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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放歌于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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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王悦所说,魏晋之际儒学地位遭受严重动摇,思想上呈现出新一轮百花齐放的趋势,有学者甚至目之为第二次百家争鸣。

    王琅倒不认为它能达到百家争鸣的高度,但战国时代的百家争鸣孕育出秦汉之世,魏晋南北朝的融合交锋沉淀出隋唐万象,两者演变的高度相似是不争的事实,由不得任何人否定。

    为何自己偏偏被送到这样的时代其中是否包含了某些她还没有理解到的深意有什么东西非诞生于这个时代不可这些都是王琅自己想不出答案而很想知道的内容。

    可惜唯一能给她真正答案的人一直联系不上,即使距离五年之期越来越近也感觉不到丝毫提前苏醒的迹象。

    凝神静气再三感知,没有得到任何反馈,王琅叹了口气,将神识从紫府中撤回,无奈地自我调笑“说好的是五年,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是五年。”

    “希望战端开启前能赶上吧”

    透过蒙着绿纱的舷窗对着中天明月望了一会儿,王琅向上拉了拉被子,在太湖水波的摇晃中阖上双目,沉沉睡去。

    次日。

    破冈渎是孙吴时期兴修的人工运河,地势两边低,中间高,攀援了一座小山。当船由低向高时,需要借助畜力将船顺着滑坡向上牵引,当船由高向低时,只需要控制好船舵借助重力滑入下游。

    过了破冈渎是属于太湖水系的云阳西城,此地水分两支,一支接纳从东郡驶向建康的船只,一支为从建康往东的船只送行,经过两河交汇处,可以望见大大小小的船舶在河面上交错穿梭,宛如一只只体型迥异的水鸟,翩然灵巧地在水面游动。

    晋人所谓的东郡近在眼前。举目所及,两岸层峦叠嶂,江中百舸争流,正是繁华秀丽的江南水乡景象。

    王琅一行多是北人,坐不惯舟船,出建康的一段水路又格外艰辛波折,许多从人不免晕船,因此决定在丹阳县停泊修整一日。王琅自然是不晕船的,她和同样精神很好的王允之一起安顿好母亲与跟随的从人僮仆,忙到下午终于空闲下来。兄妹两人相约到江边漫步,江风习习,柳丝细细,沙鸥翔集,渔歌互答,当此情景,王允之也不由来了几分意兴,提议租一条小船去曲阿游览江景,王琅当然不会反对。两人一拍即合,想到就做,很快雇了一条当地渔船载他们去曲阿,临行前又叫上两名自家舟子,以便与船夫轮换。

    这是一段开凿于始皇时期的运河。

    根据舆地志记载,始皇东巡之际,有史官上奏说云阳有天子气,始皇听了不快,派三千刑徒开凿北岗,截断直道使之潆洄曲折,堵塞那里的王气,曲阿由此替代云阳,成为新的县名。

    孙吴政权开发扬州,在秦运河的基础上又做了扩建修缮,形成王琅与王允之所游览的曲阿运河。

    “始皇改云阳为曲阿,凿北岗截直道以厌王气;吴主孙权将曲阿又改名回云阳,欲正东南王气;中朝平定江东,复将云阳改回曲阿,效秦人故计。可惜三代雄主一番苦心都是徒劳无功,改名不到百年便江山易手,殊为可叹。”

    王允之靠坐船舷,神色里带着轻微的悲伤与冷嘲。

    他手里拿着顺路从市集上买来的当地名产新丰酒,一边与王琅谈论历史里的烟云往事,一边揭开封泥,将酒水倾倒入自己准备的竹杯。

    王琅不与王悦饮酒,却愿意陪他小酌几杯,见他似乎有些触景伤情,便也拿了一只竹杯坐到他身边,与他手中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新丰酒分白、浑之别,王允之买的是前者,色泽澄碧翠绿如南轩青竹,入口甘甜绵软,很像王琅以前喝过的一款低度数起泡甜酒,于是王琅也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她吹着江风望着远方,衣袖衣带飘飘然,声音也飘飘然“正是心中不安,才会求诸外物。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政事不修致使江山覆灭,与望气方士何干。”

    王允之本是飞扬疏狂的性子,不然也不会和王琅那么投缘,常常帮着她做些出格之事。听到王琅的回答,他伸手拍了下船舷,举杯与王琅一碰“此言甚善,当浮一大白。”

    一杯酒尽,又见他望着江水出神“阴阳易势,天步屯蹇,非人力所能挽回,此伍子所谓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然而地有何辜,受此曲阿之难。”

