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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开阔的地方搭起几座虎皮毡帐篷, 仆从搬来柴禾,架设篝火。
天色渐渐暗下来,盈圆的月轮浮上梅树梢,熊熊燃烧的赤色火焰笼在廊前石台的积雪上,雪光黯淡。
新鲜宰杀的牛、羊、鹿以酱醋五味腌制后,搬上烤架,烤得滋滋冒油,红亮喷香。铜锅里的羊骨汤咕嘟咕嘟冒着珍珠似的乳白泡沫, 切块肥瘦肉已经煮得烂透。地上铺毡毯, 凌乱放着金银盘、碗、罐、笸箩器具, 大块熟肉堆得小山包似的,旁边笸箩里满盛这个时节难得一见的新鲜水果,鎏金錾花银碗里的葡萄酒潋滟着艳红的光泽。
美酒佳肴, 琳琅满目。
仆从放下猞猁纹镀金高足大银盘, 盘中刚刚从篝火上取下的羊肉, 色泽油亮红润,鲜香扑鼻。
心不甘情不愿应邀前来赴宴的一众军将诸如皇甫超、宋朗、韩驰、姜乾、袁纪贞等人,虽然个个一肚子邪火, 但看到眼前熟悉的宴饮场景,闻到浓厚的肉香、酒香、果香和果木清香,也不由得食指大动。
他们是被怀朗叫来的。
起初没人肯来。
他们坚决反对郎主最近颁布的新策, 除非郎主亲自请他们, 否则他们绝不会去别院赴宴
怀朗嘿嘿一笑, 露出雪白牙齿, 道“如果是夫人请你们来呢”
轻飘飘甩下这句话后,他转身即走。
留下皇甫超等人面面相觑,掉落一地下巴。
周嘉行还未正式娶亲,这一点天下皆知。但是作为周嘉行的老部下,皇甫超这些人都在那晚见过将来的首领夫人和郎主并坐胡床的美貌女子。
他们当时行过表示效忠的礼节,等于承认这女子是主母,即使后来传出郎主想尚主的传言,他们认定的主母不会变。
一帮大老粗顿时为难了他们可以和郎主闹脾气,但是郎主夫人来请,而且请的还是他们一家人这就不好拒绝了。
私宴不同于公事,他们可以和郎主闹脾气,但总不能连夫人的私宴邀请都拒绝吧
几人凑成一堆,小眼对小眼,商量该怎么应对这事。
夫人邀请,他们可以不去,他们的妻儿得去啊
可是妻儿都去了,他们却缺席,要是出了什么状况该怎么办
最后皇甫超冷哼一声,道“去就去都带上你们家的婆娘,不就是吃顿饭吗难不成夫人能把宴席办成鸿门宴”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士,难道要怕一个女子么
其他几人都听他的。
于是一帮人带着自己的娘子、儿女大咧咧来赴宴,车马扈从将别院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穿过曲折回廊,他们来到一座典雅幽静的庭院,刚跨进门槛,迎面便是烧得劈啪作响的篝火。
皇甫超愣住了。
曾几何时,每当作战获胜,他们都会烧起几堆篝火庆祝胜利。
还在更早的时候他们都还是小小少年郎时,跟随不同的主人走南闯北,夜宿荒州,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狼群野兽在黑暗中虎视眈眈,他们燃起一堆堆篝火,靠着那一点透出些许温暖的火光,撑到天将破晓。
军将们环顾一圈,看着熟悉的毡帐、篝火、大块流油的烤肉、一壶壶美酒,呆愣了片刻。
浓香像带了钩子,直往人鼻孔里钻,皇甫超悄悄咽了一口口水。
斜着眼睛打量身边的部将,其他人也和他一样,一脸感慨神色。
皇甫超的夫人从未见过眼前这等宴饮聚会,皱眉诧异道“没有坐榻难道要席地而坐”
另外几位部将夫人和年幼的郎君、小娘子也是头一次看到仆从现宰活羊,站在廊前,神情踌躇。
他们倒是不敢露出嫌弃的表情,实在是没想到郎主夫人会预备这样的宴席。
皇甫超的夫人哭笑不得。
知道出身世家的夫人忽然提出宴请,他们换上最正式最精致的礼服,再三检查,确认衣裳、身上的饰物、脸上的妆容都足够体面了,才敢出门,到了地方才发现夫人想要他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他们这身装束,实在没法和那些穿窄袖衫的侍女一样来回穿行于篝火间呐
