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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谷想错了, 这会儿薛翃不在宁康宫。
御花园中,飒飒秋风,正是金菊开的最好的时候, 生长在秋季,菊花的香里天生带一种寒意凛冽的气息。
宁妃微微伏身, 嗅了嗅那上头的香气,笑道“我当年在花坊的时候,闻过了太多的花香,反而觉着其他的香味太过普通了, 倒是这菊花最得我的心, 她生在秋风肆虐肃杀, 百花萎谢凋零的时候, 她却浑然不惧风刀霜剑,仍是开的这样灿烈动人, 我最爱她这般孤高桀骜的精神。”
御花园内的品种是最全的,瑶台玉凤, 墨牡丹, 玉翎管,绿水秋波, 仙灵芝, 雪海各自热闹, 争奇斗妍。
薛翃道“你最喜欢哪一种”
宁妃道“我原先最喜欢的是墨牡丹, 可是后来, 又最喜欢雪海了。”
墨牡丹通体血色, 耀眼夺目,因为花朵雍容大气,所以以墨牡丹为名,雪海却是一片雪色,花朵收拢,宛若片片晶莹雪花,半点尘埃不沾。
薛翃微微一笑说道“为什么短短时间内,品味变化这样大”
宁妃莞尔道“大概是心境变了。虽然也并不讨厌墨牡丹,但心里还是希望,能像是雪海。”
薛翃道“你是喜欢雪海的纯净不染,也许正是因为我们谁都不能做到如雪海一样干干净净的。”
“恰恰相反,”宁妃笑望着她道“你看,你的想法毕竟跟我不同,因为我们本不是同一类人,你的心毕竟还软,可是我心里什么都没有,我做了很多事,也许在别人眼里是容不下的,有违天理的,但是我做了心中想做的,反而觉着痛快。”
薛翃无言低头太子,皇后,以至于现在的太后
宁妃说道“但是我心里仍然有着挥之不去的遗憾,你可知道是什么”
薛翃问道“什么”
宁妃仰头看着秋日的天高云淡,轻声道“我恨我没有早一点醒悟,若我早一点明白过来,早些爬上来,也许会帮助纯愍皇后一臂之力,让她不至于落到那种惨烈境地。我现在所做的,虽是报答她昔日的恩情,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举而已”
薛翃看她一眼,却又将头转开“你其实不用做到这种地步。”
宁妃笑了笑“我若不去做,这辈子就白活了。如今总算完了大部分的心愿。”
薛翃隐隐觉着不对“宁妃”
宁妃却没等她说完“我知道你想问我的是什么,你当初告诫我,别对太后出手。我知道你是怕我露出马脚遇到危险,但是我没有听你的。太后宫内那些釉中彩的药瓶,的确是我故意放进去的,但我也知道,太后他们那里也心知肚明着。”
薛翃的心狠狠地一悸“你你明知道太后会察觉,却仍旧这样做”
宁妃说道“当然,我知道太后精明异常,从太子出事开始,太后只怕就盯上了你,她怕颜家在朝中的地位有损,也怕后宫里出现一个人,会左右皇上的想法,甚至比她更能左右皇上的心意,所以她必须要除掉你。”
薛翃自然心知肚明,太后对她的敌意,起初还是按捺着的,但随着朝中势力的变更,后宫里亲太后一派的消亡,双方的剑拔弩张再也掩不住了。
太后想除掉她,只是在试探之中,也试探出了皇帝对于她的着意袒护跟偏宠,直到薛家翻案的事爆发,颜家在内阁里势力式微,太后再也忍无可忍。
太后需要一个一击必中的法子。
而唯一能让皇帝心甘情愿把薛翃除掉的是皇帝知道了薛翃在谋害太后。
宁妃的出身,身为太后,稍微一查就能清楚,一个小小地花房宫女,受过端妃的恩惠,宫内知道此事的人毕竟还没死绝。
太子之死,皇后火焚,乃至永福宫那些釉中彩的药瓶,一条条线索都在太后跟前儿。
她只需要把这些线索绞在一起,点燃。
太后毒发病倒,原因不一定在于那些药瓶,药瓶的最大作用是存在,这样才能让皇帝知道,九仙薯蓣煎有问题。
只是太后到底低估了皇帝的心意。
