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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春江水暖, 水面上波光粼粼。
轻舟泊岸,沈鸾倚在画舫窗下,遥遥的, 听见水面传来一阵阵高谈阔论。
红木柄绿缎彩绣博古纹团扇半遮脸,女子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掩在团扇后。满头珠翠,珠佩环身。端的是莺妒燕惭, 桃羞李让。
青州多才子佳人, 自然, 风流韵事也不少。
沈鸾抿唇好笑“我竟不知,我好事将近了”
她不过是陪着姨母去了趟秦家的香料店肆,落在这群文人眼中,却是双方长辈已交换了庚帖, 她和秦钰好事将近,不日完婚。
绿萼端着梅花式攒盒,半跪在脚踏上。闻言轻笑“这群酸臭书生,不好好念书考取功名,倒是在嚼舌根上下功夫,等来日进京殿试, 看他们还能如此时这般妙语连珠”
一语未了,绿萼倏地收声, 忙忙垂首敛眸。
一时嘴快,口无遮拦,她倒忘了, 当今江山已经易主, 如今宫里那位,可是沈鸾曾经最厌恶的五皇子。
“姑娘恕罪。”绿萼面露赧然,“奴婢方才”
“我又不曾怪罪于你, 何来的恕罪”沈鸾不以为然,“起来罢。这般跪着,我瞧着都累。”
绿萼福身“是。”
柳垂金丝,弱柳扶风。
忽而却听岸边传来一记不加掩饰的嘲讽“不过是一个谋权篡位的贼子,也值得你们如此敬怕”
诚然,那群文人已从沈鸾和秦钰的韵事移开,目光转向朝堂。
沈鸾垂眼望去,只看见一抹玄色的一角。
那人背着手,义愤填膺“也幸好老天开眼,叫那人卧病在榻,如今起都起不来。”
周遭有人见情势有变,一窝蜂作鸟雀散,深怕玄衣男子的话叫人听见,自己也沦为同党,葬送前程。
沈鸾面露怔忪,握着团扇不再晃动。
裴晏生病了
什么时候的事
秋眸轻抬,轻轻在绿萼脸上掠过,沈鸾若有所思。
绿萼忙不迭福身,告罪“姑娘身上欠安,夫人吩咐过,不叫奴婢拿别的杂事惹姑娘心烦。”
新帝病重,京中好些人蠢蠢欲动,先太子的旧党亦在其中。
沈鸾好不容易离了那是非地,阮芸自然不想叫她再沾染上那些。
绿萼忧心忡忡“姑娘”
沈鸾弯唇“我没事。”
绿萼将信将疑,垂手侍立在一旁。
沈鸾摆摆手“纱屉子放下,我乏了。”
绿萼忙忙照做,又怕扰了沈鸾的清净,松开帐幔,丢了一块桂花香饼放在香炉里面。
袅袅青烟氤氲而起,花香扑鼻。
舱内静悄悄,只余青烟未烬。沈鸾背对着躺在贵妃榻上,一头青丝松散披落在身上。
绿萼垂眸环视一周,轻手轻脚退下。
本是随口敷衍绿萼的言辞,不想画舫沉浮荡漾,迷迷糊糊,沈鸾竟睡了过去。
梦中还是寒冬腊月,朔风凛冽,侵肌入骨。
抬眼环顾左右,冰天雪地,竟无一人。
白雪皑皑,青峰耸入云霄,乌云遮天蔽日,天色昏沉沉的,瞧不得半点光亮。
沈鸾好奇朝前走去。
漫天白雪如搓棉扯絮,洋洋洒洒飘落一地。
穿藤抚树,遥遥的,前方忽然出现两道长长的影子,一高一低。
走近方发现,那是裴晏和李贵。
沈鸾陡然一惊,下意识往身后藏去。脚上那双金缕鞋尚未寻得藏身之处,忽听前方传来李贵低低的一声。
“陛下,为沈将军准备的衣冠冢已经修葺好了,待过了明日,世人也会知当初通敌叛国的不是沈将军,而是他府上的一名管家。”
通敌叛国。
沈鸾愕然驻足,她双目一瞬不瞬,直至前方。
手心的丝帕攥紧,贝齿紧紧咬着下唇。
前一世,沈鸾至死都相信自己的父母是无辜的,她从不相信那个自己叫了十几年“父亲”的人,会通敌叛国,会和天竺勾结。