    王琅侧头听他说话,发现他话语里流露出的倾向也如同船下的江水,显出一种曲折不定之态,最后一句则是自伤身世,想起了王敦之乱中的经历。

    土地有什么过错,要遭受被开凿截道的灾难人又有什么过错,要出生在动荡血腥的乱世

    这是身处晋人命运湍急漩涡的他所不免感伤的。

    王琅可以理解,但她毕竟还没有真正直面到乱世惨痛的一面,人生经历顺风顺水,因此思想上仍带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话语里满是少年人的轻盈锐气“人强胜天,慎避勿当,天反胜人,因与俱行,尽天极而用天当,正是我辈天命。”

    她神情里带有强烈的天命在我的自信,笑容明艳照人,与八月的艳阳几乎融为一体,以至于王允之略微目眩。他自然无法完全认同王琅的观点,但不妨碍他欣赏王琅说话的神采,因此唇边也染上笑容,伸手为王琅又斟了一杯酒。

    王琅端着竹杯,看翠绿的酒液在杯中起漩,湖光、水光、天光于觞中并为一色,纵使酒不醉人,人亦自醉。她逸兴横飞,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扣着船舷放声长歌

    “新丰十千酒,咸阳游侠儿。”

    “意气为君饮,系马垂柳边。”

    “出身仕汉家,入选羽林郎。”

    “初随骠骑战,千里赴渔阳。”

    “边庭孰谓苦,纵死侠骨香。”

    “身擘两雕弧,千虏只似无。”

    “偏坐调白羽,射杀五单于。”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这是唐人咏侠客的几首乐府歌行杂糅而成,诗中内容借名汉朝,实言唐朝,是唐人言本朝事的惯用手法,但在晋人听来,自是在歌唱汉家事无疑。

    王琅人醉耳热,肆意糅改,寻章摘句,全随意兴所致,不在乎逻辑格律,歌调则没有采用时下流行的吴声西曲,而用了更古老的徒歌声调,以歌者清唱为主,无需管弦相和。

    王允之与她出格惯了,丝毫不觉得士女放歌于途有失礼节,坐到对面含笑为她叩舷合拍,充当徒歌抚节之伴。

    他自少年时代起,无论家门内外,饮酒从不过量,这时看似有酒醉疏狂的风流之态,头脑其实十分清醒,冷静地品量着歌中诗句和张华的博陵王宫侠曲很像,有一句甚至直接化用了张华的“死闻侠骨香”,改为“纵死侠骨香”。一字只差,气象出焉,不是我辈语。

    他一边在心里这么否定着,一边又觉得自身被这种外来的明丽气象感染,伤感忧郁之情随着歌声一路丢弃到了船后,再也追赶不上。

    替两人划船的吴人渔民不解辞意,但吴地向来喜爱美姿容、好风仪的少年人,这时候也忘了手里的船桨,摇头晃脑跟随节拍,在舟尾很高兴地听两人叩舷唱歌。

    “不意咸和之年,竟能得闻楚汉之音。在下颍川荀蕤,不知对面是哪位高士在船上”

    一曲方毕,江面忽然有陌生人声朗朗传来。王琅与王允之都生性机敏,不约而同地向声音来源处望去,见是一条官家座船,船头立了一名葛冠大袖的中年士子,旁边还跟着一名六七岁的垂髫童子,努力撑着栏杆睁大眼睛向外望。

    王琅目力最好,将船头的一大一小看得清清楚楚,不由被那童子的模样逗笑。

    她也不知两人听到多少,有无犯忌之言,目光在江面一扫,便有了主意,从船舷边直起身来,扬声散漫道“我自唱我家事,与卿何干。”

    王允之与她默契日久,一见她目光便了解其意,表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背过身却催促舟子划船。

    两人顺流,对方逆流,江面迂回弯曲,又有薄雾遮掩,几息之间便在对方的惊奇声中消失,去似朝云无觅处。

    王琅第一次装神弄鬼大获成功,骗的还是颍川荀氏这样的名门之子,笑软在船边不停锤船。

    晋人是情之所钟的一代人,胸中感情往往流泻于形外,不能自抑。像王琅这样笑到软倒的情况王家内部便有,陆氏兄弟里的陆云情况比她还严重,曾经在船上笑着笑着掉进水里。

    有前车之鉴在,王允之倒也不以为怪,只是将她从船边拉起来扶好,防止她也不小心摔下船,又揉揉她锤船的手,见她还在笑,不由轻轻捏了捏她的脸“你现在知道干宝搜神记里那么多凡人遇仙的故事是从何而来了”

    王琅顿时哽住。

    阿兄你不去走近科学节目组真是节目组的一大损失,不如跟我一起做社会主义的接班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  现代人在晋朝抄唐人抄晋人的诗

    问诗到底是谁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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