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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假期本就短暂, 还要搭上两日返程时间,更使人觉转瞬即逝。
离开建康赴寻阳的船上,王琅久久伫立船尾, 望着送行人在视野里越来越小,直到彻底被江面上升起的白雾隔断,她才收回视线, 与站在旁边随侍的书佐梁燕说话“委屈你了。蜡节里没有和家人团聚, 反而跟我跑了一趟建康,结果连一张席位都没有给你。”
永嘉南渡以后,阶级鸿沟越发难以逾越, 士族与寒门之间不仅不通婚,甚至连同席而坐都引以为耻。
王琅有心改变,但她自己尚且如履薄冰, 贸然行事只会适得其反, 再加上也不想给哥哥的婚礼引入哪怕一点意外, 便没邀请自己倚重的佐官参加。
梁燕闻言倒是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连连摇头“公子家一门三侯,尊公位列二品车骑,往来皆贵胄冠盖。燕一介闾巷之人, 微末小吏,本来也难登朱门, 公子何言委屈”
江风阵阵扑面,王琅神色不变,声音平静如船下江水
“你勤学苦读, 夙兴夜寐,难道是为了一辈子做闾巷之人”
这是诛心之言。
梁燕沉默一会儿,到底回报了她的信任, 说出内心所想“自陈群建九品官人法以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我不像陶公,有勠力边徼的方伯才,幸得公子简拔,不仅有机会阅览群书,还能在公子麾下做些实事,至于富贵荣辱,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我不放在心上。”
王琅道“淡泊是好事,诸葛武侯也说非淡泊无以明志。不过有才之士都去淡泊,留在高位上的又是些什么人呢至少在我治下,德才与地位一定会相配。”
梁燕笑了下“公子之志非常人所及,愿附公子骥尾。”
态度还是平淡。
王琅扶上栏杆,前倾身体,衣袖被江风吹拂得猎猎做响,声音却清晰可辨,不曾模糊在江风中“梁生不信我乎阿兄的婚礼我无能为力,我的婚宴定能让梁生与其他有识之士入席。”
这下梁燕是真的上心了。
谨慎地斟酌了一会儿措辞,才小心翼翼试探道“公子还有心成婚吗此事恐怕比让燕入席更难一些,要不要先致信中书,请他代为留意。”
王琅“你听人说话的时候能不能先抓住重点”
回到柴桑,属官们的蜡节假也刚结束,陆陆续续返回府中。王琅招来郡里的主簿、长史询问她休假期间的情况,两人一一禀报,安排处理都十分妥当,只有一件事专门提出,询问她的意见
“代王太妃遣使为府君备了贺礼,道是庆贺府君诛平郭默,执掌寻阳,现在使者人在柴桑,府君可要召来一见”
王琅微微一愣“代王太妃”
魏晋南北朝三百余年的动乱中,南方衣冠的影响力随刘裕篡晋而骤然势微,北方则在北魏建立以后逐渐回归正统地位,并最终孕育出隋唐盛世。代国是北魏的前身,王琅在司徒府做掾属的时候有刻意调查过相关资料,也咨询了一些渡江较晚的幽州士人,对代国的情况有所了解。
十余年前,西晋陷入内乱,鲜卑族拓跋部落首领拓跋猗卢因为对抗匈奴族、羯族有功,被西晋封为代公,不久进爵代王。
这和曹操、司马昭封王,下一步必然是禅代不同,中原政权对于给异族封王并没有那么大的戒心,十余年前有拓跋猗卢被册封代王,十年后又将有慕容皝被册封燕王,横竖都是晋廷鞭长莫及的地方,不至于有存亡之危,想结好的时候也就给了王爵。
西汉时期,诸侯国的待遇一如王室,藩王称王,正妻称王后,母称太后。东汉以降,藩王正妻称王妃,母称王太妃。
所谓代王太妃,就是现任代王的嫡母。
从脑海里翻出这些记忆之后,王琅看向自己的长史“我记得代地上次向外派遣使臣,是拓跋猗迤王妃祁氏临朝主政时期。太宁二年,祁氏故去,代地遂陷入混乱。现任代王应该是被祁氏谋害的拓跋郁律之子,王太妃是拓跋郁律的正妻王氏。”
说到这里,她意识到问题,停下来偏头问道“代王太妃是你们的说法,还是使者的说法”
“是使者的说法。中朝末确实曾加拓跋氏为代王,食邑取代、常山二郡,新任代王虽然未得到朝廷册封,不过化外番邦,父死子继,国人拥立,如此自称应该也合礼仪,府君是觉得哪里不妥”
还朝廷册封,真以为江左小朝廷还是司马炎时期的晋国吗。
王琅心里对两人不自觉流露的态度颇觉讽刺,面上并不显示,淡淡道
“十年前,元帝派韩聪给拓跋郁律加爵位服饰,拓跋郁律虽然没有像与石勒断绝关系一样斩杀使臣,却也拒绝了元帝的加授,自以为能入主中原。”
“祁氏顾忌这位侄儿强盛,恐怕以后会对自己母子不利,隐忍五年便找到机会谋害了他,但此后也只遣使与石勒建交,未向我朝称臣。”
“而今石勒伪称赵王,行皇帝事,拓跋部族若仍与石勒结好,便不可能受我朝封爵。”
在场几人都皱了皱眉。
对晋人而言,中原是不可割舍的故土,外族在中原称帝是必须要讨伐的僭越,无人不觉得耻辱,连带着对王琅平静的陈述也觉得刺耳,下意识否认道“使者自称受命于代王太妃,可见还承认我朝册封。”
