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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阵惊寒, 寒风萧瑟。
千嶂里, 长烟落日孤城闭。
身着皮甲的精骑扬鞭策马,如离弦的箭一般,直奔位于大泽边的小城,身后烟尘滚滚。
九宁头戴毡帽,一身蛮毡厚袄,站在临时加设了女墙的城墙之上,远眺城外一望无际的旷野。
岁岁金河复玉关, 朝朝马策与刀环。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北方的冬天总是来得早, 天色阴沉,隐隐有风雪之势。
这几日, 她循着大军追击的踪迹一直找到边地, 再往前走, 就要进入胡族盘踞的草原了。
周嘉暄反对她继续这么找下去,河东虽然平定了, 北边仍然在胡族控制之中, 而且这个季节河水封冻, 气候恶劣,正是胡族喜欢南下劫掠的时候。
九宁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对外公布周嘉行失去踪迹的消息。
河东平定,李昭和雪庭按照她之前留下的手书, 正和朝臣商议将朝廷迁去陪都的事。
京畿之地没有足够广阔的土地来耕种, 产出的粮食供养不了太多人口, 以往皇帝经常需要带着文武百官和世家豪族去其他陪都就食,浪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而且长安水质咸涩,容纳不了数十万臣民,已经不适合作为都城。
多年战乱,北方人口不断南迁,带去先进的生产技术和多种多样的粮种,南方发展迅速,粮食产量节节拔高,不论是人口还是经济都正在慢慢追赶北方。
新的都城将作为陪都,仍然定在中原,但会选一座交通发达、能够以运河贯通整个南方水系从而连通南北的府城。
经过战后的休养生息,北方会慢慢恢复它往日的繁荣。
朝廷一边以大军压阵,一边以荣华富贵利诱,迫使各地节镇纳土归降,以钱氏为首的当地强藩选择归附,南方免于战乱,毫无疑问将持续蓬勃发展。
如今河东也平定了,河北重镇纷纷归降,中原一统。
一切井然有序。
唯独少了整个青春年华都在戎马倥偬中度过的周嘉行。
苍凉风声呼啸,精骑疾步登上城墙,抱拳道“并未发现大军踪迹。”
九宁皱眉。
先锋军的几千精骑个个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不可能说没就没了,李承业绝没有这样的本事周嘉行到底去哪儿了
她回到屋中,对着长案上展开的舆图沉思。
心急如焚。
但是她不能慌乱。
周嘉暄从外面走进来,眉头紧皱,道“边地不太平,你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我派人送你回陪都。”
九宁摇摇头。
周嘉暄眸色暗沉,有些动怒的迹象。
这时,楼下传来一片喧哗声。
“报”
紧急战报送抵,一骑飞骑快马加鞭穿过长街,奔向望楼。
楼下几位部将听传话的人说了几句话后,个个神色大变,不住发抖。
怀朗冷汗涔涔,推开房门“契丹人打来了有牧民在大泽边放牧时看到大批契丹骑兵”
九宁瞳孔一缩,耳边嗡嗡一片响。
顷刻间,冷汗湿透重重衣衫。
是了,难怪她总觉得不对劲难怪周嘉行追击李承业一去不回之前他们讨论过契丹人会不会趁河东大乱时南下,那时契丹国王继位不久,似乎不急着发兵,没有任何动向,他们派了兵马严密监视对方,料想河北几大重镇在他们的控制之下,契丹人肯定找不到南下的路径
但他们忘了,契丹人可以和李承业合作