众人迟疑了好一阵。
皇甫超和另外几位同伴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除了袁家的人,其余几人几乎都是平民出身,他们饱受艰辛,在乱世之中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委实不易。
而他们的妻子和儿女并未吃过什么苦头,更没有风餐露宿过,看到篝火和毡毯,都露出或好奇或惊讶的表情。
怀朗可不管他们心里在想什么,邀他们入席。
皇甫超按下心头疑惑,带着自己的妻儿落座。他夫人一边小声心疼自己的礼服和华贵首饰,一边小心翼翼卷起衣裙,慢慢坐在毡毯上。
等众人全部落座,怀朗几步上了石阶,长廊里传来说笑声。
天色已经黑透,篝火的火光随风摇摆。
脚步声由远及近,锦缎束发的小娘子慢慢走下石阶,一袭天缥色小团花蜀锦翻领窄袖长袍,腰束革带,悬羊脂玉佩,脚踏蛮靴,身后跟着怀朗和一应亲兵,缓步走到皇甫超等人面前。
她从幽暗的长廊一点一点走到火光能照到的地方,像晚风缓缓吹去乌云,漆黑苍穹间现出一轮皎洁明月,万道清辉,洒满大地。
世间万事万物,都无法比拟这一刻的光辉。
颜如舜华,灿若星辰。
在场诸人被她天姿国色的容光所慑,齐齐呆住。
柴禾堆里爆出哔啵哔啵的燃烧声,肥油滴淌而下,洒在火炭上,烧得滋滋响。
九宁嘴角轻翘,梨涡俏皮地皱起,笑意盈盈,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转,颔首之意。
在场的人都觉得她在对自己笑,霎时回过神,起身朝她行礼。
女眷们也站了起来。
九宁示意众人落座,接过多弟递到手边的鎏金酒壶,为所有部将一一满杯,自己也斟了一盏酒,朝众人一揖,笑道“今晚是私宴,不必讲究,诸位将军只管放开了吃喝,不醉不归”
军将们不敢直视她,捧着酒杯,低低应了一声。
怀朗抄起琵琶,奏起欢快的乐曲,侍女、仆从跟着起歌,有人踏着节奏跳起旋舞,更多的人被勾起兴致,笑着加入他。
欢乐的笑声此起彼伏。
九宁跟部将们不咸不淡地客气几句,含笑和所有部将的夫人寒暄。
女人们在一起,难免会在心里互相比较容貌妆容,在场的女眷早就听说九宁姿色冠代,但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天才算见着了正主,果然是雪肤花貌,闭月羞花。
女眷们发现自己没有生出一点嫉妒之心差距太大,根本没法发酸。
她们笑着和九宁攀谈,介绍自己的儿女给她认识。
九宁一圈敷衍下来,累得口干舌燥,还好多弟特地给她预备了甜酒医士说她现在只能喝甜酒,她一口气吃了三盏酒,找到皇甫超的身影,端着酒盏走过去。
皇甫超脸色暗沉,独自坐在篝火前沉思,他的妻儿不像刚才那么拘谨了,这会儿正和其他部将家眷一起观看旋舞。
九宁走到他身旁,矮身坐下。
皇甫超立马打起精神,浑身紧绷。
九宁盘腿坐好,递了只酒囊给他“将军是不是更喜欢这样饮酒”
皇甫超看着盘腿而坐、一手擎着酒盏搭在大腿上,另一只手提着酒囊的九宁,目瞪口呆这就是世家出身的做派么
他愣了一会儿,接过酒囊。
九宁一笑,端着自己的酒盏,看向女眷们的方向,若有所思。
皇甫超心里咯噔一下,警铃大作。
难道郎主和郎主夫人想拿他们的家眷来逼迫他们这些人就范郎主英明一世,怎么能做这样过河拆桥的蠢事
他心乱如麻。
喝口酒后,九宁慢慢收回视线,道“我听二哥说过,皇甫将军很早就跟着他了。”
皇甫超垂下眼帘,道“那时候郎主还没有十四岁。”
他是随被俘虏的主人一起投靠商队的。周嘉行在一次比试中获胜,能优先挑选俘虏,他从此跟随周嘉行,直到如今。
九宁捧着酒盏,漫不经心地问“大丈夫立世,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说的就是皇甫将军这样悍勇善战的英豪”
