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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钦在正房等了许久不见沈瑶回来, 起身去后院,原来沈瑶在花圃里瞧她那片果树,园圃临水, 北面有一片白墙乌瓦做挡, 桃李葱茂,处处姹紫嫣红。青蓝的天飘着纸鸢,沈瑶带着一件帷帽,站在树下纳凉, 单手叉腰指挥碧云施肥,
碧云卷起袖子, 手脚极其利落, 显然是干惯了粗活。
天气闷热,沈瑶身子虚很快出了一身汗,碎发黏在头额, 她格外不适, 便抬起胳膊肘去掳,这时,一只修长的手臂伸了出来,替她将帷帽取下, 一阵风吹来, 闷热的呼吸得到舒缓。
谢钦拧着那件帷帽悬在她头顶, 替她遮阳。
沈瑶没料到他会来后院,冲他俏皮地笑了笑,
“您累了半日不去歇着吗”
谢钦斜睨着她, “你身子弱,怎么也不去歇着”
无非是想躲他。
沈瑶指了指果园,“是要休息来着, 路过瞧见有叶子被晒得卷起来,不得不唤碧云来浇水施肥。”
谢钦也无心去戳穿她,指了指那些奇形异状的果树,“这是什么”
一提到嫁接果树,沈瑶便来了劲,寻到一处刚嫁接不久的树苗,
“谢大人可发现什么不同”
谢钦看了一眼,李树的岔枝上接上了半枝桃苗,一贯沉敛的眸子罕见闪现些不可思议的亮芒,“这是你想出来的”
“是呀。”沈瑶颇有几分自得,扶着腰与他絮叨自己的构想,
“李子皮嫩肉实,桃子皮糙毛厚,肉却鲜嫩多汁,若是将二者折中,岂不完美,我已经种活了一片,明年便可寻个庄子,扩大种植范围,待结了果可以送去市面上卖。”
谢钦闻言负手打量她,这一次又与以往不同,带着几分深思乃至是钦佩。
小姑娘滔滔不绝,说到激情之处,眼底的热情几乎压不住。
然后在沈瑶说到收尾之处,谢钦冷冷淡淡插了一句,
“是不错,明年去通州庄子,组织些附近的庄稼人将那一千亩的山头种个遍,来年肆肆便可坐在果树下乘凉。”
沈瑶眼底现出几分恍惚,畅想了那番美景,唇角勾着浅浅的笑,并未接话。
这一日沈瑶去到哪儿,谢钦便跟到哪儿。
谢钦知道沈瑶打着什么主意,沈瑶也明白了谢钦的意思。
二人面上客客气气,暗中无声地较量着。
到了晚膳光景,沈瑶果然抡起袖子去小厨房给谢钦做手撕鸡,谢钦拦住她,
“你身子不舒服,不必劳累。”
沈瑶轻飘飘笑道,“哪里,闺房里的姑娘就是太娇气了,身子反而越睡越弱,越是身上不利索,越要走一走动一动,反而舒坦些。”
谢钦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只能由着她,也不好看着她独自忙活,便在一旁打下手,沈瑶纳罕道,“都说君子远庖厨,您来这作甚”
谢钦接过她手中的刀替她切菜,语气极是稀松平常,“我不是君子。”
谢钦穿着件紧口的直裰,袖子往上挽起,露出一截结实有力的手臂,两个人都挤在并不宽敞的灶台后。
看他切菜有模有样,沈瑶讶然,
“您这可不像是头遭。”
谢钦神色不变,咚咚地切得不算快,却极是认真,也很讲究,葱蒜等配料都被他切得大小一致,“我初入官场,常年出门在外,担心旁人给我下毒,便干脆自己做。”
这是沈瑶完全没料到的,眼底浮现一抹沛然,“谢首辅就是谢首辅,什么事都难不倒您,样样您都手到擒来。”
“是吗”谢钦忽然顿住,抬眸看她,面前的女人勾着娇艳的唇角,连眼梢也透着几分妖娆的韵味,
“外头或许没有什么事能难倒我,家里却不尽然。”
沈瑶佯装没听懂他的话,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漂亮的眼珠儿从他身子转到锅里,指了指锅里的鸡,“您快些切,鸡快要蒸熟了。”
