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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二五原是盐山县赵家村人, 在他幼时, 家中有十来亩田地,算是村中富户。
幼时的他无忧无虑,未曾知饥饿,不曾晓劳苦。
可是后来黄河决堤改道, 家中房屋和田地尽数掩埋于泥沙之下。
爷奶和爹, 也长眠在了退滩地下。
他母亲拉扯着兄妹人,啃树皮掘草根, 在黄河退滩淤流之处开荒,终于在累得咯血后, 开出来二亩地。
家中终于再次拥有了田地,赶紧种上粮食。
可因为要交明目繁多的赋税, 一年到头收获的粮食,甚至吃不到开春去。
大多时候依,他们旧啃树皮、掘草根,日子也没有好起来。
但到底家中有着二亩田,心中有了一个盼头。
可是后来官府说废堤弃堰、荒山退滩、大河淤流之处,都是官府公田。
差爷来到家中, 告知他们:家中二亩田地, 自此回归官府了要感恩朝廷,没有叫他们补交田祖。
赵二五他日思夜想,总也不明白。
家中原来的五亩田地被水淹了, 他娘于是在原来的地方又开荒出来两亩地, 耕种成了熟地肥田,他们也交了田赋和人头税各种税赋。
怎就要感恩朝廷,没叫他补交田祖呢
怎就不是他们的地呢
怎就成了官府的公田呢
赵二五一直没明白,然后他成了官府的佃农。
佃农赵二五依旧勤快肯干, 他早出晚归,侍弄着官府的二亩田地。
可是他再如何勤快肯干,地里收的粮食,总也不够交纳官府收取的田租,一年到头,反倒欠了官府租子。
作为官府的佃农,向官府缴纳田租,也是理所应当。
可赵二五不明白,他都是佃农了,为什么依旧要交纳各种名目的赋税
赵二五不明白,他怎么想都不明白。
只有眼看欠官府的债务,一年一年往上累积。
尽管他为还清债务,在耕种二亩田地之余,还去和同他一般的佃户抢着开垦退滩淤流荒地,又去打短工、下苦力。
还是没能让债务停止增长。
某一天晚上,他觉得他这一辈子、或许再算上下辈子,都还不完欠官府的债务了。
他也将死在某一日的饥饿里。
赵二五预感他了他的命运,可他依旧耕种着田地,等待着某一日死亡的造访。
他觉得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就像他身边许多和他一般的佃户那样。
饿死、累死,下苦力时被货物压死,或者走路时倒进路沟里去。
忽有一天,官府的差爷传话来,叫村长去衙门议事。
村长议事回来,说是自此之后他们就是盐民了。
有人哭嚎,不愿落入贱籍盐户,还要做耕种的民户。
赵二五和大多数人一样,安静地接受了身份的转变。
哦,自此之后就是盐户了啊。
这没什么,总归做农户也没有自己的田地,那当盐户又有什么不好呢
之后有盐场的管事下来选工,赵二五因长得高大,被选做第一轮的盐工,到时去盐场做活。
到了那一日,赵二五按照盐场管事的话,作为五百盐工中的一员,到盐场去做工了。
然后他见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高得齐天的红艳城墙,巨大平整的灰青石板水泥路面。
然后赵二五发现,当盐工干活,比种地,比下苦力,都要轻松,他愿意日日都做盐工
管事的说:伤口撒盐最疼,他们整日踩在盐卤水中,脚上皮肤会被腐蚀,那时会很疼。
赵二五低头看了他的一双脚,整个脚底板已经结成整块茧子,就是走在林间,都不惧枯枝尖刺硌脚。
被盐卤水浸泡想来也没甚可怕的,就算日后茧子泡得薄软,腐蚀皮肤,那时肯定也已经习惯了。
