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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九思不过脚下一顿,就被看热闹的弟子们堵了个正着。
修真之人倒也讲究气度,不像凡夫俗子聚众打斗般一拥而上,而是高的在前,矮的在后,修为深厚的居中,凑个热闹的在旁,层次分明,有礼有节地把陆九思堵在了问灵台前。
其中一人朝众教习拱手道“诸位先生,实非我等有意闹事,只是这秋测之事,关乎分舍,若有人用了非常手段蒙混过关,于公平有碍,也叫一众同窗寒心。还望先生们严加核查,莫叫鱼目混进了明珠里。”
另一人扮白脸,点名道姓“若叫陆九思这样的人也过了秋测,学院如何取信于人想必乙舍的师兄师姐们,也不愿与他同窗罢”
陆九思心道,他倒也不在乎进不进乙舍。
这群人义愤填膺的,有本事倒是把江云涯拦下,让他走啊
可惜事与愿违,同窗们陡然间压低的议论声就让他知道,江云涯来了。
江云涯和他几乎同时从阵法中脱身。但比起他衣衫齐整、发丝不乱的模样,对方无疑狼狈多了。前襟上溅满污血,衣袖断了一截,长衫下摆更是如同在墨池中浸泡过一般看不清本来的颜色。
他一路走来,地上便拖出淡淡的水痕。
这座大阵是学院为挑选资质过人的弟子而设,并非主杀伤,即便在阵中见到诸多险恶灾祸,因而遍体鳞伤,都会在走出阵法之后化为乌有。
阵法之中的凶险并不能真的伤害到入阵之人。能让江云涯如此狼狈的,只有他自己。
想也知道他在入阵后见到陆九思从身边消失,是如何既惊且怒,惶恐无措了。
他曾亲眼目睹过小师叔离开自己,再也无法挽回,那样的锥心之痛并不会因为经历第二次,就减轻一分一毫。
“怎么弄成这样了”陆九思于心不忍,伸手扶住他。
江云涯没回答,双眼定定地看着陆九思,像是想透过皮囊望穿他的魂魄,又或者把这幅样貌深深地印刻在脑海里,再也不忘记。
他反握住陆九思的手,并指作剑、拈棋落子时稳如山岳的手指微微颤抖,嘴唇开了又合,半晌才道“小师叔没事”
陆九思艰难道“是啊,我没事。”
江云涯猛地将他拥入怀中,重复道“小师叔没事。”
陆九思只好又道“对,我没事。”
他看不清江云涯的表情,但从他紧绷的身躯,无措的颤抖中都能察觉到那份彷徨与恐惧。
陆九思拍了拍江云涯的后背,顺着那清瘦突显的脊骨轻轻抚摸着,试图让对方平静下来。
见效用不大,他只好再出声安慰道“我没事,就在这儿,你不是见着了吗别抱那么紧,多大的人了,平白给别人看笑话”
“先生,快让他们分开罢。光天化日的,抱作一团,实在有碍观瞻。”并没有看到笑话,只觉得有些面红心热的同窗开口道。
众教习商量了一会儿,由老成持重的崔教习出面道“江云涯,还不松手”
此前便是这位崔教习回清河道省亲,“偶遇”了江云涯,将他带回学院。由他出面训斥,顺理成章。
江云涯只作未闻,反而把陆九思抱得更紧了些。
修道之人身强体壮,臂弯有如铁铸而成,陆九思被他勒得差点喘不上气,连拍他上臂道“行了,松开,我又不会走。”
江云涯赌气道“你骗我。”
陆九思道“真的不走。不信你牵着我的手好了,这样我总总走不了了。”
一句话中他喘了好几次气,勉强说完已经涨得满脸通红。
事到如今,他想走也走不成,要另做打算了。
唉,作孽。
江云涯听了他的保证,才慢慢松开双臂。手臂一离开陆九思的身子,就立刻握紧了他的手掌,任那位年高德劭的崔教习连咳数声,也不松手。
还有那么多弟子在场间等着,处理“作弊”之事,崔教习索性把目光移开,看着那只青铜鼎道“这次破阵的有两人,按照往年规矩,但凡在三炷香内出阵便算作通过秋测。你们说有人企图蒙混过关,可有证据”
说起陆九思的斑斑劣迹,那学院里的弟子人人都能说出几桩。
崔教习这么一问,诸人你一言我一语,从他不按时完成功课,到阵法学三次拿了下下的评分,再到每次偷偷下山买烧鸡吃都会在山门大阵中迷路竟是说个没完。
崔教习听众人说的差不多了,才捻须道“这只说明陆九思平素行事不端,不思上进,修为也马马虎虎”
“但未必便不能独自破阵了。”崔教习顿了顿道。