太后还没有等到皇帝下令处决薛翃,偏偏庄妃竟给治好了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宁妃笑说道“太后以为我中了计,我也让太后以为我中了计,为了做戏全套,太后暗中派人给庄妃也下了铅毒,如此宫内两个饮过九仙薯蓣煎的人都毒发病倒了,皇上还能辩解什么但是太后虽然够狠,却低估了皇上对你的喜欢,也低估了你的医术。而我没有。”
宁妃笑看着薛翃,眼中却有淡淡的泪光“我知道你的能耐。我也知道皇帝经历过端妃的事情,不会再轻易地被太后左右了,我利用皇上的疑心跟对你的喜爱之心,走到了今日的这一步。”
“你为什么要多余的做这些事”薛翃难以忍受,眼中的泪颤动,终究滚滚落下,“我告诉过你,太后归我我有法子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是你这样做,瞒不过皇上的眼,他迟早晚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瞒不过,我只是想跟那老虔婆同归于尽而已。”宁妃虽是含笑,眼中的泪却也滚滚而落,“我没有护住纯愍皇后,惟有以死报之”
宁妃没有低估正嘉的心意,因为她对皇帝无爱。所以置身之外的她反而是最明白皇帝心性的人。
正嘉皇帝当然会察觉一切的事情之中都有宁妃的影子,但同时最重要的是,皇帝也会察觉,太后是故意的假装中毒。
只有这样,太后才会失去皇帝的信任,在皇帝的面前,太后才会完全地失去她为人母的优势。
毕竟之前端妃身死一节,已经是皇帝的心病,如今不过是摧毁皇帝最后一丝容忍的稻草罢了。
宁妃道“我知道你会对太后出手,但若是皇上知道了,一定不会饶了你。所以我先让太后失去皇上的信任。毕竟,就算我不做此事,如你所说,皇上迟早晚会发现我之前的那些,他不会饶了我,要是能让我为你做一点事,我也”
薛翃突然发现宁妃的脸色有些怪异,她上前一步,掐住宁妃的手腕。
脉象大乱,跳的急促,薛翃无法相信“你干了什么”
宁妃道“皇帝只怕很快就会派人来问我,我可不想去慎刑司。”
她的声音已经很微弱,薛翃的心狠狠揪痛,她抬手入怀拿出荷包,从里掏出一颗保命丸塞进宁妃的口中,厉声喝道“吞下去。”
宁妃不肯,只是仍殷殷地望着她“之前你昏迷的时候,我听见你叫宝鸾、宝福还有小公主,你你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我就是、”薛翃闭上眼睛,泪打落在宁妃的脸上,她咬牙道“我就是你心中惦记的那个人,我就是端妃。”
她承认后,心中又后悔,会不会早点告诉宁妃,宁妃就不会寻死了
薛翃流着泪道“你太傻了,你太傻了”
“果然,”宁妃眼中的泪影浮动,目不转睛地望着薛翃“我就猜到了,我就知道,除了她,没有人那么温柔地对待公主,没有人这么、温柔的”她微微一笑,鲜血从嘴角流了出来。
那颗保命丹沾血,骨碌碌地从她唇边滚落地上。
宁妃举手,在薛翃的脸颊边上轻轻抚过,喃喃道“下一世,希望能够、早点遇见您。”
纤纤玉手摇摇晃落。
薛翃窒息“宁妃香草”
宁妃的眼睛慢慢地合上,眼角沁出一抹泪,滑入鬓中。
“香草,香草”薛翃不信,她哽咽地唤着,却无法再将宁妃唤醒。
薛翃拼命抱着,却抱不住宁妃,两个人一块儿跌倒在菊花丛中。
宁妃合着眸子,嘴角还带着一抹笑意。两人恰恰躺在一大片的雪海之间,这幅场景绝美如画,而她看起来,仿佛只是在花间睡着了,在做一个甜梦而已。
薛翃嗅到秋菊凛冽的气息,她抱紧宁妃,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四天后,庄妃的身体已无大碍,因为宁妃自尽,且宫内事多繁忙,皇帝便命瑜妃协理六宫之事。