皇甫超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谦虚道“不敢当,都是郎主英明。”
九宁轻笑,道“皇甫将军不必提防着我,你是二哥最倚重的人。”
皇甫超没说话。
九宁啜饮一口甜酒,看着篝火旁的女眷们,淡淡道“封侯拜将,扬名立万皇甫将军忠心追随二哥,他日二哥必不会亏待将军。”
皇甫超心头砰砰剧烈跳动起来。
这话他不敢应,也不敢不应。
九宁神情淡然,接着道“自从当年安、史作逆以后,天下大乱,国势一落千丈,割据近百年”
皇甫超十分警惕,生怕她话里给自己下套子,但听到这话,还是被触动心事,不由得叹口气,道“是啊太乱了”
他本是好人家的儿郎,因为战乱,家破人亡,父母长辈被乱兵杀死,他侥幸活了下来,沦为奴隶,尝遍艰辛,要不是后来能追随周嘉行,他很可能和其他被掳走的汉人一样,还在塞外流浪,一辈子都没法回到中原。
九宁早就从怀朗那里打听清楚诸位军将的身世背景、性格特点,见皇甫超果然如传言中说的那样是个吃过苦所以有慈心的将领,心里松了口气。
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她看着篝火,问“敢问将军,如果有人能结束乱世,平定中原,又能太平到几时”
皇甫超这时早已经去了疑心,神色凝重。
九宁道“节镇势大,战乱没完没了,就算有人结束乱世,还是没法平息战火,除非”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
皇甫超心有所觉,抬起脸,看向她。
九宁一字字道“除非兵权集中。”
她声音不大,宛转娇柔,但字字掷地有声。
皇甫超一言不发,手指捏紧酒囊。
即使天下平定,只要藩镇势力过大,就还会再起烽火。
周嘉行追求的,不止是结束乱世、当一个风光几年的霸主,他还想尽可能改变现在地方藩镇势力过大的局面,真正的平息战火。
他并没有执着于此,但他确实在按着步调一步步走下去。
九宁并没有接着这个严肃的话题说下去,话锋陡然一转,指指被侍女们拉起一同起舞的女眷们,笑道“封妻荫子,荣华富贵,将军离这些只有一步之遥不过以后呢将军可有想过”
她笑了笑,状似无意地道“二哥想过。”
皇甫超眼瞳微微收缩了一下。
是啊,以后呢
值此乱世,他们跟随郎主南征北战,心里想的,自然是将来能够功成名就、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上人。
假如哪天郎主真的坐上那个位子,他们这些大功臣固然可以跟着风光得意,但是以后呢
历朝历代,大部分功臣下场凄凉。
狡兔死,走狗烹。
谁能保证自己是少数幸运的那几个
以郎主那未雨绸缪的性子,必然早就预料到这一天,所以才会提早做准备
在位者,哪一个是心思简单之人
想到一种可能,皇甫超眉头手脚僵直,登时冷汗涔涔。
噼啪一声,篝火里迸出几点炽热的火星。
皇甫超呆坐在篝火前,沉默了许久。
等他回过神时,身边早没了九宁的身影,周围的人笑语喧哗,眼前闪过一张张如花的灿烂笑脸,月色如水。
他抹了把冷汗。
九宁回到欢乐的人群中,嘱咐怀朗完成接下来的事情。
今夜赴宴的全是周嘉行倚重的老部下,有皇甫超带头,其他人肯定也能想明白周嘉行的长远打算。
只要他们老实了,其他刺头根本不足为惧周嘉行杀鸡儆猴时从不手软。
怀朗撒开琵琶,点头应喏。
这时,一人挤到他们面前,鼓起勇气,笑着道“都说长安的长公主乃倾城国色,某曾面见长公主,确实是个美人,不过今日得见娘子,某才知道什么是绝代佳人”
九宁还没反应过来,怀朗先嘴角抽了几抽。
这位想拍九宁的马屁,所以故意提起长公主,说自己见过长公主,暗示九宁比长公主更美。
那人看着九宁,一脸堆笑,“娘子美如天仙长公主不及娘子多矣”
听到他的话,周围突然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不知不觉放下手里的就被碗盏,停下议论的话题,悄悄打量九宁。