如果李承业的大败只是一场诱饵,他故意引诱周嘉行去追击溃兵,把他带进契丹人的陷阱契丹老国王几乎可以说是死在周嘉行手上,契丹人对他恨之入骨,岂能放过这次良机
九宁摇晃了两下,手扶住长案,脸色煞白。
楼下的吵嚷声越来越响,部将急匆匆登上二楼,朝周嘉暄道“契丹出兵了,使君得赶紧离开这里”
周嘉暄脸色阴沉,问“契丹派出多少人马”
部将吼道“足足两万骑兵”
满室寂静,风声呼呼吹过,所有人都如惊弓之鸟一般,魂飞魄散。
主帅失踪,契丹主力骑兵来袭,他们根本没有胜算
唯有先撤离再说。
“走”
周嘉暄心口突突地跳,出了一身冷汗,回过神,一把攥住九宁,扯着她下楼。
得知契丹骑兵袭扰,城内已是一派风声鹤唳,不断有快马从草原方向疾驰回城,连发示警,信报如雪片一般发往各地,提醒沿途城池做好战斗准备。
城中将士飞快回到各自岗位,预备迎敌。
“报”
一名信使踉踉跄跄着跑进长廊,在楼下哭喊着道“契丹发来战书,大将军阵亡”
远方隐约响起雷鸣般的隆隆踏响声,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颤动,大风刮过,卷起枯黄的野草和沙粒,漫天灰尘,鹅毛大雪撒落下来。
刹那间,天地间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
九宁站在楼梯口前,手还被周嘉暄抓着,望着信使手中捧着的那顶熟悉的血迹斑斑的头盔,嘴唇张开,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不可能
多日来的坚强一下子被击溃,她仿佛又变回以前那个只想躲起来偷懒的小九娘。
她浑身发抖,跌跌撞撞冲下楼,接过头盔。
他出征那一日,这头盔还是她亲手为他戴上的。一束灿烂光束从殿外斜斜落进内室,透过金钩卷起的软帐,落在他脸上,他英俊挺拔,沉着稳重,站在她面前,任她调皮地勾着他铠甲上的带子玩,浅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明明是个别扭起来软硬不吃、一意孤行的大男人,却给她一种他很乖巧的感觉。
她忍不住踮起脚吻一下他下巴。
他低头,轻轻搂住她,让她的吻落在他嘴巴上,含住她的唇。
手上冰冷的头盔唤回九宁的意识。
她一言不发,抹去眼角泪花。
周嘉暄紧跟在她身后,稳稳地搀扶住她。
“回去。”
他语气低沉。
部将们围拢过来,看到九宁手中的头盔,登时都变了脸色。
原来是契丹人
是他们设下埋伏,害了大将军
信使跪在地上,哽咽着念出战书上的内容“契丹人要求我们退出河东,否则他们立刻攻打边城。”
两万骑兵来势汹汹,这座边城虽然能守得住一时,但坚持不了太久。
部将们面若死灰,开始讨论退兵的事。
周嘉暄叫来心腹兵士,让他们预备马车,半扶半抱着失魂落魄的九宁,将她推进车厢,“为今之计,只有先撤离此地。”
城内乱成一团。
边城中一大半是将士,百姓大多是贩皮货的商贩和服劳役运送粮草的平民,进入警戒状态后,消息最灵通的一批人赶紧收拾家当,数辆马车奔出城门,向着南方疾驰而去。
九宁呆呆地坐在马车里,听到外面传来的嘈杂声响,突然掀开车帘。
“回城”
怀朗吓了一跳,回过头,眼圈微红,道“契丹两万骑兵来袭,留下来太危险了”
他话音刚落,身后传来隆隆巨响,远处天际突然涌出一片暗色阴影。
那不是低垂的阴云,是契丹的骑兵
那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对方还未靠近,隔着一座有士兵驻扎的边城,光是远远听到那奔腾的马蹄声,看到那遮天蔽日的尘土,就足以令人胆寒。
仓皇大叫声此起彼伏,人人毛骨悚然。