下人偷偷瞄了几眼,只当是主君和夫人郎情妾意,纷纷掩嘴躲开。
这一日甭管平陵来唤谢钦几趟,谢钦坐在故吟堂纹丝不动。
沈瑶跟着他折腾一日,累得够呛,早早换洗干净去床榻睡。
谢钦沐浴后,也来到床旁,沈瑶听到身后的动静,扭身过来,黑漆漆的杏眼乌溜溜,“爷,我身子不舒服,怕气味熏着您,这几日您回书房睡吧。”
谢钦磨了磨后槽牙,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他面上并未表现出半点情绪,“那我睡在碧纱橱的长塌,夜里你有事随时唤我。”
二人各退一步。
连着三日,谢钦回来的一日比一日早,就跟扎根在了故吟堂似的。
沈瑶哭笑不得。
到了第三日,远远瞧见谢钦从抄手游廊往正房走,沈瑶靠着廊柱,天光倾泻在她面颊,那张明艳的脸仿佛被镀了一层虚幻的光,美若天仙。
“侯爷回来的早,还能赶上午膳,今个儿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第一日手撕鸡,第二日清蒸鲈鱼,今个儿沈瑶还没想好做什么。
沈瑶殷勤得过分,谢钦心里没底,
“我今日胃口不佳,清淡些便好,你歇着吧。”
沈瑶也不强求,迎着他进了里屋,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搁着。
谢钦身上有汗,先去了浴室,冲了个澡换了身衣裳出来,沈瑶坐在炕床上,脚丫空悬一晃一晃,脚下的裙摆如同浪花迭迭,她肌肤晶莹剔透,白的无暇,脸上的笑容晃得像是一朵在风中颤动的白花。
谢钦挨着她坐了过去,双手枕着靠在引枕,一动不动注视着她。
沈瑶便挪上了炕床,坐在他对面,招呼碧云送了些瓜果,二人先垫了垫肚子。
又过了两日,沈瑶小日子过去了,神清气爽,谢钦整整五日都守着她,两个人谁也没捅破那层窗户纸,期间谢钦去过一次延龄堂,老太太早盯着沈瑶肚子,这回闹这么大动静,不可能瞒过她,谢钦便照实说了。
老太太心里自然是失落的,只是也很体贴沈瑶,
“她面儿薄,大约不好意思出来见人,你就多陪陪她,让她好好歇着,我这边无需她来请安。”
六月二十九日晚膳,夫妻二人盘腿坐在炕床上吃饭,沈瑶将最后一口饭扒完,搁下碗碟,一面净手一面与谢钦道,
“侯爷,明日我想去城外灵山寺上香,您陪我去吗”
谢钦听她要出门,心里咯噔一跳,面色如常抬起眼,“上午去”
“是,朝早出发,晚边回来。”
谢钦心里虽然不太踏实,却也不能阻止她出行,“你先去,我早些来接你。”
沈瑶潋滟地笑着,“好。”
先一步下了炕床。
谢钦盯着她娉婷的背影,慢条斯理吃着菜,嚼了半日也不知嘴里吃着什么,干脆扔下碗筷叫黎嬷嬷撤下去。
漱口净手跟着沈瑶进了里屋。
沈瑶踮着脚在柜子里拿什么,谢钦靠在珠帘边看着她,外头天色还未暗下,屋子里早早点了一盏琉璃灯,她踮着脚越发衬出那截细瘦的腰肢来,软软的,滑溜溜的,谢钦眼神眯起,忽然迈过去,从身后抱住了她。
沈瑶身子一颤,将拿下的衣裳抱在怀里,谢钦看了一眼那衣裳,是一件素色的披巾,语气缠绵,“若是不急,明日等我早些下衙陪你一道去,与你在山寺住一晚,看看风景再回来。”
他整个人拢了过来,胸膛跟烙铁似的,灼的她脊背发痒,八宝镶嵌柜面装了一面长身的铜镜,镜子里模糊着倒映二人的身影,沈瑶看着比自己高大半个头的男人,杏眼嗔嗔,
“等你回来日头便大了,我怯热,早些去寺庙等你,咱们夜里宿在那儿不是一样”
谢钦眉峰蹙着,跟一道锋刃似的压下来,他盯着铜镜里的妻子,气息从耳梢移去脖颈,连着呼吸也在犯潮,一面吻她,一面伸手去她腰间去寻她的香囊。
沈瑶警铃大作,松开一只手去捉他,
“我月事刚走你再等等”