她以为那不过是裴晏为了铲除异己,随意扣在自己父亲头上的罪名。
不曾想到头来,竟是自己错怪了人。
嫣红丹蔻掐得自己手心生疼,眼中缓缓蓄满泪水。
这些时日沈鸾忧思成疾,郁结于心。
一闭上眼,沈鸾总会梦见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她未曾见过自己的生母,然梦中,却早已见过多回。
沈鸾听见母亲斥责自己愚蠢,听见母亲一声又一声的不满与控诉,听见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大骂沈鸾是白眼狼,竟加那两人迷了眼,连亲生父母都不认得。
梦中沈鸾想为自己辩护,然一口,却是满腔的哭声。每每醒来,枕巾总是湿的,泪痕未干。
怕阮芸担心,沈鸾不敢叫她知道这事。
只待枕上的巾帕干透,方敢扬高声,叫茯苓和绿萼进屋伺候自己。
而如今
放眼过去,满目孤寂萧条。白雪侵占眼帘,沈鸾往前走动半步,抬起脚,果真看见雪地平整如初,并无脚印的踪痕。
她大着胆子往前,故意踩着树枝往裴晏的方向走去。
前方低语的两人半点也未曾发觉异样。
裴晏轻声“嗯。”
二人站在山门外,少顷,方有一道士自半山腰匆匆跑下,他一身道袍,毕恭毕敬朝裴晏行礼“净远道人下山云游四方,施主还是请回罢。”
裴晏面不改色“是云游四方,还是不见客”
小道士规规矩矩,又将净远道人的话原话奉还“若施主有所求,可一步一叩首”
话犹未了,李贵勃然大怒,怒斥“放肆,陛下乃九五之尊,怎可”
“李贵。”裴晏淡声打断。
李贵无奈,冷着脸往后退开半步。
鸦青色宝相花纹鹤氅披在肩上,裴晏声音冷冽,如地上寒霜。
他仰头望去,道观处在山顶上,青松抚檐,可望而不可及。
相传青云观九千九百个台矶,若是心中有所求,则一步一跪拜,直至青云观台前,则能得偿所愿。
然至今,无人能做到。
九千九百个台矶于常人已是难于登青天,更何况还是这样的严寒之日。
道士站在一侧,似乎是看穿裴晏心中所想,他悠悠,丢下高深莫测的四字“心诚则灵。”
心诚则灵。
李贵怒目圆睁,只觉得这道士所言,纯属是无稽之谈,坑蒙拐骗。
沈鸾站在雪地中,闻言,也只是摇摇头,她轻轻一笑。
裴晏向来不信佛不信鬼神之说,若非如此,当初他砍下那神女头像,也不会那般决绝果断。
沈鸾往后退来两三步。
想着再过半会,裴晏或许就回宫了。
层林叠雪,远处古松如画,隐约还能望见半山腰一株俏丽丽的红梅。
沈鸾踮脚望得尽兴,倏然,却听身后传来裴晏低低一声“朕知道了。”
知道,知道什么
沈鸾惊恐转过身,目光牢牢锁在那一抹鸦青身影上,她面露错愕。
李贵举着伞,脸上亦是同样的惊诧。
九千九百个台矶,裴晏一步一叩首,未曾犹豫半分,直至云霄之上。
漫天飞雪弥漫,雪珠子渐渐迷了眼。
沈鸾愕然怔愣,站在原地。
她始终难以相信。
向来不信神佛、高高在上的裴晏,怎会相信这样的荒谬之言
且她已经身死,人死如灯灭,就算见了净远道人,又能如何
他总不会有本事叫沈鸾起死回生。
青云直上,台矶上落满皑皑白雪。裴晏面不改色,步步叩首。
沈鸾当初在乾清宫前跪了三日三夜,而如今
裴晏在青云观前连着跪了三个来回,九千九百个台矶跪了三遍,方换来净远道人的一面。
雪花悠悠,落在裴晏肩上,落在他冷峻的眉眼上。
沈鸾目光怔忪,双足似灌了铅,一步也动不了。
“阿鸾,阿鸾”
恍惚之际,耳边倏然响起一道焦急不安的声音。
沈鸾茫然睁开眼,刹那,春光拂面,是梦中冰天雪地的彻骨缓缓消失。
