息,带着浓郁的血腥和汗味,霸道地笼罩了她。她的胸脯过于饱满,太占地方了,被勒得生疼,差点喘不过气来。她又气又急,手指头在下面戳了他一下。
居然一戳就倒,秦玄策支撑不住身体,摇晃了一下,直挺挺地砸了下来,固执地保持着拥抱的姿势,连带着阿檀,一起摔在地上。
众人一阵惊呼。
啊,大将军本来就很重,穿着一身玄铁铠甲,更重了,这一下,把阿檀砸得眼睛直冒金星。
偏偏秦玄策还在问,喘着粗气,快要晕厥,还咬牙切齿地问着“有没有忘记我快说”
这个男人,真的太重了。
阿檀阿檀的胸被压住了,无法呼吸,艰难地抽了两口气,眼睛一黑,直接晕厥了过去。
过了些日子,定州刺史刘重铭求见大将军,被严兆恭拒了三次,又求了三次,终于挨到秦玄策可以下地走路的时候,在正堂大厅接见了他。
秦玄策还未完全恢复过来,脸色发青,右手臂用绷带绑着,吊在脖子上,若寻常人这般,应是狼狈的模样,但他大马金刀地高坐堂上,靠着高背圈椅,看过去倨傲而凛冽,眉目间带着锐利的煞气,令人不敢逼视。
刘刺史和严兆恭不同,他是文举出身,生性斯文儒雅,为人安分谨慎,虽然身为一方大员,但面对秦玄策却有点战战兢兢。
“下官不能及时应援,有失职守,请大将军降罪。”刘刺史深深拜下,不敢抬头。
秦玄策冷冷地道“刘刺史固守定州,安抚百姓,何罪之有”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敢问魏王何在”
刘刺史额头上冒出了大汗,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身后站出来一个人,跪在堂下,深深拜倒“小人乃魏王府参军,殿下有愧于大将军,不敢来见,特命小人来给大将军请罪,殿下眼下亲率十万大军攻打安北,要为大周收复失地,将功赎罪。”
严兆恭在下面听着,呵呵笑了两声,阴阳怪气地道“嚯,突厥人败了,魏王终于神气起来了,武功盖世、勇猛无双哪,好,我们都等着看他收复安北,立下奇功。”
魏王府这位参军早些日子和魏王同在凉州,深知严兆恭和魏王之间的过节,当下一声不敢吭,把头埋得更低了,心虚地道“魏王原先思虑不周,十分后悔,得知凉州围困,已然点兵遣将前来救援,不过迟了一步,未能出力,故而转向挥戈安北,愿为大将军分忧。”
突厥大军压境、凉州有难之际,魏王把兵马拉走,躲到定州,如今突厥人败了,他却出头冒进,这行径,别说严兆恭,就连刘刺史都替这位殿下觉得害臊。
但是情势不由人,刘刺史也无奈,苦着脸道“魏王殿下持天子手谕,下官不敢不从其号令,只担心突厥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魏王此行恐有风险,下官思之再三,终觉不妥,还请大将军示下。”
魏王府参军对自家王爷有几斤几两是知道的,他心里也是这个意思,偷偷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秦玄策。
秦玄策与傅成晏合力杀退了突厥人,突厥残部退回安北境内,那里是阿史那摩经营多年的领域,能让他们暂且得以喘息。
陇西那边尚有吐蕃人虎视眈眈,傅成晏不敢久离,业已回守,而凉州这边死伤惨重,几乎没有再战之力,只能等待朝廷的援军到来,再做计较。
故而,秦玄策只是淡淡地道“我重伤未愈,不能出战,魏王既有刚勇之气,且让他去吧。”
刘刺史和魏王府参军一起傻了眼。
但秦玄策不欲多说,已经起身,他的目光扫过下首,威严而冷峻“怎么,尔等有何异议”
目光如剑、气势如山,众人齐齐躬身,诺诺而已,不敢有任何异议。
秦玄策回到房中,方才那种凛冽的气势就消退下去了,他用拳头抵住嘴,咳了两声。
