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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大雪格外厚实, 缠缠绵绵地下了一整个冬天。
月儿掀开厚重的门帘, 冷风“嗖”地一下钻了进来, 透心儿的凉爽。
路上新收来的小丫头勤快得紧,平日里在工厂培训,得空了便到月儿这帮着干些力所能及的活。
月儿逼问了几次,她才羞羞答答地道了自己的名字,叫“狗妮儿”。
这名字着实是拿不出手的, 月儿惯于喜欢给人起名字的毛病又犯了,想来想去, 送了她一个“萍儿”的名字。
萍水相逢, 却点醒了月儿, 足以让彼此感激对方一生了。
大年三十了, 有家有口的佣人都被月儿给放了假,剩下的人一清早就忙活了起来, 贴春联的, 粘福字的, 置备年夜菜的
人手不够了, 韩梦娇和刘美玲也得了空,过来帮忙。
毕竟都是年纪小,刚干了一会活,便在这雪地里玩闹了起来。
积雪越来越厚, 索性打起了雪仗。韩梦娇是个多机灵的小鬼头啊,偏碰上了刘美玲这个倔脾气,两个人互相往脖领里塞着雪块, 谁也不肯认输。
月儿从旁观战,嗤笑了一番,当真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啊。
萍儿和槃生也加入了进去,月儿抿着嘴,倚门独立,不由地咋舌。槃生一个大小伙子对抗三个姑娘,把三个姑娘打得四处逃窜,嗷嗷直叫唤。
呸,就这德行,估计得打一辈子的光棍,活该
槃生与三个姑娘打雪仗仍不过瘾,看着倚门站着的月儿,问道“夫人,你也参与进来呗”
三个姑娘跟在雪崩里刚逃了生回来似的,也跟着点头如鸡啄米“是啊夫人,一起来玩啊”
月儿近来小肚子一直不甚舒服,再加上自己好歹也是这宅子的主母,上下几十口人看着呢,能跟她们打起雪仗来
月儿摇头不允,韩梦娇却打算来硬的。颠颠地跑过来,正打算拉住长廊下避雪的小嫂子。
却只见门帘又一次被掀开了,正对上三哥那张比冰雪还冷峭的脸。一双眸子直直盯着韩梦娇,似两道寒光,射得她心惊胆战。
脚下没留神,踩冰碴上了,一个屁股墩坐在了地上。
惹得一院子的哄笑。
就连韩江雪都被她的滑稽样给逗乐了,揶揄道“你做什么亏心事还这么怕我我就给你嫂子送个披风出来,看给你吓的。”
韩梦娇暗自腹诽,要让你知道我拉你小娇妻打雪仗,你还不把我这身皮剥下来做坐垫啊,于是一轱辘爬起了身,攥起个雪球直接塞进了槃生大笑的嘴里。
没一会,一群人又扭打成一团了。
月儿看着他们青春洋溢的样子,竟不知为何生出了一丝感慨来。自己不过是相仿的年纪,竟不知不觉间,老了一整辈一样。
披风被搭在了月儿肩头,她侧脸看去,韩江雪也正看着院子里的孩子们。
“你这是做什么今儿虽是雪大,但也不大冷。”
韩江雪“我听刘妈说你这几日小肚子不舒服,怕你着凉,所以给你送个披风出来。”
月儿会心一笑,嘴上却说道“我又不是个纸糊的小人儿,风一吹就散了。让梦娇看见,又免不了揶揄我。”
韩江雪宠溺地看了看月儿,又宠溺地看着天井里乱跑的孩子们,感叹道“家里有孩子,还真是热闹起来。”
说者无心,于月儿听来,却觉得心头酸涩。对于孩子,韩江雪提过一次,就那么一次,失败了也就失败了,从那以后便再没提起过。
可月儿心中是知道的,他体谅着她,却不代表他不想要个孩子。
膝下承欢的天伦之乐,月儿也想。可二人你侬我侬的生活了这么久,却一直没有个动静。
想到这,月儿方才还挂着笑意的眸光黯淡了下来。韩江雪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点,揽过月儿“热闹归热闹,乱哄哄的也够人心烦了。”
月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转身回了房间“新年了,有个礼物要送给你,快进来看看。”
月儿从衣柜当中掏出了一个衣服的防尘罩,神神秘秘地打开,里面是一套西装。
“给我买了新的西装”
月儿食指在脸前轻轻摆动“错是做了一套”
“哦你们服装厂还扩展了男装的业务了”
月儿的食指仍旧没有放下来,又摆了摆“又错不是我服装厂的业务,是我,你的妻子,袁明月女士,亲手为你裁剪缝制的”