旁人除非修为高出布阵者几个境界,否则难以窥探阵中境况。这座后山大阵由学院祭酒亲自布下,祭酒是半步陆仙的修为,放眼整个修真界都没有几人能望其项背,在场的教习自然也不能知道在大阵中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知道陆九思进了大阵,半炷香后便从生门中走出,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虽说陆九思不学无术,人尽皆知,但要是单凭这点就咬定对方作弊,也不甚稳妥。
崔教习问道“陆九思,你有什么要分辩的吗”
江云涯斩钉截铁道“小师叔不会作弊。”
陆九思都没说话呢,他先跳出来咬牙切齿了。来看热闹的甲、乙两舍弟子议论纷纷,互相打听这人是谁啊,看着能半炷香破阵而出也该是个奇才,怎么这么想不开和陆大纨绔扎作一堆了。
丙舍弟子不愿将他们两人那点事儿抖落出去,只好道“他怕是被骗了。”
又扬声道“江云涯,你莫听他的鬼话先前他不还说了要和你”
“我如何就不能破阵了”陆九思打断众人的话,心道好险。
他都忘了,自己骗了江云涯说要与他一同入阵的,没人提起这事还能混过去,要是被同窗抓住翻起旧账,那他有意拿了不同木牌的事,可就要被揭穿了。
他忙岔开话头道“我温书良久,自然有所精进。”
众人果然没再计较他说要一起入阵的事,追问道“如何精进怎样精进为什么早不精进晚不精进,偏偏这时才精进”
又有人假作建议道“你不如说是身上带了几件家传法宝,毕竟陆家底蕴深厚,兴许就有能破阵的呢”
陆九思道“这自然是没有的。”
他飞快的瞥了眼江云涯,对方似乎没把众人的话放在心上,只专注地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生怕他又凭空消失一般。
他稍微安心了些,看向崔教习道“积雪漫原,难觅归途,是杜门,主藏匿。”
“秋风扫叶,萧萧肃肃,是伤门,主刑杀。”
“春雨润物,可主生,夏日炎炎,可主死,飞鸟过檐,可主开,雷鸣滚滚,可主惊。”
“天地万物莫不可入阵,我温书便温书了这个道理,教习以为如何”
江云涯点头道“小师叔说得对。”
他修的是魔宗法门,对阵法几乎一无所知,否则一座后山大阵也不能将他弄得如此狼狈。但不拘陆九思说的是什么,在他听来都是好的,顿了顿又重重道“说得好。”
浸淫阵法多年的王教习最先回过神来,抚掌道“这话在理,很在理。”
弟子们中也低声议论着这话说得是好,不知陆九思是突然开了窍,还是往日在藏拙。
有同样在丙舍呆了不止一年,清楚陆九思底细的同窗道“这话不过随便说说罢了,他要是当真知道什么大道妙理,怎么会连先生你的阵法课都过不了”
王教习看了陆九思一眼,想起他那令人头痛的成绩,半晌后道“唉不可以常理论之,不可,不可。”
陆九思“”
王教习盯着他又望了几眼,犹豫道“我在乙舍开了门中阶阵法学的课,你”
“本尊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光靠嘴上说两句,便能自证清白了。”眼瞧着众人都快被说服了,忽的有人出声道。
在他开口之前,已有不少弟子偷偷打量过他。
他以稚子之龄,得以与诸位教习并肩,站在尊位,加之衣裳雍容,面貌华贵,一双金眸璀璨夺目想必是妖王血脉。
此时他自称“本尊”,更是坐实了这种猜测,引得少年们的目光愈发尊敬有加。
陆九思也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当即一惊。
澹台千里
和他在后山大阵中见过的一模一样,不是成年后邪肆俊美的妖王,就是那个身高刚及他的腰际,力气却大得惊人的小孩
对方不是因阵法产生的幻相吗怎么还能跟着他出阵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幻相似的,澹台千里从问灵台的主位上起身,斜睨陆九思一眼“有几斤几两功夫,入阵再测一次便知。”
陆九思看着对方一本正经的样子,心中不再怀疑。
