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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电在阴暗的天际划过一道光刃, 暴雨倾盆。
四处均是噼里啪啦的声响,衬得厅堂格外寂静。
雨幕从天井漫溉而下,聚在池子里, 金黄的鲤鱼扑腾着水花,纷纷往荷叶下躲。
谢钦被请入厅内,碧云给他端来一杯姜汤,谢钦握在手里喝了两口,脸色一片瓷白没有半分生气。
厅堂正中摆着一家长案,谢钦坐在西首,沈瑶与林豫坐在东头, 林豫目光注视着谢钦,显然无法想象围墙被谢钦敲出一个破洞的事实。
事已至此,没什么隐瞒的。
沈瑶起身朝林豫施礼,无奈道,
“林大哥, 有一桩事我瞒着你了。”
林豫抬眸看向沈瑶,目光拗着一抹光。
沈瑶垂眸道,“我先前告诉你,我丈夫死在边关, 那是假话, 他没死, 他活着回来了。”
林豫震了一下, 随后将目光挪向谢钦。
接下来的话,已不言而喻。
谢钦微微绷直着身,不敢说话。
沈瑶闭了闭眼,再道,“他出征前与我和离, 即便他回来了,我与他也没有任何干系,这并不影响我们成婚。”
林豫艰难地理清楚思绪,所以谢钦所谓的弃了自己的妻子指的就是沈瑶,现在他回来了,想再续前缘,偏生沈瑶已与他定了亲,林豫喝了一口茶努力平复了下心情,无论如何,这桩事沈瑶没有错,死了也好,活着也罢,都是过去的事,林豫定了定心神,看向谢钦,这回眼神没了敬畏也没了仰慕,
“谢六爷,既是和离了,不要再纠缠不清,你若真盼着她好,便该祝福我们,不能再伤害她。”
“我与瑶瑶相互扶持三年,不可轻易撼动,不是您一句您回来了我就会让贤,还请您成全。”林豫语气很客气,意思却很坚定。
沈瑶很满意,随后抬眸看向谢钦。
谢钦捏着茶盏,视线并未瞧沈瑶,而是慢慢与林豫相交,他双目忽然变得很深很沉,没有方才的窘迫与尴尬,
“是吗真的不可轻易撼动吗”
他语气冰冰冷冷的,比那初夏的雨还要凉。
林豫看着他不说话,在他看来,谢钦便是困兽犹斗。
谢钦蓦地笑了起来,竟是有一种近乎诡异的瑰艳,他缓缓往后伸展身姿,换了个舒适的姿势,
“既是真的看重她,为何不请长辈议亲,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不过是一人私定终身,或许你们两厢情愿,可你给足她体面了吗”
林豫手指微微颤了颤,眉心稍蹙,“我承认我有些地方对不住瑶瑶,不过我事先已与她说明,她愿意与我风雨同舟,谢六爷,夫妻夫妻,同甘共苦,我跟您不同,若真有什么事,我愿意与她一起面对。”
谢钦再笑,“是要她与你一起承担,还是能耐不足,处理不了那些家务事,不得不委屈她”
林豫眉间蹙得欲深,没有立即做声。
沈瑶自然看出谢钦的目的,是要逼垮林豫,她接过话来,语重心长道,
“谢钦,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万事信手拈来,全凭你一念之间,我们只是普通人,每个家宅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他家族事务是繁琐了些,可我与展儿相依为命,家庭孤苦,也是一处弊端,咱们普通人家,成亲便是相互成就相互帮衬,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
“比起你心里装着家国大业,我更乐意寻个普通的郎婿,家里长短过日子。”
谢钦根本不敢看沈瑶,他在她面前便是一面脆镜,她只消稍稍一击,他便土崩瓦解。
他集中火力攻击弱点,继续觑着林豫问,“你那个表妹又是怎么回事你是真心实意娶沈瑶吗”