韩江雪看着月儿认真又自豪的小脸仰着的样子别提有多喜欢了,却仍要保持着矜贵的姿态,逗逗她“你不是做了套大码的女装套给我了吧”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么”
不得不说,韩江雪其人,宽肩窄腰,腿长胸厚,是十足十的衣服架子。
他换过了衣服,从里间缓缓走来。翩翩风度让早已司空见惯了他的挺拔的月儿都再一次沉沦。
他的皮相与身姿,是月儿一辈子都无法戒掉的瘾头了。
月儿凑上前,从上到下地观察了一番韩江雪身上的西装,满意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很好你长得足够好,我做得也足够好。”
韩江雪憋着笑意,挑眉问道“你还有这手艺和谁学的”
月儿伸出自己的纤纤玉指,指尖仍有深深浅浅的伤痕,半是邀功,半是真的委屈巴巴“当真是我自己做的,一针一线都是我缝的。”
韩江雪颔首在她指尖轻轻一吻“我知道了,辛苦夫人了。只是夫人是有什么暗指么”
月儿不解,新年礼物而已,能有什么暗指。
见月儿双眼澄澈,磊落极了,确实没有其他意思,韩江雪也就抿嘴一笑,没有继续说什么。
恰在此时,家里来了电话,是韩家打过来的。
“大帅让少帅带上夫人今晚都回老宅守岁,嘱咐了两遍,要带小姨娘回去。”
带宋小冬回老宅月儿心中打起了鼓。宋小冬此行同意回东北,提出了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不能回韩家。
可她若执意不回去,韩江雪和月儿也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过年
听了消息的宋小冬正巧也在此时赶了过来,她仍旧是一团和气的笑着,可说什么都不同意进韩家门的。
月儿和韩江雪说破了嘴皮子,对方只是四两拨千斤,语气不轻不重,却执拗得很。
“我去了,以什么身份坐在席间呢姨太太我从来没同意过给韩静渠做什么姨太太。客人哪里有人会到旁人家去过除夕呢”
韩江雪想了一想,揽住了宋小冬的肩膀“父母亲恩,大可比天。你从来都不是韩家的姨娘,更不会是疏远的客人你就是我娘,以我亲生娘亲的身份,堂堂正正地与自己的儿子过一个安稳年,这没什么不可的。”
宋小冬抬脸望着年轻人坚毅的脸庞,他的眼神是那般笃定,没有一丝一毫的游移。
“娘的生恩,爹的养育,我都没法割舍。所以我们一起去过一个年,过了凌晨,我便送您回来休息,就一晚上的时间,就当陪陪儿子,可好”
宋小冬的眼中已经有了热泪,半年多的光景,韩江雪从对她的排斥,到慢慢走近,到理解与爱护这一路走过来,不可谓不艰辛。
仔细思量,小儿媳从中周旋平衡,出了多少力宋小冬看着儿子儿媳的眼神,她终于决定放下那强大的自尊心,成全他一个完美的新年。
“好诸事听你的。”
韩江雪转身出门去备车,两位女士在站门口向外望去,那笔挺矫健的背影,是她们心中最坚实的后盾。
只是只是今天这后盾走起路来,怎么感觉怪怪的呢
一行人到韩家的时间还有点早,晚饭还没备好,韩静渠见宋小冬肯赏脸,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直接干起了下等佣人的活计来,一会给宋小冬添点茶,一会给宋小冬剥个果
佣人们吓得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跟在身后忙得团团转,又不敢真伸手去帮忙。
韩江雪与月儿从旁看着,强忍着笑意,倒觉得欣慰起来。
自古言道一物降一物,如今这土皇帝头上也有了能动土的了。
韩家没有了年纪小的男孩子,便没有人有那兴致放挂鞭炮,放个烟花的。坐在屋子里,听着旁边院落里时不时传来的乒乓作响,众人不禁感慨,咱们家还真是得添丁进口了。
月儿听了这话,心里又是一阵酸涩。说话人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但如今能添人丁的,恐怕只有月儿了。
