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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峻叛乱以后,各地对东晋政权不满的豪强盗贼也趁势聚众作乱,有的试图驱逐官兵割据一方,有的趁乱掳掠商旅富户,地方上并不太平,因此谢尚虽然有心想往御亭走一趟探听消息,却顾虑道路不靖,迟迟未有成行。恰好王允之受父命以白身行扬烈将军之职,领郡兵在临海、新安等县讨服不平,谢尚得知以后便去他的驻地拜访,请他顺路捎带自己一程。
两人往来已属多次,话题不再仅限于生疏客套,临出发去御亭前,两人在营中分茶叙话,王允之接到亲卫递来的信报,没有向之前几次一样拆开一眼扫完就折叠着压起来,而是拿在手上看了许久,表情十分丰富。
谢尚见他如此,不免多问一句“莫非不是前线战报,而是家书”
王允之表情更怪“仁祖这话,半对半错。”说完,把信纸反过来放在案几上,并不折叠收纳起来,也不递给谢尚看,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她不可能安心在家,果然还是去了。”
又不给他看,又想他问,这人
谢尚没料到能目睹他如此孩子气的一面,内心有些无语,但还是顺着他的意问“她”
“便是山山,我同仁祖提过。她带上家里的僮客去御亭援助阿父了,路上顺道擒了弘徽给阿父当见面礼。”
他说着凶险之事,语气却轻松畅快,目光里含着明朗笑意,仿佛从没怀疑过妹妹能如此顺利地到达御亭,让确信自己听力不会出错的谢尚觉得难以理解。
他分明记得阿姊说王家的小女年未及笄,就算在兵事上见识过人,亲自领兵奔赴战乱区完全是另一回事,王允之哪来的信心她不会遇到意外更别提对方在路上还遇到苏峻的心腹爱将弘徽,那是说擒就擒的人吗,为什么被他说得好像郊游途中顺手折了一根柳枝一样。这对兄妹对彼此的认知未免太古怪了。
“仁祖”
大抵是他的脸色变化让王允之有所察觉,故而出声询问,他心中一凛,想起对方是天性敏锐细致入微之人,顿时不敢再走神,掩饰住心中的异样若无其事道“很少见渊猷这般笑,熏熏兮如阳春之辉。”
王允之脸上现出微微讶异的神色,随后眉目柔和“嗯,我家人均是藏情不露的性子,只有山山爱笑,也特别适合笑。如果山山不笑,便觉得我家的日光都黯淡了。”
他这么一比喻,谢尚猛然想起在句章与王允之重逢时的感受,心中异样更甚。
难道王敦之后,重新照拂在他身上的阳光竟然来自他的妹妹吗
早先在大将军府,谢尚就觉得王允之性格中有某些阴暗谲诡的东西,这可能和他的敏锐早慧有关,也可能和王敦身边的暗流涌动有关。等到王敦谋反的迹象越来越显著,他眼中的阴翳也就越来越浓。
谢尚对王允之最后的印象,是王敦之乱结束,他扶父亲的灵柩到建康安葬,王允之上门吊唁。
那时候的王允之只是按时俗与他暂一握手,完成吊唁礼节,接着便转身离去,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谢尚从他进门起就分了一部分注意力到他身上,发现他比在大将军府时还要谨慎敏感,风吹草动都会环顾四周,宛如一只伤弓之鸟,即使侥幸逃脱也始终笼罩在弓弦箭镞的阴影下,难以回到当初。
所以,哪怕丧期结束要筹划出仕,又正好都在会稽,谢尚原本也没想过要去拜访王允之,和他如故人般叙旧。意外重逢时,还是王允之先认出他。
一方面是王允之确实比他更警觉,更关注外界,另一方面是曾经笼罩在他身上的阴翳都如同被阳光驱散,显出他清白无染的本源,甚至因为阳光的照耀而格外显示出一种熠熠的辉光,与谢尚对他的最后记忆不太相同,谢尚第一眼其实没敢确认是他。
怀着满心疑问,终于,在御亭的营寨外,谢尚见到了那位王家的幺女,王允之的妹妹。
不需要任何介绍,只从王允之身边那骤然明亮起来的气氛便能知道,对面白衣乘马的那道身影一定是她。
应该是看到了王允之,她用左膝轻磕马腹,抖了一下缰绳,连翩秀拔的身影不多时便到了两人面前,也让谢尚看见了她的近容。
正如阿姊真石所说,她的五官还没有完全长开,但已经有了倾动世人的雏形,成年以后必定和后汉的和熹皇后邓绥一样姿颜姝丽,绝异众人。
谢尚下意识错了错视线,呼吸平静后才重新移目看她,依然觉得容光逼人,美丽难言。
这其中或许不唯独她自身的容貌风致,还有高门贵女的身份为她蒙上的光环,但既然一切已经在她身上融合为一,宛若天成,再去分辨原由就意义不大了。
谢尚心中很自然地浮现了中朝嵇康的诗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盻生姿。
她是能给人那样美好想象的人。
可惜这是个只能拥有短暂美丽的时代。
未及多言,便是府中生变,从建康得到她兄长王晏之遇难的悲讯。
他没有再见过她,只听说她跟随作为军中主将的父亲王舒身边照顾侍奉,行必亲随,药必亲尝,每日衣不解带,目不交睫,仅仅几日就消瘦得厉害。