怀朗和多弟对视一眼,寒毛直竖。
气氛肃杀。
九宁沉声道“回城”
“公子”多弟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现在边城内没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她只能这么叫。
九宁压一压头上戴的毡帽,脸色就像搓绵扯絮的天空一样,阴沉得吓人,“我没疯现在逃出城,未必就能躲开,如果契丹人在路上设下埋伏呢”
怀朗心头一凛,眸光闪烁“公子发现什么了”
九宁道“先回城再说。”
他们逆着人流回到边城,负责守卫的精骑面面相觑,拨马跟上。
周嘉暄在屋中和部将商量撤兵的事,看到九宁去而复返,隐忍的怒气再也没法抑制,声音近乎嘶吼“你回来做什么”
九宁也拔高嗓音“契丹人发来的战书在哪儿”
周嘉暄皱眉,握住她肩膀,强迫她出去,“你再不走,我就让人打晕你”
“三哥”九宁按住周嘉行的手,看着他,“我离开长安之前,已经秘密定下继承人。”
周嘉暄愕然。
九宁推开他,接过信使递过来的战书。
契丹人在战书中说李承业已经答应臣服契丹,还表示愿意将河东全部割让给契丹。河东现在已经是他们契丹人的领土,他们带着周嘉行染血的盔甲前来示威,要求鄂州兵交出李元宗,并在十天内全部退出河东。
九宁看完战书,道“不能撤。”
这一撤,河东落入契丹人之手,想再收回,就难了。
而且失去河东,锐气尽失,新朝就会一直受制于契丹,就算新朝能慢慢恢复元气,等契丹壮大,挥兵南下,新朝根本没有抵抗之力。
周嘉行之所以坚持要收回幽州,就是因为契丹任用汉臣改革后野心越来越大,但他们立国不久,又刚刚大败一场,元气大伤,还没有倾吞中原的实力,只能趁着中原内乱时南下劫掠占便宜,此时不将这个威胁除去,日后必成心腹大患
他们才刚刚打下河东,一路高歌猛进,契丹人不过是发来一份战书,他们就吓得仓皇撤退,之前的所有努力功亏一篑不说,以后契丹人要求她让出整个中原,她是不是也要乖乖照做
新朝手段强悍,兵马强壮,是以天下节镇迫于无奈答应归附。
如果新朝怕了契丹人,脊梁弯了,还怎么去遏制地方藩镇
宁可打败仗,也不能败得那么没志气
周嘉暄的部将们对视一眼,看着一身牧民打扮的九宁,似乎猜出她的身份,神色震动。
九宁环顾一圈,目光转过众位部将的脸,“若战书上所言属实失去五千精锐,你们就胆小如鼠了”
部将们哑口无言。
九宁接着道“我不懂行军打仗,也知道不能乱了军心。”
众人交换一个眼神,双手紧紧握拳。
这时,怀朗快步奔入屋中,站在九宁身侧,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道“刘将军他们接到讯报,赶过来了。”
周嘉行的部将分头去搜寻他和那五千精锐,得知契丹人突袭,他们正在赶过来的路上。
屋中部将松口气,契丹骑兵并不擅长攻城,而且这座边城修建得牢固,每天都在不断修补城墙,加筑防御工事,只要能挡住契丹人的前几波攻势,等援兵赶到,他们就能反击。
众人慢慢冷静下来。
九宁朝众人拱手,道“能不能守住边城,托赖各位将军。”
众人忙回礼,她没有公开身份,他们也不敢指出来。
九宁定定神,接着道“我有一个疑问,敢问诸位将军,如果大将军真的阵亡,契丹人为什么不乘胜攻打河东”
众人一愣。
怀朗头一个反应过来,激动道“对啊,契丹人最怕郎主,郎主若真的被他们伏击,他们肯定会继续南进,真提条件,也是狮子大开口。”
契丹向来猖狂,当年曾叫嚣几个月内牧马中原,后来被周嘉行和李元宗东西两线压着打,狼狈逃回草原,依旧野心不死,悄悄占了幽州。如果他们真的确定周嘉行已经阵亡,哪会这么客气送来战书要求退兵,早就发兵大举入侵了。