赵二五做了大半日工,一直饿着的肚子虽然更饿了,但还能忍耐。
这时盐场管事叫他们下工,他和盐工们都很高兴,下工竟然这般早
管事却又说“去食堂吃了饭,就立刻离开盐场。明日早些来,食堂有早饭吃,不要钱。”
赵二五走在盐工中间,将信将疑来到食堂。
他就看见了宽敞空旷的食堂里,有堆得山似的馒头
听从指挥排队,轮到他时,他也拿到了属于他的两个拳头大馒头,与一碗粥,那粥竟然能见着米粒
当混着麦麸的黑面馒头入口时,赵二五口中涎水直涌,立即湿润并分解了馒头,没咀嚼两下,就咕嘟吞入腹中。
直到两个馒头都下肚,赵二五才真正确认,他竟然吃到了馒头
成为官府佃农后的第年,他第一次吃到馒头,第一次喝到有米粒的米粥。
赵二五第二日天不亮,就到盐场外来等着了,尽管如此他也不是最早的。他到时,盐场外已经等着百来人了。
盐工们都一样,怕来晚了就没有管事说的早饭吃了。
“要是今早也能吃昨天那样的馒头,再喝上一碗米粥就好了。”
赵二五也是这样想的,他还在心里念叨如果能一直吃到馒头,喝到米粥,我愿意干一辈子盐工。
赵二五的祈祷应验了。
晒盐忙季的那四五个月,他每天都吃到了馒头,喝到了米粥。
甚至初一十五那两天,还吃到了两顿米饭,两顿干的白米饭啊
盐工们下工回去路上,都不敢相信“我竟然过上了顿顿有饭吃的日子只要去上工,就有一日两餐下肚,这样的日子可真好。”
赵二五也这样觉得。
能吃上饭之后,赵二五又不想等死了。
他开始担心忙季过去,不来盐场做工时,又要没饭吃了。
可到了放假那日,盐场竟然要给他们发过去五个月的工钱整整一千文钱
盐民给盐场做工,不但供一日两餐,竟然还有工钱
赵二五从管事手中接过叮铃作响的十串铜钱时,忍不住蹲到地上,不停地狠狠亲着铜钱,还止不住地流泪。
却不会有人来笑话他,因为像他一样激动的,放眼望去并不少,甚至嚎啕大哭者都不在少数。
赵二五对生活逐渐重新有了盼头。
晒盐忙季,他就在盐场做工,听管事的话,早出晚归勤做工,多思多学做好工。
淡季时,他又去盐场码头做苦力,背盐运盐,按数量结工钱,虽然很累,但每天挣的比忙季时还多。
两年过去,他终于还清欠官府的债务,还攒下两贯钱。
有了钱,他就打算请媒婆给他说亲。
他想要娶上一个娘子,生上两个孩子,然后一直在盐场做工,安安稳稳、平平淡淡度过余生。
若是娶了娘子,肯定就不能再住在这只有一间房的窝棚里。
于是赵二五开始筹谋建房。
就在在这时,盐场宣布,要给优秀盐工分房
就是分盐场外围,那些建得整整齐齐的,比城里房子还坚固漂亮的红砖瓦房
赵二五因为过去两年表现优异,分得了一套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红砖瓦房。
同他一样,第一批分得房子的共有一百人,这些人时刻都沐浴在其他盐工的羡慕目光中。
不过旁人也只是羡慕,因为房子还在不断修建,表现好了以后也能分房。
第二批,第批,第五批,后来又有近两千户盐户分到了房。
曾经活着等饿死的赵二五,能吃饱饭了,住上了不惧风雨可住百年的红砖瓦房。
还娶了一个娘子,又生了一个孩子,刚满百日。
这日,赵二五进家门时脸色奇差,赵娘子抱着白胖儿子问“怎的可是有甚么事”
“今日有从东京来的盐商,带来一个天大噩耗”
“甚么噩耗可紧要”
“关乎我们性命的事,怎的不紧要”
赵娘子抱着孩子急了“怎么一回事,怎的就要了命了”
赵二五恨恨地一拍桌子“那盐商说,我们西门大官人奉召往东京去朝见谢恩,参见朱太尉时,朱太尉道是为给圣上营造夏天也能赏的雪景,要以洁盐充作冬雪”