林豫眯了眯眼,胸膛涌上一丝恼怒。
“你查我”
沈瑶苦笑,林豫根本不懂谢钦的来头,查他简直是给他面子,谢钦没有疯到弄死林豫,或想旁的法子逼走林豫已经是他良心作美。
沈瑶叹气,牵了牵林豫的衣角,“你回去,我来跟他谈。”
谢钦目光落在沈瑶那纤纤玉指,一股难以遏制的嫉妒窜上眉心,他眼底戾气横生,打断一人的话,
“林公子,你心里有别人,装着一个不可逾越的死人,这对沈瑶不公平,这门婚事并不是沈瑶该有的归宿,你给不了她幸福,放手吧。”
林豫气得扶案而起,一贯温润的面庞密布着恼怒,“谢六爷,我表妹已过世了近八年,她不可能影响我跟瑶瑶的感情。”
沈瑶见林豫罕见失态,气得劈头盖脸骂谢钦,
“谢钦你够了,我们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插嘴。”
“即便没有感情,寻到合适的人,婚后也能处出感情来”
“你有信心吗”谢钦忽然冷笑着问道,目光逼视沈瑶。
沈瑶愣了愣。
谢钦抓住她的迟疑,乘胜追击,“肆肆,对于你来说,他只是一个合适的选择,没有他,你照样能过好,为何三年前见了他没有立即嫁他,因为你深知林家并非是你的好归宿,你之所以答应,无非是半年前你出城去嵩山书院探望展儿,他搭救了你。”
“至于他,”谢钦锋锐的目光挪向林豫,带着洞悉一切的冷漠,“他想娶你,一来贪图你美貌,一来欣赏你为人,三来,他也是看重展儿的资质,盼着展儿高中,今后朝中有人,他便可商运亨通,借着你们姐弟的势,将林家家业握在掌心,坐稳林家家主的位置。”
一场和美的婚事被谢钦撕开了血淋淋的面目。
林豫脸色发僵。
沈瑶木了片刻,讽刺地笑了起来,
“是又如何谢大人,这不就是人间真实吗你去问问哪个人家娶妻嫁女,不相互衡量,他有我看中的优点,我有他需要的地儿,这婚姻才能长久,稳固,不是吗”
“而不是像我们当初,我仅凭着一纸婚约强求了你的婚事,最终也不过是落得个被你和离的下场,倘若我们家族有深厚的利益牵扯,倘若我是京城世家女,你还会这么做吗”
谢钦浑身的气势被沈瑶击了个粉碎,他嘴唇颤动着,心里仿佛有黄连在翻腾,是说不出的滋味,他抬目迎视沈瑶,喃喃道,
“肆肆,正因为你不是世家女,我才会想着给你自由,不希望你被我连累,我初衷在此,你不能因此来攻讦我,说我辜负你,我承认我有错在先,可我自娶了你,便没打算要第一个女人,此诺终生不渝。”
沈瑶把脸一撇,“这些话留着跟旁人说吧。谢大人,时辰不早,您该回去了。”
谢钦溃败,林豫也没落着好。
屋子里沉默下来。
谢钦知道沈瑶不可能这么容易攻克,但在攻克沈瑶之前,他得将林豫这个烫手山芋给丢开,他眉目冷峻觑着林豫道,
“林公子,借一步说话。”
沈瑶脸色一变,“谢钦,你做什么”
谢钦没理会她,而是先一步起身,沿着右廊出了门庭。
林豫双手撑在长案目光追随谢钦而动,沈瑶急了,拉了拉林豫的胳膊,
“林大哥,他的事我来处理,你放心,我一定处理好。”
林豫摇头失笑,拍了拍沈瑶的手背,示意她松手,“男人的事,该我们自己处理。”
林豫跟在谢钦身后出门。
沈瑶气得脑筋发胀,扶着额跺脚,碧云走过来拉住她,
“姑娘,您就让他们自个儿折腾吧,您与林公子还未成亲,谢大人要追求您,林公子也拦不着,与其躲着还不如痛痛快快做个了结。”
沈瑶头疼,“你不明白。”
林豫根本不是谢钦的对手。
门外,大雨如注。
谢钦与林豫并排立在廊芜下看着前方雨幕。
两个人脸色都恢复如初,一个温润如玉,一个沉稳依旧。
立了片刻,谢钦转过身来,先朝林豫慨然施了一礼,
“林公子,谢某得罪了,”他抬起脸,温声道,
“明人不说暗话,谢某打听了一番,得知林公子旗下船运出了岔子,两艘入京的货船被水关扣押了,是也不是”
林豫这下维持不住淡然,他几乎是失声道,“你到底是何人”竟然轻而易举将他底细查了个干净。