月儿打小被豢养,吃不饱穿不暖,为了培育出那种瘦弱病态的娇柔美感,她总是贫血的,月事也就没准过。仔细估算了一番,这次月事又推迟了将近一个月了,如此身子骨,恐怕真的很难又孕。
月儿想着自己在天津时候痴痴傻傻地以为自己怀了孩子,是何等的天真
这话无异于戳到了月儿的痛处,她低敛眉目,掩饰着自己的失落,然而只要是她的神色,哪怕细微末节,都不会逃过韩江雪的双眼。
他突然起身,若无其事地嗤笑“简直可笑,放鞭炮而已,没了孩子,我们还放不得了”
说罢,便拉起呆坐的月儿“走,我带你出去听响儿去。”
韩家洋房后院,有个规模还算可观的大院子,是完全按照天津老宅的院落一毫不差地布置的。假山耸立,草木森森,只是冬日里没了植物,被积雪盖了去,变成了光秃秃的空场子。
韩江雪叫副官买来了鞭炮,“喏,他们不放,咱们俩在这放就是了。”
月儿哪放过鞭炮她平日里连阴天打雷都要心头震上一震的人,远远地听着还凑活,让她亲手放鞭炮,她是万万不敢的。
韩江雪让了几次,见月儿实在是抗拒,一双杏眼已经急得通红,像一只分百分百的小兔子似的。便只好揉了揉月儿的小脑袋,指着假山“你站在那,我放鞭炮,你看着就是了。”
月儿向后退去,脚下的雪地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让人觉得还挺舒服。
她看见韩江雪点了烟,小心翼翼地去引燃那鞭炮的引线,火苗窜起来,月儿便赶忙高喊着“快回来”
本能地捂住了双耳。
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着,一声声震动着月儿的耳膜,震得她腔子直疼。她身后离假山还有点距离,近乎出于本能的,月儿又向后退了一步。
她原以为积雪应该是同样的厚度的,可身后的积雪显然软上一些,月儿脚下力道没掌握好,脚踝一崴,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炮仗也放完了,韩江雪看着滚在雪地里的月儿,一面急切地赶来,一面又不忘了嘲笑她胆子小得像只小猫。
月儿被说得羞赧了,索性拽住韩静雪的胳膊说什么都不放,硬生生地把韩江雪拽倒在了地上。
雪软绵绵的,一点都不疼。
韩江雪索性躺在了那柔软如棉花的雪地上,张开一侧的臂膀,示意月儿可以躺过去。
月儿嫌冷,才不遂了他的意,踉跄着起身,“你自己躺着吧”
韩江雪身高体壮,并不畏冷,索性用手肘垫住了后脑,闭上眼睛,享受着大雪纷飞之中的宁静。
月儿绕着他漫无目的地踱步,脚印直接踩出了一个“大”字型。就在“大”字即将收口,就是月儿又一次靠近那假山旁边的时候,她又一次踩空,差点倒在地上。
一个人跌在一个地方两次,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月儿气鼓鼓地看向脚下的雪地,细微处,看出了有着些许不同。
绕着假山的一圈,雪地的厚度与别的地方并无二致,肉眼上是看不出有区别的。
然而踩下去,就发掘出了不对劲。那雪只浮着一层,上面轻柔绵软,下面却是雪踩过成了冰碴的样子。
月儿蹲下身,用手抚过那层浮雪,很快,就露出了一个不大的脚印来。那脚印是颇有些奇怪的,看着更像是半只脚
月儿倒知道这是什么,是高跟鞋,而且是细跟的高跟鞋的脚印。
大冬天里仍旧保持着穿细跟高跟鞋,这恐怕一定是个不常出门的姨太太,平日里不需要走几步路,还得保持着优雅。可姨太太来
月儿突然间来了兴致,顺着那脚印一路追踪下去,慢慢地绕着走了半个假山,绕到了院子的一丛茂密的景观松林里去。那松林直通着洋房的后门,平日里是不怎么走人的。
这面通着洋楼,那脚步的终点呢
月儿沿着脚步折返,最终,回到了韩江雪躺着的那块雪地上。到了那儿,脚步便消失了。
月儿站在此处,望向洋楼,她发觉这个地方竟然是整个洋楼的死角,这里的人看不到洋房里的房间,同样的道理,洋房应该也看不到这里。
韩江雪扒拉着身上的雪,一手撑着地面,准备起身。只是觉得手按着的地方,响动之后有了细微的回音,他抬头与月儿对视,四目相对,二人默契地皆是满脸震惊。
二人赶忙蹲在地上扒拉开那片地上的积雪,敲了敲几块地砖,其中一块明显有着与众不同的回音。
是空的。