赵娘子震惊“精盐何等珍贵,怎能用来充作冬雪”
“那些权奸岂会和你我一般作想”赵二五气得大口喘气,“那雪景造得又大,长九里、宽九里,这般就是万多亩宽广了仅仅平地积盐一尺,就得八百亿斤盐”
“可那朱太尉,竟还觉得配不上,要让西门大官人进上九百亿斤精盐”
赵娘子闻言又急又怒:“那就毫无办法可想了”
“能有甚么办法可想西门大官人提议用白石灰充作冬雪,还遭那朱太尉一番发作训斥,逼着要进上精盐。”
“那盐商说,即便西门大官人的两个盐场日夜不停的晒盐,也要千年才能进上九百亿斤盐”
赵娘子觉得朱太尉那厮简直是疯了“我们哪能日夜不停晒盐千年”
“谁说不是朱太尉根本就是想强占西门大官人的两个盐场,却又不愿意付给我们盐民衣食工钱,于是便想了这法子。”
“那盐商说这次就是最后一次来批发盐了,之后再不敢来。”
赵娘子急得想掉眼泪“那、那盐场的盐日后不就只能白白送给那朱太尉吗西门大官人可就得不到一文钱了。”
“西门大官人赚不着钱,还能养得起我们这些盐民吗还有一日两餐饭吃吗,还能有工钱吗”
赵二五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盐民又不是五个,光我们沧州盐场就有男女老少万多盐民,还有无棣盐场,据说也有好几千盐民。”
“四万多盐民,四万多张嘴,还是倒贴钱养着,哪里能养得起更莫说工钱了。”
赵娘子原也是赵家村人,经历和赵二五差不多,也不止她,还有许多人如赵二五一般。
甚至比赵二五更苦更难的,也大有人在。
赵娘子哀哀落泪起来“天爷眷顾,我们好难得日子好了,如今竟然又要将我们打落回去吗”
“天爷啊你怎就如此作弄我们呢”
相比感叹苍天弄人,赵二五反而被激出了反骨,“怪甚么天爷要怪就怪朱太尉那鼠辈”
“西门大官人骂得好,权奸活在世上都有害,那过着做甚么”
赵二五和赵娘子又骂了一阵朱太尉,却依旧没能消气。
过了四五日,西门大官人携家带口,搬来了沧州。
赵二五不过一个优秀的普通盐工,自是没有见着西门大官人的面,但据说
“朱太尉那贼厮被西门大官人骂到了痛处,不肯饶人,西门大官人的官儿也当不成了,清河县也住不下去,只能搬到沧州来。”
“至于进上精盐这事,西门大官人也无计可施,只能且走且看,或许能有转机。
但转机哪那么容易就有的好比眼前有一泡屎,你能叫狗不吃朱太尉那贼厮,你能叫他放过到嘴的肥肉”
“权奸鼠辈恬不知耻”
赵二五和赵娘子一日顿地骂朱太尉权奸之流,却也无可奈何。
眼看着盐商绝迹,眼看着精盐堆积成山。却又想着再过不久,这盐山便要被移走,运往东京,且将不会有哪怕一文钱的进账。
眼看着盐场港口沉寂下来,眼看着食堂的饭菜份量在变少,馒头里掺的麦麸越来越多,米粥里渐渐看不见米粒。
然后就在过年前甚至都等不及让他们过一个安生年
听说州衙里就收到东京来的邸报,西门大官人遭免职去官,且由沧州知州杜充就地拘押,即日押送东京受审
西门大官人义弟、副千户武松,亦遭免职,同样处置。
闻此消息,盐民们惶恐不可终日。
其中有见识的盐民,则还要更惶恐
“天下人皆知西门大官人豪富,即便两处盐场遭夺,他也能当着富家翁,人又仁善,或许还能像眼下一般,即便食堂饭菜差些,总也能救济盐民一段时日。”
“但显然,那些权奸并不满足两座盐场,更是肖想西门大官人的整副身家”
“言之有理,西门大官人被捉拿拘押,然后押送到东京,这一趟多半是有去无回。
如此,西门大官人的那些营生,不就全到了权奸手中”
“那到时,我们这些盐民,还能有活路吗”
“求生无门啊莫说现在住的砖瓦房,就是衣食,怕也是没有着落了啊”