只是对于宁妃之死,皇帝的态度异常的冷淡,并没有叫操办丧仪,只命草草地将她葬了而已。
这天在永福宫,太医们照例给太后看过了身子,先前按照医治庄妃的法子又给太后照例用了针灸刺血,太后果然觉着头上好了很多,眼前模模糊糊地也能看见东西了。
今日太医们进了汤药后,内侍报说大皇子到了,太后十分喜欢,叫了西华到跟前,嘘寒问暖。
片刻西华起身去给太后端茶,半晌没有动静。
太后看不清东西,等的有些着急,叫了两声,突然察觉宫内居然静的异常。
颜太后一愣,隐约察觉有人走到身边,太后惊喜叫道“琮儿”
那人并没有出声,太后突然嗅到一股淡淡的药气,似曾相识。
她浑身一震,醒悟过来,厉声喝道“谁在哪里”
薛翃站在榻前,默默地望着面前的颜太后,跟三年前相比,太后并没有大变,甚至面相都越发的慈和了,方才唤西华的时候,那股亲昵的口吻,令人动容。
若非亲身经历,怎么会知道,一个人竟然会有这样截然相反的两面,能温情到如此地步,也能残忍到如此地步。
薛翃轻声道“太后,是我。”
颜太后哼道“是你,哀家早知道了。你来干什么”
薛翃道“听说太后体内余毒未清,太医们焦心的很,所以我来瞧瞧,看能不能帮手。”
太后道“你不来害我,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薛翃微笑道“太后时时刻刻想着害人,所以也怕人来害自个儿吗”
太后皱眉。
薛翃缓缓俯身,打量太后的脸色,太后察觉她靠前,却瞧不清她的脸,又发现身边好像没有别人,一时戒备起来“你干什么”
薛翃云淡风轻道“我看看太后的脸色怎么样了。对了,太后近来会不会觉着,脏腑内常常有一点小小的刺痛”
颜太后心头一动这两天她时常觉着体内有些隐隐痛楚之感,难以忍受,只是极为细微,太后只当是之前的铅毒没有散尽,假以时日自然无忧。
太后道“怎么”
薛翃说道“我想让太后有个准备,这只是开始。”
“你说什么你是什么意思”太后有些焦躁地转头,却仍是看不清面前的人,只朦朦胧胧地瞧见一张似娟秀的脸庞。
为什么,这时侯看起来,好像面前的不是和玉,而是
不,那个人早就死了
太后恍惚之中,薛翃淡淡说道“太后有没有听说过,滇南有一种蛊毒。”
“蛊毒”颜太后一愣,无法相信,“你突然提这个做什么”
薛翃好像没听见她的问话,小声道“滇南那边的异族,有一种养蛊的法子,有一种最厉害的叫做百日蛊,是用蜈蚣,蝎子,毒蟾,毒蛇,壁虎五种毒虫在器皿中互斗,最后剩下的一只,叫做蛊王。”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放肆”太后听得毛骨悚然,下意识地不想再听下去。
“这剩下的一只蛊王,用断肠草喂养,百日之后,毒虫消失,剩下的粉末,便是百日蛊,若是给人沾了一点,这蛊便自渗入体内,然后从身体之中开始长成,一日一发,以五脏六腑为食”
“住口”太后浑身发冷,忍不住叫道,“你住嘴,来人,快来人”
薛翃道“这中蛊的人,起初腹内会有刺痛之感,然后,这刺痛会逐渐加倍,就像是有虫子咬着五脏六腑,有刀子在身体里一刀一刀的刮着,恨不得剖开肚子把它摘除,但是偏不能够,中蛊之人得忍受这种剧痛,百天才死。”
“哀家不听你的胡说你给哀家打住”太后惊怒交际。
薛翃道“我好心给太后说明你的症状,太后怎么却不领情呢”
“你、你”太后不知如何是好,却突然觉着身体不适起来。
“对了,太后可知道,这种百日蛊还有一个别名吗”薛翃微微倾身,靠近在太后耳畔轻声道“这种百日蛊,跟凌迟的法子相似,所以又叫做凌迟蛊。”
“凌迟不”太后惨叫起来,“来人,来人啊”
脚步声响起,太后像是见到救星般,不顾一切地大叫道“快把她捉住,这个妖女,这个贱人她要谋害哀家。”
响起的,却是西华的声音“不要惊慌。都退下吧。”