阮芸惊慌失措的一张脸忽的映入眼帘。
沈鸾缓缓眨了眨眼。
青纱帐幔低垂,阮芸一双眼睛哭得红肿“总算醒了,你快吓死姨母了。”
她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又低声念叨了好几句“阿弥陀佛”。
茯苓和绿萼站在阮芸身后,瞧见这般,忙不迭搀扶着沈鸾坐起身,拿青缎靠背倚着。
二人眼睛也如杏仁一样红肿。
沈鸾眼皮沉重,只觉得头重脚轻,脑袋晕晕沉沉的。
她扶着额角,心口发闷“我这是我这是怎么了”
阮芸声音哽咽“你睡了一天一夜,姨母怎么叫都不醒。若是再这般”
沈鸾扶着心口,轻咳两三声“我、我没事。”
她强挽起唇角,“是我的不是,叫姨母担心了。”
阮芸在外也是铁娘子,如今一开口,却禁不住落泪。
想着叫郎中来,又觉得青州的郎中,都不如那一位远近闻名的神医好。
听说那人妙手回春,一面难求。
阮芸这趟带着沈鸾来青州,本也是为求那人一面。
她拿丝帕轻轻抚去沈鸾额角的薄汗“说来也巧,那神医秦夫人也是认识的。”
先前秦家曾在危难之中救过神医一命,说起来,那神医是欠了秦家一份人情。
阮芸红着眼睛,捂着沈鸾双手轻声道“姨母本不想欠秦家的人情,那神医要金山银山,姨母都可搬过去。然你今日这般,着实吓姨母一跳。”
还未待阮芸求助秦家,秦钰已着人送来帖子。
阮芸弯唇“秦钰这孩子倒也不错,闻得你昏迷不醒,当即上山去寻那神医,求来那帖子。”
只是那神医性子古怪,且他如今年逾花甲,去岁又伤了一双腿,轻易不下山。
“你若是身子好些,明日收拾收拾,姨母陪你过去。”
沈鸾犹豫不决“我不过是贪睡了一会,哪里就成顽疾了”
阮芸戳她额头“你还说。”她不忍心戳破,“你这眼下的青黛多久未消了,以为拿脂粉挡着,姨母就看不出了”
她拍拍沈鸾的手背,“听话,明日姨母陪你上山。见了那神医,姨母也好放心些。”
阮芸眉眼忧愁尽显,她昨夜守了沈鸾一整夜,又哭了那般久,整个人憔悴无力。
沈鸾于心不忍,只好点头道“好。”
两岸青山环绕,江水潺潺。
以身子抱恙为借口,多日未上朝的裴晏,如今却出现在青州。
为避人耳目,裴晏这一趟轻装简行,随行的不过只有郑平一人,还有随时恭候的洪太医。
任谁都想不出,远在京城的裴晏,会出现在一个小小的青州。
小舟缓缓停靠在岸边,青水荡漾,层层涟漪如花瓣散开。
裴晏一身月白色百花纹圆领宽袍,颀长身影屹立在岸边。
两岸杨柳低垂,裴晏是生面孔,又是仙人之姿,一落地,自然引来不少女子郎君驻足。
有人大着胆子上前“兄长从何而来,若是不嫌弃,小弟可为兄长”
裴晏冷眼睥睨。
只一眼,那人立刻偃旗息鼓,不敢再多言半句,讪讪往后退开半步。
洪太医此番随行,亦是身着常袍,他悄声上前,在裴晏耳边低语几句。
刚刚在船上,洪太医已和人打听过师父的去向。
他师父这些年云游四海,走遍天下。去岁伤了脚,如今一直待在山上,轻易不会出山。
洪太医拱手抱拳。出门在外,他自然不便轻易亮出身份,只道“主子可要随我一起进山”
裴晏颔首。
三人策马扬鞭,扬长而去。
方才斗胆搭话的公子茫然站在原地,他抚着下巴狐疑,自言自语“怎的今日人人都要进山,秦兄今日亦陪着沈姑娘去了山上。莫非刚刚那位兄长,亦是为看病远道而来的”,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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