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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望初离开后, 识玉进来服侍谢及音洗漱更衣,见她长发削落至齐肩,识玉顿时红了眼眶。
“您又何苦这般糟蹋自己”
谢及音不语, 抓起剪刀, 捋过头发,对着铜镜将末端细细修剪整齐, 然后堪堪用一支云纹檀木钗簪起。
华髻随云消,愁丝如梦去。
“把我的幂篱找出来,待我沐浴更衣, 去栖云院看看驸马。”谢及音淡声道。
她们到达栖云院时已近黄昏,崔缙仍未醒, 府医和外面请来的善治溺症的大夫正围在一处讨论病症, 见了谢及音, 忙起身走来行礼。
谢及音朝内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问道“驸马的状况如何”
大夫道“驸马爷腹中仍有积水,兼具惊吓过度,心肺郁结,寒气积于内而热气浮于外,此溺症之重也。小人已开具驱寒散热的药方,服侍驸马喝下,能否挺过此险, 只在这两日,若三日后仍未醒,还请殿下早做准备。”
谢及音半晌无言,识玉将大夫送了出去,安排他在府中住下,明日早早来栖云院里守着。
谢及音走进内室, 挂起床帐,端详着崔缙苍白病弱的脸色,开口唤了他一声“崔青云。”
崔缙没有反应,谢及音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与你虽无情分,也无仇恨,你若亡于此,倒真成了孽缘。我虽不必为你守寡,只可怜崔夫人中年丧子,你那几个堂兄庶弟也都不长进,崔家恐要至此没落了。”
她说完就转身离开,倏尔,似是有风吹进室内,床上那人的手指轻轻一缩。
第二天平明时分,来自大魏西部边境的斥候携战讯踏醒洛阳城的黎明。
太成帝昨夜服丹后与嫔妃双修至深夜,卯时未起,命张朝恩宣布停朝一日,又宣宗陵天师进来侍香,饧眼躺在床上听他论帝王修仙之道。
宗陵天师说君主是人间天子,“您德厚流光,身兼天道,与仙人之间的距离要近于常人。凡俗蝼蚁想要修成神仙,需要数百年的大机缘,而您已为帝王,只需常服金丹,纵不化神,亦能求得彭祖之寿数。”
太成帝正听得入迷,司马王铉、虎贲校尉卫时通携西境急奏前来宣室殿,张朝恩进去通禀,旋即又被太成帝骂了出去。
卫时通是太成帝的驾侧之人,一切好说,不好打发的是这位大司马。眼见着王铉面露不忿,张朝恩笑眯眯道“陛下信任司马大人的本事,说朝中但有冗务,先听您处置,待陛下修得道成,再来过问凡尘事也不迟。王大人,陛下视您如肱骨呐”
王铉心中冷哼,什么肱骨,不过是勤政时相疑,怠政时相倚罢了。
他面上不显,朝张朝恩一拱手,“若陛下有令,还请中常侍早些相告。”
王铉离了洛阳宫,马车停在崔家后门,崔元振亲自相迎,叫人备下酒菜,在小书房中议事。
王铉食不甘味,数次搁下食箸,叹气道“那马璒是灵帝旧臣,世为西州牧,今上登基后,因其拒不归顺,屡次欲征讨西州,可惜被河东郡的叛乱绊住了脚,怕再生战事,会闹得内朝不宁。今上本欲休养生息,而后论战,谁料那马璒反的更快,竟敢自立为西凉王,与羯、氐勾结,欲犯我大魏。”
崔元振问道“难怪伯钧兄一早入宫,原来是为了此事。是战是和,陛下怎么说”
王铉摇头道“陛下正召宗陵天师在内,说不理冗务。”
崔元振心下了然,“您是大魏司马,掌数万精兵,陛下既不理事,只能交由您决断,这也是好事。”
“倒未见得好在哪里,”王铉道,“咱们陛下生性多疑,他今朝不理事,不代表明日不理事。若我发兵出战,他要疑我擅权,若我置之不理,丢了城池,他要怪我不力。且说不准,此事是他故意撂给我,好治我个两难。”
崔元振也摇头叹息,“想当年,我辈情同手足,共伐无道之主,好不意气风发,今朝一主二臣,反倒处处掣肘,动辄得咎,好没意思。”
也不知王铉有没有听出他的画外音,苦笑了一下,“还说当年做什么,不如借酒浇愁。”
王铉将西州马璒造反一事详告崔元振,崔元振试探王铉对太成帝的态度,又劝解了他许多话,直到午后才放、送他离开。
王铉走后,崔元振兀自在书房中思忖半晌,铺开纸墨写了封信,交崔夫人送去嘉宁公主府,亲自递到崔缙手里。
轿子落在公主府门口,没有将人挡回去的道理,谢及音戴着帷帽起身相迎,无奈地告诉崔夫人道“驸马他不慎落水,因怕二老担心,所以未曾相告,只静卧休养。夫人有要转交的书信,交予本宫即可。”
一听此言,崔夫人着了慌,偏闹着要去见崔缙。识玉站在门外朝谢及音轻轻摇头,表示崔缙尚未苏醒,谢及音心中稍定,陪崔夫人往栖云院去瞧瞧。
谢及音叮嘱她道“大夫说要平心静养,待会见了驸马,还请夫人不要喧嚷。”
栖云院中,药童在堂间熬药,崔夫人焦急地进了内室,见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崔缙,情不自禁地掩面痛哭起来。谢及音无言站在一旁,陪她作出几分伤心情状,正此时,忽听床上传来一声低低的。
“娘”
崔缙闻见满室药味,听见妇人的哭声,隐约还有嘉宁公主的声音,缓缓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见他醒来,崔夫人扑上去,“我的儿你怎么病成了这般模样你叫娘如何放心留你在公主府中”
这话说得有几分冒犯,谢及音在旁不言,崔缙慢慢看向她,又将视线转回崔夫人身上,哑声说道“是儿子不小心您别责怪殿下。”