二人同时握住了那只香囊。
镜子里的女人,眉眼娇怯,嗓音也透着一股酥麻。
谢钦知道不是这只香囊,松开她,继续往她腰间摩挲,沈瑶实在受不了了,反身将他推开,后背撞在铜镜,手中的衣裳也跌落在地,半嗔半恼,“您怎么变得这般猴急”
她明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故意来堵他。
谢钦眸色沉沉盯着她,不给她装傻的机会,
“契书呢,我等了五日。”
一提起这事,沈瑶越发委屈,双眸如同蒙了一层水雾,娇滴滴道,
“我那日搁在腰间的布囊里,换衣裳时忘了取,小丫头给我清洗衣裳不曾发现,那契书自然成了一堆碎纸,黏糊糊的被我扔去了湖里。”
谢钦早猜到她的意思,可真正听到耳郭里,心口钝痛,压在胸膛的躁意无处纾解,便扑过去,将那蠕动的樱桃小嘴给堵住,沈瑶起初没料到,懵了一下,甚至下意识去推他,他跟一座山似的封住她所有前路,她撼动不了分毫,木木地看了他一会儿,不知想起什么,她干脆踮着脚圈起他脖颈配合他。
谢钦一颗心被她吊的不上不下,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侵蚀的力道似要在她唇尖心底刻下痕迹,沈瑶贴着他的胸膛,感受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声,她软软倚在他怀里,熏熏然道,
“侯爷,我很好,你不必担心。”
谢钦却不信她,叼着她红唇问,“明日非去不可么”
沈瑶挂在他身上,慵懒的眉眼被他的吻浸润得湿漉漉的,凑到他眼前眨呀眨,“我想去给佛祖烧烧香,去去身上的晦气。”
谢钦无言以对。
翌日天色还未亮,谢钦便去了衙门,意图尽早将公务处理完,好早些去寺庙接沈瑶。
他前脚离开,沈瑶后脚带着碧云收拾行装上了马车,由平陵护送不紧不慢往城外去,谢钦抵达正阳门时,沈瑶的马车也驶向正阳门大街,谢钦在北,沈瑶往南,光芒万丈的晨曦投在正阳门大街上,如铺上一层锦毯,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坊间冒了出来。
二人当中隔着人海茫茫。
谢钦心里搁着事,心情算不上好,但凡文书有一点不合规矩都被发回去重拟,一时内阁文书处人仰马翻,怨声载道。
近午时,总算是得了空,谢钦顾不上喝茶起身往外走。
这一回郑阁老看不过去了,擒着茶盏拦住他的去路。
“清执,你近来是怎么回事,以往你一日十二个时辰恨不得全部扑在衙门,现下好了,来得晚走得早,一日的公务你两个时辰不到便处理完了,你这真的是在陪夫人吗”
不是在供祖宗吧。
郑阁老心里腹诽。
谢钦堂而皇之指了指内阁忙忙碌碌的属官,
“这五日我离得早,内阁乱了吗”
郑阁老噎住,悻悻回道,“一切正常。”甚至因为谢钦不在,气氛越发融洽。
谢钦道,“既如此,我离开有何不可”
原先他事必躬亲,如今决定放权,针对各部的六科考核体系已建立,有各科给事中替他督促六部公务运转,他担子自然轻了不少。
他积威已久,到了抓大放小的时候。
谢钦快步出了午门,迎面一股阴湿的风罩了过来,抬眸看了一眼天色。
黑云压城。
她可真是会挑日子
谢钦先回了一趟府,去书房换衣裳,刚踏进正屋,瞥见书案上搁着几个锦盒。
这些锦盒对于谢钦来说是陌生的,但陌生不代表他不知晓,这是他吩咐管家送给沈瑶的家底。
心瞬间漏得跟筛子的,风飕飕刮过。
谢钦僵在那里,脸阴沉得能掐出水来。
也仅仅是一瞬,谢钦飞快换了件素衫,出了门直奔灵山寺。
狂风大作,漫天的雨沫子跟冰炮似的重重砸下来,他浑身很快被浇透了。