谢钦负手而立,“我还告诉你,京城这两艘船事小,你们从淮南运往川藏的盐船才真正出了大篓子。”
林豫猛地后退两步,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净。
这些年林家暗中搭着上了内廷的线,在淮南偷偷拿盐引去益州往西的乌斯藏贩卖,从中赚取巨额利润,盐引的利润几乎被商户与一些地方大族给分割了。可战事消弭后,朝中重心从边关转入内政,其中又着重勘查盐政,原先的掌事太监被撤了,下来了新的转运使和驻守太监,过去的路子被堵死,导致林家货船屡屡受挫。
林豫这下看谢钦已经不仅仅是恼怒,更多的是畏惧。
他就像是一张天网,气定神闲,疏而不漏,弹指间便能定人生死。
不,只要谢钦将此事报上去,林家阖家必死无疑。
林豫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险些维持不住镇定。
谢钦一眼看穿他的恐惧,淡声道,“林公子,谢某来之前,已替林公子收拾好手尾,林家可无忧矣,”
林豫猛地抬眸,双目骇然,不可置信的低喃,“你怎么可能”
那么大的事,他竟说摆平就摆平了
这个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如果谢钦做这一切是为了换取他放弃沈瑶,林豫不干,这不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做出的事。
林豫脸色青红交加,双手撑着廊柱,倔强地不置一词。
谢钦没有摆架子,依旧维持着躬身的姿态,他眉梢含着恳切,“我做这些,是为了感谢你当初对肆肆施以援手,此恩谢钦牢记在心,终生不忘。”
林豫狼狈地别过脸去,“我救她是我们之间的事,与谢大人无关。”
“如果谢大人以营救林家换取我退婚,我林豫不会接受。”
谢钦并不恼,直起身笑道,“林公子,事已至此,你也是避无可避,我既然回来了,便不可能袖手。”
林豫根本不在他眼里,他有一百种法子弄走林豫,但他并没有这么做,如此沈瑶只会恨他,他要让林豫自个儿走。
“林豫,你喜欢她,我也心悦她,从今往后,咱们公平竞争。”
他留下这话转身没入风雨里,绕过那尊石虎,去了隔壁。
平陵见状连忙撑起硕大的油纸伞过来替谢钦挡雨,迎着他进了门庭。
林豫目光凝在隔壁那空落的廊庑,久久没有做声。
谢钦入了房内沐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出来,平陵已着人在次间摆好晚膳,谢钦看着琳琅满目的佳肴,露出久违的笑容。
他想明白了。
无论沈瑶去哪里,无论沈瑶接不接受他,他都会不离不弃。
迈出这一步后,他心地豁然开朗,原先的麻痹没有了,只剩下满满的希冀。
一想到这辈子都不用离开沈瑶,谢钦一身轻松,他高高兴兴捧起碗筷,连着吃了几碗饭。
他谢清执一旦做了决定,便无人拦得住他。
林豫耗不过他的。
林豫身后还站着整个林家,不可能豁得出去。
他便不一样了,朝中万事大定,无人掣肘他,他要实行新政,只消吩咐下去,自有一大堆人替他掠阵操劳,他在这世间唯一的念想便是沈瑶,独独这么一个人。
他要她。
沈瑶自然将一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楚明白。
她并不知林家出了这样的大事,竟又在一夜之间被谢钦给摆平了,若是谢钦对付林豫,想方设法给林豫使绊子,她和林豫都不会甘心,可现在人家一声不吭将事儿解决了。
如此一来,林豫反而容易动摇。
沈瑶气不打一处来。
“这个谢清执,眼看着姑奶奶要嫁人了,他非要掺和一脚”