韩江雪与月儿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仍旧没能将这块砖移动分毫。
月儿不解,正欲开口问,韩江雪却将食指抵住唇做了噤声的手势。
韩江雪将月儿拉开,向空旷地走去,放了挂鞭炮,于噼里啪啦地响动声的掩盖下,在月儿耳畔低语“这块砖下面应该是悬空的,要么机关是我们在我们没发现的地方,要么”
最后一节鞭炮扑棱这余力炸响过后,空旷的雪地上荡起了回音。
月儿忙问“要么什么”
韩江雪摇了摇头“只是个猜测,应该不会。有可能机关不在地上,而是在地下。”
月儿也觉得不该有这等道理,倘若机关在地下,那在上面用着多不方便
韩静渠作为一方统领,算得上封疆大吏了,一生戎马倥偬,手上沾染了不少的鲜血。这个世界上的人对于他的恨一定是大于敬重的,他在府邸给自己修一条暗道或者是地下军备库,都是可以理解的。
月儿与韩江雪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也便没有过分放在心上。
生于这等高门大户,父子亲情淡过于权势的争斗的。韩静渠防着韩江雪,没有将这个通道告知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月儿帮韩江雪扫着身上的积雪“快回去吧,天冷,再着凉。”
二人回了洋房中,恰赶上众人纷纷下楼,基本上所有人都到齐了。
六姨太仍旧风姿绰约,眉目之间似有摄人魂魄的妩媚本事,只睨了韩江雪一眼,便于檀香木折扇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声线娇俏且魅气“三少这赶的是什么时髦穿的裤子都这么与众不同”
她一言既出,全家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韩江雪的裤子上。一双腿笔挺修长,然而却能一眼看出不对劲来。
一时间哄堂大笑,他们这位少帅的西装裤子,竟然没有开门,直筒筒的,如同一条女人的内衬裤一般。
月儿也在众人的笑声之中逐渐发现了问题,她这才明白为什么一直看韩江雪的模样怪怪的。
韩江雪却不以为然“法兰西新时尚,势必能引领新的摩登潮流的。”
韩梦娇在一旁捧着臭脚“三哥这条腿真是人间尤物,穿什么都好看。三哥,你这是哪里的款式,我可以让工厂生产出一批来。”
韩江雪看了一眼一旁局促的月儿,笑道“你们可生产不出来,天底下独一份,从裁剪到缝制,都是你嫂子一个人完成的。”
此言一出,众人全都笑着看向月儿,月儿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这套西装,是月儿根据西洋设计师所绘制的女装这几图,再套上韩江雪的尺码,她自己发挥改造的。
哪里是什么时尚新潮,这明明就是她忘了给裤子预留位置了
恰在此时,众人的身后传来了男人的笑声,那笑意里带着月儿也分清是嘲讽还是玩笑的意味。
是韩江海,韩江雪的大哥。
他大喇喇开口“三弟,我看明白了,夫人这是暗示你呢”
月儿骤然想起韩江雪在家时候也问过她想要“暗示”什么,月儿惊诧于兄弟二人第一次能够有着如此默契,也好奇他们都认为她在暗示什么
韩江海顿了顿,笑道“暗示你啊,该管住的地方可得管得住啊”
月儿的小脸登时便红得近乎发紫了,众人哄笑了多久,她便羞赧了多久。韩江雪揽过月儿肩膀,直接把她发烧的小脸按进了自己的胸膛。
“行了吧大哥,我可不像你,该管好的地方管不住。我们月儿才没那么多心思呢。再揶揄她,当心再吃一回枪子”
韩江海本能地惧怕自己的这位弟妹,一听这话,干巴巴一笑,便将话题给引开了。
六姨太见人都到齐了,悠悠起身,拍了拍巴掌。一行人带着吹拉弹唱的家伙什来到了厅堂。
“大帅好听曲儿,我便特地请来了唱曲儿的艺人给大帅助助兴。祝大帅福寿安宁,永远都是这世上最勇猛的男人。”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都砸么起滋味来。这话里歧义过多,既夸赞了大帅的功勋,却又在字眼上带着一点桃色意味。
晚辈们听着,自然觉得有点失了长辈的尊重。但听在其他姨娘耳朵里,便是一众炫耀的姿态了
