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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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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所有人来说, 正化二年是个风雨飘摇的年份,新旧交替, 风云四起。

    正是这一年中, 连续十七年在朝中横行霸道的张党正式覆灭, 张念景本人在太上皇与世长辞之后递交了辞呈, 并态度坚决地表示一定要走——他深知,再不走, 玉旻能活剐了他。

    玉旻在上朝时挽留了许久, 但都无法改变这位三朝老臣的态度, 只能“有些遗憾”地允许了。

    他走时凄风苦雨, 但并不凄惨——这么多年间他也捞了不少, 如今能够全身而退,无疑也是一样可以拿来吹嘘的资本。

    然而,在回老家的路上, 他分别遇见了两个人,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第一个人介绍道:“您好,霍公子派我来的, 考虑到您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 特意托我提前来在这里等您, 给您送些饮食特产什么的。”

    张念景目眦欲裂:“你说什么?现在离京城这么远,你说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此人谦虚道:“也不算太久, 大约半个月以前便到了。”

    张念景气得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好, 很好……我还当他是兄友弟恭,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 他早知道我会落得如此光景是不是!他可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哪,动手的是我,被陛下厌弃的人也是我……我说他为什么不肯跟我面谈,一直说自己腿脚不便——他哪里是霍琰的孙子?他的段数比霍琰高了不知多少!他根本就是和陛下一边的!”

    他快气疯了,那人送的东西自然也没收。再走出不过十里路,他又遇到了另外一个人。

    与上一个不同,这个人很干脆,是来取他性命的。

    临死之前,他还是窥见了那个人夜行衣下的飞鱼服——或许是对方有意让他看到的,因为对方根本不在乎,连那把绣春刀都不曾掩饰过。

    张念景惨笑着,一字一顿,说出了他此生最为恶毒的诅咒:“玉家人薄情,阴狠,做得绝,他现在能派你们来杀我,往后也能杀了你们,都是为皇家人卖命的,他根本不在乎。正化此人……看似明君,敢做事,但也迟早因其偏执而衰……男后?这件事本来就是错的,而他从不承认,反而为了让所有人承认而不惜花大代价……一个任性的君主,根本走不长远。”

    “看着吧,他是在自取灭亡。”

    张念景辞职后的第二个月,乌云雅政也递交了辞呈,理由是年老衰朽,多发病痛。玉旻本来想要留下他,但看见他的境况实在是不好,于是允许了。

    原先的内阁本来就空空荡荡,张念景和乌云雅政一走,在除去上回被王跋牵连的党羽,居然一下子就没有人了。

    玉旻正式下令,另选了一批新人入阁,卜瑜为首,直接提升到首辅之位。他是连中三元的人物,虽然年轻,但因为是乌云雅政的门生,许多人此前就猜测他迟早会入阁,等乌云雅政一走,这样一来也算是众望所归。

    而次辅的人选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那便是今年的新科状元霍冰,一个双腿瘫痪,终日只能坐着轮椅的年轻人。在此之前,许多人根本没听说过他的名字,而那些家世显赫的京官却讳莫如深。还是等到上过一次朝后,众人才惊觉:这不是十年前被抄了家的那个霍琰的孙子,霍家人吗?

    霍家代代出将入相,代代都有配享太庙的功业。他们的根基之深厚,足以让一个一无所有、双腿残废的年轻人拔地而起,而并不完全依靠他那个姓明的弟弟和皇帝的青睐。霍冰又显然继承了霍家的一切优点——他自小接受的近乎严苛的教育、思维方式乃至待人接物,都决定了他仍是许多人心中最正统的霍家代表,足以跻身京中贵族之首。

    连许多京中老人看过之后,都感叹道:“这简直就是年轻时的霍琰。世事还真是一个轮回啊。”

    卜瑜,霍冰,还有一个殿前将军云游,这三个人组成了玉旻手下的核心班子。有了这三个人,玉旻真正开始了他全面掌权的生涯,他把自己身为帝王应有的那部分拿了回来,压得住群臣,做事能顺遂自己的心意,从此再也没有拘束和桎梏。