太后一愣“琮儿”
西华走到跟前,声音平稳“太后。我在这里。”
太后听见他来到,略安定了些“你快叫人把这贱人拿下,她、她对哀家下了蛊,快”不提则已,一提,肚子里突然刺痛起来,就像是有人拿针突然狠狠地戳了一下,但很快,又像是刀子刮过般。
太后惨叫了声,冷汗涔涔,惊慌失措地叫道“传太医,快传太医来。”
西华回头看向薛翃,后者脸上,是一种令人无法形容的表情。
然后西华回头“传太医”
这会儿太后又忍痛叫道“琮儿,别放过她,快给哀家杀了她,她、她是个妖邪”
西华握住太后的手。
薛翃静静地立在原地。
她望着颜太后,这个女人为了维护他们颜家,维护她在后宫的地位,不惜跟何雅语一起置她于死地,害了整个薛家。
当时她们恶毒的选择哪种法子谋害她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这些会一点一点都报应在她们的身上
薛翃望着太后因为恐惧和疼痛而隐隐变形狰狞的脸,仰头一笑,转身出永福宫而去。
甘泉宫,省身精舍内。
皇帝负手而立,轻声念道“得一子,损一子,大道自有平衡时;救一人,杀一人,来来往往俱为真。”
“这是什么”薛翃问道。
正嘉道“这是张天师送给朕的那字贴上所写的。”
那字帖之上,除了“物归原主”四个字外,便是这两行似谜语,又似谒语的话。
聪明睿智如同正嘉,竟也无法猜透。
正嘉问道“你是天师最后所收的弟子,你猜猜看,这是什么意思”
薛翃垂眸“得一子,损一子,救一人,杀一人”
她摇头“这既然是给皇上的,说的必然是跟您有关的事,只怕还得您自个儿参悟。”
“跟朕有关”正嘉皱眉,却因为薛翃这句话,让他心中掠过一道灵光。
他看着薛翃,心中默念“来来往往俱为真”这句。
薛翃整理妥当,起身欲回云液宫。
正嘉凝视她风轻云淡的举止神色,突然心头恍恍惚惚,竟脱口唤道“翃儿。”
薛翃抬眸看他“皇上在叫我”
正嘉清醒过来。
他笑了笑,起身下地,只着雪白的罗袜,踩过琉璃地砖走到她跟前。
“有时候觉着你,真的很像是纯愍皇后,”正嘉垂眸望着她,“朕已经下旨了,让你还俗,封你为敬妃。”
薛翃并不怎么诧异,只问“怎么突然要封妃”
正嘉说道“最近宫内的事太多了,让朕烦心,连天下事都没这么烦心过。该有件喜事儿让朕宽宽心了。”
薛翃道“太后又病重了,皇上为何不去看看她”
“自有太医们伺候着,”正嘉淡淡回答,“另外还有太子在呢,太后最喜欢他,至于朕,太后见了只怕未必会高兴,就不去让她老人家烦心了。”
先前按照太后的要求,正嘉行了太子册封大典,正式封了西华为皇太子,位居东宫。
而正如宁妃所说,皇帝对太后已经失去了信任,所以就算太后声称和玉再度谋害等等,正嘉也并没再去永福宫,只是听太医们禀奏太后的情形。
据太医们所说,太后的身体其实并无大碍,只是因为之前中毒之事拖延了些时间,还要驱除余毒。
又说太后之所以心神不稳,只怕因为体内的铅毒不散,导致太后产生了一些幻觉之类的。
薛翃突然发现正嘉鬓边多了一丝白发,她微怔之下,抬头细看,却不期然地又连连发现了好几根。
薛翃张了张口,却并没有说什么,只道“皇上近来也甚是操劳,不必过分忧心,还是自己多留心保养。”
正嘉探臂,双手将她环抱入怀中“怎么,担心朕了”
薛翃无法面对他的目光,低头道“我该回去了。”
正嘉说道“最近朕也时常觉着胸口血气翻涌,有些力不从心了,之前太子年纪小,知道自己懈怠不得,如今总算琮儿回来了,内阁的那些人说,他是个精明强干,不输给朕的,朕心里也很是安慰。或许是时候该退一退了。你说呢”
薛翃道“皇上关心太子是理所应当,只是力不从心这些话,却是自谦了。”
正嘉闻言颇为高兴,露出了孩子般的笑,道“你总是知道怎么说话,才会哄朕开心。”他抬手在她的鼻子上轻轻地一刮,“你放心,朕还想跟你”