即便众人心知肚明,此时的韩静渠已经慢慢走向了衰老。但女人之间的争斗,却从未放过一丝一毫。
韩静渠却大喇喇一笑,男人的自尊心从来都来自于疆土的扩充和女人的臣服。他受用这个,于是那伶人班子还没有开唱,便兴致勃勃地喊了一句“赏”
宋小冬此刻心如止水,对于故人往事已然不甚在意了,她看着那伶人班子,开口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班子”
为首的琴师恭敬行礼“回夫人的话,是北京城里来的,专门唱北京小曲儿的。”
琴师此言一出,六姨娘的脸色突然有了微妙的变化,但很快便消散了去,众人的目光并不在她身上,她便好整以暇道“这几位都是我旧时相识了。”
一听说对方是北京来的,登时便勾起了宋小冬的兴致。
“北京你们是哪个班子的师从谁”
梨园行虽于世人眼中,是下九流中的末位,历来有着娼优并序的说法。但梨园行自身却有着一整套完整的规矩和体系。
无论是得过老佛爷赏赐的大戏班子,还是街头卖艺的养家糊口,只要是干这行,都讲求个“师从何人”。
宋小冬这般攀谈,倒没有其他意味,只是京城之中但凡叫得出名字,担得起“师傅”二字的角儿,没有她宋小冬不认识的。
那琴师见宋小冬这么问,也不知其身份,于是利落答着“城南曲儿王,孙之洞。”
孙之洞宋小冬在自己的脑海里搜寻了一个来回,也没想起来这个人名来。
宋小冬思量着许是不太出名的艺人吧,赚个钱收个徒弟也算是能糊口,自己不认识也有情可原。
只是这班子的质量,恐怕是高不了了。
宋小冬不打算继续问下去,可一旁的六姨娘却显然坐不住了,忙道“他们早年间在天津城里讨生活了,所以您才可能没听过。”
月儿从旁看着,这是六姨娘鲜少有过的慌张神色。说到底,不过是个戏班子,有没有名气,师从何人,本就是不重要的。唱得好,才是根本。
可这惶惶之语入了宋小冬的耳,却是另外一番意味了。宋小冬常年往返于京津两地,天津城里的角儿,她更是熟悉了。
见六姨娘如此慌张,宋小冬不明就里,但总觉得这里面透着一点古怪。
高门大户的事情,哪里不古怪呢宋小冬决定闭口不言,不再去问东问西了。
佣人来告,已经布好了菜,可以开宴了。一家人坐定,那伶人也开始了吹拉弹唱。
“桃叶尖上尖,柳叶遮满了天”
伶人开口,三弦琴师从旁弹奏。声音甫一入了宋小冬的耳,便让她觉得甚是粗糙。
唱的人声线轻飘飘的,高的上不去,低得下不来。弹的人手上没有力道,左手丝毫没有揉弦的动作,整个琴音都显得干巴巴的。
事实上,即便不是宋小冬这般梨园行的行家,在座的其他人也能多少听出这曲子中的水分来。
只是毕竟是得宠的六姨娘请来的人,谁也不能多说什么。
月儿甫一坐定,便觉得胃里有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异样。韩家的厨子是从全国各地聘来的,其中不乏京都退下来的那位小皇帝曾经的御用。
按理说,色香味俱全都能做到。只是她此刻只一着眼,便觉得反胃。
月儿吸取了在天津时的教训,说什么都不敢再多想了,思量着应该是方才在雪地里放炮仗着了凉。
她作为儿媳,未敢言语,只得默默坐在席间,尽可能让自己不去看那些菜肴
从韩静渠的训话,到众人纷纷举杯敬酒,月儿一直在苦苦支撑,忍着这份恶心,不知不觉间,已经布上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韩静渠看着月儿好似不舒服的样子,关心了一句。
月儿只得咬着牙硬挺着“谢谢父亲关心,我没什么事,可能有点着凉了。”
韩静渠对于儿子的这位贤内助,能够独立负担起军费的儿媳,还是青眼有加的。
他吩咐了句“喝点热汤发发汗,把病留在今年。”
韩静渠出于好心,旁人听着便是另外一番滋味了。
如今的韩江雪经过剿匪一役,中上层的军官悉数换成了他的心腹。而月儿又通过她的长袖善舞,笼络了不少下层兵士的军心。
韩江海如今失去了岳父的支持,愈发显得孤立无援。在军中落得个闲职,人也管不着,财也动不了。
曾经是韩静渠最为偏爱的儿子,如今落得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地步。
见父亲对儿媳都比对他上心,心中是不免失落的。