    本来,许多人默认明慎也应该是这其中的一员,不过他到底算不算“陛下那边的人”还要另说。朝中大臣一致认定,这位明大人虽然和陛下关系很好,甚至是次辅的亲兄弟,但是很明显没有什么政治上的立场,做事很谦虚低调,性格也很讨人喜欢,这个人身处权力的漩涡中心,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如同被卷入急流的一条小鱼,高不成低不就,除了他原本应当显赫的家室和众星捧月的地位以外,再没有人注意到其他事。

    等到明慎因病回家休养,暂时辞官隐退之后,有关他的话题就更少了,朝中几乎没什么人能想起他来。

    见隐殿外。

    霍冰从轮椅上伸出手,接过明慎战战兢兢给他递过来的小猫,放在膝头摸了摸头。淡笑着问自己的弟弟:“这几日事情忙,没进宫来看你,想哥哥了没有?”

    明慎怕猫,他却喜欢,刚好这只猫便送给了他养。明慎问过玉旻后,玉旻也同意了。一年之内,这猫也肥硕了不少,卷成一团的时候活像个黄澄澄的大橘子。

    明慎蹲下来,心惊胆战地摸了摸这猫的头以表示最终的告别,而后对霍冰弯起眼睛,认真地道:“想的,哥,不上班,你也不在,我好无聊,玟玟最近也学跳舞去了,我没有事情做。”

    霍冰伸手在他头顶拍了拍:“当皇后的人了,这些都是必经之路,过段时间就好了。其实我是很不赞成你的决定的,深宫多寂寞就是这个道理,更何况后宫除了你没有别人,陛下更是成日连轴转,没什么时间来陪你。忍一忍,再有两年就好了,到时候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御史台或者翰林院都行,入阁也没问题……”

    明慎赶紧打断他:“哥!”

    霍冰这才闭口不言,只是微笑着看着他。

    明慎是在年中告诉他这件事的。

    彼时霍冰刚刚入仕,从翰林院一步跳到内阁里,成为了与玉旻联系紧密的阁臣。从此明慎的行踪就再也瞒不住了——据明慎自己统计,他被霍冰在长宁殿撞见四次,在御花园撞见两次,还有一次是他帮玉旻批奏折批得迷糊了,霍冰的请安折也大手一挥写了个安字,要知道霍冰过目不忘,对他的字迹也熟悉得很,明慎就知道自己约莫迟早穿帮。

    他就提前做了一大桌子菜等在家里,紧张忐忑地准备交代认罪。霍冰下朝后推着轮椅回来,边吃边听他磕磕巴巴坦白了“如何跟陛下搞上”的全过程,最后啪嗒一声放下筷子,把明慎吓了一跳。

    说:“慎慎,给哥哥倒杯香瓜汁来,我有点渴。”

    神色如常。

    明慎以为他没听清,重复了一遍:“哥,我跟陛下在一起了。”

    霍冰道:“知道了。”手还是向他伸着,找他要果汁喝。

    明慎就乖乖给他倒了果汁喝,而后心惊胆战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顶着个黑眼圈,还被霍冰询问了一下:“阿慎,你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明慎委委屈屈地道:“我跟你坦白了,你还没说怎么发落我,也没有很意外的样子。”

    霍冰笑了:“就这点事?我早知道了,我想想……你离开江南来京时就猜到了罢,这有什么意外的?”

    “至于发落,”他掸了掸膝盖上的衣摆,一本正经地道,“托你的福,我成了国舅爷,以后有的是机会攀龙附凤,我高兴还来不及,你说是不是,慎慎?这桩卖弟弟的生意很划算。”

    明慎可怜巴巴地道:“哥……”

    “好了好了哎哟我的乖慎慎别哭——不哭啊乖,哥哥不求其他,只希望你能幸福快乐。”霍冰道,“所以你们要百年好合,别让哥哥再有机会操心了。”

    那之后,明慎也习惯了在宫中长住的日子——

    玉旻告诉他:“张念景知道了你与朕的事,为保险起见,你先不要去前朝了,就先呆在宫里,好不好?我们乖乖地藏一两年,等朕将一切事情处理完,好不好?”