王琅道“石勒自称大赵天王,又何曾经过我朝册封这不是封不封的问题,而是自周以来中原文化的绝对主导权,即使生活在边塞草原的部族也受到影响,进入中原便沿用中原旧称。”
南北朝混乱归混乱,中原文化的优势地位却无可撼动,几位胡人君主都推行汉化,与北宋时期的西夏不同,背后折射的心态值得深究。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了解清楚代王太妃派使者来的意图,因此王琅想了一下,便让召见使者。
鲜卑族多出才能优秀的强势女性。
前代王妃祁氏便是个武则天式的人物。
先立婴儿为代王,自己控制实权。后来又谋杀自己的从侄,继续临朝摄政。
祁氏执掌代国期间,代国被石勒所立的后赵政权称为女国,讥讽实权掌握在祁氏手中,代王只是傀儡。
后来东晋陷入苏峻之乱,中枢机能停摆了近两年,北地也动荡加剧,局势几天一变,建康城能得到的消息更加稀少滞后。
以王琅为司徒府掾的便利,知道的也不过是祁氏已经去世,鲜卑大族贺兰氏拥立自家女儿与拓跋郁律所生之子拓跋翳槐为代王。
现任代王太妃是拓跋郁律的正妻,广宁人王氏。听起来有点像汉人姓氏,但其实也是鲜卑族而非汉人。
当初祁氏诛杀拓跋郁律亲眷,这位代王妃将尚在襁褓中的幼子藏在宽阔的裤腿中,暗暗祈祷幼子不要啼哭,竟然真的逃过一劫。
后来北魏人记录这位王妃,对她保住血脉的事迹与在王位交替、大事危殆期间的作为评价很高,认为“兴复大业,后之力也”,丝毫不逊于“助治军国”的孙坚之妻吴夫人。
对于这样的一位女性,哪怕她如今空有代王正妻之名,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只能送给后赵做人质,王琅依然存了尊重之心,让已经结束假期的属官都到堂中,陪她接见使者。
代国地处极北,与江左之间隔了一个石赵,没有寸土接壤,也就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
成帝继位,盘踞代国的拓跋部族视若不见,可她就任寻阳内史,代王太妃却派人来送礼庆贺,不仅王琅本人,寻阳府里的属官也觉得奇怪。
不久使者被引到堂中,一见到她,先是移不动眼珠地发起呆来,被侍立两侧的属官呵斥无礼才回过神,托起一只狭长的木匣,要求亲自上呈给她。
王琅立起手,制止属官的反对,让使者上前。
一把被磨得发亮的角弓出现在她眼前。
使者用带有口音的汉话介绍说是王太妃所用之弓,因为没想到晋人里也有能操弓马的女子,所以特意赠送给她。
一番话听得府中属官都心头怒起。
“我晋人女郎自然不用如胡儿女子一般,要靠自己引弓举刀。”
激愤之言说完才发现影射了自家府君,神色里不禁有些惶然,果然使者也哈哈大笑,嘲讽轻蔑之情溢于言表。
王琅没有理会两人的争端。
她拿起那张角弓,拨了拨弓弦,神情专注。
府内的属官与鲜卑使者被这种奇异的气氛所慑,也逐渐安静下来。
试完弦,她放下角弓,看向鲜卑族使者“不知道擅作主张在拓跋部族会有什么处罚。”
使者眼中流露出又惊又忌的神色,本能地拿出强横态度道“等你们晋人做了我族奴仆之后自然会知晓。”
王琅也不动怒,微微一笑“你家代王太妃让你出使真是所托非人。不过我感念她的情谊心意,不会让你空手而归。”
说完,吩咐堂下小吏“叫司北取我的剑匣来。”
须臾匣至,她亲手解下随身佩戴的三尺钢剑,放入匣内合拢封好,抬头看向鲜卑使者
“替我带句话给你家王太妃用剑杀人,固然不如刀快,但只会杀人,算不上什么成就。我相信她不会总要靠弓刀自御。”
使者离开,众人也都退下后,算是她心腹的梁燕留了下来,道出心中不解“公子如何知道使者是擅作主张,没有传递代王太妃的本义”
王琅还在把玩那张角弓,一心二用回道“代国连新帝即位都视若无睹,我一个小郡长官,所辖不过三县,前途尚未可知,她千里迢迢派使者过来给我送贺礼,难道就为了侮辱我一番又不是有病。”
梁燕心想胡人的行为哪能理解,但不敢这样反驳她,唯唯而已。
又听王琅道“退一万步来说,一个小族王妃,身居苦寒之地,命在旦夕之间,本族之内尚且忧患重重,竟然不忘关心天下局势。无论她送弓有什么用意,都很了不起,我不如她。”
听到一半,梁燕还只是皱眉,到最后王琅竟然自认不如对方,他心里极不服气,忍不住辩驳道“太阳居高朗照,下彻万物,不被看见才是怪事。但即便是太阳,想要照遍所有角落也属困难。公子这样高看她,天下人都不会认同。”
历史自有其局限性。
王琅也没指望只凭自己的一句话,晋人就能抛却身为中华对于四夷的高傲与偏见,于是自己笑了笑“知不足而后勇。你放心,我没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兴趣,只是想日后可以在洛阳为她儿子修一座漂亮宅院,也算不辜负她今日的情谊。”,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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