她本是明朗爱笑之人,兵府里的属官嘴上不说,内心都颇爱她神气扬扬、谈笑风生的样子,底层的校尉士卒们更是明着追捧爱戴,每逢她笑,也像被她的乐观明朗感染般心情变好,士气上扬。然而自从建康来信之后,她就藏起了自己的感情,再也没有一日展露过笑容。
虽然以晋人士林的审美观点而论,更推崇喜愠不见于色的表现,称为雅量,但一直爱笑之人忽然不笑,只会让看到的人觉得心痛。
不仅王舒身边多年故旧的僚佐们观之垂泪,连谢尚这样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听了都觉得心中难受。
盘桓了小半个月,从由建康来避难的士人那里了解到想要的讯息,谢尚准备和王允之道别,返回上虞东山的谢家墅舍。
随着战况变化,大营又向前推进了二十里,主将行辕也搬到临时征用的当地官署。
王家的住处在官署旁边的三进院落,谢尚到的时候王允之还在官署,仆从问他是愿意择日再来还是等到晚间,谢尚想了想,左右闲来无事,便留在院中等王允之回来。
房子是临时征用的民宅,没多少可观之处,留下来的仆从也只有一个门房,整座院子空空荡荡,寂静无声。谢尚估计王家人不是在军营就是在官署,外加几次拜访王允之,对方都表现得不羁礼教,可见是家风如此,于是自己到院中观赏景色,打发时间。
中庭里的花草池鱼都属寻常,只有从回廊延伸到后院的大片竹林蔚然可观,夏风一吹,枝影婆娑,格外苍翠动人。
谢尚沿着蜿蜒曲折的林间小径边走边打量,心情被竹林里的清风吹得逐渐轻盈,脚步也随之轻盈徐缓。
昔年嵇康、王戎等人隐居做竹林游确实有他们的道理,清风习习,绿竹猗猗,使人忘却凡尘俗虑。
正这么想着,他漫无目的随意流转的目光忽然被吸引,转回前方不远的林隙间定住。
那里靠近院墙,是阳光稀疏的半阴处,行经时不易注意。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倚靠在那里的一尊湖石边小憩。
相比谢尚十几天前见到她时,她明显清减憔悴了许多,闭着眼睛的样子宁静脆弱,一身飒飒猎装也换成了粗麻制成的丧服。
风摇竹影、阳光洒落的间隙,照出她脸上未曾干涸的泪痕,与黑睫间细碎清澈的泪珠。风势一变,光影一移,那些晶莹的痕迹又隐没在暗处,如同被妙手掩盖的隐秘。
谢尚的心灵突然像被什么撞击了一下。
他想起七岁那年的自己,父亲失去长子,阿姊失去长兄,家里只有他能够支撑门户。于是仅仅一年之后,他就有了神悟夙成的名声,满座席宾莫不叹异。
长兄离世不到十年,父亲也跟着离去,家里只剩他和阿姊,他心中悲痛到了极点,但因为知道阿姊除了自己以外别无依靠,所以强行分出心力安排家事,父亲的丧礼没有出一点差错,还留下晋人最重视的孝名。
那时的他,就像现在的她一样,再累也不敢显示在人前,只能一个人躲起来默默忍耐承受,等待时间淡化伤痕。
但她明明不是家里的独子,为什么
疑问刚起,他脑海中闪现出那日与王允之谈论到她时的画面。
当时王允之说,“如果山山不笑,便觉得我家的日光都黯淡了”,他本以为是偏爱家人的抬高夸赞,现在想来,或许是王允之真实心境的剖白写照。
所以,尽管王允之才是兄长,她是妹妹,但她的心灵比王允之更强韧,是一家人在精神上的依托,和他在家中的处境何其相似。
尽管身份不同,地位不同,谢尚却突然觉得两个人的心灵挨得极近,负担同样的责任,拥有同样的孤独。
心绪浮动间,可能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竹影下小憩之人睫毛微颤,随后目光如电般投了过来。
睁眼之时,那些触动人心的疲惫脆弱从她脸上瞬间收敛密藏,取而代之的是警觉与清醒。
谢尚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心中一震,于是缓缓吸了口气,抽出随身携带的双管羌笛,按在唇边吹了一支折杨柳。
这一曲,吹给几年前孤独无人说的自己,吹给眼前清美眩目的小公子,吹给过早逝去的生命,吹给无可奈何的别离。
发之于情感,奏之于技艺,成之于神妙,因此几近于道,实属谢尚几年来成就最高的一曲,在物我两忘中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当他从那种玄妙的境界离开时,他心里已经很清楚,此生很难再吹出这样一曲折杨柳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尚,字仁祖,豫章太守鲲之子也。幼有至性。七岁丧兄,哀恸过礼,亲戚异之。八岁神悟夙成。鲲尝携之送客,或曰“此儿一坐之颜回也。”尚应声答曰“坐无尼父,焉别颜回”席宾莫不叹异。十余岁,遭父忧,丹阳尹温峤吊之,尚号咷极哀。既而收涕告诉,举止有异常童,峤甚奇之。”
晋书这几句话,细品起来内容很多。“七岁丧兄”紧跟着就是“八岁神悟夙成”,“号咷极哀”却能“收涕告诉”,单用一句“有至性”是无法解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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