他突然停了下来,眼中的笑却并没有消散。
薛翃问道“您想说什么”
皇帝终于说道“朕有个想法,只是说出来,怕你会取笑朕。”
薛翃道“什么想法儿我怎会敢取笑皇上”
正嘉凝视着她,嘴角跟眼底都有些盈盈然的笑意,又仿佛有点难以启齿,过了会儿,才终于说道“朕想让你给朕生个孩子。”
薛翃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能听到这样一句话。
她的脸上本有三分笑意,此刻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僵硬之色。
孩子她当然有,而且不止一个。
但是
薛翃低下头,一声不言语。
正嘉将她的下颌缓缓抬起“怎么了是不愿意吗,还是在偷偷地笑朕”
薛翃淡淡道“只怕要让皇上失望了。”
“哦为什么”
和玉的身体从小儿就弱,后来出家修行,比先前虽强的多了,但体质天生便虚寒,子嗣上是非常艰难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孕”。
薛翃自己就懂医术,当然明白这点。
定了定神,薛翃没有回答皇帝,只是问道“皇上膝下不是儿女双全了吗”
正嘉道“当然,朕也从来不以儿女为意,只是忽然很想,有个跟你的孩子。朕想看看,那孩子会是什么样儿的,必然如你般可爱,如朕一般”
他的声音温和带笑,传入耳中却如芒刺。
薛翃不想再听,把皇帝推开“我答应了要去看望宝鸾公主,她只怕等急了。”
“和玉”正嘉抬手,及时握住了她的手,“你这么喜欢孩子,难道不想有跟朕的孩子吗”
薛翃背对着皇帝,心跟手却都是凉的。
“朕一直都没有告诉你,”正嘉望着她,唇边有一丝按捺不住的笑意“之前你在昏迷的时候,说过好些梦话。”
薛翃微震,这件事曾是她的心病,后来皇帝并没有提起,她就侥幸的觉着无碍了。
后来宁妃临死之前也泄露,她曾叫过宝鸾等的名字,那她在皇帝面前,曾无知无觉地说了些什么梦话
如今听皇帝重又提起来,不禁回头。
皇帝的眼中难得地浮现一丝真正的温情“你可知道,朕很高兴。”
薛翃意外“为什么”
正嘉道“因为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朕去探望你,听你一直在叫朕。”
薛翃浑身猛然一颤,好像有一道雷打在自己的头上“这不可能”
正嘉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却笑道“怎么不可能你一直在叫朕。郑谷也听见了。”
皇帝含情脉脉地望着她“你一直不肯说,没想到心里倒是一直还想着朕,有朕的,对不对”
薛翃凝视着面前的人,眼中的泪突然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突然,她模模糊糊地想了起来。
她为什么会叫皇帝。
在那次昏迷之中,她梦见了好多杂乱的场景,其中就有,她噩梦的根源跟由头,那夜的云液宫。
那把血淋淋的割鹿刀,那血淋淋的鹿肉。
突然之间,被割的鹿肉变成了她自己。她疼得厉害,便叫道“皇上,皇上皇上救救我”
她声嘶力竭,拼尽一切。
可是面前的男子,却只是淡漠地看着她,置若罔闻,仿佛陌路人般。
她是在最深的绝望里叫着正嘉,希望这个无所不能的帝王能够将她从地狱里拉出来,但是没有。
不管当时他是不是昏迷不醒,他都没能救她,甚至在他清醒之后,知道她是冤屈的,却也没有想要给她平反,甚至顺理成章地牵连了薛家。
如今这个人,居然喜不自禁地说她在梦中唤了他。
他以为这是好事。
他居然还为此喜欢。
一股怒意从心头升起,薛翃用尽浑身的力气将正嘉推开。
皇帝意外,踉跄地后退了两步“怎么了”