“还有契丹人为什么要讨回李司空”
九宁回头看向周嘉暄,问道。
周嘉暄回答说“攻下太原府后,司空府早已烧得面目全非,士兵扑灭大火,找遍所有角落,没有找到李司空的尸首。”
太原府原本还能坚守个把月。那晚城中突然出现内乱,司空府被火海包围,李承业带着家将仓皇逃出,世子都跑了,城中守将无心再战,鄂州兵这才能在短短一夜间结束战斗。
一名部将皱眉说“李承业逃到契丹人那里去了,他讨要亲父,也没什么奇怪的。”
另一名部将摇摇头,“李承业逃走的那晚可没有管司空的死活,他巴不得司空死在大火中才对,特地提条件要我们交出司空,不是正好落实他不顾亲父的骂名吗”
怀朗飞快思考,道“而且我们并没有找到李司空。”
之前他们都猜测李司空和李承业一起逃出太原府了,现在李承业却找他们讨要李司空
九宁轻叩长案“李司空可能还活着,契丹人不知道李司空在哪儿,他们在试探我们。”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怀朗道“除了李司空以外,还有一个人也很重要。”
九宁和他对视一眼。
“阿史那勃格。”
怀朗点头,道“阿史那勃格潜回太原府后就踪迹全无,郎主曾说他勇猛过人,能以一当十,我们也没有找到他的尸首。”
众人议论纷纷。
“李司空、阿史那勃格,还有大将军可能都还在人世”一名幕僚沉吟半晌后,两手一拍,“契丹人也在找他们”
屋中众人都变了脸色,目光汇集到幕僚身上。
幕僚立刻结巴起来“当、当然,这、这、只、只是猜测而已。”
九宁袖中的双手紧紧捏拳,“当务之急,先守城。”
众人忙扬声应喏。
契丹来势汹汹,却并不急于攻城,先派弓弩手放出几轮铁箭,顿时呼啸声四起,铁箭如蝗雨一般罩向边地小城。
部将们坚守城池,没有怯战。
屋外不断传来铁箭穿透旗帜、木窗发出的刺啦声,屋中,九宁叫来几个熟知附近地形的哨探,要他们找出最有可能困住几千士兵的地方。
哨探们讨论过后,指着舆图上的一点,道“我想起来了,大河下游的草原西边有一块人迹罕至的地方,牧民管他叫迷魂谷。传说进了迷魂谷的人都走不出来,畜生也是,连高傲的雄鹰都不会飞过那个地方。”
迷魂谷得名于一段流传在草原上的传说,据说那里以前是一座富裕的城堡,后来城堡成为废墟,里面成日飘荡着死去人们的冤魂,所有误入迷魂谷的旅人最后都死在那里,尸骨无存。
草原上最勇敢的部落勇士也不会接近迷魂谷。
九宁当即派人去迷魂谷附近打探,“不要进去,发现大军的踪迹就报信。”
哨探应是。
城外,契丹人不断派信使送来战书,以命令的口气要求守将撤兵。
守将嗤之以鼻“要打就打”
对面的契丹军却没有立刻攻城,只是守在城外,时不时派出几十个骑兵杀到城墙下,驱赶在塞外掳来的牧民,当着守将的面虐杀。
城头将士勃然大怒,发动军器监最新研制的床弩。
床弩笨重,但威力巨大,由十几名士兵同时转动轮轴才能拉开。只听几声震天撼地的巨响后,数箭齐发,气势恢宏,扑向城下契丹骑兵,直接穿透骑兵身上的铠甲,巨大的力道将骑兵带下马背,钉在沙地上。
契丹人大惊,忙召回在城下挑衅的骑兵。
两边一直僵持到天黑。
这一下部将们彻底看清契丹人的真实意图了,他们果然只是虚张声势,号称的两万骑兵,竟然有一大半是连皮甲都没有的牧民
契丹人只敢在城外放肆,不敢发动大规模攻城,更印证了他们之前的猜测。
大雪纷飞,战马嘶鸣,夜幕降临时,周嘉行的部将终于赶到支援。
城中守将总算能松口气了。
契丹兵还在城外虎视眈眈,守将不敢掉以轻心,连夜加筑城墙,以防敌人偷袭。
周嘉行的部将大多认得九宁,看到她出现在边塞小城内,并没有太诧异。
他们以前在草原和其他部族拼杀,族中首领夫人也能代替首领暂领部落事务。