崔夫人抹泪道“既非寒冬腊月,又非虎穴龙潭,你一个虎贲校尉,还能掉进湖里淹死不成”
谢及音遮在帷帽下的嘴角一勾,转身慢慢出了内室,留他们母子叙话。
廊下的风吹散了身上的药味,识玉凑上来给她披披风,谢及音低声问她“得月院那边还有人吗”
识玉小声道“这两日一直没什么动静,只夜里还有灯亮着。”
谢及音只嗯了一声,却没有什么吩咐。
识玉问道“如今驸马已醒,您是担心若裴七郎再不离开,驸马会报复他”
谢及音轻轻摇头,“我是觉得快了。”
崔缙安抚下崔夫人,待她离开公主府后,拆开了崔元振写给他的信。信中告诉了他马璒造反的事,叫他写折子向朝廷自荐,领兵西征。崔缙握着信叹气,心想,他恐怕还得休养一阵子。
是夜如水,月上中天。
得月院里未点灯,裴望初站在庭中望夜空,手里把玩着一把精巧的匕首,地上躺着被五花大绑黏住嘴的柳郎倌。
过了一刻钟,郑君容拎着两个陶坛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师兄,油已经泼好了,几时点火”
裴望初望着星象道“亥时三刻,心宿在中,主大火。”
还有将近一个时辰,裴望初撩袍单腿蹲下,用刀尖挑起柳郎倌的脸,左右细细端详,忽而朝郑君容道“从谦,你过来看,他中庭是不是与我有几分相似”
郑君容对比了半天,下结论道“是有几分,但两个人相似,须得眉眼如出一辙,他这贼眉鼠眼的,怎么能跟师兄你相提并论。”
裴望初凤目微垂,轻声对柳郎倌道“怪不得柳梅居那么多人,殿下只优待你竟将你纵得背主犯上,罪该万死。”
柳郎倌吓得瞪大了眼睛,奈何手脚被缚,嘴也被封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凭你这张脸,本可以留你在殿下身边真可惜。”
裴望初手里的刀尖沿着柳郎倌的侧额滑到耳际,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如今只能借我一用了。”
刀尖缓缓穿透皮肉,如琢如磨,将柳郎倌整张脸皮切了下来。柳郎倌一声惊喊被扼在喉咙里,两眼一翻,疼晕了过去。
郑君容端来一盆药水,裴望初将脸皮丢进去处理了一番,使其不至于变质生味。然后又掏出上次宗陵天师给他的钥匙,解了套在脚上的铁枷,扣在柳郎倌双脚上。
如此一番忙碌,到了亥时。
郑君容往柳郎倌身上泼了半罐油,将他拖入房中,点火之前,他觑了一眼裴望初,问道“师兄真不给嘉宁公主留封信吗,做得这样逼真,万一吓着殿下怎么办”
裴望初正拿着帕子擦溅在脸上的血,闻言半天不语,忽而又勾了勾嘴角。
“她会在乎吗她都不要我了,还会在乎我是死是活吗”
郑君容倒是能体谅谢及音的苦心,劝他道“殿下也是为了你好,听说驸马已经醒了,西境出事,今上很可能起用崔家,你再不走,万一他报复你怎么办”
“这些话不必你来劝我,我心里明白。”裴望初说道。
他打开火折子往柳郎倌身上一扔,明火见油便窜,连着门窗桌椅、窗帘屏风,瞬间窜成一片火海。
火光映着裴望初的眉目,明暗间显出几分怅然,他的声音在劈啪作响的燃烧声里也渐渐不甚清晰。
“我虽明白,可我心里仍怨她,甚至是恨她她如此心狠,若疑心我死了,也该有几分难过,好叫她也尝尝这伤心的滋味。否则我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裴望初望着火焰阖目叹息,眼皮里依然是一片金光隐现,那火焰逼近,仿佛也将他的心烧得痛灼。
正如她与他断情绝意时那般。
见火势烧得差不多,裴望初也已经远去,郑君容往脸上抹了把灰,朝外狂奔呼喊院中走水。
公主府中刹那乱成一片,岑墨带着府卫赶来救火,郑君容在旁大声哭喊说裴七郎还在里面,要他们先救人。可这火烧得巧,将门窗都堵得严严实实,待将火扑灭后再进屋,“裴七郎”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几乎成了一堆一碰就散的焦炭。
谢及音闻讯而来,崔缙听说烧死了裴七郎,让下人将自己担在椅子上,一路抬到了得月院。
那焦炭般的尸体就横陈在大火摧残过的断壁残垣中,没有人敢去碰。谢及音扶着识玉才堪堪站稳,声音极轻地问她“他一定是走了,对不对是离开了,那不是他”
识玉的目光落在尸体双脚间的铁枷上,抿唇不语,也红了眼眶。
崔缙招手让岑墨上前,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交给他。这是他将裴望初讨回府中时,廷尉司直送给他的,正是打开裴望初脚上铁枷的钥匙。
“劳烦岑中尉用这把钥匙去开他脚上的铁枷试试。”
岑墨接过钥匙,走到尸体旁蹲下,只听“啪嗒”一声,那铁枷被打开,应声而落。
谢及音脸色骤然一白,当即就要上前查验,被岑墨和识玉联手拦下,岑墨劝道“殿下,斯人已逝,让他安息吧。”
谢及音还是怀疑,可被打开的铁枷就在她面前,容不得她不信。她始终没能想出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眼睛一眨,眼泪簌簌落了下来。,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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