街上的摊子早收拾了个干净,偶有年迈的老妪腿脚不灵便,拖着个簸箕,头顶蓑帽,躲在屋檐下避雨,想是这场雨猝不及防,一些鸡鸭从林子里窜出来,穿过街道弄得一阵鸡飞狗跳。
谢钦头顶暴雨,越过狼藉的街道,驰向城门。
一身黑衫如同一片孤韧穿梭在风雨中。
好不容易驰到灵山脚下,大雨滂沱,浑浊的泥水顺着山道涌下来,官道被淹没了。
雨水漫过谢钦的俊脸,他眸眼眯了眯,吹去挂在黑睫上的雨沫子,一头纵入山林里。
越往里去,山路越崎岖,泥土滑坡,滚滚山洪拦住了他的去路。
雷声轰隆隆过境,灵山寺的香客担心下雨爆发山洪,趁着雨水还没落下来便要回程。
平陵带着人在外面催,“夫人,这一带山多,万一下雨路不好走,围困在山上可就麻烦了,咱们趁着还没下雨,赶紧走吧。”
这是一间偏僻的佛堂,坐落在东面山头一块岩石上,有三层高,位置绝佳,一眼能扫视山寺全景,平日供僧人打坐赏景。
沈瑶身份尊贵,跟主持说要个僻静的地儿,主持便将她引来此处。
四处均有暗卫守着,平陵有了上回的教训,寸步不离沈瑶。
这声喊出去后,碧云不情不愿挪出来,小姑娘满脸不耐烦,气冲冲道,
“我家主子心情不好,想在这里静下心念念佛,你们一个个跟聒噪的乌鸦似的,烦不烦,到底是你们谢家主子惯听下人调派,还是你们把我家姑娘当犯人看守”
这话可谓极重,平陵骇然,不得不朝里面的沈瑶跪下。
“是属下失职,夫人尽管礼佛,属下在外头守着,一切听您吩咐。”
碧云听了这话,脸色总算好看些,从腰兜掏出手绢,将裹在里面的果子给掏出,先塞了一个到嘴里,再递给平陵,“吃一个”
里头是今日上午碧云在后山捡来的红果子,平陵没吃过,也不敢吃,挠挠首不好意思道,“碧云姐姐自个儿吃吧,我不饿。”
碧云扔了他一道白眼,陪着他在门口候着,张望了一眼天色,满脸无所谓。
里面的沈瑶说是礼佛,不如说是发呆。
她盘腿坐在一不知名的佛像前,单手托腮望向那眉目慈善的佛祖,
另一只手不知打哪寻来一木鱼,铿铿锵锵敲着,毫无节奏。
“是不是我平日不给你们烧香拜佛,你们一个个就不认得我什么好事都轮不着我”
她懒懒散散地笑着,眼珠子迷茫而颓丧。
自小被父母嫌弃,扔去庄子上十年,好不容易回了京,决心寻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嫁了,不求富贵只求安稳,偏生又被当朝太子给看上。
谢钦一腔好意救她,她为了争一口气,脑门一热答应了,涉世不深的小姑娘以为签下一份契书万事大吉,不成想后来又出了那么多幺蛾子。
这些都罢了。
现在因为孩子,闹了个乌龙。
在谢钦诚恳地希望她把孩子生下来,跟他好好过日子的时候,她已打算认命了,或许这辈子这么安定下来,也未尝不好,可惜老天爷给了她一点希望,又将她摁得死死的。
沈瑶苦笑。
原先还能心安理得与他做假夫妻,现在的她如同被架在火上烤,连着呼吸都透着几分窘迫和尴尬。
大约这辈子就是运气不好。
沈瑶拂了拂眼角的泪,也罢,她与谢钦本不相合,她帮过谢钦一回,谢钦为了救她又搭上自己的婚姻,现在没了孩子束缚,他们彼此回到原点,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一想到要离开谢钦,酸涩一下子倒入心头,眼泪不争气地冲出来。
心底那一丝遗憾意味着什么,沈瑶并非不察,只是这一点感情,还不足以束缚她的脚步。
又或者,她担心自己越陷越深,届时难以抽身,索性趁早离开。
沈瑶吸了吸鼻子,嚣张地将脚前那块木鱼给一脚蹬开,木鱼砸在佛像脚掌发出一声尖锐的亮响,她拭了拭被泪水沾湿的鬓发,不可一世地站起身。
谢钦派人守着她又如何,她还有一张底牌。只消离开了京城,谢钦晓得她心意已决,断不会为难她。
扶着腰,红彤彤的眼一转,对上一双懵然的眸。