九宁让他们点齐兵马,趁着夜色出城,“哨探送回消息,先锋军很可能进了迷魂谷。”
哨探在迷魂谷外发现大军经过的痕迹。
部将们脸色缓和了几分,连日来一点消息都没有,今天总算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了
九宁要和部将们一起去迷魂谷,他们得悄悄地走,不能引起契丹人的主意。
契丹人很可能也在找周嘉行,他们故意派骑兵做出攻城的假象,一来是试探他们知道多少,二来可能是想吓住他们,让他们没法派兵去支援受困的周嘉行,三来么,他们肯定想在他们之前找周嘉行,然后痛下杀手。
周嘉暄留下守城。
他没有再说什么阻拦的话,递了杯茶给九宁。
她已经交代好朝政,连继承人和辅政大臣的人选都定好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周嘉行,她不会回头。
他拦也没用。
“小心点。”
九宁嗯一声,接过茶盏喝两口。
周嘉暄望着她,目光幽深。
九宁放下茶盏,走出几步,忽然觉得一阵晕眩。
周嘉暄走到她背后,眸色幽暗,胳膊抬起,接住晕过去的九宁。
他拦不住她,只能用这种法子来劝她。
门外传来脚步声,周嘉暄抱起九宁,吩咐自己的亲信“送她出城,不要停留,直接去陪都。”
亲信没答。
周嘉暄抬起头。
门被推开,站在门外的,并不是他的亲信,而是怀朗
周嘉暄脸色微变。
怀朗冷冷地扫他一眼,快步进屋,接过九宁,扶她坐下,从袖中掏出一只瓷瓶,凑到九宁鼻子底下。
“郎主早前吩咐过,说三郎不可小觑,三郎果然让人刮目相看。”
怀朗不无讽刺地道。
周嘉暄站在灯前,垂下眼眸,“他都知道”
怀朗道“不错,郎主一直提防着三郎。”
这些年周嘉暄积攒实力,联合西南越族,窥视鄂州兵动向,甚至窃取鄂州兵机密,周嘉行全都知道。
九宁还未苏醒。
周嘉暄抬起头,望着门外黑沉沉的夜,“既然他知道,为什么允许我带兵”
怀朗跪在九宁面前,收起瓷瓶,嘴角一勾,“郎主的心思,我不敢随意揣测。不过我想三郎这么聪明,肯定能猜出一些。”
周嘉暄沉默不语。
他曾懦弱地选择逃避,他想要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九宁。
周嘉行一直都知道。
他没有动自己,只是派人严密监视,原因无非是顾忌九宁。
还有,周嘉行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会拥护九宁,所以宁愿留下他。
九宁皱着眉头嘤咛一声,醒转。
周嘉暄突然不敢看她,缓缓闭上眼睛,转身走了出去。
九宁醒了过来,看到跪在眼前的怀朗,怔了怔。
怀朗道“三郎想送您出城。”
九宁揉揉眉心,想起晕倒之前的事,叹口气,站起身。
“是我大意了,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怀朗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嘴角上挑。
他故意让周嘉暄有下手的机会,以此彻底毁掉九宁对他的信任,以后确实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因为郎主不允许。
大雪扑扑簌簌,她身披毡袄,手提长鞭,蹬鞍上马。
身后忽然传来周嘉暄的声音。
“九娘”
周嘉暄下楼,站在阶前黑暗的角落里,“离开江州的那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
九宁握紧缰绳。
周嘉暄看着她,上前几步,帮她理好衣摆,又问“你不怕么”