“我这几日啊,闲来无事,想起来父亲对我的教诲,如今得了天下,要多读点书。”
“读书”二字从韩江雪口中说出来,连韩静渠都颇为震惊了。
三个儿子里,唯有这老大从小随着他南征北战,让他读书都不如要了他的命。
连他的亲娘二姨娘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倒说说,你都看了些什么书”
韩江海的声线有着一点说不出来的奇怪,阴阳怪气的“看的红楼梦。”
此言一出,就连一直不舒服的月儿都跟着笑了起来。这种感觉,无异于看见了憨李逵脑袋顶上插了一朵茉莉花。
二姨娘继续问“你都看出了什么来”
韩江海丝毫没有笑意“里面有个笑话,我将给大家听。一户人家的老太太得了病,需要针灸治疗,针灸婆子说需要针心脉。心脉见针,还不得死么那婆子便道不针心脉,针肋骨便是。”
韩江海故意顿了顿,问道“你们知是为何么”
韩家上下,除了韩静渠与韩江海,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文化的人。要么是看过这经典中的经典,要么也是七窍玲珑心,猜得出其中缘故。
众人的笑意都僵在了脸上,唯有韩江海破罐子破摔,继续说了起来。
“因为啊天下父母,没有不是偏心眼的”
他话音一落,二姨娘的冷汗都冒出来了,赶忙打了他一下,转头看向韩静渠的神色,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这场好戏终究会落得如何的走向。
这本不关六姨娘的事,寻常时候她最是看不惯二姨娘的做派。可今晚的六姨娘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常,竟然举起酒杯,撒着娇敬向了韩静渠。
试图将话茬引开。
然而最终救了韩江海的人不是他亲娘,也不是六姨娘,而是月儿。
月儿作为晚辈,最不愿掺进韩家的是是非非当中,见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氛围,她低头专心喝着热汤。
一来为了暖暖胃,二来为了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可一匙汤水刚刚入口,不适感又一次袭来。月儿感觉胃里一阵的翻江倒海,终于,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冲出了宴席,冲向了套房的洗手间。
生生干呕起来。
所有人都被月儿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弹唱着的艺人都停了下来。
月儿近乎把心肝脾肺都呕了出来,待平静了许多,才好整以暇地出来。
全家人的目光都耐心地等待着她。
月儿的小脸又一次红到了耳根子。
“不好意思可能是着了凉了。”
宋小冬经历过月儿在天津那次“假小产”,不敢多言。但在座的其他女人却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了。
话说得最欢的,自然是两个生养过的女人,二姨太和三姨太。
“月儿,你是不是近来昏昏沉沉的,总想睡觉”
“是不是爱吃酸的”
“是不是见点荤腥就恶心”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根本不给月儿说话的机会。
半晌月儿才吞吞吐吐地答“是。但可能是着凉了。”
还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月儿极力想要掩饰着内心的惶恐,可显然太久没有了新生命的家庭,对于月儿的反常是异常兴奋的。
二姨太没什么脑子,索性开口问了“你就想想,你有多久没来月事了”
一桌子的人,还有着公公和琴师,公然谈论起月事来,月儿恨不能一巴掌拍死这个不长心的女人。
然而长辈问了,自然没有不回答的道理。
“已经推迟了一个多月了”
韩静渠的双眼都近乎放射出了光芒,高兴得都有些不知所措了,又是吩咐后厨做新菜,又是使唤佣人去换椅子