沈瑶吓了一跳,猛地后退一步,
“阁下是何人”面前的少年大约十岁上下,一身华服,眉眼英气勃勃,
朱毅倒是认出沈瑶,恭恭敬敬朝她施了一礼,“给师母请安,您怎么独自在这”朱毅看着沈瑶身后那踢得东倒西歪的木鱼,神色一言难尽。
他方才路过这里,听到里面嘀嘀咕咕,好奇看了一眼,竟然看到他恩师的妻子沈瑶,此前在宫宴上见过沈瑶一回,他对这位师母的印象是端庄貌美,可方才朱毅清了清嗓,
“莫非老师怠慢了您,您不高兴了”
沈瑶心里想,难道这是踢了佛像一脚,佛祖反手给她一击
此人气度不俗,沈瑶心里掂量了几分,小心再问,“敢问尊驾何人”
朱毅负手一笑,“我乃圣上七皇子,首辅谢钦是我老师。”
沈瑶表情僵了僵,这运气真是没谁了,她挤出一丝笑容,屈膝行礼,“给殿下请安。”
随后解释道,“我与夫君琴瑟和鸣,好着呢,只是近来遇到一些糟心事,故而心情有些烦闷。”
朱毅立即释然了,“明白,我也常有不顺的时候,人之常情,”随后往外瞅了一眼,“今日天公不作美,我正急着下山,既然偶遇师母,便顺道将您送回去,我的马车坚固,并不颠簸,师母坐我的车,我骑马便是。”
沈瑶应付地笑了笑,“不必,我今夜宿在这里。”
朱毅踟蹰,“只是您孤身在此”
沈瑶随意往外一指,“外头有人。”
不知为何,朱毅就觉得沈瑶有些不对劲。
具体哪儿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
直觉告诉他,沈瑶与谢钦出了岔子,否则她能独自来这灵山寺哭哭啼啼
不走不太合适,若就这么走了,回头出了事,他如何跟谢钦交待
正踌躇之际,又瞥见一人从后窗翻了进来,那人生得清瘦,个子却比他高一截,看模样大约十五岁上下,脸上白白净净的,就是寻常一世家纨绔子弟。
朱毅的身影为柱子所挡,沈展没瞧见,倒是发现沈瑶后,他激动得眼泪都快迸出来了,
沈展从窗子翻进来,三步当两步奔来沈瑶跟前,
“姐,可算寻找你了,午膳前我在后山捉耗子,无意中瞅见你身边那丫鬟在那里鬼鬼祟祟的,我跟着她到了山下码头,听着她在打听船家,莫非姐姐要离开京城嘿嘿嘿,”沈展将胸脯一拍,
“咱们是嫡亲的姐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去哪儿,捎上我呗”
沈瑶“”
上午她佯装在大雄宝殿祈福,使碧云去客院安置行李,顺带让她去勘测出山的路,入京之前她恰恰走过这一段,晓得从后山下去有一条河流通往通州,再从通州沿着运河而下便去了江南。
沈瑶打算去江南看看。
看来碧云出行被沈展撞了个正着,而现在这样的话又被七皇子给听了个正着。
沈瑶撞墙的心思都有。
“你胡说些什么,我有个庄子在通州,打算过段时日去瞧一瞧,遂让碧云去问一问。”
朱毅不笨,若沈瑶真要去通州,从谢府坐马车一路去通州便是,何以在此处乘船。
别看沈展是个纨绔,心眼却比谁都灵通。
“甭管姐去哪儿,总之我跟定了。”
沈瑶咬了咬后槽牙,朝朱毅施了一礼,
“殿下,臣妇要回客院歇着。”
“我送你去。”
“我送你去。”
朱毅和沈展异口同声。
沈展这才发现柱子后还站着个少年,听沈瑶这一声殿下,沈展便知他身份尊贵,朝他拱了拱手,二人还没来得及说话,沈瑶这厢已出了门,二人一前一后跟了过去。
沈展好歹是沈瑶的弟弟,朱毅实在没跟着她的理由。
沈瑶出门后朝沈展使了个眼色,沈展立即便明白了,一只手搭在朱毅身上,一只手搭着平陵,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灵山寺的客院分女院和南院,到了女院,平陵等人便不能进去了,好在来时带了婆子来,嘱咐两位婆子进去伺候沈瑶,其余人守在客院各个要冲,客院四个方向皆有人,沈瑶就算武艺再高,插翅也飞不出去。