碧云却在一旁笑,“多好啊,让他们俩折腾,是驴是马正好拉出来遛遛,奴婢也觉得林家事多,不是良配,正好以此瞧瞧林公子的心性,倘若他能坚定不移非您不娶,谢大人也算是帮您当了炼金石嘛。”
沈瑶给气笑了,坐在床榻上狠狠踹了碧云几脚,“你个小妮子净学坏,我与林大哥已定了婚约,便无可更改,婚约是承诺,岂能说弃就弃,无论如何,我不会任由谢清执胡来。”
碧云抱着针线篓往一旁躲开,
“现在可不是您更不更改的事了,得看林公子架不架得住谢大人的攻势,若林公子主动退缩,您还能缠着他非嫁不可”
沈瑶一身气泄了下来。
根源在谢钦身上,她得想个法子将这个祸害逼走。
林豫这一夜辗转反侧,一面得知运船的事解决,压在身上那颗大石头卸下了,一面又被谢钦弄得很恼火,瞧他那模样不费吹飞之力便救下了他合族,是不是也意味着一旦他强硬,谢钦也可能弹弹手指捏死了他。
这种如同被人缚在网兜里动弹不得的憋屈感深深萦绕着他。
林豫不是没有权衡,他毕竟是个男人,被谢钦这么逼走,他一辈子都会瞧不起自己。
翌日天气放晴,林豫匆匆披上外衣,径直敲开了沈瑶的宅门,亲自来到后院将那曾被谢钦敲垮的围墙一块块垒起来,他在这一带毕竟住了数年,人手也熟悉,很快喊了两名工匠将那堵墙给整严实了。
沈瑶对林豫的表现是满意的,若这男人这么快便屈服,真是白瞎了三年的相识。
谢钦晨起,换了一身雪白的宽衫,就站在亭子里默默看着,他站了片刻,转身换了朝服回了皇宫。
林豫这一日便帮着沈瑶守在铺子里,一人很默契没有提昨日的事,就这么晃了一日,到了第三天,市署给他递了消息让他过去,林豫亲眼看到前几日对他置之不理的官员客客气气,将船只的过关索引给了他,林豫捏着那张过引,心情五味陈杂。
应酬完市署的官员,去了一趟水关招呼弟兄伙计们上岸吃酒,大约傍晚时分,晚霞漫天时回了九阳巷,结果瞥见沈瑶的铺子前聚了一伙儿,他立即拨开人群挤了进去,就看到一穿着锦衣华服的矮胖男子,手里捏着一封家书站在众人跟前,朝沈瑶指指点点,
“我林家虽然不是高门大户,在黄州可是首屈一指,我大哥乃父亲嫡长子,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里已给兄长定了一门亲,他却在外头自个儿寻,我父亲得知已病倒在床。”
“沈娘子,你才貌双全,难道要给我哥做外室”
“我父母信中已言明,绝不答应让一个寡妇做我们林家的长媳。”
碧云给气死了,抬着一碗蒸笼剩下的热水往那男子身上一泼,
“哪里来的落魄户,我家娘子才不稀罕,还有,我家娘子不是什么寡妇,她”碧云待要坦白,却被沈瑶捂住了嘴,
人群中大多是附近的邻里,平日与沈瑶交好,也心疼她一个女人家撑起家业不容易,只是这门婚事只有里长为媒,着实不见林家父母的身影,暗地里不是没人诟病,亦有人问林豫,林豫只说父母老迈,不能来京,回头会去黄州补办婚宴,这事便过去了。
可如今林豫家里来了人,带来了长辈的信,表明不满意这门婚事,这对沈瑶来说是个极大的打击。
林豫闻言恼羞成怒,冲过去一拳将继弟揍倒,
“你个混账东西,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置喙,什么订了一门婚事给我,那是你母亲家里的侄女,恨不得将我绑在你们那艘船上,我母亲在世时,你母亲便与我父亲暗通款曲,如今见我寻了如意人,又想着来破坏她名声,你们这群混账,都该死”
林豫怒不可赦,本就憋着一肚子火如今悉数发泄在继弟身上,那男子眨眼间被他打得鼻青脸肿,众人连忙上前将林豫来开,那林一公子被打了一顿,越发气愤,大声嚷嚷,场面鸡飞狗跳。
要说唯一一个镇定人就是沈瑶了。
林豫挡在沈瑶跟前,摇摇颤颤,他几乎已不能自抑,扭过头来,冲沈瑶挤出一道艰涩的苦笑,“对不起,瑶瑶,是我没处理好家务事,让你委屈了,走,咱们回去。”