九宁低头,望着周嘉暄,“当然怕。”
她还是那个胆小的她。
但是害怕没有用。
即使害怕,她也要去找他。
就算就算他真的不在了,她也要把他带回来。
周嘉暄蓦地攥住她握鞭的手,“九娘,那年那年我没有留下,我抛下你一个人在府中,后来也没有去找你,你恨不恨我”
茫茫夜色中,九宁叹了口气。
她一点一点掰开周嘉暄的手,“三哥,我从来没有怨过你。”
周嘉暄望着她,目光幽深。
九宁抬起头,没有看他。
“五娘被送去讨好别人的事,你都知情,是不是,三哥”
周嘉暄挪开视线。
九宁幽幽地叹息一声。
他都知道,甚至,有可能是他默许的。
周都督警告她小心周家,他顾忌的那个人就是周嘉暄。
“三哥我不能总等着你来救我,太迟了”
仿佛有一把锋利冰冷的刀在心头不停翻搅,周嘉暄捂住心口,疼得几乎站不住。
九宁轻叱一声,催马离去。
迷魂谷屹立在大泽畔,呈东西、西北走向,纵横十余里。
带路的哨探说,迷魂谷是由一座座连绵的山丘组成的,因为特殊的地形原因,不管白天还是黑夜,谷中都回荡着凄厉的啸声,如鬼哭狼嚎,阴森可怖。谷中地形复杂,山丘常年被风雨侵蚀,加上日光暴晒,剥落的岩层呈现各种奇形怪状,人走在其中,根本分不出东西左右。而且山丘的形状还不固定,上一刻是这个样子,下一刻就变了样,像活物一样。
最勇敢的壮士都不敢在里面多待。
九宁带着人马趁着夜色离开边城,悄悄靠近迷魂谷。
哨探举着火把照亮地上散落的盔甲和马匹尸首,道“这里人迹罕至,牧民从来不会靠近,所以没人发现这些尸首。”
九宁心口剧烈跳动。
周嘉行果然来过这儿,他肯定进了迷魂谷。
怀朗也一脸喜色,紧紧跟在她身边,道“待会儿进去以后,我们排成两支队伍,前后的人拿绳子系起来,以免有人掉队。”
他经验丰富,九宁点头答应。
远处传来恐怖的怪响。
哨探指着前方,“那就是迷魂谷了。”
他们继续前行,毫不犹豫地走进让草原牧民谈之色变的迷魂谷。
九宁骑在马背上,抬起头。
可能是现在是夜里的关系,夜色下的迷魂谷并不出奇,好像只是一座座岩石堆叠的山包。
但当他们走进其中时,立刻能感觉到到周围阴沉的气息。
黑暗中,高低错落的土丘就像十八层地狱的修罗恶鬼,张牙舞爪,在夜色中默默俯视着他们,随时可以张开血盆大口,将他们连皮带骨吞吃入腹。
怕惊动契丹人,他们之前没有点起火把。
现在进入迷魂谷了,士兵纷纷拿出打火石,准备点火。
不知道是不是风太大了的缘故,士兵试了好几次都没能点燃火把。
有人嘀咕了一句“真邪门。”
怀朗呵斥那人,命军队继续前行。
他们在黑暗中摸索着往前走,差点迷失方向。
一个时辰后,他们一无所获。
有人建议放出鸣镝,士兵接连朝天射出几支鸣镝,都被谷中浩荡的阴冷鬼哭声给盖住了。
又有人建议大家放声高歌,以歌声传达方向,接过刚张开嘴巴就灌了一嘴沙子。
忽然,人群中传出大叫声,一名兵士跑出队伍,一边不停甩腿,一边大喊“谁抓我”
旁边的人一脸茫然。
喧哗声越来越大,九宁勒马,回头看去。
怀朗飞快跑过去。
不一会儿,喧哗声停了下来,怀朗回到九宁身边“是人骨。他不小心碰到一具人骨。”
九宁抿了抿唇。
继续行路。
鬼哭声响彻山谷。
没有月光,没有星光,更没有火光,到处黑魆魆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突然,怀朗耳朵尖动了动,示意九宁停下。
“我好像听到马声了。”
他道,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今晚他们听到很多怪响,每一次都满怀希望地找过去,结果都是失望。
但这一次的声音听起来太真实了。
怀朗吩咐兵士前去查看。