苍穹忽然破开一道口子,雨水从当空浇了下来。狂风肆掠,廊下的人衣裳顷刻湿了一大片,客院前女眷来来往往,沈展与朱毅不好久待,后来被侍卫护送去了客院西南面的一间佛室,朱毅念着沈展是沈瑶的弟弟,又猜不透二人到底要做什么,只当沈展是沈瑶同伙,为了约束住沈瑶,干脆将沈展也给捎了来。
皇子有令,沈展不敢不从,二人就这么顶着半湿的衣裳站在廊庑下看风雨。
平陵见识过沈瑶的本事,不敢大意,不顾风雨将整个客院绕了一圈,确认没有死角方放心回到正门口。
这里只有一个出口,沈瑶若出来,绕不开他。
但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与沈展的小厮拉拉扯扯时,沈瑶带着碧云堂而皇之从他面前走过,他一无所觉。
下午申时初刻,雨势减小。
灵山寺前的官道被泥流淹没,谢钦改从后山一条栈道上山,此栈道依托悬崖而建,竟然异常坚固,底下毗邻灵水,可通大运河,灵山寺所有物资均是从此处抵达山下,再由栈道上山。
前山被堵,行人匆匆忙忙打此处下山,谢钦身上已湿透,行至栈道脚下一处凉亭,暗卫将被牛皮裹着的包袱递给他,又放下凉亭的珠帘,伺候着谢钦换了一身干爽的劲衫。
谢钦抬步上山,几人风尘仆仆,气势凌厉,行人不自觉避让开,亦有人认出谢钦身份,战战兢兢躬着身犹豫要不要上前请安,见他一脸凶神恶煞,最终还是退缩了。
从此处下山要么是有急事,要么就是寺庙武僧或世家的扈从,真正的官宦夫人小姐大抵还端着身份,故而谢钦这一路也没瞧见几名女子,只是他这人心细如发,任何路过的人总归要扫一眼。
忽然间,一对主仆相搀从他身边经过。
女子穿着一件粗布衫,梳着垂髻,一张脸平平无奇,是那种一眼扫过去并不会惹人注意的面相,只是就在擦肩而过时,一抹若有若无的熟悉的体香夹杂着泥土被翻过的腐朽湿气扑入鼻中。
谢钦脚步猛然一顿,目光冰冰冷冷射过去,
“站住。”
沈瑶身子一晃,眼底的苍茫在瞬间凝为一抹复杂,深深扎在心底挥之不去。
半刻钟后,沈瑶被谢钦扛起扔去了一间佛室,好巧不巧正是朱毅与沈展所在之处。
沈展正无所事事,打算祸害当朝皇子,与他讲述自己的“丰功伟绩”,结果门被破开,紧接着一个格外高大的男人扛着女人扔了进来。
谢钦也没料到里面还有人,目光扫过朱毅和沈展,露出惊愕,朱毅倒是聪慧,不待谢钦开口,连忙捂住即将发躁的沈展将人连扯带拉给拖出去。
顺带用腿将门一掩,彻底隔绝沈展的视线。
沈展被朱毅拦胸抱着,气得从他肩膀伸出手臂往里一指,
“殿下,你放开我,那是我姐,我姐被我姐夫给抓住了,我姐夫一定要欺负她,你快放开我,我要去救我姐”
朱毅个子毕竟矮上一截,差点招架不住,连忙朝门口侍卫使眼色,两名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沈展,朱毅这才扑了扑身上的灰尘,敲了沈展一记脑门,
“你就别瞎操心了,老师是何人品,我岂能不知一定是夫妻二人起了龃龉,待老师哄一哄师母,事情就过去了。”
沈展还要说什么,朱毅担心他嚷嚷吵到里面的人,干脆塞了一团锦帕在他嘴里,押着他避去旁处。
屋内,谢钦弹了弹衣裳上被沈瑶折腾出的污泥,坐在沈瑶对面,他双手搭在膝盖,深邃的眼翻腾着怒火,显然被气得不轻,
“你竟然会易容”这是谢钦万万没料到的。
若是他今日不来,又或者他大意几分,轻而易举便能被她诓骗过去,届时四海茫茫,他去哪里找她,那种担心失去的后怕久久萦绕在心尖。
这姑娘的本事果然超出他想象。
沈瑶沮丧地解释,“少时无意中救过一江湖郎中,是他教我的。”
“为何选在今日出门”