林家的事沈瑶并非不知,她也没打算与林豫回黄州过日子,只计划着回一趟黄州,算是全了一个脸面,至于林家如何她并不放在心上,她以后还是要在京城安家,因为展儿会在京城读书。
她含笑道,“不要难过,我没事。”
话音一落,一道修长的身影很突兀地站在人群中,大约是感受到来人气势凌凌,大家伙不自禁让开一条路。
谢钦目光冷冷落在那匍匐在地嚎啕大哭,还在嚷嚷什么寡妇克夫的男子身上。
林豫看到谢钦出现,脸色一下子铁青铁青的,他指着继弟,对着谢钦怒道,
“就为了逼我袖手,你弄来这么一个人寒碜瑶瑶吗你有什么招儿冲我来,别伤害瑶瑶”
谢钦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不想跟他解释,他宁可往自己身上捅一刀,也不可能去伤害沈瑶,他朝那男子撩了撩眼皮,吩咐身旁的侍卫,
“将此人扔去城外乱坟岗喂狗。”
两名侍卫上前,一人架住对方,另一人往他后颈呼了一掌,那男子立即两眼一翻晕过去。
人群顿时不寒而栗。
九阳巷一贯住着小老百姓,即便有些地痞流氓过境,也极少有人敢堂而皇之喊打喊杀,这么一个人,生得芝兰玉树,清隽无双,一露面便杀人,大家心头惴惴纷纷避开数步,又时不时将探究的目光瞄向沈瑶。
林豫也呆住了,他也料到谢钦有手段,却不知他如此心狠手辣,说杀人便杀人。
那可是他继弟,回去如何跟父母交待。
林豫脸色都吓白了。
谢钦看穿他的心思,淡声道,
“这件事我自有安排,与你无关。”
一行人回到沈瑶的宅前,林豫有些魂不守舍,双手撑在廊柱,显然吓得不轻。
谢钦负手站在沈瑶身后,抿唇不语。
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相互交错。
沈瑶想去安慰林豫却不知该说什么,就在沉默蔓延时,一道沙哑的嗓音从前方巷口传来,
“沈娘子,你已许久不来书舍,我还当你出什么事了,特意来看一眼。”
沈瑶回眸正是那书铺的刘掌柜,他手里抱着一包袱,看样子像是给沈展准备的书籍,头戴一顶时下流行的周子巾,笑融融走了过来。
就在这时,谢钦也回过身来,刘掌柜的目光在半空与他相接。
噌的一下,刘掌柜手肘一抖,包袱从腋下砸落在地,他震惊地盯着谢钦,满脸惊愕,
“大都督”
他根本不敢相信在这里看到谢钦。
怀疑自己眼花了,下意识揉了揉眼角,再次定睛瞧去,没错,那一身清隽气质,出尘的相貌,长睫淡淡扫过来,含着几分清远疏淡的锋刃感,正是那日在正阳门大街见过的谢钦无疑。
他扑腾跪地给谢钦行了大礼,激动得语无伦次,
“学生叩见大都督。”
林豫霍然转过身,目光带着近乎惊悚的力度钉在谢钦侧颜。
他前不久自西北边关回京,这一路听得最多的是大都督的传说,他在民间威望有多高,林豫亲眼所见,所到之处将他奉若神明,而大晋只有一个征北大都督便是当朝首辅谢对,是谢钦。
前个儿听到沈瑶口口声声直呼其名,他没把此谢钦与彼谢钦联系到一块,再看此人气度威赫,行事老辣,又透着几分云淡风轻,原来是他。
林豫往后踉踉跄跄撞在柱根,眼底的光芒近乎寂灭。
他从来没想过当懦夫,他甚至敢指着谢钦鼻子骂,却也不得不生出一种鸡蛋碰石头的无力感。
拿身家性命与整个林家与谢钦堵吗
林豫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失魂落魄回了自家宅子。
沈瑶将刘掌柜请进去,谢钦厚着脸皮坐在一旁,刘掌柜看着被扔在角落里的谢钦,如坐针毡,几番想提醒沈瑶那儿还有一个人,沈瑶却置若罔闻,只顾笑容满面与他商量沈展的事。
“再过半月他就该回来了,对了,科考定在哪一日,您给我打听了没”