阿檀马上过来扶住他,用细细软软的声音道“二爷有伤在身,就别乱走动,来,快坐下。”
秦玄策不动声色地坐到榻上。
阿檀贴心地拿来一个云锦缂丝引枕摆在他背后,让他惬意地靠住了,还要温柔地问道“二爷哪里不舒服,我给您揉一揉可好”
秦玄策又咳了两声,拍了拍胸口,一脸肃容“这里有些闷。”
他在战场上受了多处重伤,连胸口都贯穿一道巨大的切口,当时流的血把衣袍都染红了,如今上面涂着厚厚药膏,包着重重绷带,他还能拍得“啪啪”响。
阿檀吓了一跳,赶紧把他的手拉开,娇嗔道“轻点儿,来,我看看。”
她用手指在他胸膛上仔细摸索着“还好,没再出血了,大夫今儿早上还说,天气热,若差不多,就把绷带解开,晾着透气,我看不成,您粗手粗脚的,若是碰到或者蹭到,又要疼了。”
秦玄策当日从城外归来,昏迷了一天一夜,阿檀把眼睛都哭肿了,那之后起,她就格外紧张,每天目不转睛地盯着秦玄策,生怕他有丝毫闪失,时时嘘寒问暖,温柔曲意。
秦玄策嘴上不屑,斥她矫情作态,心里却着实受用。
比如这会儿,他下颌微抬,矜持地道“啰嗦,一点不疼,就是有点闷着,你稍微摸两下就好。”
大将军叫摸,阿檀就摸,手指头蹭过,轻轻的、慢慢的、就像一只毛毛虫爬在上面,悉悉索索,爬得秦玄策的心口痒痒的。
他突然觉得大夫说的是对的,这大热天,十分烦人,得把绷带解开,顶好把衣服也脱了,让某个人认认真真地给他摸一摸、揉一揉、吹一吹。
这么想着,痒得更厉害了。
他俯下身,低低地唤了一声“阿檀”
“嗯”阿檀抬起眼睛望着他,她的眼眸如春水,眉头微微地颦着,显得天真又妩媚。
秦玄策凑过去,“啾”了一下。
“啊”阿檀的脸“刷”地红了,捂着脸颊,慌张地看了看左右,幸而房中没有旁人,奴仆们都侍立在门外,竹帘低垂,挡住了视线。
她害羞地道,“青天大白日的,您正经点,小心让人看了笑话。”
最不正经的人就是她了,妖妖娆娆,勾人答答,还好意思叫他正经些。
秦玄策不满了,下颌抬得愈发高了一点“那时候是谁死活拉着不让我走是谁对我投怀送抱肯定不是你吧让我想想,到底是”
阿檀羞得连耳朵都红了,急急伸手捂住秦玄策的嘴“我的爷,求您别说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秦玄策顺势用单手把阿檀搂到怀里,上上下下胡乱亲了一通,直到两人个都气喘吁吁的。
“二爷,这不成体统。”阿檀羞答答、泪汪汪。
她眼似桃花、腮若海棠、嘴唇被咬得红艳艳的,像是樱桃,饱满而高耸的峰峦剧烈地起伏着,纤腰弱柳,依在秦玄策的掌中,像极了勾人的狐媚子。
秦玄策咬着她的小耳垂“知道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什么吗”
阿檀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无辜,摇了摇头。
“城外敌军已退,身畔妖魅却在,我要大战三百回合,将你好好收拾一顿,看你日后还敢不敢那般轻狂”他的声线沙哑、语气凶狠,活似饿了许久的狼。
阿檀只觉得“轰”的一声,羞得整个人都要冒烟了,她捏着粉拳,捶了秦玄策一下“别说了,我再也不搭理您了”
那一拳捶在秦玄策的胸口上,好似小兔子蹬了一下。
秦玄策突然咳了起来。
阿檀赶紧缩回了手,惴惴不安起来“二爷,您没事吧”
秦玄策轻轻摇头,刚想说话,张开口,却喷出一口暗红的血。,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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