沈瑶嗓音越来越小,“我跟着庄稼人学着会看天象,知道今日会下暴雨。”
谢钦咬牙切齿,“你还有什么招没使出来”
沈瑶拗着嘴,理了理纷乱的秀发,从木塌上坐起,揉了揉被他摔疼的肩,硬着头皮笑道,
“没有了,一点雕虫小技而已,哪能逃出谢大人法眼”
谢钦一口气悬在胸膛不上不下,
“沈瑶啊沈瑶,你竟然想不告而别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这么没心没肺”
沈瑶也觉得这一处令人诟病,抬不起头来,她如同打了霜的茄子似的,悄悄睇了他一眼,“我这不是试一试么,若是能逃出您的法眼,大约也不用怕太子了。”
谢钦快要呕出一口血来,他在这里被她气得要命,她竟然还有心思插科打诨。
沈瑶见他一双眼跟个黑窟窿似的盯着她不放,放弃了挣扎,她深呼吸一口气,摸了摸鼻尖哂笑道,
“其实,你可能不太了解我,我之前的温柔乖巧都是装出来的,我不给你做妻子,是因为我做不好,人生苦短,我想以自己舒适的方式活着。”
“谢钦,你很好,你值得更好的人。我嘛,就如你说的,没心没肺,”她笑容依然那么晃眼,只是空空落落的,没几分真心实意,
“我知道你对我好,只是有的时候我不知这种好是不是我该拥有的,即便眼下拥有,又能持续多久,我这人嘛,不习惯拥有,你瞧我,一个简简单单的包袱,便可行走四方,若是背得太多,我怕我走不动,我怕有朝一日我舍不得扔下又或者怕被别人扔下。”
她单手抱臂,那张浓艳的脸洗尽铅华,褪去一切伪装,平平淡淡看着他,
“咱们当初说好,不束缚彼此,不是吗”
谢钦看着慵懒,散漫,透着一股倔劲的女孩,仿佛面临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无计可施。
他起身来到她面前,眉眼欺近,“是因我寻你要契书,你怕被我拖住一辈子,所以急着离开还是因为孩子的事,不好意思继续待在谢家”
沈瑶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沉默片刻,问道,
“谢钦,你喜欢我什么”
她不是没察觉到谢钦的情绪。
起先她只当谢钦是因为孩子而迁就她,可这些日子谢钦表露出来的紧张与在意,让沈瑶不得不正视,难道他真的喜欢她
谢钦被她这么一问,反而有些怔然,不知该如何回她。
沈瑶仿佛寻到了突破口,笑嘻嘻将脸往前一凑,“堂堂首辅大人,该不会也是贪图美色吧”
她除了一张脸能看,还有什么
谢钦被她眼底的轻佻和无畏给刺到,“我说一见钟情,你信吗”
沈瑶睨他一眼,
“那还不是见色起意再说了,你与我定契书时,不是很干脆利落那晚之前你不也避嫌得很”
谢钦竟是无法反驳,感情的事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
“见色起意也好,日久生情也罢,你无非就是不信我的真心,既如此,你不如留下来看看,看看我到底能对你多好,能不能成为你理想中的丈夫,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难道怕赌输了”
这回轮到沈瑶无言以对,她又往床边一摊,闲闲地靠在墙壁拨弄指甲,嘟囔道,
“明明有一劳永逸的选择,我为什么要赌”
“再说了,你位高权重,我又无所依仗,万一哪日你有新欢了,嫌弃我怎么办我还不如寻个样样不如我的,本本分分过日子。”
谢钦目若寒霜,“沈瑶,你就是个懦夫”
“是啊,你才知道啊。”沈瑶不甘示弱,
谢钦看不惯她肆无忌惮的样子,狠狠箍住她胳膊,怒极,
“好,你走,我今日就放你走,明日我便去宁府提亲,我娶宁英过门顶替你的位置,你满意了吗”