这人就是他在大阵里见到的那一个,连构陷的手法都如出一辙。
在阵中对方为了报一箭之仇,按塌了石台,好来扶他之后抱他出阵,多半也就是为了现下发难。他捏碎了木牌却没有教习进阵接人,十有也是对方捣的鬼
再一想到自己想穿过众教习一走了之时,陡然拉住了他的那只小手陆九思只恨他没心狠一些,在大阵里多呼对方几下。
澹台千里只当没看见陆九思幽怨的眼神,向崔教习道“让他入阵再测一次,本尊可代为监督。教习以为如何”
以他的身份说出的话,分量自然极重,崔教习也得认真考量。他沉吟道“似乎也可”
澹台千里看了眼陆九思。
陆九思只想把还小小一只的妖王锤进土里。这谁家倒霉孩子,尽给人添乱来了。
“不必、不必麻烦啦。”
一声清唳,黄鹤自无想山的绝顶翩然而下,骑在鹤背的小道童不等黄鹤落稳,便匆忙跳了下来,挥着手中的信札道“祭酒、祭酒大人的信。”
他迈着短腿,跑到问灵台前已是气喘吁吁,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把信笺交到了胡子最长的崔教习手中。
崔教习问“祭酒大人可是出关了”
“没、没呢。”小道童喘着气,笑得见牙不见眼,“只传了这、这封信出来,让、让交给教习。”
崔教习恭恭敬敬地接过那封信,看向澹台千里。
澹台千里摇了摇头,他才亲自打开信笺。
“信上说什么了祭酒大人闭关许久,为什么这时传出信来”
“怕不是有人作弊,引得祭酒大人震怒了罢”众人议论纷纷。
崔教习看完书信,重新将信笺叠好。众人都默默收声,等他开口。
“祭酒信上说,今日秋测在后山阵中之事,他都一一查验了并无异常。”
“破阵之人便按往日规矩,直升乙舍。”
崔教习又道“祭酒听闻此次秋测有人在半炷香内便破阵而出,甚为欣慰。允诺待他出关,将在乙舍亲自教习阵法”
别的弟子还没说什么,乙舍弟子已经哗然道“是祭酒大人亲自教授阵法”
“天呐我定要将阵法学的习题再多做几回,绝不能在祭酒大人面前丢脸”
来看热闹的甲舍弟子不服道“为何祭酒大人亲自授课会挑中乙舍,若论天资,论修为,岂不是我甲舍弟子更强么”
左右都比不过的丙舍弟子只能默默羡慕旁人的运气。
崔教习等众人热情稍减,声音渐歇,才看向了陆九思与江云涯两人。
当然,主要看向的是陆九思。
“祭酒大人在信末提到,希望你等勤加修行,莫荒废了课业,待他出关会严行考核,不通过者必有重罚。”
澹台千里很遗憾似的叹了口气,深深看了陆九思一眼,转身离开问灵台。
其余弟子却心思澎湃、愈发不甘起来。尤其是丙舍弟子,只恨自己没进阵试上一试,万一也成功破阵了呢
那可是祭酒大人亲自授课啊
有心思活络的当即喊道“酉时还未过,我等此时若想参加秋测,应当也无妨罢”
“先生,我也想进阵试试”
教习们以为自间事了,都去预备着更多弟子入阵之事。
那传信的小道童好不容易喘过气,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揪着自己的羊角辫为难道“啊我还有话没带到呢”
只有崔教习不敢怠慢这个替祭酒传话的小道童,还跟在他身边,闻言便问“祭酒大人还有什么话赐下”
小道童仰头看着他“你叫陆九思吗”
崔教习道“鄙姓崔。”
“鄙先生,祭酒说这话是带给陆九思的。”小道童回想了一会儿,强调道,“是给陆九思一个人听的。”
崔教习也没计较自己到底姓什么的问题,扬手道“陆九思,过来。”
陆九思不明所以,走向两人。江云涯自然如影随形。
小道童看着两人,一个眉清目秀,一个眉目如画,都好看得紧,登时涨红了脸。
他捂住双颊,微胖的小脸挤出了嘟嘟的肉来,不好意思道“其实是我编的啦,祭酒大人没什么话要说的。”
“我就想看看陆九思长成什么模样。”小道童又觑了两人一眼,拔腿跑向栖在问灵台边的黄鹤,边回头道,“你长得好看,我也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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