恐慌在盐民中间扩散,膨胀,只等到达极限后爆炸。
盐民中有威望的二十几个盐民,不算隐秘地聚到一处,商量应对之法。
赵二五也是参会者中的一员。
开始商量之后,大家各抒己见,却都拿不出可行的办法。
于是就又开始骂一轮朱勔权奸之流,骂着骂着,群情愈加激愤,就像是一锅滚油,只要蹦进一颗火星子,就能燃起熊熊大火
这时,忽然有盐民闯进来,大喊“来了来了杜知州带着几十个捕快,来捉拿西门大官人了”
“真来了”
盐工的宿舍区,建在盐场高墙之外的外围,两千多套砖瓦房,足够将盐场靠近陆地的一侧,围得严严实实。
只要有人经陆路靠近盐场,就必须穿过宿舍区。
宿舍区由内向外,呈同心半圆环布局,甲乙丙丁四区依次分布。
“真来了已经到丁字区了,这会儿怕是就要到丙字区了”
如果一直在苦难中,赵二五或许会麻木地接受。
但他幼年富足无忧,后来穷困劳苦,如今美满幸福,却又即将堕入深渊。他不甘啊
一旦尝过了日子美好是什么滋味,就再也不能接受堕入深渊
赵二五捞起手边的瓷杯,“咵嚓”狠狠地摔在地上,溅起的碎屑就仿佛一颗火星子,点燃了盐民这一锅滚油
“拼出一条性命,我也绝不会让杜充那厮进入盐场我不想过回长年饥饿,只等一日饿死的日子我不想住回担惊受怕,唯恐一日就被压死的窝棚里”
“若叫西门大官人被害,盐场归了东京的权奸,如同我们的田地成为了官府公田,那我们还有活路吗
上天已经给我们一次机会叫我们做了西门大官人盐场的盐民,可若西门大官人不再,谁能说上天还会给我们第二次活下去的机会”
“对不能叫杜充那厮拘押西门大官人”
“对我要吃饱饭我要住红砖房我要领工钱”
呼喊声愈来愈大,直到几欲冲破屋顶
喊着喊着,不知是谁,喊出一声“除权奸、救万民”
这个口号更简洁有力,于是盐民们的呼喊渐渐统一“除权奸、救万民”
“除权奸、救万民”
情绪到时,赵二五首先冲进这家的厨房,抄起盐场锻造的菜刀,夺门而出冲在最前面,口中喊着“除权奸救万民”
其他盐民随后跟上,或随手抄起长板凳、晾衣竹竿,或跑回家去抄出菜刀,然后往同一个方向冲去
边冲边喊“除权奸救万民”
领头的二十几个盐民集会商量一事,并不隐秘,正是所有盐民推举请愿,才有了这一场集会。
此时其他盐民听到动静,出门一看,或者扯住一个盐民问一问,就都知道是怎的一回事了。
于是沿途的盐民见此情景,也返身回厨房抄起菜刀,冲出家门,跟着往同一个方向冲去,边冲边喊“除权奸、救万民”
一开始边冲边喊口号,是为了给自己壮胆。
等到后来,跟着冲的盐民越来越多,多到汇成一股洪流时,再边冲边喊口号就是在声明正义了。
杜充带着二十几个捕快,踌躇满志骑在马上,穿过红砖瓦房间的街道,往盐场哒哒小跑着。
“西门大官人家财丰厚,待会儿你们发财了。”
“知府相公发财知府相公吃肉,我们跟着远远地闻闻味儿就饱了”
“哈哈哈”
哒哒。
“除权奸救万民”
哒哒。
“除权奸、救万民。”
哒哒。
“除权奸、救万民”
声音越来越清楚,驻足去听去看时,洪流似的盐民已经转过街角。
他们举着流闪寒光的菜刀,扛着板凳,擎着棍棒,向他冲了过来
杜充不及多想,下意识勒马回头打算策马逃遁。
可回头一看,背后一股洪流向他涌来
眨眼间,杜充被包围了。
再眨眼间,两股洪流汇合。
接着杜充座下马匹,被洪流切割吞噬。
最后杜充被拉下马,跌入洪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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