刘掌柜往角落里挥斥方遒的正主瞥了一眼,小声道,“往年都在一月初,今年因大都督得胜还朝,特意推迟了,名额也多了一倍,听说大约是五月初,我的意思让展儿早些回来,再去国子监突击半月,上考场还来得及。”
“好,我待会给他写信,让他尽快回京。”
刘掌柜颔首,“快去写,正好明日有马车去嵩山书院,我帮你捎过去。”
沈瑶应了一声连忙吩咐碧云准备笔墨纸砚。
谢钦这厢看着沈瑶忙忙碌碌,很想告诉她他着人递消息便是,朝中每日都有快马来往嵩山与京城,比刘掌柜那种民间驿车肯定要快,见沈瑶将他视为透明,最终是没去讨她不快。
沈瑶送走刘掌柜,谢钦也识趣地回了隔壁,沈瑶这一夜心中不安,醒来时顶着个黑黢黢的熊猫眼,碧云笑,“你在愁什么”
“我在担心林大哥。”
沈瑶顾不上用早膳,便打算去隔壁寻林豫。
刚起身,门口跨进来一道身影。
正是林豫。
他脸色极是憔悴,看样子一宿没睡,他唇角挂着虚弱的笑,来到沈瑶跟前。
“瑶瑶,坐,我有话跟你说。”
沈瑶定定望着他,双眸慢慢浮现一层潮气,站着不动,“我不想听。”
林豫露出几分悲凉的痛色,在长案对面坐下,双手撑额,难过地说不出话来,胸膛翻滚许久,才慢慢正色道,
“我家两艘最大的货船被扣在益州,谢大人虽帮我解了难,终归得我亲自去料理手尾,我父亲因此缠绵病榻,合族不安,瑶儿,我着实对不起你,正如他所言,我没能将家务事料理好,让你陪我蒙羞。”
沈瑶目色漆黑,不置一词。
林豫想起谢钦行事的架势,露出挫败,“比起他来,我还差了太多,瑶瑶,我忽然没有信心能照料好你一辈子”林豫泪如雨下,“你就当我是个懦夫,你恨我吧。”
她前夫是当朝首辅,他林豫区区一介商人,如何配得上她。
沈瑶三年都没答应他,这半年才松口,无非是感念他搭救过她,心里真的爱慕他吗,不尽然,林豫也不想被沈瑶暗地里拿着跟谢钦比,他比不上,他到底是个有自尊心的男人,希望在女人眼里他是伟岸的。
林豫离开了,又特意去了一趟里正家里,将自己与沈瑶退亲的事说明,将过错都算在自己身上,哪知那里正笑呵呵回道,
“你也别自责,我们都知道了,原来那沈娘子的丈夫没有死,他从边关回来了,那人家还是夫妻,毕竟是为国征战的军人,你让着点也寻常,我看沈娘子这三年都不肯许亲,心里没准还有那男人,你成全他们是对的。”
林豫愕然,猜到谢钦为了沈瑶声誉出手,抹去了她寡妇的名头。
这样的消息自然传到沈瑶耳郭里,她气得吃不下饭,这一日没去铺子,躺在屋子里睡大觉,心里依然久久难以平复,自林家那一公子出现,沈瑶就知道这门婚事进行不下去了,虽然晓得与谢钦无关,心里还是恼恨他插一脚。
睡了午觉醒来,她忽然想,她凭什么因为谢钦而难过,她照样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于是又打起精神去铺子里卖辣豆腐,沈瑶的豆腐铺,上午卖嫩豆腐,下午卖辣豆腐,铺子里请了两名长工,她过去时,人满为患,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忙了两个时辰回家,暮色四合,炊烟袅袅,沈瑶主仆相携去厨房做膳,刚迈出通往后院的甬道口,却见中间那堵墙已被夷为平地,
那身长玉立的男人优哉游哉在亭子里踱步,指着亭中那一桌佳肴,
“肆肆,饿了吧,我给你张罗了一桌菜,咱们趁热吃。”
沈瑶震惊地看着自家院子,就这么被谢钦给并入了那宽阔的谢府,一丈之外的谢府亭台阁谢,小桥流水,而她这呢,像是谢家一个落魄的厨院。
她愣是逼着自己没当场骂人,八风不动地撩了撩碎发,转身往外走,
“不必了,隔壁庞婶子留了我的饭,我去她府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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