听说郎主想娶长公主九娘会是什么反应
他们一半是好奇,一半也忧心将来要面临两位主母并立的局面。
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九宁沉默了一会儿,粲然一笑。
一双灵动明眸,顾盼生姿。
“你见过本主”
问出这一句后,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九宁朝众人颔首之意,转身离开。
窈窕背影渐渐融入幽暗的夜色中。
许久后,寂静的人群里陡然炸起嗡嗡的议论声。
一片哗然。
众人瞠目结舌,压抑不住惊骇和惶然,纷纷站了起来,一脸被雷劈的表情。
想要讨好九宁以试探她对长公主一事到底知不知情的人还在发怔。
其他人比他更先反应过来。
九宁以“本主”自称,再加上刚才那几句话
原来九宁就是长公主本人
怪不得郎主莫名其妙就朝长安送去求婚帖,还大动干戈杀了凤翔节度使,威慑其他藩镇
主母是长公主,这说明什么
惊愕过后,众人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皇甫超根本没心思去观察其他人的反应,一蹦三尺高,丢开酒囊,大踏步往周嘉行的住所跑去。
郎主想要兵权
给给给
不给的话,郎主或许会手下留情长公主不会啊
今晚不是鸿门宴,而是让他们表忠心呐
拥护郎主,拥护长公主,以后就算郎主和长公主要削弱地方势力,他也能捞到肥肉
皇甫超越跑越快,长袍鼓满了风,猎猎作响。
诸位,对不住了,谁让咱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呢
走出很远后,身后传来一片骚动吵闹声。
隔得很远,依然能感受到那帮人的震惊骇然。
多弟回头张望了一阵,小声道“他们知道贵主的身份了,过了今晚,那些部将肯定不会再闹事。”
九宁刚才吃多了酒,有点发热,两手对着自己的脸扇啊扇的,道“只要皇甫超他们不带头闹事就行,剩下的不重要,二哥总得挑几个不听话的杀一儆百。”
怕她摔着,多弟上前一步,搀扶着她往前走,笑着道“贵主对使君真好。”
九宁双颊通红,大半个身子放心地往多弟身上一靠。
“早日太平,对谁都好。”
多弟道“贵主菩萨心肠。”
她也是乱世中人,感激像贵主这样能够为底层老百姓考虑的贵人。不过她没法做到和贵主一样想得那么长远,她只求自己和贵主能平平安安就行,其他人的死活,她管不来,也不想管。
九宁失笑,摇摇头,“不”
不,她没有想那么多。
酒劲上来,她头有点晕,晃了几晃,脚步踉跄。
多弟忙揽住她的纤腰,手绕过她的背伸到她腋下,架住她不让她倒下。
这么走了几步,九宁低声嚷热,身子扭了几下。
多弟差点抱不住她,怕把她摔着了,嘴巴一张,正想要叫人过来帮忙。
脚步声靠近,一道黑影罩了下来。
多弟一怔,抬起头。
廊前挂了灯笼,灯火昏黄,周嘉行站在她面前,一袭紧身长袍,眼眸低垂,看着整个人扒在她身上的九宁,浓眉微微皱着。
神情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柔和。
比今晚的月色还要温柔。
多弟经常在周嘉行脸上看到这种温和的表情。
他和九宁独处时,常常会这样看她只在九宁低头或转身的时候。而当九宁和他对视时,他总是先一步收起自己的温柔,似乎怕被九宁察觉。
可惜他不是每一次都能保持清醒,所以九宁轻易就能让他妥协。
周嘉行伸出手。
多弟有些不情愿,不过想想长安那边两面三刀的皇族,再想想周嘉行如今的身份和九宁平时对他的态度,几经斟酌过后,她没有阻止。
周嘉行微微俯身,宽大的手掌揽住九宁的胳膊,打横将她抱起。
突然天旋地转,九宁低低地惊呼一声,双手扬起,刚好拍到周嘉行的脸上。
啪啪两声打脸的脆响,清晰地回荡在长廊间。
多弟
周嘉行面色不变,抱着九宁,转身往她住的院子走去。
到了地方,仆从迎出来,看到周嘉行抱着九宁进屋,愣了一下,没敢多说什么。