九宁心脏狂跳起来。
他们继续往前走,果然能听见马嘶声。
几名兵士打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前面有人”
一名兵士惊喜的声音传回。
九宁大喜,刚要拨马上前,黑暗中突兀响起几声嗖嗖啸响,一支羽箭从她手臂旁擦了过去。
她闷哼一声,赶紧趴在马背上,紧紧抱住马脖子。
怀朗立刻挡在她面前,命兵士后退。
对方还没示警就亮出杀招,羽箭如雨点,四面八方都是喊杀声,乱成一团。
士兵们连对面的人都没看清,一面手忙脚乱地还击,一面撤退。
怀朗在九宁耳边大吼“不是我们的人”
九宁想到一个可能,道“是契丹人”
周嘉行就是被这帮人带进迷魂谷的
怀朗明白过来,狞笑“找到他们,就找到郎主了”
他护着九宁躲到一处崖壁后,举起弯刀,命兵士放箭。
几轮箭雨过去,对方明显人数、兵器都不足,开始撤退。
刘将军立刻带人追上去,黑暗中,双方绞杀在一处,吼声和满谷的鬼哭声融于一处,更显恐怖。
九宁躲在安全的地方,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厮杀声,不得不庆幸现在天色太暗她什么都看不清。
半个时辰后,战斗结束。
怀朗带着人摸黑收敛对方的尸首,找到他们身上的腰牌。
“果然是契丹人这腰牌还是鎏金的。”
找到契丹人,说明周嘉行确实被困在迷魂谷中。
九宁手心都是汗。
“有没有活口”
怀朗摇摇头,“没有,太黑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擦过他的脸颊,钉入崖壁,箭尾铮铮。
随着这带着万钧之势的一箭划破夜空,高处传来一阵叽里呱啦的声音。
九宁眼圈登时红了。
她听得懂,这一句是波斯语。
怀朗听到对方的呼唤,喜出望外,立刻以波斯语回话。
山丘上的人沉默了片刻,改回汉话“我们在这”
人群诡异的安静。
片刻后,士兵们才从惊喜中回过神,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怀朗难以抑制激动之情,朝九宁拱手“找到郎主了,他们躲在山上崖洞中,就在契丹人头顶上”
九宁双手发抖,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得知怀朗他们已经解决掉契丹军,崖洞里的士兵沿着凹凸不平的崖壁爬下来。
士兵们将带来的绳索交给他们,让他们绑在腰间,上去将其他人接下地面。
第一个下来的人高鼻深目,满脸胡子。
正是在早前失去踪影的阿史那勃格。
他对怀朗道“苏郎受伤了,暂时不易挪动。”
怀朗脸色一沉,转头看着九宁。
九宁早就知道周嘉行肯定受了伤,咬了咬唇,道“我们上去。”
怀朗应是,找来绳索绑在她腰上,带着她小心翼翼攀上崖壁。
崖洞的地方很隐蔽,外面看只有小小一条缝,进去了才知道里面的空间很大,足足能容纳好几百人。
满身浴血的士兵们躺在崖洞地面上,其他士兵将所剩不多的水喂给受伤的人喝。
崖洞最深处,士兵们围在一个人身边,不停为那人擦拭。
契丹人已经被解决,阿史那勃格让人点起火把,崖洞里的风比外面的要小一些,士兵试了几次后,火把终于亮起。
微弱的火光照在那个躺在毡毯上的男人身上,他双眼紧闭,脸色苍白,隐隐有些泛青,脸颊一道血痕。
九宁浑身都在发颤,喉头哽住,扑到男人面前。
“二哥”她握住周嘉行冰凉的手,“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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