沈瑶喉咙一堵,眼底的光芒一瞬间敛尽,她甩开谢钦的手,眼神空洞又冷漠,看着前方虚空,“挺好,我也打算养一个山庄,回头雇几个能干小伙子”
后面的话沈瑶没说下去,谢钦已明白了意思。
沈瑶挪着身子下床,打算就这么离开。
谢钦气得眼眸猩红密布,抬手一拦,将她整个人拦腰一抱,箍在怀里,
“你把我谢钦当什么你以为我这儿是你想走就走,想弃就弃”他目光又烈又恨,跟生了倒刺似的,
沈瑶被他从后面箍住动弹不得,扭过身来,双手抵住他胸膛,眼眸如同小兽似的狠狠瞪着他,
“我本就配不上你,我只是个乡下的粗鄙丫头,我什么都不会”
她每一个字伤了自己也刺痛了他,她身子绷得紧紧的,仿佛随时都能折断。
这样的沈瑶情绪已积蓄到了极致,心里也脆弱到了极致。
明明难受,眼眸却干干净净的,不肯渗出一丝泪来。
谢钦心痛如绞,不知如何安抚她,便俯身一推将她压下去捉她的唇。
沈瑶不肯,别开脸,他一口咬住她耳垂。
沈瑶恼羞成怒,抬脚去踢他,谢钦明明可以制住她,却任由她发泄,沈瑶太明白他力气有多大,以为他会闪躲,下意识往他猛踹了一脚,这一脚恰恰蹬在谢钦小腹,谢钦闷哼一声,呼吸在她耳边渐渐沉重。
沈瑶愣住了,停止了扭动挣扎。
屋子里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消散。
力气卸下,汗水瞬间渗出来,谢钦压在她身上没动,沈瑶几乎喘不过气来,空气里均是喘息的声音,谢钦忍住痛在她上方撑起半个身子,凝望她白白净净的脸,嗓音沉哑,
“你哪里不好了,你明明这么聪明,险些从我眼皮底下溜走,你不知我多喜欢你,喜欢你身上这股韧劲,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你只需要做你自己便好。”
沈瑶垂下眸,濡湿的眼睫轻轻颤着,就是不吭声。
“你对我也有感觉,不是吗”
沈瑶面颊发热,别别扭扭转动了下眼珠。
“你不是常说人生苦短,既然苦短,索性轰轰烈烈爱一场,又何必计较后果呢,契书我不要了,在你真正接纳我之前,一直留在你手里,这样你也有了退路。”
谢钦捉住了症结所在,沈瑶心头的枷锁被崩开,她很不好意思,眼神瑟缩着不敢看他,半晌吞吞吐吐道,
“就是尝试一下一年半后若不合适我还能走”
“你也不用走远了,届时太子的危险已解除,你就待在通州庄子,即便做不成夫妻,情意还在,咱们当个亲人也不错。”谢钦违心地许诺。
沈瑶磕磕巴巴点着头,想到了更为艰难的问题,
“那万一有孩子怎么办”
他不可能这么久不碰她,沈瑶也没打算让他守活寡。
谢钦眼神镇定而平静,“我自有法子不让你怀孕。”
一提到这个话题,周身空气热了几度。
沈瑶面色躁得难堪,“能万无一失吗”
谢钦一锤定音,“若有万一,孩子归我,你时常来探望,你离开之后,我不再娶,有违此誓,我谢钦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说来说去,就是要赖着她。
沈瑶心被他灼灼的目光烫软,
“好了”她红着脸抬手按住了他薄唇,僵硬道,“好端端的诅咒自己作甚我我答应你了。”
谢钦闻言如释重负,温柔注视着她,生怕她反悔似的。
沈瑶被他盯得手足无措,手指绞着他胸襟,小心嘀咕道,
“那可说好啦,你不拘束我,回头可别后悔。”
“不后悔。”
沈瑶满意了,似乎为了验证他的话,懒洋洋张开手,眉眼娇嗔又灵动,
“我乏了,走不动,你背我下山。”,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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