薛翃指着他,却说不出话,眼泪却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所有的话,千言万语都嵌在喉咙里,憋得她好难受。
皇帝给她的样子惊到,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重走到她的身边,想将薛翃抱住。
“别过来”薛翃无可忍,泪落如雨,“别过来,你别碰我”
正嘉双眸微睁,略有些许疑惑“和玉”
“别叫我和玉”薛翃颤声说,泪顺着脸颊往下,“你方才叫我什么你说我像谁”
正嘉即刻反应过来“你、你”
他盯着薛翃,眼神里的疑惑,慢慢地被一点一点的锐利取而代之。
薛翃看着自己的手指,她看见血滴渗出,以很缓慢的姿态坠落。
当年端妃给不由分说地定了罪,太后跟皇后是决心要将她即刻处死,以免皇帝醒来,夜长梦多。
所以命人看管的十分严密。
行刑之前,有个神秘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悄悄地来见了她一面。
当初的薛翃不知所措,也不知他想做什么,那人道“娘娘,服了这颗药丸,快”
她看见一双凤眸,如此明亮,恍惚中她记起来,这是一位朝臣。
自从事发后,她的眼前跟心底一片昏暗,见了他,才突然有点希望,忙问道“是皇上让你来的皇上醒了没有”
直到那时候,她心里担忧的还是皇帝的身体,并且指望着皇帝来救自己。
那人的眼神在瞬间变得极为复杂,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不由分说地把药塞给她“务必尽快服下。”飞快地去了。
薛翃不知那是什么,也不知他是何意图。
但是那双眼睛令她无端地觉着值得信任,于是她捧着药,趁着狱卒来之前吞了下去。
拜那颗药所赐,她没有撑很久就咽了气,比同样受刑的云秀早一步解脱了。
因为凌迟这种刑罚是以折磨为生,不到最后一刀人是不能死的,因为这个,行刑的刽子手甚至被怀疑动了手脚,因而给砍了脑袋。
那经验老到的刽子手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竟失手了。
可是,那种刑罚只要经历过,就绝不会忘记。
当初有多恩爱,后来就有多悔恨。
正嘉望着薛翃“你、是承认了吗”
薛翃抬头,两行泪斜入鬓中“皇上心心念念惦记着过去的人,说她乘风化鹤而去了,可是,当您知道了她并没有乘风化鹤而去,反而每天都活在一种生不如死的折磨中,皇上还会不会那样云淡风轻的说,惦记着死去的人,是一种折磨”
正嘉咬紧牙关,双唇紧闭。
薛翃道“比起我所受的折磨,皇上你连一点惦念之苦都受不起,你还说惦记着薛翃。”
说出口来,身上突然无端地一轻,好像长久以来背在肩头的包袱突然之间解开了。
薛翃望着正嘉阴情难测的双眼,继续说道“暨儿临死之前告诉我,他曾用瓷片割腕试图自杀,但是那太疼了,暨儿说他受不了,他跟我说,他连一下的痛都受不了,那端妃娘娘呢”
眼泪滑落下来,薛翃却望着正嘉笑了“皇上,您的儿子,一个小孩子,他都重情重义至此,惦记着那死去的端妃,可是你呢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你真的对和玉动了心吗,或者只当她是第二个端妃而已,有一日大难临头,依旧只是一个撇弃,你想要有个跟和玉的孩子,难道你忘了,你跟端妃有几个孩子,死去的小公主,你管过吗”
正嘉听到这里,微微扬首,却仍是没有说话。
薛翃道“我本不想回来,不想再面对你,但是不行,薛家忠心耿耿功勋卓著,不明不白地背负污名就这样湮灭了,宝鸾宝福,本该是千万宠爱的,却给如草芥一般的对待,但是我的仇人,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她们活的快活极了,连皇上,也是专心致志地修你的道”