    明慎答应了。

    促使他答应的另一个原因是,霍冰也不大需要他的照顾了,他可以放心。

    卜瑜看起来是真的喜欢上了霍冰,主动代替他接下了照顾霍冰的这项任务,每日做饭倒茶十分殷勤,据家丁说,这两个人偶尔还会睡在一起,不过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他也和玉旻讨论过这两个人到底谁更强势一些的问题,玉旻压了卜瑜,他压了自家哥哥,不过至今没有定数。

    “我今日是来和你道别的,阿慎。”霍冰把怀里的猫撸得舒舒服服的,“下个月,我便要动身去云泷边陲,陛下取缔了云将军在那里的职务,让我替代,那里虽然不打仗,但也很麻烦,等一切平定后,我便会回来。”

    明慎睁大眼睛:“怎么会?旻哥哥为什么要派你过去?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的身体不好,不是应该兵部去吗?”

    霍冰淡静地微笑着:“我和兵部穆侍郎一同前去。阿慎,你知道,哥哥的梦想一直都是有朝一日能为国所用,即便不能征战沙场,统御边境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明慎呆住了:“可是……那里那么远……”

    霍冰反问他:“京城到南疆远么?南疆到苏杭远么?慎慎,在你过来之前,我也是走过大半江山的,你不用担心我。”

    明慎又“可是”了半天,看向他的眼神里仍然充满了担忧,但还是不情不愿地松了口:“那,哥,你一定要记得写信回来报平安啊。我娘以前说,人生在世,若是有兄弟姐妹扶持,是再好不过的事,可是你离我那么远,我照顾不到你。”

    霍冰又笑着去揉他的头发:“我哪里就这么虚弱了?另外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计划,要跟你商量一下。总之你现在在避风头,每天也闲得发慌,哥哥帮你在我这里挂名一个职位,到时候功成回来,我立了功,你这个小跟班也跟着立功,我们家就有两份赏赐,是不是很好?”

    明慎挠挠头:“这不好罢?”

    “有什么不好的?你和陛下同体同心,给你的赏赐相当于还是皇家的,这等于是在给陛下省钱。”霍冰一通忽悠,终于哄得明慎晕头转向,答应了下来。

    随后他留在明慎这里吃了顿饭,被明慎眼泪汪汪地送走了。

    宫门外,卜瑜已经等待他多时。

    霍冰淡淡地道:“走了,卜大人保重,有缘咱们两年后见。舍弟单纯不懂事,还望大人多多照顾。”

    卜瑜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你明明晚上就要动身,为何要告诉他下个月才走?”

    “是啊,为什么呢?”霍冰仍然和以前一样顾左右而言他,可触碰到他的眼神时,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大约是舍不得罢。”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你,你为什么一定要做到这一步?”卜瑜道,“这不像你的性格。你从来不是会为了谁把自己全都搭进去的人,十年前,你也不是没有坑过你弟弟,你让他背了两首诗,还记得吗?”

    “我记得,不用你提醒了,卜大人。”霍冰慢条斯理地道。

    “那为什么……”

    “卜大人,你听说过霍家吗?”霍冰轻声道,“五六岁的孩子,每日要学书五个时辰以上,练剑一个时辰,不能多食,不能多言,不能哭闹,不能见父母,功课必须是京中同龄人的第一,犯了错虽然不会受打骂,但会被连着母亲一起嘲讽,说和伶人生下的孩子不过如此而已。为了磨炼耐性,关在转个身都难的房间里静坐三天,不吃不喝,磨炼胆子和韧性,把六七岁的人丢到离京五百里外的荒野,什么都不给,让他凭着自己的本事回家……”

    “为了训练他的警惕性,天天有人来暗杀他,祖父告诉他这些都是家里人,可训练时他们是动真格的,下药下的是鸩毒,来捅刀子的都是真刀真枪,人拐子更是直接把你带去黑市……如此种种,不枚胜举。”霍冰平静地道,“等到那个孩子……等我意识到我祖父——霍琰,他脑子有病的时候,我已经被他养成了无法信任任何人的人。”

    “在霍家被抄家的这十年里,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这样的人不如死了好,虽然我也想建功立业,像所有人那样正常的生活,但我已经做不到了,这个人间……没有让我感到任何乐趣,其他人都笨得如同虫豸,而且丝毫不有趣。”他道,“后来……”

    卜瑜静静听着,不禁问道:“……后来?”

    “后来阿慎来了。”霍冰对他笑了笑,伸手指了指身后的宫门。“我知道陛下会非常非常宠爱他,因为陛下和我是一类人……这个家伙来了,也好像是一束光照进来一样,我想,当年的陛下也和我是一个想法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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