火盆早已烧起,屋子里暖烘烘,铜瓶里的供花散发出袅袅清香。
周嘉行直接走进里间卧榻前,放下九宁。
九宁面颊嫣红,双眼水润,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盯着近在咫尺的周嘉行线条冷硬的脸看了一会儿,双手搂住他的脖子。
“天下太平,多好啊”
周嘉行还没完全放下她,被她这一搂,霎时温香软玉满怀,鼻间萦绕着她身上的幽香和淡淡的酒香,双膝不禁有些发软,差点扑倒在她身上。
他低头看着九宁,眸子里泛着沉沉的暗芒。
幔帐笼着烛光,一室朦胧的暖黄,九宁明眸微张,双颊透出春日里樱桃熟透的红润艳色,娇艳欲滴。
周嘉行气息有点乱,手指捏着她的下巴。
“你想要的,就是天下太平”
所以才会帮他处理和部下的矛盾以李曦的名义赐他铁券,让他可以名正言顺吞并淮南
九宁似乎在神游物外,双手还搂在周嘉行肩膀上,出了一会儿神后,摇摇头。
“不是这个我想要的不是”
周嘉行看着她“那你想要什么告诉我。”
只要她想要的。只要他能给。
不知道想到什么,九宁眉头紧蹙,神情不复刚才那么轻松,鼻尖一皱,眼里浮点泪光。
周嘉行眸色一沉,身体慢慢往下压。
九宁跌坐在坐榻上,随着他的动作往下躺,迷迷糊糊中被他压倒在铺开的衾被间。
周嘉行整个人罩在她身上,坚实的肩背耸起,一手撑着不压住她,另一只手贴在她鬓边,手指轻抚她的头发。
“告诉我,为什么伤心”
为什么嘴上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对所有人好,但又不愿为任何人停留
为什么明明喜欢偷懒,却还是强迫自己学骑射
还有,为什么总是在梦中哭着说那一句阿兄,你来接我了
九宁搂着周嘉行的脖子,樱唇翕张。
周嘉行靠得更近,嘴唇蹭过她娇嫩的脸庞,听她说话。
九宁手指收紧,牢牢攥住他的衣襟,一字一字道“去他的任务”
去他的系统
去他的惩罚
去他的任务
去他的
她不干了
周嘉行怔住。
九宁眼里的泪光慢慢散去,嘴角翘起,“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好好活一次”
反正不知道结果是什么,不如留下来,好好享受生活。
为天下太平奔走,只是为这一世结识的人,为这天下。
为了面对她曾逃避的东西。
而不是为了应付任务。
九宁眨眨眼睛,一头墨黑发丝铺满半张卧榻,像是才认出周嘉行似的,摸摸他的脸。
“喜欢我吗”
周嘉行俯视着九宁,喉结滚动了两下,仿佛能听见血液流淌而过的哗啦声。
九宁觉得他脸上的胡茬有些扎人,嫌弃地拍两下。
“我告诉你我杀了很多人我总是做梦,梦见我杀人不眨眼”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杀过多少人,总之很多很多就是了。
这一切都是报应,她曾经是个魔头,于是被逼经历九种不同人生,被世人唾弃,被命运玩弄。
她拍拍周嘉行的脸,“还喜欢我吗”
周嘉行没说话,微微喘息着,拨开她的衣领,手伸进去,轻抚她洁白莹润的脖颈。
“痒”
九宁蹙眉,伸手想推他,还没动作,手被扣住了,压过头顶,摁在榻上。
她张嘴想要说话。
周嘉行没给她机会。
他压下来,堵住她的唇,舌头笨拙地寻找她的,不像亲,更像是啃似的,又吮又吻,尝她的味道。
九宁只能发出呜呜的抗议声。
好半天后,吮吻声停了下来,唇分。
气息交缠,两人都气喘吁吁。
九宁找回自己的呼吸,怔怔地看着上方的男人。
周嘉行放开她,气息粗重,手指慢慢摩挲她颈肩的肌肤。
“喜欢。”
他只说过要她留下,要她待在自己身边,要她只属于他一个人,不论是没有血缘的妹妹还是其他身份,只要属于他就行。
但喜欢这样的词,却很少从他口中说出。
一旦说出来,感觉就像跌落到尘埃里。而她不会在乎。
九宁迷迷糊糊,露出疑惑的表情“这样了还喜欢呀”
他每一世都是好人,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虽然看起来一丁点不像,但他每一世都在做为国为民的好事。