这一切,于月儿而言,都是没有什么用的。
只是这份关切入了其他人眼,又是一番眼红了。
接下来的宴席之上,所有人都忘了韩江海方才的大逆不道,热切地讨论着月儿的孕事。
月儿参与的话觉得不好意思,不参与又觉得不礼貌,只得一个劲转头看向那些吹拉弹唱的伶人,试图掩饰自己的慌张。
然而月儿惊讶地发现,比她还慌张的,是这一班子的手艺人。
她们的注意力根本就没有落在当前的活计上,而是一直用眼睛瞄着四外的环境。
而为首的三弦琴师傅则一直在看着墙上的挂钟。
每一个人,都看起来心神不宁的样子。
月儿实在是受不了餐桌上的氛围了,她小心翼翼地凑到韩江雪身边,低语着想让他陪着出去走走。
韩江雪体贴地明白了妻子的意思,便开口向父亲请片刻的假,带月儿出门去透透气。
韩静渠此刻如此在乎这位小儿媳,自然欣然答应。按理说韩静渠都发了话,旁人是万万不敢阻拦的。
但六姨娘眸光瞥了眼挂钟,近乎于韩江海同时喊了出来“江雪,先别走。”
二人异口同声,让众人惊愕不已。韩静渠脸上的笑意在这一刻僵住了,眼底竟然生出了一丝显而易见的愠意。
六姨太和他的儿子,有着这般默契,于这位日渐衰老的男人而言,多少是有些难以言喻的忌讳的。
韩江海也自知失礼,慌慌张张补救“大大过年的,江雪你留下陪一陪父亲。”
月儿也明白了各人心中各有心思,她也不想在这除夕夜挑出什么事端来,于是赶忙说“江雪,你留下吧,我我自己出去走一走就可以。”
宋小冬入了韩家门以来便觉得拘谨万分,索性开口“江雪你留下,我陪月儿出去走走,一会就回来。”
六姨娘本意连月儿也想留下,奈何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轻重,只能闭上了嘴,不敢多言。
月儿与宋小冬相互搀着,从餐厅后面的小门出了去,可以直通后院。
月儿即将到了小门口,韩江雪却突然想起来月儿今日里穿的大衣单薄了些,于是吩咐佣人去取了件小袄子,打算追过去送。
但又一次被六姨太拦了下来“你陪着你父亲喝酒,我去送就是了。”
六姨太接过小袄子,娉娉婷婷地起身,来到后门处,追上了月儿二人。月儿回眸看去,这位美艳动人的小姨娘,在这数九寒天里仍旧穿着一双细跟的红色高跟鞋。
月儿忽然间想起雪地里那一串诡异的脚印来。
是六姨娘的她为什么要去那里
六姨娘叮嘱“月儿,出了这个门,不要乱走,后院乱糟糟的,保不齐哪里有个坑有个包,再摔着你这宝贝。”
月儿无言,点头表示允诺,转身便带着宋小冬往后院走去。
月儿沿着挂满积雪的松树林一路向前,还没到假山附近,看着松树树根附近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了。
一股刺鼻的气味传来,是树根下黑乎乎的液体发出的。
月儿见过这液体,上一次她的汽车漏油严重,修理厂里便到处都是这种液体。
月儿捋着液体的痕迹一路向前走,还没走到假山,她便听到了一阵异动。
二人机警,迅速躲在松树丛后,远远望去,被她和韩江雪扒开的那块砖果然有了异动。
宋小冬不明就里,看着地砖被慢慢抬起,一个人探头探脑地出来,差点惊呼,被月儿一把捂住了嘴。
随后,那人从地洞之中搬出了整整有十几捆挂鞭,神色警觉地看向周围。
所幸没有看见月儿她们。
汽油,鞭炮隐蔽的假山,蔓延到洋房的小路
月儿错愕回头看向宋小冬,用嗓子眼哼出一句“他想要炸了这里”
宋小冬“这人是谁为什么这么做”
月儿突然想起六姨娘的脚印来,今日里六姨娘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常,很难说不与这男人有什么瓜葛。
“她自己现在也在里面呢,倘若炸了洋楼,她也难脱身”
想到这,二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
宋小冬突然明白今日里来弹唱的,根本不是北京城里的艺人六姨娘请他们来,一定是有其他目的的
“不好,江雪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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