正嘉道“你说完了吗”
“没有”薛翃冷笑,“我没有说完,皇上觉着,你真的能修道飞升吗不能,我跟你说过了,在其位谋其政,皇帝的道,是你的天子之道,是让臣子甘心效忠,让百姓安居乐业之大道,但是你明知端妃死的冤屈而不言语,忍看忠臣背负污名置之不理,因为太后的缘故轻纵颜家勾结何家,贪赃枉法,你本该尽的道心都没有尽到完满,还意图白日飞升,做梦”
正嘉身子一震,他抬手在胸口上摁落,然后沉声道“住口。”
薛翃冷笑出声,道“现在,皇上还想封我为敬妃吗端妃行的正做的端,最后却惨遭酷刑,追封一个纯愍皇后又能如何宁妃因为感受她一点恩德,不惜以身相报,她一个女子,尚能这样侠肝义胆,忠烈无双,但皇上呢自诩英明天下,你不配”
正嘉胸口微微起伏,嘴角隐隐抽动,他在竭力隐忍。
一阵风自殿外吹来,博山炉内的香气随之缭乱。
冥冥之中,仿佛有神明在暗中窥察着两人的对话。
“你说朕不配。”皇帝的声音很轻。
薛翃笑看着他“你所说的敬妃,如今偏生是大不敬,皇上要怎么对我我曾经是端妃,但是现在,我不想再做你的妃嫔,你以为和玉喜欢你,心里有你,不,从始至终,我只是想利用你来报仇也是报复你。”
头一次,她不再惧怕,竟也没有什么厌恶,只是要把心里的话尽数说出来,如此痛快。
“你是报复朕”正嘉探手,紧紧地攥住她的肩,“你、你只是报复朕”
皇帝的眼中是勃发的怒意,好像下一刻,就会有刀光剑影飞出。
薛翃望着面前这个人,曾经她很喜欢的人,后来,那喜欢在一刀刀的刑罚里烟消云灭。
她望着皇帝而笑,眼中的泪却禁不住。
“你已经杀过我一次了,”薛翃笑看着正嘉,“皇上,这次你要如何处置臣妾”
再一次以“臣妾”自称,真的是隔世相见了。
“怎么处置你”皇帝微微低头,因为愤怒,眼角微微扬起,像极了要择人而噬的老虎。
下一刻,正嘉的手上用力,他抓紧薛翃,猛然将她揽到自己的怀中。
薛翃一愣,身不由己地撞入他的怀中,她反应过来,正要挣开,却给正嘉紧紧地抱住“你想求死不,不可能。”
“朕早就怀疑你是薛翃,只是你不说,朕就当不知道,”正嘉抱紧了她,声音近在耳畔地说道“你自己承认了更好,但是,不管你是薛翃也好,是和玉也罢,你别想离开朕。你永远是朕的妃嫔,永远”
博山炉内的沉香已经快要燃尽了,余韵袅袅。
郑谷从内殿退出,一步步的,直退到了殿门口才停下。
他抬手,紧紧地扶着门框,整个人才不至于软倒在地。
旁边等着伺候的内侍见他脸色不好,忙道“郑公公,您怎么了哪里不适吗”
郑谷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挥挥手,气息微弱地吩咐“你们、你们都先退下。”
内侍们不知如何,只好按照他吩咐行事,各自悄悄地退了。
郑谷见人都走了,这才扶着门框慢慢地滑落身子,他坐在门槛上,愣愣地出神。
他听见了,从头到尾,听得那样清楚,但却又怀疑自己方才做了一场极为离奇古怪的梦。
秋风一阵阵地自廊下吹过,郑谷却一点也不觉着冷。
比起心头上的寒意来说,这天地间的肃杀之气,已经算是极温柔的了。
郑谷抬头望着头顶阴沉难测的天色,两只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湿润了,他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但却无能为力。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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