她可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呀
九宁捏捏眼前那张俊朗的脸,拍拍他的脑袋。
“你这里有毛病”
周嘉行无语了一会儿,微微一笑,也拍拍九宁的脑袋。
“是啊,二哥有病。”
他捧着她的脸。
“只有你能治好我。”
九宁迟钝地眨了眨眼睛,他可真不会说情话,“那那你得把我看好了先别登基你登基,我可能就不见了”
“什么”
周嘉行眉头紧皱。
幔帐外传来两声刻意拔高的咳嗽声。
多弟端着一盆热水走进里间,脚步声放得重重的。
从她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周嘉行高大挺拔的身体趴在九宁上面,他肩宽腿长,以至于她完全看不到底下的九宁,不知道他到底对九宁做了什么。
多弟心急如焚,她现在认为周嘉行是那个最适合待在九宁身边的人,不表示她想看到周嘉行今晚就轻薄九宁呀
男人果然都是这样的,得寸进尺,流氓
周嘉行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
多弟冷笑,端着热水走近,如果他还不起来,她就一盆开水浇下去
正要动手,卧榻上的周嘉行侧过身坐了起来。
他抱着九宁,给她掩好衣襟,让她躺在他怀里,轻声哄她“什么登基”
多弟眼皮直跳。
登基这种话题是能随便谈的吗
九宁依偎在周嘉行怀里,似乎清醒了点,不论周嘉行怎么诱哄,不肯开口了。
多弟捧着热水靠过去,眼神凶狠,示意周嘉行离开。
周嘉行没起身,一手搂着九宁,一手直接抓起铜盆里的手巾,单手绞了绞,放到九宁脸上,给她擦脸。
多弟放下铜盆,出去叫侍女们进来伺候。
多来点人,好把周嘉行赶出去。
侍女端着洗漱的东西进来,鱼贯而入。
周嘉行帮九宁擦好脸,道“倒碗温水来。”
侍女答应一声,走到他身边。
烛火摇曳中,侍女双手发颤,袖子抖了几下,寒芒闪过。
离得非常近,以周嘉行的反应速度,本可以发现的。
但他低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怀里的九宁,根本没注意到送水端茶的侍女是什么人,更不会去留意她的动作。
利刃锋利,裹挟着阴冷之气,直接刺向周嘉行的心窝。
昏暗的烛火中,人人忙着手里的事,没有人反应过来。
唯有靠着周嘉行胸膛的九宁捕捉到那一丝寒芒。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推开周嘉行。
利刃扎入血肉。
鲜血喷溅而出。
心口一阵钻心的锐痛,疼得刺骨。
九宁出了一身冷汗,手脚发凉。
好疼。
她低下头。
胸前没有血迹,也没有薄刃。
她有点茫然,视线往旁边一扫。
血是从周嘉行身上流出来的。
周嘉行没有注意到侍女突然刺向自己的利刃。
但他看着九宁,在利刃快要刺进她身上的那一刻,他反应更快,抱着她侧了个身。
利刃还是扎到他身上了,他背上全是血。
九宁捂着心口,疼。
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这时,屋子里才响起侍女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九娘”
多弟眼睛血红,扑向卧榻。
周嘉行比她更快。
他用没受伤的手抱起九宁,额头碰着她的。
九宁呼吸均匀。
周嘉行目光沉沉。
他忽然想起,九宁喜欢吃酒,轻易不会醉。
今晚她吃的是甜酒,怎么醉成这样了
他闭一闭眼睛,抱紧九宁,冷声道“扣下所有人,一个不准走。”
外面的亲兵早已经冲进来,下抓住那个行刺的侍女,闻言,躬身应喏。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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